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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行医行蛊奸奴结女主 宜室宜家莽汉得娇妻

19 行医行蛊奸奴结女主 宜室宜家莽汉得娇妻

  保卫团公所对面的养德堂,自从老夫妇去世之后,由老姨奶奶谢氏带着八姑娘过日子,当年老太太是吏部尚书陈家的最小女儿,自幼患“羊癫疯”。方八姑的祖父为了贪图窦家的势力,情愿结这门亲。窦家自己觉得对不起,买了个又漂亮又伶俐的丫头嫁过来,收房为妾,这便是谢氏。老太爷仰仗窦家的提拔,做了一辈子官,很弄了一站家当。七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是谢氏所出。老大早年留学日本,加入了同盟会,和国民党的渊源极深。因此他的弟妹们在政治立场上都属于国民党。他的弟弟当中,两个留美,两个留德,还有两个毕业于北大,都在外面做事,各自成家立业,有相当地位。

  祇有八姑娘,因为老太爷去世,刚刚中学毕业,就回家来相伴着谢姨奶奶料理家务。他家的田地,由庄头曾鸿全权经理。前后十年不到,养德堂也一步步走下坡,眼看就要成为一个破落户。而曾鸿虽则名为庄头,实际上却是一个新兴地主了。

  方八姑因此心里恨极了曾鸿,常当面叫他“小曹操”。曾鸿听了,不但不生气,反以为荣。他常常对人说:

  “我看过一十八遍三国演义,我知道三国时候祇有两个人物,一个诸葛亮,一个曹操,我曾鸿给养德堂做庄头一辈子,落得个曹操的名字,总算是有一手的。你莫叫我诸葛亮,叫我诸葛亮我就不高兴了。诸葛亮偏安一隅,五十来岁就秋风五丈原了,细算是个苦命。曹操则不然。曹操雄踞中原,当朝首相,位至封王,寿逾花甲,真是富贵寿考,兼而有之。你叫我声曹操,真是夸奖我了,祇怕我承担不起。哈哈,祇怕我承担不起!”

  他说这个话,既不是反调,又不是讽剌,而是实实在在的由衷之言。因此,他混得一个绰号,就叫“小曹操”。小曹操于熟读三国演义之外,又通一点歧黄之术。他行动总有个小听差替他拉着走驴,驴背上驮着一套“陈修园”。他逢人辄道,说要拚上老命,下功夫,非把这一套陈修园念背过不可。他虽然看不起诸葛亮,但治病起来,却是“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翼翼,从来不敢乱来。他总是用那种四平八稳的轻汤头,先问问路子看,再酌量加减,缓缓而进。镇上的大户们,遇着有点小病,就轻描淡写的说:

  “既是有点不大舒服了,就请曾鸿来看看,吃帖药罢。”

  这句话好像是说病虽病了,但病得很轻,不服药也会好,就吃曾鸿一帖不关痛痒的药,敷衍敷衍门面罢。因为方家大户也把常常吃汤药,抱药罐子,看得像抽鸦片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排场,穷人家,是纵然有病,也不延医服药的。

  他自己的主人谢姨奶奶,就是他的主顾之一。谢姨奶奶服侍老太爷抽了一辈子鸦片烟,但她自己从来不抽,也没有“灯瘾”。什么是灯瘾呢?是说人经常躺在烟灯旁边,看或服侍别人抽烟,久了,自己虽不抽也会有瘾。到了时候,不见烟灯,一样会眼泪鼻涕,失其体统。自老太爷去世之后,谢姨奶奶却弄上了一个吃汤药的习惯。她天天要找甘鸿按脉,开方吃药。至于治的是什么病呢,她自己说不明白,曾鸿也说不明白。曾鸿在她的处方上是用全部功力的,每一位药都经过细细推敲。譬如说,人参是用五分呢,还是用六分?用当归呢,还是用川芎?都要费大半日的斟酌,才能定案。方八姑娘特别反对曾鸿的医道。她说:

  “曾鸿是个什么东西,也会行医!当医生,第一要有好心术。曾鸿却是一肚皮奸诈,使惯了坏心眼。他还能给人治病吗?”

  她又怪谢姨奶奶:

  “我说,姨奶奶,我看你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你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呀?你天天把曾鸿叫到屋里去,按着你的手腕子;一按就是大半天,那像什么样子!你要真有病,那曾鸿能医得你好?他生了个坏心病?自己都医不好,还能替人治病!”

  这说得谢姨奶奶老眼昏花,摸不着路径。忙道:

  “嗳呀,姑娘,你这说的像是什么话!你看我近来腰子酸,腿又痛,饭也比以前吃得少多了,你还说我没有病!人家曾鸿的医道,有谁比得过他!镇上这些大户人家,那个有了病不找他!”

  “好,”方八姑气哼哼的说,“我不管你的事!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夜猫子。有你生的这个病,就有治你这个病的曾鸿。什么东西!”

  谢姨奶奶到底老了,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方八姑,祇好躲着不理她。却仍然天天要教曾鸿按手腕子。

  养德堂一家人口这样少,却住着五六十间一所大房子。康子健要娶亲,托人商量方八姑,借了她的西跨院做新房。方八姑是看不起康子健这种什么营长的,为了带星堂那边的面子,才慷慨地答应下来。她心里却暗暗纳罕,怎么方其菱一个向来不出闺门的姑娘,会嫁给这种无头无尾的老粗军人!

  阴历十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密云,狂风,夹着一阵阵的霰子,滴水成冰,天冷的了不得。“康府”上两棚吹鼓子,吹吹打打,一棚设在大哨门外边,二概设在内院子里。大门上宫灯结彩。厅房里正中悬着张督军送的红缎金字双喜幛,两边依次是师长旅长团长的。从内至外,油漆一新。各方贺客盈门。下午,康子健披红簪花,乘蓝呢四人轿亲迎。最前开道是一对锣,肃静回避牌,吹鼓手,本镇保卫团武装团丁一排,五色旗,龙凤日月旗,金瓜钺斧,一对对跟着。次后是四匹前顶马,本营卫队一排。四个青衣小帽的跟班,提着拜垫,跟在轿子两边。蓝轿后面是一乘红绣花轿,方培兰的十二岁的儿子押轿。花轿后面,又是四匹顶马,又是一排兵。这个长长的迎亲行列,在鼓乐鞭爆声中,冒着严寒,一径到坤宅来。轿子停下,天心天芷长袍马褂,两个跟班的提着拜垫,在大门外恭候。新郎下轿,双方对揖,天心天芷让在两边,新郎被导入厅房,正中大方桌后面坐了,天心天芷两边奉陪,吹鼓手在院子里吹打。献茶毕,即开始宴会。这个宴会,通常用的是最好的酒席,但祇是一个形式而已,菜是川流不息地随上随撤,不消半小时,宴罢。新郎被导入内堂。堂上用红毡铺地。有两把太师椅,上置红绣披垫,遥遥相对放着,新郎坐在靠外面的一把上。新郎凤冠霞帔,盖头红,着?底绣鞋,用红幔围着,从内房出来,与新郎相对坐。一疋红绸,一端紫一古铜镜,新娘抱着,另一端由新郎捧住。一会,红绸取去,新郎向新娘一揖,转身向外走。此时步步红毡铺地,新娘在红幔中被搀扶着跟出来,上轿。

  原行列回干宅来。新郎立在大门首,对新娘的花轿一揖。新娘被扶出来,新郎前导,仍然步步红毡铺地,走进新房。新房的院子里用席棚设“天地三界之位”,供猪头三牲,红烛高烧。新郎向上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导入洞房。新娘坐床。新郎用双尺挑下新娘的头红,插在一个用红纸封起来的斗上,斗里装满小麦。两只古铜爵,系一条红线,由执事人等分向新郎新娘的嘴上送一送,作出一种要喝的样子,这就算是交杯酒。外面鼓乐停止,婚礼告成。大厅上开始宴会,吃喜酒。洞房里新郎新娘亦对坐饮宴。但一般习惯,此时新娘呆坐不动,形同木偶,祇新郎独自享用。

  康子健对于方其菱虽曾见过一面,但祇是远远地一瞥,看到一个大略的轮廓。洞房里,在红烛光中,面对面细一看,心里更觉得愉快。他感谢方祥千,给他撮合成这一头亲事,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不错,现在注定是夫妇了,然而过去是完全生疏。他想,怎样开始说话儿?说句什么话呢?康子健军队里混了十几年,进了妓院,见了妓女,倒有话说,不想此时面对着结发夫人,倒不知道怎么提起这个“开场白”。他想了半晌,为难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

  “今天很冷。你累了罢?”

  然而新娘没有答话,祇是呆坐着。

  过了一会,新郎又说:

  “我是个军人──”

  这话刚一出口,自己觉得不得体。我是个军人,她不早就知道了吗?这时候还说他干什么?于是把话缩住。正盘算着再另说句什么话的时候,窗外头有人说话了:

  “报告营长,外边大厅上吃喜酒的老爷们请营长出去呢?”

  “好,我来了。”

  康子健应声出来,被外面的严寒一侵,精神为之一振。刚才新夫人面前的那种拘束和为难,这才松快了。

  一到厅上,对着几十桌酒,新郎是无从幸免的。结果他喝了个十二分醉,还亏得有人帮着,才逃出这个酒阵来。回到洞房里,夜已深了。一双红烛,闪闪的跳着,射在红的帐子上,红的被子上,全身红的新娘身上,康子健觉得有点睁不开眼。这时,蒙了酒,他不拘束了。他定一定神,再看着呆坐上床上的新娘子,这个甜美的面孔和柔细的身段,“我在哪里见过的?”他想,然而想不起来了。唔唔,这是八大胡同的小班吗?恍忽间,他彷佛触着旧梦了。他躺到床上,把头栽到其菱的怀里,手在她的胸前腰间乱摸。一边喃喃的说:

  “晚了,好睡了,睡罢!”

  酒气烟气冲得其菱透不过气来。她推他,推不动。等使足了力,才把他的头移开去。她没有说话,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直跳,有点怕。“哪里来的这个陌生的野男人!”她想,她想,但她立刻就纠正自己:“不,这是我的丈夫。”于是她更怕了,更怕了。她想,“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吗?”

  康子健忽地坐起来,摇摇头,似乎清醒了一下。他笑笑,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喝醉了!”

  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小小的旱烟袋和一个香烟筒来。打开香烟筒,把一种白粉子装在旱烟管里,就看红烛吸了。吸完了,又装又吸,一连好几次。方其菱根本不知道这种白粉子是什么东西。这是旱烟袋,但吸的不是旱烟。这是什么呀?她想。当然,这不是想得懂的事,但她也没有问他。祇见他吸完之后,不耐烦地瞪了她两眼,就又扑过来,乱抓她的衣服,乱翻被子。嘴里噜苏着:

  “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觉,不睡觉干什么?……你快点,快点睡罢!我等得不耐烦了!………你这是存心难为我!……再不睡,我可恼!……”

  方其菱护紧了自己的衣服,一言不发,全力抵抗。康子健用力拉她的下衣,一下滑脱了手,手背误撞在其菱的下巴上。其菱误会了,以为他在打她,不禁哭了起来。一哭,抵抗松懈了,康子健达到了他的简单的目的。他在任何妓院,对于任何妓女,在五分钟以内必然可以达到的同样目的。他拉拉被子,睡了,似乎并不知道其菱在哭。他做新郎做累了,他做新郎做醉了,他一觉睡去,呼呼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其菱仍然呆呆坐在那里,似乎哭过,眼睛红红的,有点肿。他看了又看,不觉奇怪。说道:

  “怎么,你没有睡?你哭了吗?”

  新娘子没有回答,但好像摇了摇头。她心里却又是一阵酸:“你看,我整夜没有睡,他都不知道!”跟房老妈子打进洗脸水来,康子健胡乱擦了擦脸。天冷,茶杯里的剩茶都结了冰。康子健心里喜欢这位新夫人,怕她冷。对老妈子说:

  “怎么炭盆里不添炭?”

  这样说了,自己觉得语气不够重,不足以表示自己的关切,就加以补充。说:

  “快去烧炭来!他妈的╳”

  这一声“他妈的╳,”不但其菱吃了一惊,连老妈子也为之愕然。他们方家的女眷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话的,现在意外地听到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刺耳。其菱的脸一阵红了,老妈子的脸也红了。但康子健并没有察觉,因为他根本没有知道已经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早已多年就说顺了口。在他的口语中已经成了一种“符号”,用以表示欣喜,表示愤怒,表示亲爱,也表示憎恶。

  老妈子向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眨眨眼,嘴里应点“是”,走了出去。一会儿,洗脸水也来了,炭盆也来了。其菱下床来洗脸梳头,康子健坐在炭盆旁边烤火,又抽那白粉子。方其菱这时候忍不住了,轻声问道:

  “你那吸的是什么?”

  这一问,康子健大为惊讶。心想,“怎么她连这个东西都不认得,难道是故意同我开玩笑?”于是他大声笑了。说道:

  “你别啦!你存心!”

  “你说什么?”方其菱从大镜子里望着他说。

  “我说你同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问你那吸的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

  “真的?”康子健相信她是真不认得了,于是带点看不起,又带点骄傲的,“这是白粉,又叫白面,又叫海洛英,是日本人造了给我们中国人吸的,它有鸦片烟的那种种好处,但比鸦片烟简便,价钱比鸦片烟贵。”

  “也有瘾?”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起的?”

  “我最近刚学上。”

  “怎么巴巴的去学这个?”

  “还不是在外头玩,随便抽两口耍子,一来二去就有了瘾了。”

  “噢!”方其菱喉咙里应了一声。她这时候真觉得酸甜苦辣,不知是何味道。老妈子正立在她身后给她梳头,两个人四只眼睛在大镜子里对望了一望,方其菱心里有点凄然。他想起她的祥千六叔来了。“六叔教我来,来干什么的?然而人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将怎样对付他,把他抓住?”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盘据着,一时竟出了神。老妈子替她挽好了髻子,插首饰,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说,“好了,姑娘。”她这才醒过来,自己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朝着康子健嫣然一笑。康子健站起来挨近了她,老妈子忙着走出去。

  早饭后,天心天芷兄弟两个以“送亲”者的身分,进来看妹妹,向妹夫辞行。其菱说:

  “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这里很好,请她不要挂心!”

  “明天上午,”天心说,“来接妹妹回门。”

  “请妹夫一路去。”天芷补足说。

  “是的。”康子健说,“我应当来拜见妈妈,给两位哥哥嫂嫂行礼。”

  天心天芷回去之后,方八姑陪着谢姨奶奶来拜望。康子健应酬了两句话,到外面去了。方八姑道:“其菱妹,你大喜呀。”

  “八姐姐,请坐,我正要里面去给八姐姐和姨奶奶请安呢。”方其菱红着脸,“你看,自己连个房子都没有。亏了八姐姐和姨奶奶借给这所房子住,我也还没有道谢呢。”

  “大姑娘千万别客气,”谢姨奶奶张了张屋里的陈设说,“房子空着干什么!健姑爷出门在外,难道还顶着房子走。你看这里里外外,收拾得一新,我们房子沾大姑娘的光呢。”

  老妈子用盖杯端上茶来,每个杯子里有一对烧焦的红枣。谢姨奶奶接过来,趁热喝了两口。笑道:

  “早子,早子。好个吉利,明年今日,大姑娘生个大娃娃,别忘了给我们红蛋吃。”

  “姨奶奶倒会取笑。”方其菱说。

  “我说,其菱妹,”方八姑说道,“你这个亲事是怎么订下来的?你们和康营长早就认识吗?”

  “是祥千六叔作主的,他们认识。”

  “这好了,”谢姨奶奶说,“有了康姑爷这门亲戚,以后我们也有了照应了。这个年头,兵荒马乱,没有队伍保着,莫想过得成日子。我这里先约下,等大姑娘回过门,我请大姑娘吃饭,找祥千六爷和珍千七爷作陪。”

  “我先谢谢。”

  方其菱这个新娘又有一样好处,进了门就当家,没有公婆,没有妯娌,一点不拘束。下午她睡了一会,精神好了,心情也松了些。她试着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她试着修正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她想:“这个是我的丈夫,我有追随他,迁就他,然后把他抓住的必要。我的丈夫就是我的生命,也就是我的事业!这里没有反悔,没有退后,也没有推诿,我已是他的人了。”

  晚上、新夫妇灯下闲叙。当康子健让她抽一支纸烟的时候,她抽了。她试着吸进一口烟去,呛了,连连咳嗽,招得康子健大笑,她也不以为忤。康子健递给她旱烟管,让她尝管白粉,她也尝了,但她不敢吸下去,从嘴里便喷掉了,因此也就体味不到究竟有什么好处。

  由于方其菱的一念转变,婚后生活大致还愉快。康子健每个星期,有一半时间在镇上,一半时间在小梧庄。方其菱也学着骑马,有时候跟到小梧庄去住。小梧庄上曹小娟的妈妈就渐渐后悔,暗暗埋怨起曹老头来了。

  “你看,”他说,方家的秀才姑娘都肯嫁他,偏你的女儿是个宝,就怕他了!你不过是方家的佃户,没有这个福分罢了!你看着人家穿的戴的,出出进进,骑着大马,多少气派!”

  曹老头听了,祇是不言语。他由于三十年的老经验,知道对付老婆的最好方法,是置诸不理。她一天啰苏你一百句,你如果回了一句,她就得啰苏你一千句,甚至一万句,那个祸就算是闯大了。随你怎么说,我总是至死也不开口,不知道省了多少是非。他心里想:

  “一样的事情,要看是在什么人头上。方家大户的姑娘嫁了营长,人家说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轮到我们头上就不那样了!要是我们小娟跟了营长,人家准得说是我们女儿没有人要了,才胡乱跟了个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军爷。有那等爱造口孽的人,说不定还要说是我们把女儿卖到军队里去了。那个人的嘴是抬举我们穷人的!”

  曹老头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给浑家听,他认为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曹妈妈又说:

  “女儿去了一年。这又要过年了,人家营长也不会再要她了,你还不带个车子去接他回来!看你正经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打算!”

  这一回,曹老头发话了。他说:“好,明天去。”

  第二天一早,曹老头教长工推着车子,自己赶着骡子,带点乡土礼物,到镇上去了。傍午时候,车子远远停在居易堂的巷头上,他自己走上去。看门的见是曹老头,便说:

  “老曹,又来接闺女了?这一回。给我带的什么礼物!大年下,可要象样点!”

  “乡下人家有什么礼物,”曹老头赧然一笑说,“我带了几只老母鸡来孝敬你。你看,通肥着呢,三斤多沈一只。”

  “好罢,若曹,谢谢你。我给你说笑话呢,你真送我!你这里坐着喝茶歇歇,我进去给你回一声儿去。你这一趟又来,是什么意思?”

  “年下了,我想带小娟回去过年。”

  “这怕不成罢。你知道小娟现在是我们大少奶奶跟前的心腹红人,什么事情都交给她,一时也离不开。现在,韩妈通靠后了。这宅子里,小娟当着一半家了。你想接她回去,莫说大少奶奶不答应,就是小娟本人也未必肯。”

  “大少奶奶抬举她,难道不好?你替我回一声再说罢。”

  门上人进去了半天,才出来。招呼人给跟曹老头来的人吃饭,喂牲口。他说:

  “我说怎么样?大少奶奶总归不肯放他。教你吃了饭回去,以后不用再来接了。等她回去的时候,这里派轿车送她,你也用不着来车子了。”

  曹老头半晌说话不得。最后,他好容易挣出一句话来。说道:

  “那么,教小娟出来,我看着她,我就回去了!”

  “那也不用了。难道你还不放心!住在这里,缺吃的?缺穿的?”

  晚上,曹老头仍然空车子赶回小梧庄家里来。曹妈妈迎头问道:

  “怎么,又没有接回来?”

  “没有。大少奶奶不放。”

  “你看见她来?”

  “没有。”

  “自从你送她去了,以后你去看她好几趟,到底没有看到过。”曹妈妈顿了一顿,悄声说,“不会有什么岔子罢?”

  曹老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老夫妇两个带着沉重不安的心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头无绪地爬上床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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