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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开门七件事英雄末路 伸手一双鞋工匠多情

10 开门七件事英雄末路 伸手一双鞋工匠多情

  邢二虎身后的事大约是这样的。

  他的头和心被送上祭台之后,方培兰再上香,再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礼毕,对着父亲的遗像说道:“爹,我今天替你报仇了!”一个马弁用一个小托盘送过三个大酒杯来,杯子里头有几滴刚接下来的邢二虎的头血。另一个马弁提着一壶热热的白酒,冲满了三个酒杯。方培兰一一饮干。走下祭台,上马回家,陪朋友吃寿酒去了。

  这里剩下祭台之上和祭台之下脑袋和身体已经分了家的邢二虎。六十斤重的红烛虽然闪着红焰。但景象是暗淡的,凄惨的。看客们都走了,剩下一棚看守祭台的弟兄,他们有一桌酒,摆在东岳庙的大殿里,他们已经辛苦了一整天,这时候喝了个东倒西歪,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才发现了邢二虎的尸首已被野狗撕得七零八落,脑袋还供在那里。可是一颗心不见了。有两个叫化子在翻捡那一大堆冥器的灰烬,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那大坛子雅片烟膏的烟灰。等到一无所得之后,才听见别人说,冥器刚点火,那大坛烟膏就被方培兰手下人偷偷拿走了,实在并没有烧,哪里来的烟灰!两个叫化子才失望地走开了。

  方培兰据报不见了邢二虎的心之后,吩咐把邢二虎的脑袋挂到大街的牌坊上去,给人观览。已被撕烂的尸首施到郊外去喂野狗。他严厉地追究那一颗心的下落,要打那一棚看守的兵士。这一棚子人齐排跪在当院子里,军棍都请出来了。方培兰吩咐:

  “一个人五十棍!”

  这时候,许大海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来了。他凑到方培兰跟前,轻声说:

  “师傅,不要打他们。邢二虎的心教我偷了!”

  “你偷了去干什么?”方培兰倒觉有点奇怪。

  “教我吃了。”

  “你吃他干么?”

  “邢二虎打了我恁一顿,我要报仇。”

  “你怎么吃的?”

  “我生吃了。”

  “生吃了?咬得动?”

  “是咬不动,我把他切成八瓣,囫囵吞了。”

  “看你这野孩子!真做得出来!”

  于是不打人了,吩咐他们出去。从此,许大海得了一个浑名叫做许大胆。而邢二虎的名字在方镇上是渐渐没有人提起了,这个不能自保其首领的失败者,自然算不得是一条汉子。

  然而方培兰的幸运也像昙花一现似的走过了尖顶,开始向下坡路。原来周大武被袁世凯诱进北京,中毒而死,他的部下成了群龙无首状态。接着袁世凯也死了,各省讨袁军事结束。方培兰这一部分人,因为饷项无着,就地解散。还算这些人都是讲义气的,除了带走武器以外,他们祇要求一点路费。方培兰打发了他们以后,自己仍然还是以前那个穷光蛋,家里反而多了一个吃饭的徒弟许大海,十个孩子爱成十一个了。

  就从方培兰这一部分人解散之后,方镇附近才渐渐有点不大安靖。这个村子被抢了,那个人家被绑了,某人路上被劫了,这样的消息不时流传苍。认真打听打听,倒也实有其事。

  时间慢慢地过去,这种不安靖的程度也慢慢地增加,地方上也慢慢注意到自卫了。修治围垣,办保卫团,成立联庄会,这些事情都做起来。但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卫的力量增长了,骚扰的力量也随之而提高。他们由三五人十人八人的小股,渐渐结成为几十人几百人的大股,可以攻破村镇,实行洗劫。夤夜之间,不定哪一方面,天红了半边,隐隐有鎗声,不消问,一定是出了事了。

  武装自卫之后,地方上无形中产生了许多统治人物,成立了许多统治机构,都依然是具体而微的小衙门。譬如保卫团的团总,联庄会的会头,都设有“公所”。公所的业务,往往超过了自卫的限度,他兼理民刑诉讼,收税派款,生杀子夺,为所欲为。地方行政机关,譬如说县衙门罢,不但不能管他们,反而要仰承他们的鼻息,看他们的眼色行事。

  方培兰在这种场合之下,成了两边争取的人物。地主乡绅们希望他出来领导办保卫团,办联庄会;匪杆方面则愿意拥戴他为首领,痛快大干一番。方培兰却敬谢了两面的好意,依然过着自己的穷日子。他不能当土匪,也不能打土匪。他是曾经沧海的人,富贵荣华不过是那么回事。他愿意老老实实做一个老百姓,以终其天年。他唯一烦恼的是他这一个家,老婆孩子一大群,背在身上,背又背不动,扔又扔不下,真不知道如何才好!

  然而对于这一个他所烦恼的问题,自方祥千从T城回来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方祥千是方培兰的远房六叔,他回到方镇来的工作目标,是想造成一部分(哪怕是极小的一部分)实力。他开始接近方培兰,希望方培兰能归入他的彀中,为他所利用。他常常约方培兰在街上吃酒喝茶,谈天说地。也一道去逛暗门子,玩下等姑琅。方祥千是一个饕餮之徒,会吃,而且讲究吃,自己能动手烹调。他着有“髯翁食谱”一厚册,曾经自印了分送戚友,获得一般“吃家”的好评。他有时也约方培兰到自已家里,坐在厨房里的矮桌上,吃他亲自动手炒的菜。他最拿手的一样菜是“烧鸡”。将肥嫩子鸡洗净,滚水中煮三分钟取出,放在另一个铁锅里。这个锅里贴锅放红糖和柏叶,上加铁篦,鸡放在铁篦上,用铁盖将锅盖严,用文火慢烧。红糖和柏叶渐渐冒烟,用这个烟熏锅里的鸡子,约十五分钟取出。这时鸡子已变成酱红色,涂上上好麻油,斩开来,鸡骨里还滴血,然而肉是嫩的,香美无比。这样作法,似乎应当叫做“熏鸡”或“烟熏鸡”,近乎广东人家的“铁钯鸡”。但方祥千却名之曰“烧鸡”。烧鸡人人爱吃,方培兰尤其嗜之如命。

  “六叔,”他时常提出要求,“什么时候再吃吃你老人家的烧鸡呀?真个的,你老人家怎么作来着?教人越吃越想吃。”

  “怎么去弄点好酒来,”方祥千总是同意他的提议,“我就再来烧鸡,咱们吃他一顿。”

  “这个算我的,六叔。明儿一早,教徒弟上北镇,拿我的名片,烧锅上要两坛纯高梁来喝。”

  “那么就明天晚上咱们吃烧鸡罢。”

  一口酒,一口鸡,一口鸡,一口酒,爷儿两个都渐渐醉了。方培兰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啃一口,说道:

  “六叔,不瞒你老人家说,自从你老人家回到家来,我这才算有了个谈谈心事的人。你老人家知道,我是最爱交朋友的。组织讨袁军的时候,他们来捧我,我当了团长。后来解散的时候,虽然没有一个经费,我还是每人送路费,罄我所有,先给弟兄们想办法。结果,遣散完了,我连一把手鎗,一匹马,都没有剩下来,家里当天就没有吃的。

  “六叔,你老人家知道,我拖着一个老婆,十个孩子。不要说教育,连饭我都管不起他们!眼看将来是一群讨饭的,没有一个会有出息!我常想,我不应该胡胡涂涂讨上一个老婆,又胡胡涂涂养下许多孩子。我这个人,自问一生没有什么错处,祇有这件事,祇有这件事,是我的一个大错,也是我的一个大罪过!

  “我这个老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向来我没有正眼看过她。最讨厌的是我碰也不敢碰她一下。祇要碰一碰,灵得很,她准得养个孩子出来。我现在不过十个孩子,已经弄得走头无路,还经得起再多吗?因此,我立定志向,永远不再碰她,她这才算勉勉强强的不再替我效这个劳了。

  “说起孩子来,有时候大人心情好,小孩子原是很好玩的。无奈我这个做大人的,少吃无穿,心情好的时候太少,所以总觉得他们讨厌。我喜欢把家里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他们偏要翻腾得乱七八糟,腌腌臜臜。有时候,我精神不好,实在需要清清静静地休息一会了,他们偏要吵吵闹闹,你打我骂,吼成一团。总之,他们的需要和我的需要是完全相反的,我对于他们没有一点爱。我仅仅觉得我在道义上对于他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在我没有能尽到这个责任和义务的时候,我不能不觉得惭愧。所以我从来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我对于他们,像对于院子里的小树一样,让他们自由生长。我不能教他们,也不能养他们,我也就不干涉他们!让他们听天由命,长成个什么样子就算个什么样子罢。

  “但是我这样一个态度,有时候也不行。他们常常逼我,弄得我没有办法,非打他们骂他们不可。譬如,这才不几日的事,我多日没有一个钱了,一点也没有办法。后来忽然想到家里还有一柄『五音』小手鎗,因为太小,没有什么用处,一直放在衣橱的抽屉里。打算拿出来卖掉。等到去找的时候,想不到不见了?追究我的老婆,才知道早就教孩子们拆开,零零碎碎扔掉了。好好的新被面子,他给你剪上两个大窟窿,为的是试试那剪刀快不快。把大客厅里的方砖地挖开,灌上水养金鱼。你想想看,这还像个什么人家!人成了家,再有了小孩子,这个人就算完了。

  “六叔,照这样子,你老人家说说我听,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思?娶妻,生子,做牛马,不死不休,这算干什么!有时候,我自己想想,我已经宰了邢二虎,替父亲报了血海冤仇,我这一辈子的事情总算可以交代了。我不如去当个和尚,佛门里过几天清静日子,也修修来世。这活着算什么!”

  方祥千凝神倾听了他的话,笑笑,干一杯酒。说道:

  “你说的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你一个人所有的,实在是大多数人所共有的。有这种社会制度和家庭制度,人就必然有这种痛苦。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个人如果要想免除这种痛苦,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事。而必须对现在这种社会和家庭制度,来一个澈底的革命才行。”

  “辛亥年,我们革命了。丙辰年,我们二次又革命了。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老样子!”方培兰摇着头说。

  “不,我说的不是那种革命。那种革命是政治革命,或者说,并不是革命,而是换朝代。我说的是一种社会革命。连根到底把这个旧社会加以澈底摧毁,按照理想,从头另建一个新社会的大革命。”

  “这个倒新鲜,六叔,你讲讲我听。这个新社会,是个什么模样?做这么一新社会的老百姓,比当牛马强多少?是不是活着准比死好?”高梁酒灌得太多,方培兰很有点醉了。

  于是方祥千把社会革命的意义,简单讲给方培兰听。他以俄国为例,把十月革命以后的俄国说得完全像天堂。其实俄国革命后的情形,方祥千并不知道,他祇是照他自己的理想,顺口以描绘而已。他说:

  “俄国经过十月革命以后,社会革命成功了。大家做工,大家种田,大家吃饭,大家一律平等,大家都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自由。老婆不如心,马上离掉,再换新的。国家设有育儿院,孩子养下来,往育儿院里一送,你就不用管了,一点也不牵累你!病了,国家设有医院,免费替你医治。老了,国家有养老院,给你养老送终。总之,人家俄国是成功了。”

  “好呀,天地间有这种好地方!”

  “这就是孔夫子所理想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六叔,我们打算打算着,能不能搬家到俄国去。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实在过得太苦了,需要到那种好地方去休息休息,也不枉人生一世。”

  “人家怎要我们!你要想过那种好生活,得自己干。我们中国也正需要像俄国那样,来一场大革命!………”

  从这一回开始,方祥千把共产党那一套东西慢慢传授给方培兰。方培兰被他的家庭生活折磨得半死了,听了这一套新玩艺,倒颇对胃口,彷佛黑暗中看见了一线光明。不久,他就正式加入了共产党。

  自从地方不靖以来,各村镇办保卫国,修治围垣。方镇的围垣是早已坍倒得连影子也没有了,这时要新建,为财力所不许。于是分区设防,巷口上安大栅栏门,四面建碉堡,入夜戒严,断绝交通。东岳庙因为孤悬镇外,不在防区以内,方培兰每天晚上带着徒弟许大海在庙里办事,和各帮各路草泽英雄会面,作为他们之间的一个联系中心。东岳庙的住持是一个老道,原是方二楼的徒弟,和方培兰有师兄师弟之雅。自从方培兰借他的地方办事以来,那班草泽英雄都有礼物送他,他倒得不少的好处。方培兰现在也想开了,再不像从前那么固执,也开始接受各路英雄的孝敬。他由消极变得积极了,他有了一个远景。他回家看看他的孩子们,已经不再像叫化子,而都是未来的雄赳赳的共产党的革命英雄了。

  广东创办军校,方祥千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招呼方培兰挑选最优秀最有革命性的青年去参加第一期入学试验。方培兰没有忽视这一任务,他慎重地从数百有资格的青年之中选拔了一个陶补云。

  方天芷也打算上广东进军校,暗暗地和方祥千商量。但是方祥千不但没有答应他,反而把他这个意思告诉了秀才娘子,教秀才娘子防范他偷跑。

  原来秀才娘子自从方二姐自杀以后,气焰消了许多,也不好意思再给方祥千吵开了。凑了几百块钱,教方天心到杭州去找天芷回来。天心是一个乡下老土,从来没有出过门,他受了种种为难,才算经由沪宁铁路到了上海北站。他出了站,雇黄包车到“沪杭车站”,那个车夫拉他转了一圈回来,老地方请他下车,说是到了。他认定这是“沪宁车站”,而他要到杭州,当然要上沪杭车站。言语又不通,纠缠了好久。他才恍然明白,仍旧进了站,老地方买票换车上了杭州。

  杭州的半山并不是一个山名,距杭州又远,知道的人很少,总算被他找到了。方天芷猛一见大哥找了来,这是他想不到的。他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心里一酸,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天心见天芷已经剃光了头,穿着灰布僧袍,居然是一个出家人了。心里也好像有点难过。天芷道:

  “大哥,你怎么找了来了?你来干什么?”

  “二弟,”天心郑重其事的说,“我是也做人做够了,也是到这里来出家的。这个地方,山明水秀,果然不错。我们两个住在这里,也不枉了这一辈子!”

  “大哥,你这说的是真话吗?你也来了,家里怎么办呢?一家全是女人,没个男人照料,恐怕不行罢。”

  “既然要出家,自然就不管家了。由她们自己过去!”

  住持老师傅听说天芷家里有人找了来,忙出来招呼。老师傅说得一口北京话,天心明了了他的身分之后,就跪在地下连连叩头,再也不肯起来,一定要老师傅收下他做徒弟,准他在这里出家。老师傅道:

  “你请起来,我们慢慢谈谈。你为什么也要出家呢?”

  “自从舍弟天芷出家以后,家母每天哭哭啼啼,一定要我找舍弟回去。我想舍弟既已出家,怎肯回去。我一个人回去,继母手里,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了,所以我也要出家?”

  老师傅听了这话,再细细问问天心家里的情形,就明白了。他说:

  “你祇管起来,我教天芷还俗,跟你回家就是了。”

  天心在半山寺休息了三天,才带着天芷离开杭州。天芷原是不愿意还俗的,到了这时候,也就没有法子。弟兄两个到了T城,先打个电报回家。秀才娘子知道天芷回来了,到处里央求人:“等他回来,你们莫要讥笑他,怕他不好意思,再跑了。”

  方镇原有一个“方氏私立小学”,由方天心任校长。现在因为怕天芷闲居无聊,再起远走高飞的念头,天心就把这校长位子让给了天芷。天芷从此在小学里办公,不再阿弥陀佛了。但他对于出家还俗一事,总觉得是一个缺憾,见了任何人都像有点抱愧似的。他因此想换一个比较生疏的环境,一舒他的身心。

  “六叔,”他给方祥千说,“广州办军校,我能去投考吗!如果你老人家答应我去,我就瞒着妈妈走了。”

  “你身体这样文弱,神经这样灵敏,干武的恐怕不行罢。”

  “正因为我太文弱,才想要投笔从戎,改变改变我的生活。我在洛阳的时候,也曾见过那些下级武秩和棚子里的生活情形,我想我能顶得住。”

  “但广东是革命军,和那些北洋队伍的情形不同。你缺少坚定,冲动,凡事有头无尾,我看总不大相宜。”

  方祥千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他的基本观感,这使得天芷很不高兴。沉默了一会,他喃喃说:

  “你不答应我,我也可以自己去,我明天偷跑。”

  方祥千冷笑了一声,把这个消息郑重地通知了秀才娘子。秀才娘子急了,把天芷找了来,婉劝一会,咒骂一会,又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最后,她把天芷交给天心和天心的两个大孩子,要他们轮流陪伴,片刻不离,防他逃走。天心父子接受了这个特殊的任务,一直监视天芷半年之久,才慢慢放松了。

  总之,现在是决定送陶补云上广东。陶家也是方镇的老户,陶补云的父亲陶凤魁是做泥水匠的,靠替方家那些大户们做零活过日子。方家是老乡绅,几乎家家都有一大片房子,年代久了,常常需要修理。这就成了陶凤魁的专利一样。他因此和方家家家户户都混得很熟,他对于他们每一家的房舍地理,都了如指掌。

  陶凤魁和方镇上其它的人一样,不到二十岁,就被父母给娶上一房老婆。这个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下了十八个男孩子。这要是都能长大成人,安分守己,帮着老爹做活,无须临时再觅日工帮忙,原也是件好事情。无奈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大儿患喘哮症。二儿患黄疸病。三儿不甘雌伏,上了关东,一去无音信。四儿患伛偻症,弓腰曲背,缩作一团,像个干虾。五儿在C岛火车站上捡煤渣度日,被火车压断腿,从此沿街托钵,做了叫化子。六儿有个不大正式的职业,在开暗门子的小狐狸庞月梅家里打杂跑腿。七儿当兵吃粮,传说在山海关做了炮灰。八儿生天花死了。九儿出疹子去世。十儿患软骨病,两条腿细得像小竹竿,根本残废了。十二务农,佃了几亩田种着,有个老婆,不断替他生孩子,像陶凤魁的老婆一样。十三做流氓,天天在赌博场和暗娼院里打架过日子。十四好勇狠斗,为了几百大钱,和人斗殴,误伤人命,押在县大牢里。十五推小车南海贩鱼,逛暗门子,梅毒打穿了鼻头。十六在本县保卫团里吃粮当兵。十八体弱多病,学泥水匠不成,在十二田里帮忙做点零活,等于讨口饭。祇有十一陶祥云,十七陶补云,跟老子学成泥水匠,承袭了陶凤魁的衣钵。那陶补云还在方氏私立小学毕业,读书的成绩极好。

  陶凤魁本人有个多年的疟症。他年轻时候,梦见自己睡在大路旁边,远远的来了一辆小车,一拉一堆,在陶凤魁身边停下来。一个问:

  “怎么样?还推得动吗?”

  “我实在推不动了。”

  “我也拉不动了。”

  “不如在这里卸下一边,推一边走罢。”

  另一个同意了。解开绳索,把车上的篓筐推了一个下来,可巧正倒在陶凤魁身上,很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听得有人问:

  “你们这倒的是什么?”

  “是疟子。”

  “怎么有这许多?”

  “这不算多,还不过刚够一个人一辈子用的。”

  陶凤魁醒了,浑身发冷,继之以热,害起疟疾来。当年神农尝百草,为后人预备下治病的药材,不知怎的会忽略了疟疾。有种“常山”,说能治疟,其实没有一点用。因此,疟疾在民间流传,成了一种不治之症。公认有一种疟鬼附在人身上,人就发疟疾。事关阴骘,非药可医。方镇上从古传下来一种损人利己的办法。当患者正在发寒热的时候,拿一点可吃的东西,如包子馒头大饼油条之类,揣在患者怀里,等他退热之后,把这点东西送到十字路口上扔下。什么人捡到这点东西吃了,什么人就发疟疾,是一个移花接木之计。可是这一计也不灵,由损人利己变成损人不利己,实际是既不损人亦不利己。再有一个“忘”的治疗法和“浸”的治疗法。当发病之前,找一点什么事情作,分了心神,把发疟一事忘掉一回,病就好了。或者事先把自己浸到水塘里,河沟里,疟鬼恶水,即望望然去而另找新户头,病也就好了。但这些“古治”,祇是有此一说而已,实际上都没有效。因此,我们的疟疾患者摆在脸前的祇有两条大路,一条是继续病下去,另一条是死。

  陶凤魁是亲自在梦中见到疟鬼赐给他终此一生用之不尽的疟疾的。因此他从得病之始就没有希望自己会好,而准备一生一世为疟鬼服役。他倒曾设想到自己死后,也做一个疟鬼,也看看别人宛转呻吟叫冷叫热于自己的魔掌之下,倒是满有意思的。

  他的老婆认为得这种病,冥冥中一定有一种因果报应,因而劝他到东岳庙去许一个愿。他想想,答应了。去东岳庙烧了许多纸箔,磕了许多头,哀哀怜怜给大帝说了许多好话。他告诉大帝,他是学泥水匠的。如果他蒙保佑,病好了,他愿终身为东岳庙义务做活,不要半文工钱。他又告诉大帝,他是个穷人,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在街上跌一交,捡到半截砖那么大一块金子,他一定整个献到庙上来,决不私自留下一丝一毫。

  但是没有灵效,他依然按日发疟如故。

  他一病十年,自分已无痊愈之望,却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霍然而愈。原来方祥千从T城回来,带了三粒“金鸡纳霜丸”送他,他做一次吃了,病就没有再发。方祥千把疟疾的病理讲一点给他听,他虽然不能完全领会,却从此对于疟鬼及东岳大帝起了怀疑,不似先前那么无条件信仰了。

  陶祥云和陶补云两个儿子是他有力的助手,有他们两个帮他做做零活,尽够维持一家的生活。然而少年人负气好动,心理上和陶凤魁有着很大的差别。他们常到方家大户去做活,穿房入户,看见大户家的生活是那样舒服,他们什么也不作,祇是一味吃好的穿好的,还有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大户家的女人,那些太太少奶奶们,生得那么俊俏,打扮得那么漂亮,也使这两弟兄为之心神不安。人比人,气死人,心里渐渐有一点不平。

  “不要说太太少奶奶们了。”陶补云背地里对陶祥云说:“就是他家的丫头老妈子也比我们穷人家女人来得好看。”

  陶祥云摇摇头,感慨万千地叹口气说:“穷人!穷人干不的!”

  有一次弟兄两个在居易堂方冉武大爷家里替他们粉刷上房。原来居易堂老太爷早已去世了,留下老太太带着方冉武大爷过日子。这一回是收拾大奶奶住的上房。因为粉刷内部,箱笼家具都移出到前廊底下和院子里。有一张长条的脚凳上,摆着大奶奶各色各样的绣花鞋。陶祥云一边做着活,抽空儿偷眼看,他心里很喜欢这些绣花鞋。中午歇工回家的时候,趁人不见,他顺手拿了一双揣在怀里。不想被方冉武大爷在车厢里看见了。他气哼哼地赶出来,伸手到陶祥云怀里,把那双鞋摸了出来,就打了陶祥云好几个嘴巴。一边骂道:

  “混帐东西!你反了!这是什么,你可以偷得!叫你老子来,打死你这混帐东西!”

  陶祥云自知理短,含着一泡眼泪,尽他打骂完了,才和兄弟回家。陶凤魁知道了,连忙跑到居易堂给方大爷赔不是。从此不教陶祥云再来做活,他自己带着陶补云做完。方大爷为了警诫他,不肯算给他工钱。

  那点不平的念头,受这件事情的影响,渐渐长大起来。弟兄两个慢慢对于做泥水匠不感兴趣了。他们原就认识一些帮会方面的英雄人物,后来经由许大海的介绍,加入了一个四五十人的小杆子,就落水了。

  这两个人的落水,使得方家各大户都有点惊惧,因为他们两个熟悉各家的房宅地理和富有的真正情形。但后来事实证明,这实在是一种小人之心。他们两个到处打家劫舍,却从来不侵犯方镇。陶凤魁因此受到各大户的尊敬和奉养,他不但不再做泥水匠,反而过得像老太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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