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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城之夜

  1

  克三,他没赶在天黑前,回到镇上。

  报丧的连夜赶了六十多里野路,把口信带到了外专宿舍,克三一个翻身,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往心窝一摸,才知道梦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过完了节回来走在山路上,看见草丛里,两条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头一阵恍惚,人便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家来,半夜掉进了马桶,他爹点了灯,拨了一拨,是个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后他娘常常听见娃儿的哭声,又常常看见,屋梁上,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你爹,昨晚子时三刻过去的。”

  佟六叔坐在床头矮板凳上,眼也没抬,只管搓着脚丫子里的泥巴。

  “不是叫蛇给咬了吧?住在坳子里,从小闹蛇,我娘她——”

  报丧的,摇了摇头。

  “镇上吃了酒,摸黑回来,半路掉进了石沟里,磕破脑袋瓜子。”

  佟六叔望着地,呆呆的出了半天神。

  “你爹,他一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克三便爬下了床来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赶去石龙渠,给你阿姐报个信。”

  打发报丧的出了门,克三一头钻到床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蹿的高梁。两口酒,落了肚,只觉得心窝里好一阵翻搅,索性拿了只饭碗,把酒倒满了,噎着气,往喉咯裹一连灌进了五六口。撂下饭碗把窗一推,破晓时分,天光,一下子流泻进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妈的,萧老二,把窗关了吧。”睡在上铺那个流浪学生,靳五,一嘴酒气,咬着牙,朝里翻了个身子。克三端起脸盆摸到厨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头脸上,浇泼着。半晌,听见咿啊一声,东厢里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学,手里捧着英文书,走到了院子当中,背着手,朗朗地,诵读起司各脱的“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来。克三回到房里,收拾了一个换洗衣包,又在靳五书桌上,留了张条子。“萧老二,大清早你上那儿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顺手扯起被头往靳五身上一盖,呆了一呆,走出了外专宿舍。红艳艳的一团日头,一照面,涮了过来,克三心神烛火也似的一阵摇晃站稳了脚跟,吸了口气,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克三!”

  “六叔,还没走?”

  报丧的站在校门口,影壁前,只管张望着。

  “喝酒了?”

  “六叔,有话请说!”

  “我也没甚么话说——”老人家捡了根枯树枝,弓着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团。“你出来读书,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家去过,如今你也不小了。还有甚么事情骾在心上!”

  佟六叔撑起了腰身,瞇着眼望了望他。

  “小东门有个牲口行,是你爹的旧相识,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骡,脚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脚,赶在天黑前回坳子里,哭哭你爹去吧。”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个衣包,一转身,在影壁后消失了。

  克三只送了两步,站在门里,半天,望着墙头那一片灿烂的早红。

  “小白菜哟,天地荒哟!”

  他爹带着一脸酒气掀开门帘来,探了探头。娘坐在床边,呆呆的,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爹门口站住了,往门上,一靠,笑嘻嘻地瞟了两个眼风。“两三岁哟,没爹娘哟!”他小小的一个人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闭着气,一口一口的,把娘喂他喝下的姜汤都呕了出来。天还没亮,他做了个恶梦,烧,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个身,挨过去,冷不防老大的一个耳括子,火辣辣地批到了脸上来,耳边听得爹,骂道:“小鬼头,睡觉去!”他娘嘤唔了一声,说了句甚么,听进他耳朵里,那声口只管柔柔苦苦,梦魇里沉沉的一声叹息似的。他翻过了身,把头蒙到了被窝里,一颗颗冷汗从额头滴落到枕上。

  大街上早已经有妇人家开门出来走动了,七点钟光景。一路走来,克三只听见一盆盆洗脸水,哗啦啦,从屋檐下泼出了街心。有个小户人家,门口,板凳上,坐出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小妇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着克三,手里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着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贱人,大清早又坐到门口来看人。”一个男人揉着眼睛,踢跶踢跶,跟着木拖板,走出来。小妇人听了,把梳子哈在嘴里狠狠地一咬,抬抬头,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渐渐热活了起来,打儿子的,叫卖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脑壳子里放鞭炮似的响成一团。

  出得了小东门,好一片睛光!

  克三把眼睛睁了睁,那满天的灿亮哗啦啦一桶水似的,迎面溅泼了过来。眼前一阵昏花,肚子里那半瓶烧刀子,翻翻滚滚,捣上了喉头。他索性蹲了下来,掐住心口,咽着,噎着。半晌才回转过了心神,把酒逼回了。抬头望望太阳,也认不清是一个,两个。回头一看,满城人家,炊烟四起。城外野路旁一畦一畦豆苗,满山露水珠儿,野桑树上蹦蹦跳跳的麻雀,绿亮绿亮地,噪闹出了一片春光。小鸟枝头亦朋友——可不就是儿时在镇上小学读书那冬烘先生,摇头晃脑,念的一句诗!玉娘,玉娘,魂无恙否?记得那个小女生,成天甩着两根小花辫子,放学后,一个人跑到县仓前,探着脸儿,等他回家。后来,她的书桌空了三天,她家里人来报信,田玉娘得了伤寒病早两天死了。八十个小学生大中午排队送到了镇口,他走在大街上,怔怔的,望着太阳。往后放学走过她家,常常看见田婆婆蹲在前门口,一叠又一叠,烧着纸钱。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娘啊——那日头怎么亮得好扎人眼睛?“天还没亮呢,三更半夜外面下着雨,娘,你心裹想上那裹去啊?”娘不声不响,下了床,就坐在镜台前,梳起了粧。“拿五加皮来!”爹一身雨水跑进来,拦腰一抱,拶住了娘,又叫他找来一根大麻绳,父子两个把娘瘦伶伶的两条胳臂,反绑了起来,按着她,坐在板凳上,撬开了嘴,把半瓶五加皮咕嘟嘟,咕嘟嘟,灌进了喉咙里。娘闭着眼睛迸出了两行泪水,好半晌,抬起脸来,直勾着两只眼睛瞅住了他。爹说:“再灌!”克三,我夜夜听见娃儿的哭声,哭得我好不心烦意乱。我去年九月回鱼窝头娘家,请了石佛寺的长老,选了六个有德行的真僧,替娃儿诵了一千卷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难道你小妹子不曾托生,还在家里?“好了,好了,再灌一口!”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你花了许多银——我举手抡拳将尔打!“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2

  克三眼前一亮,耳边彷佛听见天顶打起了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脸上只觉得,一片清凉,那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泼到了头脸上来。一睁眼,只见乌云满天,大雨早已倾盆而下。

  “变天了!”

  克三心裹打了个突,蹦起身来,谁知脚底一滑又坐回了茅草堆里。呆了半晌才回转过心神来,稳住了膝头,驮起那蓝布包袱,把头一低,往竹林里一座小小的土地祠,蹎蹎跌跌蹿了过去。

  进得门来,天上一道电光,刀也似,掠了过去。克三一接头,看见那烟熏熏一个小黑神籠,土地爷公婆两个拄着龙头拐杖,笑瞇瞇,只管瞅着他。“打扰了,两位老人家。”克三一呆,拱了拱手,撂下包袱挨着神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串雷声滚动了过去,那雨下得更大了。克三喘回了一口气,解开了包袱,找出毛巾,心头却恶泛泛一阵翻腾了上来。两步抢出了庙门,狠狠地,呕了五六口,满心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蹲在门槛上,歇了半晌,并起两个掌心伸到了庙檐下,溅溅泼泼地一连喝了十来掬雨水。看看日头,竹林外,水蒙蒙的一团,早已偏西了。那雨兀自哗啦啦落个不停。

  天黑时,克三翻过了两个山头,来到断河湾渡口。

  只见黑水茫茫。

  “客人,过河啊?”

  摆渡的打起赤脚蹲到了船头上,抬起脸来,笑嘻嘻只管望着克三。水边烧起了一堆火,白萧萧,一片芦花。那船家嘴里招呼客人,手裹两刀钱纸,一张一张,送到火头上。

  “今天起了大水,河湾里水急,客人不赶路,那边店里混一晚吧,明天一早,再过河。”

  船家指了指土坡上一家野店。

  “客人早些安歇!”店家烧了盆热水送进房来。“明天下午渡口要做法事,客人有要紧事一早过河去,晚了,看热闹的人多。”

  克三脱了鞋倒出泥水,搓了搓,把脚探进水盆。店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前几天有个客人半夜过河,渡了一半,好好一个人,就发起疯痰病来啦,锤胸打脸,把自己骂了一顿,站起来往河心一跳,黑天半夜,溺死了。他家请了十二个和尚,十二个比丘,明天起,在渡口拜三天龙王忏。客人来得巧哟,赶上了这好一场热闹。

  店家掩上了房门。

  克三洗了脚,剥光了身上湿湫湫的衣服,抖开被子,一头钻进去。合起了眼睛只见水蓝水蓝好一片晴空,两个日头,当天照,一颗,盘绕着一颗,一颗追逐着一颗,白花花,漩涡也似在他眼前兜个不停。翻了个身正要蒙头睡去,自己那条身子却一霎热,一霎冷,抖索索地好半天发起了疟子来。肚皮空了一天了。客店里悄没人声,天已交二更。

  砰。砰。砰。

  “店家开门,开门!”

  “来了,来了。”

  克三跳起床来,挑亮油灯,找出一身干衣服穿上了,两三步,走出了房门,站在廊下隔着院子等着。店家提着风灯,拉开店门,黑里,闪进了个瘦小的老庄稼汉子,一进门把斗笠脱了,抖了抖身上的雨点。

  克三冒着雨,穿过了院子来。

  “六叔,是我。”

  “你!还在这儿。”

  “辛苦你,六叔。”

  “你!”

  “进来歇歇,洗洗脚,再说。”

  “你爹停在家里。”

  “我知道。”

  “克三!”

  佟六叔跟进了房里,摇摇头,把肩膊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衣包卸了下来,往床边一坐。叫几家近亲,都给报了信了,你阿姐跟她婆婆,明天中午一定赶到。说着也不等店家烧来热水,脚一伸,在克三的水盆裹,洗起脚来。

  “你脸色不好,喝酒了?”

  “今晚天冷啊。”

  克三问店家借来了一个铜火盆,两斤黑炭条,在屋子里,红滋滋地烧起了一堆炭火。等佟六叔换过了衣服,拿出烟管,他把窗户关紧了,挨着老人家在床边坐了。

  “我阿哥——他回来了?”

  “你不知道?回来都半年了,串上了万福巷的罗四妈妈,用她的本钱,就在镇上南菜市街,开了片裯布庄。”

  “罗四妈妈!”

  佟六叔不吭声了,望着火盆,叭叭的抽着烟。

  “造孽啊!”克三拿了根鉄筷子,把炭火撩了两下。“想当年,我爹他鬼迷了心窍,看上这个罗四妈妈,去她家串了两次门子,喝两杯茶。罗家的老相好,姓孙的,带人拆了后门,一路翻箱掀凳的捣了进来,那当口,我阿哥他也跟在后面,看热闹!我爹他给揪到了姓孙的跟前,直挺挺落了跪。我阿哥瞧在眼里,跑回家去,一个人睡在柴房裹,哭哭啼啼,想了两天心事。孙四房做寿那天,我阿哥,他抱了家里的两只母鸡,一溜烟跑到镇上去,爹长爹短的,就在寿堂上拜了养父。这一来他可露脸啦。我娘生日,他从镇上带回一枚金戒指,有两钱多重,喜孜孜的就塞在我娘手里,说是跟人推牌九,一副天罡,赢来的。我娘拿在手里,看了看,一声不响拿到茅坑扔了。我爹悄悄跑到镇上,一打听,才知道我阿哥他当了泼皮啦,吃花酒,刨姐儿,把万福巷的窑子窝,当做了家!”

  “到头来,可不闯出了祸。”

  佟六叔打了个呵欠。

  克三把火拨了两拨,放下铁筷子,抬起头来望望顶头小小的一角天窗。雨下了半天,只管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那天六月十九!”克三顿了顿,说:“我阿哥半夜从镇上跑回家来,脸都吓青了。我娘问他,死也不说,只是勾着两只眼睛朝我娘笑。我娘,怕了,摸摸他心口都是冷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他牵到了茅坑裹,叫他跪在坑板上,一口,一口,呼天抢地的,把吃了三天的酒,呕个干净。隔天中午,我爹他两眼通红的从镇上跑回来,一进门,话也不说跑进厨房里,摸了把菜刀,追我阿哥。我娘当场就给落了跪,问他出了甚么事呀,要发恁大的脾气。我爹跺着脚,唉声,叹气,半天才说:万福巷出了人命,镇上闹翻了天啦,你问问这个忤逆子,昨晚他跟谁吃了酒,跑进万福巷造了甚么孽哟——问了半天,我娘才问出来,万福巷里有一户好人家,姓刘的,媳妇叫长甚么的——”

  “长笙。”

  “大清早上吊,死啦。我爹他说,这长笙,家住万福巷那种地方,平日不大出门,有时,挽着个菜篮子走出巷口,也是低着头,俏生生的。迎神那晚,千不该,万不该,她男人刘老实跑出门去吃酒。长笙跟她婆婆,娘儿俩个,开了门出来给送子菩萨烧香,求个儿子啊,让孙四房看见了,起了淫心,拶进满庭芳那窑子里,奸了啦。长笙吃了亏,想不开,回到自己家里关上了门,一条裤腰带,吊到了厨房门口。我娘听了,眼睛瞅着我阿哥,直勾勾,半天不说话。吃过了晚饭,她一个人蹲在晒场上,给刘家的小媳妇烧了两叠纸钱,把一篇妙法莲华经,翻翻覆覆,念到了天亮。过了三天,我放学回家,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口,伸长脖子朝巷里望了望,听见有人叫道:刘老实杀人啦,我跟着人跑到北菜市街,没赶上,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了。镇公所,门口围着十来个人。有个走方部中,是个口吃的,站在人堆里,叮叮当当的摇个铜铃,说:冤头债——债——债主,躲的躲,逃的,逃啦,那!——那——那刘老实刀下,不过死了两——两个不相干的妇人,孙——孙四房的老婆,他相好的一个万——福巷的窑——窑——窑——窑子姑娘,叫春红甚么的,我跑回坳子里,把走方郎中的话,学给阿哥听。那天半夜,他收拾了个包袱,问我娘,要了点钱,翻过后山的乱石坡,逃到鱼窝头我娘舅家去了。”

  “年头可不是变了吗?老鴇带着婊子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甚么地方不好迎神!”佟六叔摇摇头,倒过烟锅,往地上磕了磕。“你记得墟口种菜的桂小二?七月二十那天大早,天没亮,他挑了担菜上镇来赶集,走到万福巷,看见有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像等甚么人,在巷口独个儿来来回回的走动。桂小二中午赶完了集,回家来,告诉他老娘。桂老娘一听,叫了声,菩萨有眼咦,杀了只鸡,买了两叠纸钱一瓶酒,叫小二,挑着,自己趦趦趄趄的跟到镇上来。母子两个,就蹲在万福巷口,大白天,烧纸念经,招出一巷看新奇事的婊子,过后小二讨了媳妇,隔年,生个胖娃娃,桂老娘还说是刘家媳妇给送来的,如今小二家里,还供养着,她的长生禄位。”

  克三站起身来,跨过火盆走到了门口,把房门拉开。

  那雨下了一夜,甚么时候,就停了。院子当中,五六尺高的一株山茶,潋潋艳艳的开出了一碗碗一球球醉红的茶花。夜露深了,整个客店四下里黯沉沉地,只听得店外,河岸上,一片芦花萧瑟个不停。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正要掩上房门,心头一动,果然听见北上房有两个人相骂。

  “贱娼胚!”

  “你骂!”

  “我打你!”

  “你打!”

  “我是你阿爸啊。”

  “阿爸。”

  “生你的阿爸,养你的阿爸。”

  “爸。”

  “跟我回家吧。”

  克三把房门关了,插上了闩,回过身来望着佟六叔。

  “长笙上吊死后,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给她烧纸诵经,这些年了,难道她还在镇上?”

  “晚了,睡吧。”

  佟六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把火拨红了。

  “明早过了河,到家还要走一段山路!”

  3

  克三把包袱兜上肩头,临出门时,拉过一条毯子,悄悄地盖在佟六叔身上。

  走出了店门来,夜凉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凉气,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看中天,新钩的一弯月芽儿,三更天光景。只见黑滔滔亮闪闪的一条河水从天北一路流泻下来,倏地转个弯,绕过城砦,一片乱石中,哗啦哗啦往东冲刷了过去。河风吹起时,纷纷雪雪,漫天的芦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门口,望过河湾。一个镇甸五千多户人家,黯幢幢一大窝灰瓦房子,月光下,乱葬岗似的?伏在河头石砦上。镇心孤伶伶一棵老树,野阔天高,不知那里,幽幽地,传出了两声狼嗥。

  “三更半夜怎么过河!”

  克三呆了呆,忽然听见咿啊一声,渡口,茅棚里,蹦蹦跳跳走出了一个人。仔细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赶到渡头打了个招呼,蹲在船头上,烧纸钱的那个船家!他把腰哈着,一面走,一面回过了头来,眼上眼下,打量着跟在身后的女人。

  那船家走下渡头,解了缆,一旁站着,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头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对岸撑过去。

  “船家,稍等!”

  克三追上了船来。

  没等克三坐稳,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边一点,泼喇喇一声,向河心荡了出去。

  “客人,晚上睡不着啊?”

  “嗯?”

  “我说!睡不着啊?”

  “冷。”

  “三月天。”

  “是啊。”

  “睡不着啊?客人。”

  “嗯?”

  “睡不着,起来看看月色啊?”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说:

  “世道真的变啦,一个大姑娘黑天半夜出来走动!把门敲得砰砰响,我那老娘还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过河去,叫收生婆哟。”

  克三向船头望了一眼。

  那女客扎着两根素辫子,俏生生地,把个青布包袱,攞在怀里,船家的话也不知听进了耳朵没有。

  月光下,一身水蓝的衣裳。

  “这个童四姐啊!”摆渡的说:“出嫁才五年,生了第三胎了啦。从小,黄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还不到五点钟,童四姐,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门板,把她挺着个肚皮,兄弟两个,抬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来。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两个蹲在船头,挖了半天,哇哇一声,掏出了个血淋淋的小子来啦。回到家里,童四姐说,生下老三那当口,亲眼看见一个女人,活生生,站在对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裹,还抱着个小娃娃。这童四姐心裹又是害怕,又是喜欢。坐满了月子,把自己给打扮了起来,一手抱着老三,一手牵着四岁的小大姐,娘儿,三个,雇个挑担汉,过河到镇上观音庙去,烧香还愿啦。后来叫她男人卖了一块水田,给菩萨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还做了一件红缎子披风呢。”

  船头的女客侧过了身子,抬起了脸,彷佛听得出了神。那一双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着甚么。好半天,只见她一根指头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荡,瞅着她指头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过脸来,问那船家: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镇去烧香?”

  “生下来,一岁,泻肚子死了。

  摆渡的说。

  船头的女客啊了一声。克三一回头,船已经靠岸了。

  女客站起身来,解开手帕拿出一个铜钱,当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脚一步一步踩上了河堤。

  “客人,慢走哟。”

  克三谢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从镇口到镇尾,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克三回过头去,望了望河湾对岸的那一边,水湄一带,望不断,芦花,那小小的一间客店早就看不见了。河堤下,泼喇喇一声,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撑出了渡头,只见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脸,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克三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天上那弯月芽儿,早已西斜了。大街上,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里挽起了青布包袱,走在前头,水蓝的一个身影,空荡荡一条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了望长街尽头那条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进了吉陵镇。

  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放眼望去,两百户的店家。记得每逢初五,二十,赶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开了店门,满街人来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条大街还是一片声乱哄哄的。如今这是甚么时辰,三更,都过了,家家关门开户连声狗叫也听不见,谁出来走动。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着一地高高低低的檐影,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辽阔,敞开衣襟来,把手里那一团蓝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状元饼家。老大鑫银号。月成绸布庄。玉记典当。福音书坊——请上二楼。祥泰米行。百年老字号,顶破落的一个单开间的店面,今天晚上,办起了大红喜事。门楣上,黑黝黝的一块百年老招牌,披上了红缎子,那光景,就像个盖上了头红的黑脸新娘。檐口下,吊着两盏宫灯,红幽幽的烛光照亮了门上一副红纸金字,双喜,满地鞭炮渣子。店里静沉沉地,早已隐了灯。克三侧起耳朵听了一听,有个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声,有人打开了房门走进天井里舀了盆水,溅溅,泼泼,洗着甚么,克三心上一抖,赶上了两步.那一身水蓝的身影,没声没息的走进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里。脖子上,一片寒毛稀柔柔,映着月光,剎那间,纤亮了起来。包府救世坛。怀安旅社。顺天堂药局。

  乔迁之喜。旧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龙渠,十七岁哟。他穿上一身新衣服,抖索索的骑在一匹小走骡上,押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亲,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进洞房。小舅子,醒来,他揉开了眼皮,看见姐夫家那个小兄弟站在床前,眨巴着眼睛,贼忒忒嘻嘻地瞅着他。镗。镗。厅堂里洋时钟打了两响,整个庄子,黯沉沉的,客人们酒足饭饱闹过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儿俩穿堂过院,绕到西厢房,窗口下支起脚尖来,拿了根拨火的铁筷子撬开了窗缝,心窝里那一头小鹿,扑脱,扑脱,只管跳个不停。洞房里,挑起了红绸帐幔,只见红艳艳的两支喜烛,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坞一般。天还没大亮,阿姐一身红妆步出了新房,手里捧着茶盘,厅堂里,颤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长长的头发,乌油油地卷起了两个圆圆的妇人髻来,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笋似的嫩白。克三一时看痴了,抬起头来。天上一弯新月,转眼间,披上了水蒙蒙一层轻纱。望望北斗七屋,疏疏,冷冷,几点清辉,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钱庄。玉林绸缎行。褚家木店。爹亲手挑的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阿姐归宁那天,穿上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红裙子,进了门,躲进娘房里,哭红了两只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门外,也不说话,火辣辣,两个巴掌,把个愣头愣脑的新郎倌,刮得,胀红了脸皮。阿姐赶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舍不得娘哟!”娘站在一旁,瞅着姐夫,笑道:“也舍不得新女婿啊!”舍不得娘啊。佟六叔,给阿姐报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家。你阿哥他也回来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镇上这南菜市大街,用了罗四妈妈的本钱,开了片绸布庄。罗四妈妈,克三心中一动,望望长街,十字路口。满街的纸屑果皮,昨天初五,乡下人上镇赶集的日子。那一条青冷的石板路上,哗啦啦,空荡荡,一阵响了过去,好凉的一股落山风。十字街口飘飘漫漫一身水蓝衣裳,翻起了两条素黑辫子。她扬起了脸,望着天,不知想着甚么心事。走过了两间铺子,又是一阵山风,街边卷出了一滩焦黑的纸钱夹着雨点子,唿溜溜,扫过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汉室。满籠香火耀吉州。正气参天。单开间的一个小庙堂,关帝爷的落脚处。月光下一个人,抱着膝头,佝佝地,蹲坐在门槛上。克三走近了时,只见他歪起了一张黑胡脸,淌着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沉熟。那临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熏得黑黝黝。两盏幽红佛灯,洞亮,洞亮,把笼子里那个秉烛夜读的关帝爷,一张红枣脸膛,染起来,如同喝醉了一般。庙前一个小场子,满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纸钱灰。克三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满嘴脏胡子.一动也不动打着鼾,独个儿在门槛上佝坐了一团,脚跟前,堆着一副衣包。穿州过府的一个浪人。鲁记绒线铺。日味香菜馆。震且行。余家瓦店。大风起兮,云飞扬。娘调了碗香喷喷的染发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开她那条粗油辫子拨散了,挽在手里!一梳子又一梳子涮着。他搬过了张小竹凳,坐在跟前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瞅着娘把含在嘴里的发夹,一根根拿了下来,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梳卷出了两圈高拢的发环。静静的晌午!窗外,哒的一声,那一树伪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红。娘放下梳子,把阿姐的脸扳了过来,左右端详了半垧,点点头,舒了眉心。“好一个小妇人,阿柔,该找一个婆家了啦。”爹镇上回来一脸酒气,把头探进门里,望了望这娘两个,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明天,正午。丽日,当空。走出了小东门,那白花花的天光哗啦哗啦没头没脑溅到了头脸上来。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阿姐,棠姐姐,你看!那遍野的露水珠儿,眨亮眨亮地,剎那间,洒开了一片漫天斜飞的冷雨来。

  “姑娘、,稍等!”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心中一亮,那一身水蓝,一转眼,消失在万福巷口。他呆了一呆,把包袱换了个肩膊,提起脚,追了上去。漫天冷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雨中的万福巷,冷冷清清。矮檐下,窄窄的一条小胡同,十几间门子。家家门口挂起了一个堂号灯笼,满巷子,红潋潋的水光。

  “小兄弟,下雨了,一个人愣在巷口,不怕淋雨?”

  巷口第二家门上挨靠着一个妇人,三十零点,手裹端着一碗猪油桂花汤圆,热腾腾的一面吃,一面笑嘻嘻,瞅着克三。

  克三回头,望了望镇心空荡荡的一个场子。大街上,卷起了一股山风,县仓门口一株老栋树瘦伶伶地佝起了腰。巷口,对面那祝家茶店,两扇破败的板门砰的一声,给掀了开来。清冷的月光照进了店堂里,进门,一张红漆柜子上,依稀堆着五六条板凳。满街的纸钱灰,呼溜呼溜,响个不停。那绵绵的冷雨没声没息,下得更密了。

  “小兄弟!”

  门口的妇人招了招手。两只眼睛霎一霎,笑一笑。

  “黑天半夜赶路回家?瞧你,一张脸青青,孤魂野鬼,进来喝杯热茶,大姐给你暖暖心窝,可好?”

  克三站在巷口,挽着包袱,心中一片茫然。

  “小兄弟,去吧!”妇人朝巷里瞟了一眼,呶呶嘴。“秋棠那小白骨精,等着招你做夫婿呢。”

  怡春园。

  蓬莱阖。

  四喜堂。

  宿香馆。

  老三好。

  青罗院。

  满庭芳。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秋棠死丫头,贱娼胚,舍不得你那老娘,去,去,半夜摸回来作甚么?”

  门子里一个妈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穿了好一身红绸。只见她气咻咻地拿了根铁筷子,一片声骂了出来。

  “我娘病得快死了!”

  “暖呀呀。”

  “我回去,送送她。”

  “暧呀。”

  “犯法么?”

  “死丫头,嘴巴不饶人!”

  “我娘死了。”

  “秋棠啊。”

  “死了。”

  “秋棠,我也是你妈妈呀。”

  “妈妈!”

  “好秋棠。”

  “妈妈!等明天,你老人家骑着仙鹤,去见西王母,我给你老人家披麻戴孝,好不好?”

  “没良心,恶人刨得货!咒我死哟”

  妈妈翻起了白眼,望着天,叫起菩萨来。

  檐口红灯笼下,老藤椅里坐着一个七十开外的老爹爹,手裹一把胡琴,咽咽哑哑的在这雨夜的万福巷里,拉过来,拉过去。“客人——不是本地人吧?”老爹抬起眼来,瞅着克三,笑了笑,端起身旁竹凳上一杯热茶,慢吞吞啜了两口。

  门子里,妈妈探出了头。

  “淋了一身雨,老远跟着我们家秋棠,怪可怜的!小客人,快进来坐坐,四妈妈给你熬锅热粥,暖暖身子。”

  进了堂屋,妈妈接过包袱来,顺手把神籠前点着的一盏佛灯,挑亮了,又往火盆里,搁了两块木炭,拿起铁筷子拨了两下。“秋棠,秋棠!”看看那一堆炭火红滋滋的烧得旺了,罗四妈妈沏来了一壶热水,回头朝屋里,唤了两声。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门外,那老爹清了清喉咙里的烟痰,呸出了一口,嗄哑着,自顾自,又拉起一段西皮流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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