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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春满兰闺齐眉双举案 尸横冷巷忍泪自伤心

20 春满兰闺齐眉双举案 尸横冷巷忍泪自伤心

  住在镇上方居易堂家的曹小娟,心情也并不是完全宁静的。她由布衣荆钗,一下子换上了一身绫罗,满头珠翠,她原是异常满足愉快的。但大少奶奶指定给她的活动范围,祇限于这两间屋子,每日所见到的祇是大少奶奶跟前这几个人。穿的戴的再讲究,又有什么意思?她记得在小梧庄的时候,偶然添了一件新的花布衣服或是一点点镀金的小首饰,左邻右舍的姊妹,都争着跑了来鉴赏批评。当这些姐妹露出天真的欣羡的目光的时候,她就觉得有出人头地之感,小脸上大约也浮出胜利者骄傲罢。衣锦昼行,那才叫有意思。而现在是穿戴的阔阔气气,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个人在屋里呆坐着,连耗子猫都不正眼看一看。这穿了戴了又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个白!而且天天呆坐着,也实在教人烦,教人闷!她在小梧庄是操作惯了的,一清早跑到菜畦里去捉小虫儿,农忙的时节就帮着烧饭送到田里去,看场,拾麦子。一空下来就做针线,全家的鞋脚袜子,补补联联,自从妈妈老花了眼睛以后,几乎都驮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每天用兴奋的心情去迎接这许多琐琐碎碎永远没有完的工作,脸上永远浮着甜蜜的微笑。现在整天闲着,寂寞无聊,太阳像钉住了不动似的,一天比一年还长。别人都不需要针线活,她想不如自己做双鞋穿罢。鞋,多着呢,像这样老坐着,一辈子也穿不完,就做一双解闷罢。但是,这屋里根本没有针,没有线,没有剪刀,没有任何可以做鞋的材料。样样治办起来,好像是不大容易的。

  “韩大婶,你有没有针线匣,拿来我用用。我打算做双鞋耍子,这么坐着──”

  “我没有针线匣,”韩大婶笑吟吟的说,“有也不敢拿给你用,回来教大少奶奶看见了,怪我劳累了你!”

  “好韩大婶,你倒会说笑话。我又不是那纸扎的,做双鞋儿就累着了!你看我这日日坐着,什么也不做,闷的我哪,真是不知道怎么了好!想我在小梧庄──”

  “你进了这个大门头儿,就不要再想小梧庄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必是你在小梧庄从早到夜,忙个不停,人累得半死。床上一躺,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知道什么是个闲的慌!这大户乡绅人家,享的是清福。你这么整天坐着不动,正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本分。要是那乡绅大户也胼手胝脚,亲自操作,就失了体统了。”

  “你这么说,韩大婶,我该做点什么,也好消遣消遣。”

  “你吗,你应当学着玩玩麻将牌,天九牌。再不,学着抽抽水烟,纸烟,或是鸦片烟,都成。你现在是第二号少奶奶。”

  “你看韩大婶,”曹小娟脸儿一虹,“你又奚落我!”

  “我怎么会奚落你,这是实在的。你这以后,祇能和这些玩耍的事情结结缘分了。──来,这里有麻将牌,我先教着你打麻将,等你学会了,我去找搭子陪你打牌,你这日子就好过了。”

  曹小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好”,于是韩妈把麻将牌倒在方桌上,教她认牌。认来认去,总不记得,把个韩妈说的舌敝唇焦,而曹小娟仍然不能明白。这叫条子,又叫梭子,为什么那个又叫饼子,还有筒子万字,越听越胡涂。

  “韩大婶,收起来罢,等慢慢再学。”

  于是韩妈把牌收进匣子里去。那曹小娟却想,“这个东西这样麻烦,谁能学得会它?还是做双鞋,绣个鞋帮儿省事。”

  有时候她实在闷得急了,满屋里打转。忍不住说:

  “韩大婶,前面是老太太上房,听说还有西门姨奶奶,我们能不能去坐坐耍子?还有,大哨门外头也好站一会,看看人来人往呀。”

  正说着,大少奶奶走了进来,她脸上红红的,似乎刚着了气恼。小娟和韩妈忙站起来,大少奶奶坐了。顺口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呀。”

  “没有说什么。”韩妈接口说,“曹姑娘闲的慌,我们说闲话呢。”

  “我说,小娟,”大少奶奶含着怒意说,“再也别想着离开这个屋子。人面兽心,通没个好东西,没的教他们害了你!我想着躲在这屋里不见人,还办不到呢。一个人清清静静,不出头,不露面,省了多少是非,少受多少闲气!我这叫是做了和尚不得不撞钟。一天三四遍,上房里去低三下四,伺伺候候,名为做媳妇,实在还不如个丫头!”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韩妈忙把水烟袋递给她,她吸了两袋。叹口气说:

  “韩妈,你跟我最久,你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三从四德,我是滚瓜烂熟。伺候公婆,谁敢说是不应当的?公公死了,服侍婆婆,更是天经地义。无奈婆婆这个烟榻上还躺着个烧烟的奴才,这个奴才竟是个『小公公』,大拉拉架子也把我当丫头看待。韩妈,你说这日子我还能过吗?”

  她又重重地吸了两袋水烟。然后冷笑了两声说:

  “你猜怎么样?他今天当着老太太面,教我给他倒茶了!我略略犹豫了一下,老太太就说,『进宝教你替他倒茶,你就快替他倒一碗,又怕怎的!』你看这象话吗?”

  “你倒了吗?”韩妈也急着问,显然不平了。

  “哼,倒了!我怎么能不倒!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天我要是不倒这杯茶,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呢!”

  大少奶奶说了,把水烟袋重重地放下,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曹小娟递上一杯热茶,轻轻说道:

  “大少奶奶,快别生气了,你喝了杯茶,歇歇罢!”

  大少奶奶接过去喝了一口,勉强一笑。说道:

  “小娟,祇有你和韩吗跟我一条心。你就是我的妹妹一般。不要忘了,我们两个人抬着大爷走,别教他栽跟斗。女人家靠的是个男子汉,祇要有他,我们就有指望。”

  “是的,大少奶奶,”曹小娟弯下身去说,“我就是你的人。像跟在你身上的影儿一样,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情愿服侍你。”

  那韩妈却越想越不舒服,她透一口气,又问:

  “大少奶奶,难道那时候跟前就没个别人,偏偏要你给他倒茶?”

  “都在外边吃饭。我和老姨奶奶先进去伺候,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又罚了老姨奶奶跪,慢条斯理用小竹竿抽她。这站在跟前的不就是我一个人了吗!”

  “你该叫外头吃饭的老妈子进来。”

  “我想着那样,还没等的开口,老太太就先发话了!”

  “真真的,真真的!”韩妈摇着头说,“作孽作孽!这还像个什么有礼有法的人家!那从前的老人说老话,都说要跟那乡绅大户人家学礼法。现在的乡绅大户弄成这个样子,真还不如那穷人家,公婆是公婆,媳妇是媳妇,分得出个上下尊卑来。世界变了,莫不年头要不好?你看那兵荒马乱,就不是个好兆头!”

  “慢慢地瞧罢!”大少奶奶点点头说,“国家将亡,必出妖孽。这还不就是妖孽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大少奶奶望望窗子上的太阳。问小娟道:“大爷出去,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晚点总回来。”

  “你看他近来怎么样?”

  “好像有心事,整夜的叹气,问他又不肯说。”

  “还不是那庞家的在作怪!”大少奶奶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含着满泡眼泪说,“说妖孽,这就又是妖孽!听说那庞家的近来被什么营长占住了,夜里没有我们这一个的分,所以祇能白天去趁人家的空儿!你大家大业,有妻有妾,何必这样自轻自贱!妖孽,不错,真是妖孽!”

  停了一停,她又对小娟说:

  “当初要你的时候,他答应我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做到。我算是受了他的骗了!男人家说话不作数!还能立脚!”

  三个人叹息了一番。

  黄昏时候,方冉武回来了。大少奶奶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想喝杯酒儿,你能不能陪我?你要不陪,我就不喝,也就不用预备了。”

  “怎么不陪?我也久已没有痛快喝一场了,心里正不舒服呢。”他又转过脸去对小娟说,“你也该练练。酒席酒习,练习练习就会喝了。”

  那曹小娟不答应他,祇抿着嘴儿笑。

  “傻笑!”方冉武亲昵的说,“你是吃喝嫖赌吹,任什么也不会,看你将来怎么得了!”

  “不会还不得了?”大少奶奶倒笑了,“看你会的太多了,才真不得了呢!我问你,你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你莫想瞒得过我!庞家的近来接了个营长,把你的窠儿占了,是不是?”

  “你倒有个耳报神。”

  “你当时有了小娟,不是答应我断了那小叫姑吗?我白白替你跑了两回娘家,给我哥哥说了多少好话,辛辛苦苦,还看人家的冷脸。不想你答应我的事,一样也不肯做!这以后,你再用着我到娘家去商量什么事,我真也没有脸去了。”

  方冉武不安地抓抓耳朵,摸摸下巴,又站起来走两转。然后半吞半吐地说:

  “不知怎的,我这个人,真的,没有用。像着了迷一样,对于小叫姑,总是下不了狠心!最近康子健在她那里走动,我简直含酸吃醋,心里受不得!我也明白,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无过是个窑姐儿,谁花钱谁玩。无奈我的心不是这样子!祇要我知道她接了别的人,不拘是谁,我就认真的不痛快起来。”

  “哼,”大少奶奶摸摸脸说,“你那个心哪,岂但对子小叫姑狠不下来,随便对于什么人,你照样狠不下来。你自己倒说得对,你没有用!”

  “你说我还对于谁?”

  “当初你答应我两件事,原来你已经根本忘记了!”

  “噢,你说还有这一个,”你右手伸一个小指,向前边指一指,“我马上就办他!你不用急,看我有用没有用!”

  “自然我要看看。不但我要看看,连小娟都要开开眼界呢。这远近,谁不知道方镇上的方冉武大爷,首富,大绅,第一分儿!”大少奶奶伸了伸右手的大姆指。

  曹小娟抿着嘴儿直笑,两眼望着方冉武,手不住地摸自己的腮帮儿。方冉武对着这一妻一妾,一时高兴起来,纵声笑了。说道:

  “原来你们两个串通好了,来激我的。好,我出不把这件事办了,你们也不会佩服我大爷!三天,我给你三天期,让你们两个也痛快笑一笑,出一口气!”

  他又时向大少奶奶嘻皮笑脸的说道:

  “这事情办了,小叫姑那边的事,你能替我出个主意吗?”

  “你这是把话反说了。你哪里是要我出主意,你先说说你的主意给我听罢。”大少奶奶也陪他笑了一笑。

  “你看见前面厅房里摆的那个大鼎吗?”

  “你直说罢,别绕弯子了。”

  “你说那鼎有几足?”

  “三足。”大少奶奶沉下脸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和小娟,祇算两足,还缺一足。”

  “少奶奶,好聪明!”

  “主意呢,倒是个好主意。”大少奶奶低眉沈吟了一会说,“不过以她那种出身,教她和我给小娟鼎足而三,你觉得不委屈了我和小娟吗?”

  “四个人刚好一某麻将呀。”

  “就算我答应了,小娟也未必肯罢?”

  “你们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里出气。祇要你肯,她是一定肯。”他转过脸去对着小娟说,“是不是,小娟,你说。”

  曹小娟仍旧抿着嘴儿祇是笑,这会却把头似摇非摇地摆了一下。方冉武看了,笑道:

  “好,你也给我卖起乖来了!”

  说着,走上去要拧她的腮,曹小娟笑着躲开了。

  “说真的。”大少奶奶想了一想,一本正经的说,“你要想鼎足而三,还不是容易事,无过是碍着几个钱罢了。就凭你这一分儿,人家开不出小价钱来!你现在自然还是个没有钱,还是得我替你想办法,是不是?”

  “正是。我的少奶奶。”方冉武忙打一躬。

  “我看,你先办了那件事,去庞家讨个口风,问个价钱,我再去替你张罗。也得先和冯二爷谈谈,看看你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家当,才好办事。没有个饿着肚子讨小老婆的道理。是不是,大少爷?”

  “正是,我的少奶奶。”方冉武又打一躬。

  “我一发再奉劝你几句良言,你这以后,也自尊自重一点。那庞家女儿不过是个卖的,你又不是没有钱,何必去给人家填空儿。等有钱,把她讨回家来,尽情你自己玩,千万不要再去吃那营长的闲醋了。”大少奶奶怕把话说急了,惹得他着恼,忙又陪着笑脸说,“我这可算是多话,听不听随你的便。”

  “我听,我听,我的少奶奶。”方冉武再打一躬,“祇要你肯帮我把她讨回来,让我独尊,我暂时就不到她那里去也成,这倒没有什么一定办不到。”

  那曹小娟闪在一边,看他祇管给大少奶奶打躬,不由地笑出声来。方冉武道:

  “我说怎么样?你在我跟前一占上风,她也就高兴起来了。你看,这不是笑啦。”

  “夫妇之间,”大少奶奶长叹一口气说,“也说不到什么占上风不占上风。我不过尽我的心,巴结着想把你这分家当多少留下一点,老起来有个着落,孩子们将来有碗饭吃罢了。但愿你以后能够收心,自己有点底儿,那是不但我和小娟有了依靠,连孩子们也沾你的光了。”

  说着,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方冉武忙道:

  “好了,好了。我答应德你的就是了。再也别弄这些擦眼抹泪,哭哭啼啼,教我看着心烦。”

  “谁又哭来?”大少奶奶忙擦干了眼泪说,“你这里和小娟坐一会,我再到上房去看看。”

  大少奶奶站起身来,一径走了出去。

  当晚,方冉武陪着这一妻一妾,喝了个十分醉,拉着她们在一个床上睡了。

  过了几日的一个晚上,进宝给老太太请了个假,说是他母亲病了,要回去看看,今天就不再到宅里来了。近来进宝常常在晚上请假回去,老太太真有说不出的种种不快。因为晚上九点到次晨三点,是她抽鸦片的时间。她每天有好几个时间抽烟,而以这一个时间为主。因此,在这一个时间她需要进宝也最殷。要是这时候你不能来服侍,那是简直可以说根本用不到你了。

  一听又是请假,老太太立刻沉下脸来,半晌没有做声。那进宝却嘻嘻地笑了。说道:

  “你再自己抽一回罢。要不,找老姨奶奶来给你烧也成。我明天早点来服侍你。──好,就这么办罢,我走了。”

  说着,果真溜了。老太太越想越不是味儿,年轻小伙子真真没有良心!奴才伺候主人原本是应分的,这几年我倒填给你好几顷地的家私。你原是个穷光蛋,现在什么都有了。这是谁给你的?忘恩背义,什么东西!

  一肚皮闷气没个地方出,就教西门氏来伺候烧烟。她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烟签子扎那西门氏。那西门氏一边给她烧烟,一边挨她的扎,咬着牙不出一点声。

  老太太恨进宝,并没有恨得错。什么是他的母亲病了,那不过是一种推辞。真实的情形是他热上了开暗门子的孟四姐了。孟四姐一身肥肉,两只小眼,还拖着有名的两只大脚,原是个下三等货儿。却不知怎地竟对了进宝的胃口,时常带着沈甸甸的大洋钱去嫖她,教她拎着耳朵开玩笑,唱“一见娇儿进窑门,不由为娘喜在心。”进宝听了,不但不恼,反以为荣。

  但这一晚上,在孟四姐大门外边,还没有进得客门,一排子鎗声过去,进宝便躺倒了。第二天大亮了,才有人出来看,他被打得周身是窟窿,血流得一地,手里还紧握着一包洋钱。张柳河队长带着两个弟兄来看了一看,因为方金阁在城里,就忙去报告方冉武。方冉武想了一想,问道:

  “死在孟四姐门前?”

  “是的。”

  “那么孟四姐是有干系的了?”

  “是的。”

  “把她押起来。马上办公事,遂县衙门。”

  张柳河答应着走了。方冉武忙到上房里去报告老太太,老太太还睡着没有起身,方冉武叫醒了她,就把消息给她讲了。老太太一听,不由的一阵心痛,放大声哭起来。这时候,她遗憾于进宝的那些事情,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而仅仅想着他那种种好处。她一边哭着,一边絮聒着说:

  “什么混帐王八羔子下这狠手,打死了这个小伙子!……我真也活不成了!我这算靠着有他在跟前说说笑笑,解个闷儿,才勉强过得这苦日子!死了,你这死了,还有谁把我放在心上?……我的苦命的进宝呀!………”

  她哭了一会,睁开眼看看,屋子里黑鸦鸦地站满了人,都冷冷地用眼睛看着她,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句话。她倒很不自然起来。她擦擦眼泪鼻涕,定一定神。问方冉武道:

  “你刚才说他死在什么地方?”

  “孟四姐门前。”

  “这孟四姐是个什么人?”

  “是个暗门子。”

  “原来不是个正经货!”老太太恨恨的说,“好不要脸的滥蹄子!勾了人家的年轻人去害他的命,好个狠毒的婆娘!”

  她穿好衣服,下得床来,热手巾擦了擦脸,跺跺脚,又叹两口气。方冉武娘子捧给她水烟袋,她吸了又吸,黑鸦鸦的一屋子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她吩咐方冉武说:

  “你用公事送她上县,有什么用?公事公办,等于不办。你还是写封信托你金阁大哥,私下里给知县说个人情,务必严办这婆娘。这样办,才有用。还给你金阁大哥提一句,说要是得花钱,祇管写信来要。我就算是倾了这个家,也要给他报仇。”

  方冉武应着。她想想,又说:

  “要么,这封信我教冯二爷写罢。我这里专差去送,你不用管了。”

  她吩咐去请冯二爷进来,又教满屋子人都出去。

  “出去罢,你们都去!这也没有什么热闹好看。平常有个进宝服侍我吸口烟,我多痛他一点,你们都气不过。现在他教人家打死了,你们总该趁心如意了。”

  屋子里祇剩下方冉武一个人,无精打彩地靠在烟榻上。老太太望望他说:

  “你也该小心点。我听说你也总在外头玩。逛暗门子,争风吃醋,总没有好事!还有呢,我听说你弄了小梧庄曹家的女儿放在自己屋里,怎么瞒着我,不教我知道。这是谁替你办的事?难道还怕我阻拦你?我们这种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祇要少在外边胡荡,我就放心了。你给我讲,那曹家女儿是怎么回事?”

  “是我把她收在屋里。”方冉武老实说,“因为还没有给她家里说明白,所以──”

  “为什么不说明白?”

  “也不为什么,不过还没说。”

  “这该早弄明白才对。”

  说着,冯二爷进来,老太太再三让他坐了,告诉他给方金阁写信的事。冯二爷应着。老太太又道:

  “你再派人去找小梧庄曹家老头来。给他说明白,我们家大爷收用了他的女儿。这原是我的意思,你问他有什么条件,务必给他讲明白。一定要他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人是已经收用了。”

  冯二爷应着。老太太又道:

  “你送五百块钱给进宝家里去。告诉他们替他买口好棺材,砌个好坟,不要委屈了他!”

  冯二爷应着出去。方冉武也要跟着走,老太太唤住他说:

  “你等等,我还有话。”

  顿了一顿,老太太说:

  “我这里少不了这个烧烟的人。我看跟你的那个进喜,倒还伶俐。你教他来给我烧烟,顶进宝的缺。你要用小跟班,慢慢再另找一个。好不好?”

  方冉武听了这话,不禁暗暗吃驾,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

  “进喜那个孩子,飞扬浮躁,野的了不得。教他烧烟,准没有耐心,倒惹得你生气。我看,妈还是找个女人用,比较方便。”

  “我不怕他野。你把他交给我,我调理调理他,他就好了。我不用女烧烟的。用个男孩子,还可以带着替我外面办点事,省我多少麻烦。你这就教他进来,我教给他规矩。我往常里看看他倒像是满好的。”

  方冉武无可奈何的应声“是”,掀帘子出去。大少奶奶正站在外间听里面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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