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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赠金图报义女酬恩衣锦还乡功臣祭祖

第一百二十回赠金图报义女酬恩衣锦还乡功臣祭祖

第一回杭州城英雄落难招商店小姐卖身

今日古往长安道,步步荣华原上草。
行人几度到江滨,不觉身随枫树老。
蒲花易晚芦苍早,客里光阴如过鸟。
一船垂柳短长亭,去路不如归路好。

大明正德年间,内官刘瑾擅权揽政,同右相史洪基狼狈为奸,屈害了若干忠良,谗杀了无数文武。在朝各官无不侧目切恨。只因当今偏信,各官无奈他何。朝内有位首相范其鸾,是三朝元老,忠心正直,敢言敢谏,不避权奸。那刘阉、史洪基等人心惧三分,不敢明与范相为难,却暗中百般谗劾。所幸正德皇帝知范老丞相是正直忠臣,置之不问。刘阉等无可奈何。他等,只顾目前窃权恃宠,不虑将来,所以那些被害之家无日不切齿痛恨。因此就出了许多英雄侠女、义士壮夫,虽不免颠沛流离,却日日习练武艺,遇机会好报仇雪恨。这也是正德皇帝的洪福,大明江山不该丧在两个奸臣手内。任他用尽心机,将正德皇帝骗到他处,谋害圣上,宜便篡位。事机不密,就有一起英雄侠女、义士壮夫前去救驾。二奸臣知事不妙,逃奔外国,怂恿外邦狼主,兵犯中原,以为大明江山经此一乱,必然瓦解冰消。那知有这一群英雄侠女、义士壮夫保护大明江山,兴兵去伐蛮国;及至平蛮之后,追本穷源,责问蛮王因何兴兵犯境,方知是两个奸臣怂恿起兵。遂勒令南蛮国王,交出两个奸臣,正了国法。这两个奸臣用尽半世心机,只落得身首异处,万年遗臭。那被害之家,出了一班扶国的子孙,保护大明江山,不但代祖上报了仇,而且有此一番杀贼的功劳,诛奸的勋绩,反得封妻荫子,千古流芳。俗语说:“害人不落己,不如不害人。”此叙乃是这部书自始至终的大关节。

且先表一位落难的英雄。这位英雄祖籍河北沧州人氏,姓洪名锦,绰号“鸳鸯脸”,生得熊腰虎背,力敌千人,武艺精通,为人正直。母亲杜氏。胞妹名唤锦云,生得貌若天仙,性格端庄。他父亲名良栋,曾任三边总镇,因触犯刘阉奸贼,谎奏洪良栋克扣军饷,潜谋造反,斩首抄家。是这血海冤仇,无门可诉。洪锦只得殓父尸,暂把棺柩寄在寺院,变卖破烂物件,遂携母与胞妹回籍。

一路上餐风宿露,万种凄凉。这日才到杭州,盘川已用尽。杜氏夫人在路上受了风霜,染成一病。洪锦寻下客店住下,等待母病已愈,再作道理。不料一病日渐沉重,房饭钱无着,焉有钱请医生。洪锦闷坐,短叹长吁,一筹莫展。这店东毛小山为人慷慨,见洪锦愁眉不展,便来问:“洪客官为何如此愁闷?就是你老太太偶尔患病,也是一时灾难。须请位医生诊视,服两帖药必愈。何必如此愁烦?”洪锦闻言,不由滴下几许英雄泪,遂口尊:“贤东有所不知,俺家的苦衷一言难尽。”毛小山问:“有何委曲?不妨向某一言,某或可代为作主。”洪锦见店东诚实慷慨,遂言:“我父曾任三边总镇,只因为奸臣所害,父遭诛戮,家产被抄,只落得母妹三人,无法可施,有冤难报,只可暂归乡里。谁料走到贵地,盘缠用尽,我母又染疾病。承贤东垂问,令俺请医诊治我母之病,曾奈俺欠房饭之资,尚且不知所出,那有钱请医诊视。总是俺生不逢时,遭此大难,穷途落魄。母病在床,我焉能不愁闷?”毛小山闻言,甚是叹惜,口呼:“客官休要烦闷,若言房饭钱无着,我且不索讨,休言十天八天,就是一月半月,算不了什么。但只你母子三人回原籍,路途遥远,又无路费,难以行程。而况老太太卧病,医药之资万不可缺少。我有一权两得之计,若言出口,又恐客官生嗔,因此不敢多言。”洪锦问:“但有何计不妨说来,大家斟酌。”毛小山说:“客官可别动怒。可则行,不可则止。事到如今,不过借此为引线,可以稍得盘川。敝处有位英雄姓李名广,人称他‘赛孟尝’,其人慷慨好施,扶危济困,正直无私,四海闻名,皆称他为‘李善人’。你可将你令妹带往他家,说明情由,姑且将令妹暂押与彼。他见客官客途窘迫,必将令妹留下,借此可望他接济银两,既可为医药之资,又可为返里之费,一举两得,尚望客官斟酌。”话犹未了,洪锦虎眉倒竖,豹眼圆睁,一声大喝:“呔!好大胆的妄言匹夫!你竟敢教俺变卖妹子。我乃官宦之家,虽然落魄至此,焉能作此无耻之事?尔再多言,莫怪我拳下无情了。”只吓得毛小山禁口不言,倒退数步。

那知洪锦云在内屋已听明白,含羞掩面走出内屋,低声口呼:“兄长不必发怒,小妹窃听多时了。店东之言甚善。既然有此慷慨英雄,兄长且带小妹前去。非是妹子无耻,怎奈母亲卧病在床,医药之资毫无所出。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且碰机会。或者那位英雄果真慷慨,济困扶危,此一去,他必然慨助银两,使我回来。母亲的医药固已有资,亦有回里盘川。万一那姓李的名不副实,小妹到那时自有主张。兄长却不可拘执,莫昧店东一片好心。而况古来卖身葬父的董永,至今人称为孝子。彼虽男子,妹系女流,彼为葬父,我为救母,事虽不同,其情则一。若得李君慨然相助,妹子虽担卖身之名,内中藏着一个‘孝’字。只盼李姓果真慷慨,此去不妨事。兄长可问实店东,那姓李的那个人可真名实相符么?”毛小山在旁说:“小姐实在明白,‘赛孟尝’委实慷慨,挥金如土,我不撒谎。若有半句虚言,我之店搬不了,我也走不了。若有舛错,任凭你责罚我。”洪锦问:“这李家住在那里?离此有多少路?”毛小山说:“就在状元桥三门街,离此二里多路。”洪锦闻言,一声长叹:“俺洪锦时运乖蹇,一至于此,实是惭愧。”锦云口呼:“兄长不必悲伤,或者此去便有机会,也未可料。趁母亲睡熟,奴同兄长去去就回,不可耽搁。若母亲醒来,就不肯让咱兄妹去。”洪锦无奈,答应是。

锦云悄悄进房,换了一件旧布洁净衣衫,又将发鬓掠掠,走出房门来,托女店主道:“费大娘的心,奴母亲少时醒来,倘若要茶要水,望祈大娘照应;若问奴,只说在后面有事。”洪锦同妹走出店门,毛小山口呼:“洪少爷须记明白,状元桥三门街,东大门门上悬有‘状元府’匾额,便是兵部李府。这街上有三家乡宦,所以起名‘三门街’。那第一家才是李府,不可投错门户,切记,切记!”

洪锦答应,领着妹子往状元桥而来。可怜一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只因母病无钱医治,无奈抛头露面,前去卖身。洪锦生的丑恶,是半边青半边红的脸面,身高八尺,豹头环眼,阔口浓眉,兄妹真有天渊之别。因此街坊上那些人见了,都疑惑这一凶恶大汉领着一如花似玉的美人,纷纷议论。这锦云走了一程,只累得走不动了。洪锦见妹子累的气喘吁吁,粉面流汗,遂近前搀扶,口呼:“妹子,你且走到那桥上,稍歇片刻再走。”遂走至板桥上,坐下歇息。

洪锦望前一看,见是三岔路口,心中思想,从那一条路走方是呢?瞥见前面走来一人,手捧磁盆,内盛豆腐,低着头慢慢走来。洪锦大踏步上前,一声喝问:“吠!我且问你,到李府走那一条路?”那人被他吓了一跳,见他如凶神一般,只吓得胆落魂飞,!啷一声,那豆腐磁盆落地,打得粉碎。只因途人胆小,壮士心粗,正是“英雄误听小人言,美人错投奸相府”。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因吓致恨巧赚英豪以假作真误投相府

与人争论说是非,休造丑名将人亏。
恶言恶语讲出口,纵有驷马亦难追。

话说洪锦因问路径,将途人吓的胆落魂飞,跌倒在地,盛豆腐的磁盆打的粉碎。那人战兢兢爬起,望着洪锦哀告,口呼:“温元帅菩萨,小人未得罪你老人家,为何显圣?”洪锦闻言又好笑,又好气,复喝道:“你休胡言,俺非是温元帅显圣,俺是问你这三岔路口那条路是通赛孟尝李善人家的?”那人闻言,这才明白,连声说:“晦气,晦气!”也不答言,抽身就走。洪锦抢一步,把那人肩膊抓住,拖转回来。那人被抓,只疼的落泪。洪锦喝道:“俺问你路径,你为何不告诉我,就要跑?”那人见此光景,口呼:“壮士且释手,我好说明,但不知你问的是那家?”洪锦说:“俺问的是赛孟尝李府。”那人暗忖:“板桥上坐一个美人,他去找李广,一定是以此为名去骗银两。我且诓哄他,谁教他这样行凶。”想罢,带笑说:“你老人家是问李府住处,由此一直走过东边状元桥,有一瓮城,上刻着‘三门街’三个大字,西头第一大门便是李府。你老人家记清去罢!”言罢,两脚如飞跑去。一面跑着,一面嘟囔:“今日晦气,遇见这个恶人问路,欺人太甚。我管教他吃些苦楚,令他投在史家。若史公子见了这一美人,必留下给他作姬妾;他若不允,他必须吃一顿毒打之亏,稍出我胸中忿恨。”

暗表这三门街,只有三家大户居住,东首第一家便是兵部尚书武状元李府,所以那门上匾额是“状元府”三字。李公早已去世,夫人王氏年方三十九岁,所生一位公子,便是赛孟尝李广,绰号“玉面虎”,字国卿,乳名凝馨,年方二九。中间一家是吏部天官徐府,徐公已然故去多年,夫人祝氏,年方三十八岁,与李夫人自幼结为姊妹,他两家有便门相通。祝氏夫人所生两子,长名文炳,表字捷之,绰号“好好先生”,年方十七;次名文亮,表字敏之,绰号“玉美人”,年方十五。却与李广情同骨肉,两家便如一家。那西首第一家是当朝右相史洪基的住宅,门上竖着“文状元”匾额。这史洪基带同姬妾在朝为官,家中只留其母,并他已死的夫人所生一男一女守家。女名锦屏,年方三五,继与阉宦刘瑾寿春王为义女,因此阖家呼为郡主。却生得美貌无比,文武双全,乃是蓬莱岛何仙姑门徒。随身有四名丫环,名唤烟柳、如霜、软翠、轻红,皆有武艺。男名史逵,却与乃妹大不相同,不但文不识丁,武无缚鸡之力,又生得貌陋,竟倚仗老子的威权无恶不做。家中广养教师打手,两名头目,一名李千斤,一名张八百。还有一个篾片,名唤万事通,为人奸诈,诡计多端,与史逵朝夕相依,助纣为虐。这就是史家的始末根由。

且言洪锦自问了那人路径,便信以为真,带着妹子缓行慢走。不多时,果见桥边有一瓮城,上嵌着“三门街”磨砖三个大字。兄妹穿街走过,来至西首第一家。洪锦低声令胞妹权在照壁间暂坐片刻,洪锦云答应。洪锦竟奔府门来,自己暗叹:“俺洪锦今日实已惭愧,当年随父坐镇边关,那样赫赫威风而今何在?真如一场春梦,弄得现面求人。”走至府门,见有悬着“文状元”匾额,两旁朱红凳上,坐着许多奴仆,一个个皆是挺腰叠肚,豪横无比。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下气低声,走近门内,口呼:“列位给俺回一声,就说河北沧州人氏姓洪名锦的,因母病在旅店,无力回乡,愿将胞妹卖与府上以作盘川。不知尊府可是李善人的府第么?”这一群豪奴正欲呼喝说:“此间是右相史府。”言未出口,内中有一恶奴,瞥见门前照壁墙下坐着一个美女,心下已明,拦阻众奴道:“兄弟们不要罗唣,此处正是李府。那墙下坐着一女是你妹子么?”洪锦答道:“正是俺胞妹。”恶奴说:“你且候着,我代你回禀公子,看你的造化何如?倘若不成,休要怪我。”洪锦回答:“借仗玉成。”

恶奴飞身进去,正遇史逵向蔑片万事通笑说:“老万,我少爷教你替吾觅两个美色女子,总未觅来,实实可恶已极。”万事通笑言:“门下是每日各处寻访,未曾遇见美貌女子。还望少爷忍耐些时,包在门下身上,觅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前来孝敬你老。”二人正谈的高兴,见家人走进厅,低声回道:“奴才适在门房,来一人自称是河北沧州姓洪,带领妹子来找东邻李家公子,言他母亲病在客店,脱了盘费,愿将胞妹卖在他门下。奴才见他妹子生得美貌,真如仙子临凡,奴才就冒了李家姓名诓下他,特来禀知少爷示下。”史逵闻言大悦说:“史福,你可将那女子唤进来我看,如果真是美貌,我定然重重有赏。”史福闻言,跑至大门,喊道:“姓洪的,我代你回明俺家公子,叫你妹子跟我进去,看视明白,方好还价。”洪锦闻言,心中疑惑,莫不是李广恐我说谎前来骗他,务要见本人方可“济,亦未可定。想罢,便唤妹子跟了进去。洪锦云没法,无奈随着恶仆掩面含羞跟了进去。

史福将洪锦云带至厅上,史逵一见,只喜得手舞足蹈。洪锦云见史逵这种轻狂,心中有些疑惑,暗想:“人称小孟尝李广文武全才,英雄一表,为甚是十不全的模样?”正自猜疑,忽闻恶仆说:“姑娘你见了公子,也得行个礼儿才是。”洪锦云含羞忍耻,低声说:“难女锦云万福了。”史逵听其声音,犹如呖呖莺声,柔而且脆,只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蔑片万事通抢着说道:“史福,你领姑娘往后堂见老太太去。”遂向史福送目,史福会意,将锦云领出大厅,却不送往后堂,竟送入暗书房中。按下不表。

且言史逵向万事通说:“这个女子真好,但只此事如何办法?”万事通说:“这有什么商量,赏给姓洪的十两纹银,勒令他写卖身契。他若不允,便喝令打手,把姓洪的打出府门就结了。”史逵连称妙极。遂差人去唤史福,教他兑十两银。一面传齐教习,一同前去,勒令那姓洪的写卖身契,再将银子交付与他。他若不允,即将他乱棒打出去。史福遂封了十两银,来至门口。洪锦不见妹子出来,心下惊疑,近前问道:“总管,俺妹子为何不出来?”史福说:“你是发痴了?你自说把妹子卖在俺家,俺家老太太见了你妹子很喜欢,将他留下了。这是十两银子给你,是你妹子的身价。你快将卖身契写了,我好呈送进去。”洪锦闻言,暗说:“不好,这总是毛小山害了我。”遂向史福口呼:“总管,你且将俺妹子送出来,有我母亲遗言。待我嘱咐他几句,我好放心。”史福闻言,喝道:“尔可知此是何地?怎能由你随便!实告诉你,俺家少爷留下你妹子以作如君了。你若识时务,快写卖契,俺少爷认你是亲戚,将来你必有一碗饭吃;如若不然,须吃一顿好打。”洪锦未等他说完,不由无名火起。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以讹传讹错骂李广将计就计毒打教头

拙性从来不合时,平生自叹赏音稀。
多情最是南窗月,尚有余光照我衣。

话表洪锦闻恶奴说出无理之言,又逼令写卖身契,不由无名火起,大喝:“好大胆的狗头,竟敢仗势欺人,明欺俺是异乡人。你可晓得俺沧州洪锦不是好惹的。俺眼中认的你这奴才,俺拳头认不得你这奴才。将俺妹子好好送出,万事皆休;若迟延不送出,俺把你这奴才打个半死。”史福怒说:“此处不由你撒野,你快滚出去。不然,莫怪俺爷爷给你没趣。”洪锦只气得怒发冲冠,说:“好大胆的奴才,着打!”抡拳打来,史福躲闪不及,正打在面门上,“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大声嚷道:“教师们,快动手,打这杀才!”众教习闻言,一个个挺腰挽袖,齐奔洪锦打去。洪锦说:“来得好!”遂翻身跳在门外而立。众教习一拥齐上,洪锦抖擞精神,双拳并举,两脚齐飞,把众教习打得东倒西歪,如落花流水。众教习见不是他人对手,遂说“扯化”。众教习各自逃入大门内,登时关闭大门。洪锦一见,更气上加怒,一面打门,一面骂道:“李广你这畜生,快将俺妹子送出来!如若不然,你虽闭了牢门,俺便将牢门打落,捉获你论理。你称的什么小孟尝、盖世英雄,强抢良家女子,仗势欺人,真似禽兽,不惧王法,全无天理。”此时街坊上已围聚了许多闲人,但闻洪锦所骂,却没有一人敢说他错投史姓的。

洪锦正在跳骂李广,忽闻马啼之声,那些闲人闪在两旁,同声说道:“少爷们回来了。”洪锦回头一看,头一匹是白马,朱缨金辔,勒上坐一人,头戴茜色将巾抹额,中嵌一粒明珠,身穿大红箭袖攒云罩袍,腰束淡黄色丝绦,粉底皂靴,斜踏葵花镫。白面朱唇,大鼻梁阔口,一双秀目,两道剑眉。腰悬宝剑,左手扯定辔勒,右手悬挂丝鞭。第二匹是桃花色马,金鞍宝镫上坐一人,头戴儒巾,中嵌一块雪白光明洋脂玉,身穿儒服,腰束沉香色丝绦。玉面朱唇,蛾眉凤目。第三匹也是白马,朱缨金辔,勒上坐一位少年,头戴一项束发金冠,身穿一件杨妃色绣云直袄。鼻如悬胆,唇若涂朱,两道修眉,一双秀眼,手挽紫绒丝缰。洪锦看罢,暗自称羡这三人一表非俗。正在凝思,只见头一匹马上的英雄勒住丝缰,令书童前去问那大汉为何在此打门骂李广。书童遵命,走到洪锦跟前,问道:“你这汉子,为什么在此跳骂俺家少爷?唤你哩!”洪锦闻言,随走至马前,施了一礼,先将姓名居址及落难情形言了一遍,随将卖妹子苦衷言明,“俺洪锦只说李广是一四海英雄,那里知道他是有名无实的匹夫,见色欺心的杀才。”话言未完,见那年少书生接言问:“可是这门里人吗?”洪锦回答:“正是此门内。”但见马上那一英雄遂跳下马来,望着洪锦口呼:“好汉,未免错怪人也!小弟正是李广。这座府第,乃是当朝右相史洪基的住宅。这史逵倚仗他老子的权势,强抢民女。况且是仁兄将令妹送上他门,仁兄又道出贱名,他便将计冒骗。错怪小弟,是仁兄未曾访问清楚,以致误投史府。仁兄不必着急,小弟当代仁兄以理问他,教他将令妹好好送出便了。倘若不然,仁兄也非软弱之人,小弟助兄一臂之力,不怕他不送出令妹来。”那马上两位书生亦跳下马来,与洪锦通名道姓。原来这两位书生,就是徐家弟兄。这徐文亮对洪锦指着李广言道:“李大哥是一榜解元,文武全才,而且专济人急,焉能作出那暗昧之事?”李广闻言,越发大怒:“史逵贼子,胆敢冒吾名姓,我焉能饶他!”遂命书童前去打门。

书童答应,走近史府扣门,说:“东邻李公子特来拜访,快快开门!”史家守门之人,闻言惊慌不止,入内禀报。史逵闻报,惊慌失措:“嗳呀!这这这这般如何是好?”万事通笑说:“门下却有个主意,但不知少爷是要作第一等大老官,还是要作第二等大老官?”史逵说:“老老万,这这话是怎么讲?”史逵本是鸽舌,这一吓,更加“格格”说个不清。万事通说:“如作第二等大老官,即速把女子放出去,送还与他。如作第一等大老官,速传阖宅教师打手伺候。请李广进来,一齐打上前去,谅李广一人如何抵挡,管教他叩头服罪而已。”史逵连说:“此计妙妙妙极极!我我便作第第一等大大大老官。”遂即传齐教习打手,埋伏在大厅屏后,遂令家奴去请李广。

家奴走出开了府门,说:“我家少爷请李少爷大厅待茶。”李广闻言,向洪锦说:“仁兄随小弟进史府。”徐文亮以手拉住李广,口呼:“大哥不可粗心,进史府恐他有奸计,自投罗网。”李广口呼:“二弟莫要担忧,休说一个史逵,就是万马千军,何足惧哉!”言罢,推开徐文亮,同着洪锦进了史府。那些豪奴便把大门紧闭不言。徐家弟兄在外着急担忧。

且言李广同洪锦走进大厅,抬头观看,已知史家之意,便冷笑一声,向洪锦说:“看此光景,果不出徐家弟兄所料。”话犹未完,忽见屏后闯出多人。为首张千斤,挺着胸膛,大踏步抡起双拳,直扑洪锦;李八百奋勇来敌李广。李广见李八百临近,右腿一起,照定李八百腰下踢去。李八百向旁一闪身,李广身躯便捷,一脚踢空,转身一拳打去。李八百闪躲不及,正中胸膛,“噗咚”一声,跌倒在地。李广抢步把李八百踩住,李八百“嗳呀”一声,已经晕过去了。那边洪锦见张千斤迎面扑来,趁着张千斤立脚未稳,便从刺斜里飞起一拳,打在张千斤胁上。张千斤方要闪身,洪锦跟进一步,右腿飞起,用了个枯树盘根式,把张千斤踢倒。赶近前,按定张千斤身躯,抢拳痛打一顿。只打得张千斤动弹不得,只是喊叫“饶命”。众打手见二位教习头目被人家打败,大家如狼似虎,一齐拥来。洪锦、李广二人便撇了张千斤、李八百,大吼一声迎上去,双拳抡起,碰着的鼻破脸肿,遇着的筋断骨折。二人如同归山猛虎,出海蛟龙一般,只打得史家众打手东倒西歪,南奔北窜,受伤的倒有八九,完全的却无一二,那个还敢上前?只愁少生两条腿,才可快跑逃生。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丑公子求欢被辱莽丈夫任侠遭擒

血气方刚壮士,不宜恃力欺人。
一言不合两相争,烈火一般性情。
不忍一时忿气,却担百日忧心。
忠言逆耳反生嗔,苦口药治狠病。

却说李广、洪锦把众教习打手人等,打了个落花流水,皆不敢近前。且言史逵、万事通在书房内静候佳音,忽见家奴来报:“不好了!外面教习打手全被那姓洪的与李家公子打败,受伤的实在不少。”万事通闻报惊疑,口呼:“少爷,此事不妙!少爷急速往内书房与那美人成其好事,等到木已成舟,再与他们理论,看他又怎样奈何?”史逵大喜,即刻叫家奴搀扶入内。

且表洪锦云自送入暗书房内,并未见着什么老太太老夫人,自知落入圈套。不由叹道:“天何待奴太薄,父遭显戮,母病旅邸,只说假卖身躯,得些”济,好医治母病。谁知毛小山暗设毒计,李广徒有虚名,将奴陷在此间。我母尚不知道,倘若醒来问知底细,岂不立刻急死。我哥哥在外面亦不知如何厮闹?我死不足惜,只恨无济于事,空落卖身之名。倘若被他霸占,强行污辱我清白身体,有何面目见我母亲、兄长?苍天呀,苍天!奴生长一十七岁,那知今日身陷罗网之中。不如寻了自尽,一全清白身体。”方要解腰中丝带自缢,忽然回思:“此时一死,岂不把母亲、哥哥急煞。况我哥哥亦非软弱之人,定要设法救我。我且忍耐一时。”

主意已定,正在凝思,忽见双扉半启,两个家丁搀进一个人来,两个家奴退了出去。只见这人扶墙摸壁,满口咿唔道:“洪小姐,吾吾来来与你你成亲来了。”洪小姐看他那种模样,暗想:“人言李广乃是盖世英雄,自然是堂堂一表,怎么这样咿唔鸽舌,分明是八不就十不全,连步履亦艰难,还称什么英雄?”正然暗想,只见史逵走近,笑嘻嘻欲要搂抱。洪锦云不觉柳眉直竖,杏眼圆睁,喝一声:“大胆狂徒,敢来侵犯!”说着一抬手,照着史逵脸上打去,正中史逵左腮。史逵“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把下腮打落,口中直喊:“疼杀吾也!”外面家丁推门而入,皆问少爷为甚这般光景?再一细看,见下腮已经脱落。众家丁急忙将他扶起,撮上下腮。史逵正欲令家丁去拿锦云,忽见小厮飞跑进来,口呼:“少爷快进上房躲避,李公子同那姓洪的要打进来了!”众家丁闻言,拖拉着史逵簇拥而去。洪锦云闻言暗想:“怎么我哥哥同李公子打进来了?为何又有一个李公子?”

不言锦云疑惑,且言徐氏兄弟在史府外担惊,说“岂有此理”,“可恶之极”。心中急躁,忽见那边来了一个粗豪

大汉,见他头戴元巾,束着铁箍。黑漆漆面孔,一双怪眼,两道浓眉,狮子鼻,瓢儿嘴,两扇招风大耳。身穿蓝布大衫,内衬紧身密扣短袄,后背着一个花布衣包。腰下插两柄板斧,手中拿着一个卖药的招牌。此人姓胡名逵,绰号烟葫芦,祖籍山西太原人氏,生性暴烈,任侠好义,游行卖药,顺道杭州。风闻李广是位英雄,特意前来拜访。刚到此处,闻人声嘈杂,便立住脚步。问明原故,不由的性起,怪目圆睁,浓眉直竖,大声喊道:“好贼子!白日关门行凶,仗势欺人,岂肯容他。待爷爷前去教训教训他!”遂把包袱解下,掀去外衣,交给徐氏兄弟看守。手提板斧,蹿上墙垣,不辨方向,跳进墙去。

一看,乃是花园。四下一看,不见有人厮杀,只闻丁丁咚咚的响声。听了片刻,不知是什么响声,只知好听。原是史锦屏在花园亭子内抚琴。胡逵见园内无人,便大声喊道:“好大胆的史逵贼子,竟敢诓骗良家女子,白日关门打人。爷爷在此,快出来会俺!若迟延半刻,俺就要杀进去了。”把双斧分开乱舞,将那花木砍了许多。史锦屏正抚琴,忽闻园中有人乱喊乱骂,遂命丫环如霜出去观看。见是个黑大汉,手舞板斧,声声骂史逵。如霜便喝道:“黑汉,尔是何人,闯进花园作何勾当?”胡逵抬头见是个使女,便高声喝道:“尔快去唤那贼子史逵前来受死,你经不起爷爷一斧,快去唤他来!”如霜回覆锦屏,述说一遍。

锦屏闻言,走出花亭,见胡逵倒是一条英雄好汉。但闻他声声要还李广,只不知是甚么缘故。遂令四个婢女:“把那黑汉擒来,待我问他细情。”烟柳、如霜、轻红、软翠一声答应,脱去外衣,把湘裙拽起,近前齐声喝道:“呔!黑汉,少要撒野。俺家郡主在此,休得猖狂。”胡逵见着四个婢女,不由的笑说:“俺只道李广被贼子史逵关门毒打,原来将他藏在里面招亲。好是好极了,但只一个人怎禁得这许多老婆,可就要劳伤了。”这四名婢女闻言,只羞得满面通红,不由得大怒,卷袖抡拳,向胡逵打来。胡逵笑说:“俺不知道闺中女子也会玩拳,来来来,我与你们对拳。”遂撂下双斧,抡拳与四名婢女招架起来。这四名婢女虽然猛勇,难比胡逵力大无穷。史锦屏在花亭上看得真切,见四个婢女腰肢乱摆,香汗淋漓,就知敌不了黑汉。遂脱去外衣,大声说:“尔等退后,待我擒他。”一耸身,飞出亭外。

胡逵见来者身穿五彩团花密扣紧身短袄,腰束杏黄色排绥,簇新大红扎脚绣裤,一双三寸金莲,樱口桃腮,柳眉杏眼,容貌如花似玉。胡逵不由大声赞道:“好一天仙女子下了凡尘!好史逵贼子,你竟设此美人计去赚李广么?”史锦屏闻言,只羞得面红过耳,怒喝道:“该死的匹夫,大胆的黑汉!你死在目前,还是胡言乱语。”举拳向胡逵打去,胡逵急架相还。史锦屏拳法高妙,胡逵虽然力大勇猛,却不能有还手之工。胡逵心知不是他人对手,抽空拾起双斧,便向锦屏砍来。锦屏将身闪躲,却好如霜已送过一杆梨花枪来,锦屏接在手中,把枪一摆,只见碗大的花头,向胡逵刺来。胡逵用双斧架开,一来一往,真是枪如龙戏水,斧如虎翻身,二人战斗有十数回合。史锦屏乃是仙传的枪法,其中奥妙无穷。胡逵只战的汗淋淋气喘,正欲逃走,却被史锦屏跟进一枪,胡逵往后一退步,被石子一绊,未立稳跌倒在地,双斧抛落尘埃。锦屏抢上一步,一抬金莲,将胡逵踏住,喝令婢女把他捆了,拖到百花亭细细拷问情由。不知胡逵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李孟尝仗义闹相府史太郡谢罪责孙儿

本分循乎天理,前程必然久长。
他非我是莫争强,忍耐些儿为上。
礼乐诗书勤学,酒色财气少掠。
闲中检点细思量,都在自家心上。

话表胡逵被擒,拖上百花亭,史锦屏究问情由。胡逵便将如何洪锦因母病在店中,如何羡慕李广,携其妹洪锦云卖身望助误投,史逵冒名强迫,如何李广仗义要人,如何关门毒打李广,如何怒打抱不平前来相救的话,述了一遍。史锦屏闻言暗叹:“哥哥如此行为,将来作何了局?况且他生成浑身残疾,自己尚不知死活,还要冒充人家姓名,诓骗良家女子,怎教李广能忍。”遂令婢女把胡逵放在一旁,待问明情由,再为定夺。婢女遵命把胡逵抛在亭外,又令婢女往外堂探听。
再言李广同洪锦把教习众打手打跑,遂将厅上所有陈设物件,乒乒乓乓打了个冰消瓦解。洪锦声声要教送出他妹子来,“若再迟延,将你这牢房拆毁,看你将俺妹子藏匿何处?”李广大骂:“史逵贼子,胆敢冒吾之名,骗人家女子,该当何罪?你还不出来谢罪,送出洪家小姐。”二人声如巨雷,却惊动了史逵祖母刘氏太郡夫人。这刘氏太郡慈善,常恨孙子胡为,屡戒不改。这日正在经堂默诵经卷,闻外面嘈杂声,问:“外面何事喧哗?”仆妇丫环去不移时,容颜失色,慌慌张张跑来回禀太郡夫人:“大祸临门,少公子现藏下一个姓洪的女子,不知怎么触怒了东邻李公子,同一个鸳鸯脸的大汉一同打进府来。府中教习众打手都被他打跑,厅上的陈设全行打毁,堪堪要打进内堂来了。”刘太郡闻言,这一惊非同小可,口中怨道:“又是这不肖的孙子,作出这无理无法之事。他只知倚仗父势,那知李家公子是最明道理,任侠仗义,挥金如土,慷慨好施,四海闻名的英雄义士。他岂肯无是生非,又带一大汉打到我家。岂有此理!”一面怨恨,一面骂,又问:“那一女子现藏何处?”书童禀道:“现在暗书房内。”

太郡闻言,立刻腕扶仆妇径奔暗书房。进门见一女含泪独坐,果然生得如花似玉,绝色佳人,称赞不已。众仆妇近前说:“那一难女听真,吾家太郡夫人特来救你。你有什么委屈,可对太郡夫人说明,必然救你出府。”洪锦云闻言,抬头一看,见一位白发婆婆,满脸慈祥气色,遂站起身,走近太郡前,深深一拜,说:“难女万福了。”太郡用手拉起说:“你且坐下,有什么委屈慢慢细谈,有老身给你作主。”洪锦云见问,含泪答道:“难女原籍河北沧州人氏,父曾坐镇边关,因为奸臣所害,父遭惨死,抄没家财。因同母亲、哥哥回归乡里,路过此杭州,脱了盘费,我母又病在客店。因闻李广是任侠好义英雄,难女随哥哥借卖身为名,望他慨助银两。一则为母医病,二则借作盘川好回乡里。谁料李广是有名无实,人面兽心,威逼难女,欲要胡为,因此难女情急,把他打落下腮。老夫人明鉴,难女也是宦家女,岂肯以清白身躯,作此无耻之事。只为母病在床,无钱医治,不得已作此下策,恳求老夫人慨发慈祥,送出难女,俾得骨肉相聚,感恩不尽。如若不然,与其为李广污辱,不若就死在老夫人面前,尚可明难女的清白身体。”言罢,痛哭不已。太郡闻言,赞叹不已:“好个坚贞之女!小姐放心,休要伤感,老身当送小姐去见令兄。但此中舛错荒唐,老身不便细说。小姐若见了令兄,自然明白。”遂令仆妇扶了洪锦云走出书房。

不移时,已至大厅。只听大厅上闹的太凶,太郡令仆妇到外间通知,仆妇等转出围屏。李广、洪锦喝道:“你这些妇女,出来作甚?可唤尔主人出来见我们。”仆妇等口呼:“公子爷息怒,俺家太郡夫人出来相会。”太郡已转出屏后。李广见是白发皤皤六十开外的老夫人,正欲喝问,只见史太郡口呼:“二位公子息怒,总是吾那不肖孙儿无理。那一位是李家公子?”李广见史太郡年高慈善,不敢莽撞,遂躬身答道:“小可便是李广。太夫人有何见教?”洪锦在旁口呼:“李大哥,休要与这妇人辩论,但教他速将俺妹子送出,再教史逵出来谢罪,俺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搜出史逵,把他狗头揪掉,方解我胸中怒气。”史太郡闻言,口呼:“公子息怒,已将令妹送出。不肖孙儿应当出来谢罪。”话犹未了,从屏后转出两三个仆妇,搀扶洪锦云出来。兄妹见面,彼此伤惨。锦云哭道:“若非这位太夫人大德救出小妹,你妹子已准死了,几乎不得相见。可恨李广贼子,妄称仗义英雄,分明是人面兽心,不如畜类。”话未言完,洪锦拦阻妹子:“休得胡言!是兄错误,不可错怪好人。若非李公子相遇,咱兄妹焉能相见。”遂将史逵冒名之话言了一遍,指着李广说:“这位英雄才是小孟尝李公子哩!”洪锦云这才明白,瞟了李广一眼,暗道:“果然人品轩昂,不愧‘英雄’二字。那逼迫我的狗子分明是朽木身材,如何比得这样人物。”李广也将锦云瞧了一眼,暗自羡道:“果然如花似玉,貌若天仙,史逵怎不动心。”二人各自羡慕。史太郡见他们话已言明,复含笑口呼:“二位公子及小姐,看老身薄面,既往不咎。老身令不肖畜生出来谢罪便了。”李广口呼:“太夫人,我等谨遵太夫人之命。”

史太郡遂令仆妇去唤史逵。仆妇领命入内,口呼:“少爷,太夫人呼唤,少爷急速出去,太夫人立等。”史逵闻言大惊,忙呼:“老万,此事怎了?我行走须人搀扶,此一出去,我受不了那两个人的拳头,眼见得我命死在目前。”万事通口呼:“少爷不必惊恐,既是太夫人前来呼唤,料亦无妨。李、洪二人虽然凶猛,既有太夫人在那里,谅他二人也不敢造次。尽管出去。不过,要受太夫人责罚,是躲不开的。”史逵说:“就便被我祖母痛骂一顿,或被这两个小子辱骂,我也受得。最怕他二人你一拳我一脚,我可就死了。”万事通说:“少爷只管放心,断不至如此。”史逵只得扶着家丁,歪斜着脚步,一高一下走出来。才到厅前,太郡大声骂道:“该死畜生!尔不看自己不成人形,还要作种种罪孽,还不给我跪下,给李家少爷及洪少爷叩头服罪么?”史逵不敢开口,站立一旁。李广见他那十不全模样,竟敢作霸道之事,正要向他以理责问,忽见洪锦走向前来,一把将史逵抓过来向地上一掼。史逵大叫一声:“疼杀吾也!”李广一怔。洪锦上前挥拳要打,只吓的史太郡胆落魂飞。欲知史逵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郡主知情莽夫遇赦英雄聚首母女重逢

占尽便宜有报,吃些亏儿无妨。
庞涓燥虐身早亡,孙膑忍耐为相。
凡人豪强失位,几家大度封王。
齿刚易折理自常,舌软久存无恙。

莽话表洪锦挥拳欲打史逵,史太郡在旁口呼:“洪公子,请息雷霆,待老身令小畜生给公子叩头谢罪便了。”李广也劝道:“原不怪洪兄动怒。史世兄作事太无理,既冒吾名又骗令妹,倚势欺人,喝令打手关门相打;若非我等稍可支持,今日定然吃你之亏。史世兄你是相门之子,所作事,虽平等百姓不敢为,而况出自足下。非是我前来冒昧,以后须要痛改前非。”言罢,将洪锦拉扯过来,史太郡喝令:“史逵叩头谢罪。”史逵腿脚不便,又怕打,不敢违拗,费了半刻事,才跪下。望着李广、洪锦二人磕头服罪,站立一旁。史太郡又骂史逵几句,史逵唯唯听命。洪锦云转过谢了太郡相救之恩。忽见丫环禀道:“花园内被郡主捉住一黑汉,问他为何到此,他言来助李家公子的。郡主特遣婢女前来探问。”史太郡问李广:“这是何人?”李广闻言,颇为疑惑,随口应道:“是我至友,大约因我困在府上,前来抱打不平,误入花园,被令孙小姐擒获。望祈太夫人将他释放。”太郡闻言,即令来婢,去向郡主说知,把那人放出。丫环跑进去,与郡主说明,史锦屏遂令四婢去释放那黑莽汉。四个婢女远远就听黑汉喊嚷:“好利害丫头们,把俺绑得如此结实,如再不放,俺便要说不好听的话了。”众婢女齐声喝道:“好无知匹夫,竟敢胡言。我等奉太郡夫人之命,因观李公子面上饶恕了你。你快到前厅叩头谢罪去罢!”遂把绳解开。

胡逵站起,寻着双斧,一溜烟向前厅跑去,大声喊叫:“小孟尝李广在那里?俺烟葫芦胡逵几乎为你将性命送在那胭脂母老虎手内!”李广方知他名唤胡逵,遂迎上前,拱手笑道:“小弟李广在此,恭候多时了。”细看他面貌黑如漆,七尺彪形,颇具英雄气慨,心中赞美。胡逵与李广见礼,又与洪锦通了姓名,遂言史逵混帐。李广说:“既往不咎。二位仁兄请到寒舍一叙。”洪锦扶了妹子,胡逵相随。李广向史太郡说:“多有搅闹了。”史太郡说:“包涵慢待了。”喝令家丁速速开门伺候。

李广三人一同走出史府门外,见了徐氏兄弟,诉说一切。徐氏兄弟喜悦,一同来至李府。只见众家丁齐立门外,同声言:“好了,少爷回来了。”一齐迎上前,言道:“小人们见少爷进史家去,关闭大门,奴才等好生担惊,却又不敢禀知主母,恐太太受惊。”李广点头道好,遂令书童先去内宅通报,迎接洪小姐。书童领命而去,李广便让胡逵、洪锦及徐氏兄弟进了大厅,大家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

后堂李夫人与徐夫人正然闲谈,闻书童来报:少爷救了难女各节言明,遂同徐夫人带领婢女迎接出来。一见锦云虽是荆钗布裙,却生得端庄伶俐,二位夫人皆羡慕,即令婢女搀扶锦云进来。锦云来至后堂,停步低声问:“那一位是李夫人?”一婢女指道:“这就是我家太太。”又指徐夫人道:“这是西邻徐府太太。”洪锦云闻言,先拜谢李夫人,复又给徐夫人行礼。二位夫人还礼,请洪小姐落坐,婢女送上香茶。洪锦云谢道:“难女自拚一死,何幸得遇公子相救,脱离罗网;又何幸得仰慈颜。此恩此德未卜如何报答。”李夫人言:“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算为人之道?况且这点细事,小姐何足挂齿。但不知小姐前来敝地,为何事而来?”锦云闻言,含泪言道:“难女苦衷,言之惭愧。”李夫人说:“但说何妨。”锦云便将父亲如何被害,回乡如何脱了盘川,母亲病在旅店,店主人指明路,假借卖身乞助盘费,误投史府陷入网罗,叨叨言了一遍。二位夫人闻这许多委屈,也陪了许多眼泪,复又赞叹道:“貌美心坚,尽孝全节。小姐勿须悲伤,既是令堂卧病旅舍,究竟在那不便,莫若接至舍下,俟其病体痊愈,再作商量。就是小姐在旅店,有许多不便。接令堂来,一则小姐可以亲侍汤药,二则舍下婢仆众多,呼唤尤属方便。”遂命仆妇到外厅,差人打轿去接。仆妇即刻来至前厅,向李广说:“太太欲打轿去接洪太太来,不知在那客店?请少爷问问洪少爷,好差人押轿前去。”李广遂向洪锦言道:“家母欲接令堂太太来寒舍养病,尊寓究在何处?望洪兄说明,好差人押轿前去迎接。”洪锦辞谢道:“已蒙大德,何敢再使家母前来打搅,是万分不能来的。”李广口呼:“洪兄,我辈英雄作事,总宜爽直为妙,且忌儿女之态。令堂卧病旅店,甚为不便,理应接来医治,痊愈再作商议,何必推辞。”洪锦说:“即蒙抬爱,谨遵其命。须小弟亲身去接,家母方可见允。”李广说:“洪兄亲去更加妥当。”

洪锦暂别众人,押轿前往。不移时,来至旅店,见毛小山在店门首站立。毛小山口呼:“洪公子回来了,怎么不见令妹同来?”洪锦见问,便道:“一言难尽,请至里面再说罢。”毛小山又问:“这顶轿子是那里来的?”洪锦说:“是李家搭来的。”转问毛小山:“俺母亲曾醒来否?”毛小山说:“老太太刚醒。”洪锦闻言,遂携毛小山之手进来。走进房中,见了杜氏夫人,同着毛小山将妹子卖身遇救,李家打轿来接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述了一遍。杜氏夫人同毛小山皆是又惊又喜。毛大娘已知,从房外走进,帮同杜氏夫人整理衣服,打来净面水,服侍着净面。

梳洗已毕,杜氏夫人称谢毛大娘之照应,洪锦谢了毛小山。毛大娘搀架杜氏夫人上轿,洪锦随着轿,不多时已至李府。有李夫人、徐夫人、洪锦云并众使女仆妇一齐迎出。洪锦云搀母下轿,众多妇女护拥着至后堂,略通名姓,并致谢了几句。因杜氏夫人在病中,忙令使女洒扫静室,铺设床帐,先请洪夫人安歇。一切礼文,俟洪夫人病愈,再为叙谈。洪锦云服侍母亲卧下。李夫人拿出一套新鲜衣服并梳妆镜台各物,令丫环送与锦云更换梳洗。锦云不敢屈人美意,只得梳洗更衣。果然人是衣装马是鞍装,众使女丫环羡慕道:“好一位千金小姐,不亚天仙一般。”洪夫人卧在床上,见女儿梳洗已毕,即令女儿速到中堂拜谢李、徐二位夫人、公子。洪锦云遵命,即刻出堂拜谢,李、徐二位夫人见洪锦云梳装更美貌,羡慕不已。锦云拜谢已毕,站立一旁,便请李公子,拜谢大恩。此时,李广正在前厅与洪锦、胡逵及徐氏兄弟饮酒,高谈阔论,颇为莫逆。忽见仆妇奉了夫人之命,走到厅上,向着李广口呼:“少爷,夫人立等少爷进内宅说话。”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顾儿思媳决计议婚核实存名尚义居心

竹窗明静面东开,风月无心任往来。
沙畔闲鸥随水泛,岸边高树倚云栽。
架存孔孟书千卷,巾漉陶潜酒一杯。
老眼欲从宽处展,江洲方倾独徘徊。

话说李广闻母亲呼唤,遂与众友说道:“家母呼唤,失陪少时。请先饮一刻,小弟就出来奉陪。”大家说:“且请自便。”李广起身来到后堂,只见母亲及徐家婶母俱站在那里,洪锦云立于画栏旁侧。李广趋步入内,口尊:“母亲呼唤孩儿有何见谕?”李夫人言:“并非为娘呼唤,是洪小姐要拜谢你,为娘已代你坚辞。怎奈洪小姐执意不行,为娘的又不好却洪小姐盛意。因此才唤你进来。”李广方欲回答,只见洪锦云已裣衽拜道:“家母卧病在床,不能出谢,先命难女拜谢拯救之恩。”说着已拜下去。李广回拜说:“些微小事,不足言谢,何敢克当。以后请勿挂齿。”李夫人已命丫环将洪锦云扶起。李广偷眼观瞧,暗道:“洪小姐在史府时,乌云蓬松,泪痕满面,现在略加修饰,恍若天仙,令人可敬。”遂退出内宅。

李夫人、徐夫人相陪洪锦云晚膳已毕,李、徐二位夫人相随锦云到洪夫人房内看视。洪夫人卧病暗想:“我母女落难穷途,竟有这位高义的公子拯救,使我一家骨肉团聚。此恩此德未知何日才可报答。”正然思想,只见锦云已至床前,低声口呼:“母亲,现有李夫人、徐夫人前来看视。”洪夫人闻言,赶着要坐起。李夫人、徐夫人一同向前拦阻,口呼:“洪夫人请自安卧,万不可劳动身体。”锦云接言:“二位夫人既如此说,娘勿庸起来,遵二位夫人之命。如娘病好些,再给二位夫人叩谢罢。”二位夫人接言:“小姐说得是,又爽快又近情理。夫人不可劳神。夫人如想何物,只管呼唤众使女去取,休存客气。”洪夫人闻言,伸手把李夫人拉住,请二位夫人坐下,含泪说:“我这落难之人,蒙公子将我女儿救出,已是感恩不尽。又蒙夫人将难身接到府上,未知何时可以报答夫人、公子的大恩?”李夫人回答:“些须小事,夫人何必挂齿。而况令公子正在英年,未可限量。唯愿早早出仕,立功皇家,将来夫人的厚福正长呢!不必忧虑,请自静养病体。妹等明日再来看视。”言罢,起身告别。洪夫人又致谢一遍,令锦云送出房外。

李夫人与徐夫人回至内室,彼此落坐。徐夫人向李夫人口呼:“姐姐,小妹有句冒言的话,姐姐休要嗔怪。”李夫人回答:“妹妹略言何妨,请道其详。”徐夫人说:“饭前洪小姐拜谢侄儿之时,令郎偷看洪小姐数眼方退出。据小妹愚见,三生有幸,有此巧合姻缘。吾想侄儿年已不小,当该婚配。洪府虽然中落,也是宦家,而且洪小姐生得娉婷,世界上有一无二,两家门当户对。小妹多件事,讨杯喜酒吃。小妹与你两家说合起来,未知吾姐意下如何?”李夫人闻言,叹气道:“贤妹所言,愚姐岂无此意?不知宁馨儿小时有一段不了之事。昔日先夫在京作官时,与卢学士交好。后来先夫奉旨外任,元宵时节,卢夫人带他幼女颦娘来给愚姐送行,愚姐羡慕颦娘生得伶俐娉婷,当时卢夫人喜爱宁馨儿,就在筵前议定婚姻,候先夫外任俸满回京覆命时,再为行聘。及至任满,又奉旨改任他处,勿庸进京。后来卢学士告归乡里,不幸先夫身亡。路远迢迢,两地音信已杳,现在若给宁馨儿婚配,万一卢府知晓,那时费了唇舌。李门只他一脉,又得早给他完婚才是。此际两难,如何是好?”徐夫人含笑口呼:“姐姐勿须过虑,既是当年六礼未成,此时重配,未为不可。”李夫人闻言,点头说:“不知洪小姐曾否许人?若已许人,也是空言。”见一婢女在旁言道:“适才奴婢伏侍洪夫人闲谈中,问及小姐姻事,据洪夫人言尚未字人。”李夫人闻言欢喜,当即嘱托徐夫人得便题亲。徐夫人答应,告别回了自己西宅。

且言李广在前厅陪众友饮酒投心,大众遂结拜金兰之交。徐氏昆仲告别回西宅,洪锦、胡逵就寝。李广至内堂请母安。李夫人口呼:“吾儿,为娘有一件心事同你商议。我见洪家小姐甚实端方,娘意求婚于洪夫人,早晚为娘得人服侍,以终暮景,亦可早早传宗接代。未知我儿可能如我愿否?”李广闻言心惊,接言:“在母亲的意思,孩儿敢不遵命。但是这件事有关名义,孩儿不敢从命。母请罢此议,且不可存此心,惟恐被人知晓,纷纷谈论。那时孩儿就无脸面见人了。”李夫人闻言,怒喝道:“好个不肖儿,你为什么名义?你因他是落难女子,不肯顺从为娘的心思。分明是爱富嫌贫,说甚么有关名义!为娘主意已定,尔敢再阻?”李广见母生嗔,不免含笑,口尊:“母亲且请息怒,孩儿非是嫌贫爱富,委实名分攸关。况且通城谁不知孩儿与史府大闹,为的是代抱不平。若作了这件事,不但被众人粉饰我,史家也难干休。尚望母亲三思之。”李夫人说:“为娘思之已久,岂不知所关吾儿名义。为娘给你定下此亲,日后慢慢许图毕姻,有何不可?你就絮絮叨叨,说出这一篇大道理来。为娘的不耐听你这些话,快出去罢。”李广无法,只得退出,心中忧闷,一宿无话。

次日,李广梳洗已毕,进内堂给母亲请安。见母亲不似昨晚那种情景,也未题起议姻之事。李广也就不敢再问。略坐片刻,书童进来报道:“徐府二位少爷来了。”李广别母退出,至前厅与众弟兄畅谈欢叙。李夫人见儿子进来未曾说起昨晚之事,心中甚是疑惑,便令使女去请徐夫人议事。不移时徐夫人已到。丫环送进茶来。李夫人便将昨晚与李广说的话及李广顾名思义、立意坚辞的话,言讲一遍,此事难以成就。徐夫人笑说:“这有何难?”欲知徐夫人想出什么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感高义暗结朱陈动归心遽回故乡

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凄。
山翁既醉依然醉,野鸟知音复似痴。
六代寝陵理国鋖,五侯车马斗家姨。
东郊谢却看花年,陌上无心手共携。

话表徐夫人闻言含笑,口呼:“贤姐,这有何难?吾只笑你作娘的不晓得儿子的心路。他岂不知佳人难得,但碍着名义攸关,如何肯作此污名丧义之事。依愚妹的拙见,莫若暗暗定下,候明春令侄儿前去入赘。这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李夫人笑说:“真是贤妹多才,愚姐不如。且候洪夫人病愈,奉烦贤妹议婚便了。”当下无话。

过了十余日,洪夫人的病已经全愈,精神复旧。李夫人备办酒席,给洪夫人除疴。席间宾主无非言些感谢谦逊的话,不必细表,尽欢而散。次日,徐夫人备了一桌酒席,单请洪夫人赴筵。洪夫人不能推辞,只得随婢女过去。徐夫人迎接,让入内堂。献茶已毕,徐夫人说:“今请夫人到此,系奉李家姐姐差使,有句冒昧话要与夫人商量,未知肯容纳否?”洪夫人说:“既蒙夫人见教,请即示知,洗耳恭听。”徐夫人说:“只因李家姐姐羡慕令爱端庄,贤淑可人,又闻尚未字人,拟请愚妹作一氤氲使者,与李家贤侄匹配良缘,愚妹也可得叨些喜酒。但是言多冒昧,未卜夫人尚可允否?”洪夫人笑道:“承夫人指教,敢不应允。但只大恩未报,何敢以辱女相攀。李公子乃一表堂堂,岂少贤惠匹配?而况先夫被辱,家道萧条,又不敢以寒门高攀朱第,奉烦夫人善为辞谢。”徐夫人口呼:“夫人不必谦逊。若因李家贤侄人才鄙陋,不堪与令爱匹配良缘,愚妹也不敢勉强;若因家道中落,不便仰攀,这是夫人过谦之言。况且李家姐姐极慕令爱贤淑。夫人本是宦门大族,即使家道中落,也是一时运蹇时乖。令公郎乃是当时豪杰,日久福泽不能限量。在愚妹看,令爱与李家贤侄匹配,可称得起双美。况且两家又系门当户对,还请夫人三思。如蒙见允,李贤侄前尚望不可道破,因恐他知道,他怕人言可畏,损坏他的英名。候至来春,令他亲自造府入赘,成就百年大事。但不知夫人以为何如?”洪夫人听了这一番话,也就不推辞,说道:“寒门未免高攀了。”

徐夫人见洪夫人已允,遂令婢女请李夫人过来,便说:“令郎姻事,已蒙洪夫人不弃慨允。”李夫人闻言,笑逐颜开,说道:“此是洪夫人见爱,贤妹的鼎力,小儿的造化,我李门高攀了。”遂在鬓边拔下一枝紫金钗,递给洪夫人说:“暂为聘礼,俟明春再备花红,嘱小儿入赘。所有不周之处,还望亲家太太包涵。”洪夫人接过金钗,彼此逊谢一回,大家方落坐。徐夫人令使女排筵,又令人去请洪小姐赴席。洪锦云来至,酒席已经摆齐。徐夫人让洪夫人首座,李夫人对陪,锦云坐了上横头,徐夫人坐了主位。真是情投意合,欢呼畅饮。惟有李夫人在洪小姐身上加一番爱惜,向洪夫人、徐夫人说两句话,就转过脸来看看洪小姐,又频频的拣那自己合味的菜,送在洪小姐面前,口内言不要客气,恨不得要去喂他才好。徐夫人看见,只是抿着嘴笑,弄得锦云脸上过意不去。不移时,大菜上毕,用饭已罢,席散,洪夫人母女向徐夫人道了叨扰,按下不表。

且言胡逵在李府住了半月有余,一日向李广说:“小弟意欲明日回乡。待至明冬,前来与伯母祝寿。”李广说:“相逢未久,又要思归。再请少住数日,有何不可。”胡逵说:“尚有要事,不能耽搁。明冬必来相会。”李广再三留之不住,遂赠了川资,当日设筵饯行。

次晨胡逵拜别,回山西去了。洪锦见胡逵回籍,不由触动自己思乡之心,遂向李广说:“小弟一家在此打搅多时,不胜感愧。弟欲带领家母、舍妹回转家乡。后会有期,再酬大德。”李广说:“咱弟兄义气相投不必说。伯母、令妹住此,就便以此为家,有何不可!何必言去?”洪锦说:“非是小弟言去,但是弟与家母、舍妹在此多日,恐史逵那厮生疑,造出闲言,那时有污清名,反为不美。”李广闻言,醒悟说:“既是如此,请稍待三日,任贤弟荣归何如?”洪锦已允,遂通知母亲、妹子回乡之事。李广也告诉母亲,又去账房内支了三百两银,赠与洪锦作盘费。李夫人送与洪夫人、洪小姐许多物件。洪家母子坚辞至再,只得收下。李广命人预先雇妥船只。

到了第二日,前后设筵送别。这日虽系畅叙,竟有黯然销魂为最。李夫人难舍锦云,酒席间,谆嘱许多言语。第三日,徐夫人给洪夫人母女饯行,也是前后设筵。席中徐夫人向洪夫人说:“前日承贤姐所允之事,不可忘却。届时当令他前去。”李夫人接言:“愚妹本系高攀,是为万幸。”洪夫人说:“当谨遵命,何敢忘却。”此进,洪锦云听母亲与徐、李二位夫人一问一答,真是葫芦里摸天,不知所以,唯有暗自狐疑而已。少刻席散,徐夫人亦赠了许多物件。

到了次日清晨,李广命人雇来挑夫轿子,抬了箱笼物件。洪夫人同女向徐、李二位夫人洒泪告别,徐、李二位夫人亲送上轿。李广同徐氏兄弟送洪锦下了船,方握手相别。洪锦见他三人回去了,即令船户开船,直望沧州而行。洪夫人在舱中将李夫人求婚,为娘已经应允,明年春间李公子来沧州招赘的话言明。洪锦闻言大喜,说:“李广之恩,孩儿正虑何以报答。既结为姻戚,妙极了。”洪锦云在旁这才明白,却是又羞又喜,低首无言,手理罗衫,身依篷窗,远观水色。母子三人欣喜还乡,只望顺风相送,这话慢表。

且言史逵那日被李广大闹相府,讨去洪锦云,自己又被洪锦掼在地,身受微伤。心中恼恨李广多事,却又无法可设,只得暂且忍气,将养伤痕,再作计较。过了一二十天,伤已痊愈,遂向万事通言:“可恨小李那厮无礼,怎么设法宣出我这口闷气?”万事通口呼:“少爷且自宽心,门下早已设想在此。不过略施小计,管教他性命难存。”毕竟万事通想出何计害李广性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史相府设计害英雄玉皇阁乘醉捉妖魅

酒肉宾朋人人爱,谁知转眼炎凉态。
留神细看几多般,世俗人在人情在。

话表万事通口呼:“少爷,门下想了一条妙计,必然出了少爷这口闷气。”史逵问:“是何妙计?”万事通说:“是借刀杀人之计。涌金门外西湖畔有座伏魔庵,地方却极幽雅。庵后有座玉皇阁,晚间阁上闹妖怪,非常利害,善能食人。到了日落时候,庵中众僧就不敢出房门,关门闭户。门下心想,要害李广须借此地,他命必绝。再迟一两日,少爷亲到李广家拜谒,只言谢罪,然后再去请他。彼此来往熟了,便约他至伏魔庵西湖观景。将他诱至那里,再用言语激他,令他自投罗网去捉妖,必为妖魔所害。那时少爷的气亦消了,仇也报了,又不落害人的名声,你看如何?”史逵闻言,拍手连称:“妙计,妙计!就依此计便了。”

隔了一日,史逵同万事通午后去拜李广。李广闷坐书房,忽见书童手持名帖,走进回禀:“现有西邻史公子同姓万的前来拜访,说是有话向少爷说,务请少爷相见。”李广闻报,心中暗想:“我与史逵向来并无来往。既然来拜,睹面看是如何?”遂命书童去请。书童走出,将史逵、万事通请至厅上,李广出来迎接,彼此行礼,分宾主落座。书童献茶,史逵说道:“前日小弟无知,贪色假冒大名,纵奴行凶,有累世兄气恼,诸承训诲,铭感难忘。本拟早日趋前负荆请罪,曾奈小弟月来为贱恙所累,不便出门。今特奉家祖母之命前来谢罪。还望世兄不咎既往,大度涵容。小弟以后当时常领教。”李广见他来意恳切,遂接言口呼:“世兄言重了。前事久已丢开,令祖母未免过于客气。小弟前者误闹贵府,也是一时气忿,不免多多得罪,还望世兄与令祖母太老夫人恕过小弟才是。”史逵接言:“此皆小弟自取之咎,于世兄何尤?以后当彼此永释前愆,小弟感谢不尽了。”李广说:“难得世兄见义勇为,知过必改,小弟钦佩。”遂留史逵便酌,史逵并不推辞。三人浅斟低酌,直饮至月上花稍,史逵同万事通方告辞回去。李广送至门外。方回内宅,李夫人便问:“史逵同万事通为何到此,留他等饮酒?史公子是一无用之人,勿庸防备。他那万事通乃刁诈异常,切不可亲近。”李广便将史逵亲来谢罪之事,述说一遍。李夫人说:“他经了一番羞辱,自知愧悔,痛改前非,也是有的,这可不能却他。”李广唯唯答应,退出。

次日,史逵令家丁持简帖来请李广饮酒,李广禀明母亲。李夫人说:“既来请你,这是礼尚往来,吾儿不可却他盛意,去可早些回家。”李广退出内宅,带着小使竟往史家赴宴。史逵同万事通尤加恭敬,直饮至杯盘狼藉,月影横窗,方席散。自此之后,你来我往数次。这一日,史逵口呼:“老万哪,今日你可记得否?前月今朝正是小李大闹相府,整是一个月了。此仇究竟何日可报?”万事通说:“今日便可安排,只须如此如此,他的性命难保。”

史逵遂派人到伏魔庵预备酒席。史逵同万事通亲到李府,见李广正在书房同徐氏兄弟讲论经史,见史逵、万事通走进,连忙相迎,史逵、万事通又与徐氏兄弟谦逊,大家方落座。书童献过茶,史逵说:“小弟因今日天气清和,特地前来约世兄往西湖一游,领略湖光山色,未卜世兄尚可屈驾否?”李广说:“当得奉陪。”史逵向徐氏兄弟说:“二位徐兄不以小弟愚蠢,奉请相陪同游,更是小弟万幸。但不知二位徐兄肯同小弟为伍否?”徐氏兄弟见史逵言语恳切,又闻他已悔过,遂欣然允之。

李广令人备了三匹马,齐出书房、大门,乘骥直往西湖而来。不多时,已至西湖,见那山色湖光甚为悦目娱心,又值暮春天气,花红柳绿,颇有可观。先在沿湖观赏了一回,史逵便请众人且到伏魔庵小坐。众人进得庵来,见是绀宇雕墙,茂林修竹,甚是幽雅僻静。李广、徐家昆仲颇为欣悦。

到了方丈,有住持僧迎入献茶,通了名姓。此时已午后,史逵即命摆酒,住持僧帮着招呼,将酒席摆上。史逵便邀李广等入座。真是山珍海味,说不尽美味佳肴。五人递盏传杯,欢呼畅饮。依然日未衔山,眼看酒席已残,必欲回府。史逵暗自着急,怎能候至天黑,令他捉妖。万事通见他局促不安,已晓其意,遂带笑说:“吾料各位少君虽然畅饮,这闷酒殊觉无味,或是各赋一诗,或是行两条酒令,以助酒兴何如?”李广说:“这话颇有意味,咱们行个击鼓催花的令罢。”万事通夸奖道:“还是李少君豪兴勃勃,真不愧英雄将才。违令者当罚三大觞。”众人应诺,即刻折了一枝碧桃花,又在大殿搬了一面鼓来。万事通就把花递与李广说:“就从李少君起,周围相转,花在谁手中,鼓已停声,谁便饮一杯。违者罚依前数。”遂命僧人在外厢起鼓,李广把花往下一送。随团团以送。万事通接过花在手,鼓声停住,万事通饮了一杯。外厢鼓声又起,由是传递十数遍,大众所饮的酒不相上下。此时夕阳西下,万事通口呼:“各位少君,且再饮一大杯回府罢。”李广不知是计,乘醉笑说:“为时尚早,我辈酒兴正浓,何可就走?再饮少时,却又何妨?”住持僧上前口呼:“诸位公子有所不知,非是小僧相促,只因小庵后面玉皇阁上近年出了妖怪,日落之后,出来必要吃人。小僧也曾请法师捉妖,曾奈妖怪利害非常,虽广大的神通法师,皆捉之不了。因此小庵一到日落,各处便将门关了,不敢出来。诸位公子还是依万先生之言,早些回府为上。”徐氏兄弟一闻此言,便催促李广,口呼:“大哥,既是如此,我等只可早走一刻为是,何必在此担惊。”李广愤然说道:“贤弟你们忒也胆小,谅此小小妖魔,有俺在此,还怕妖魔吃了你们不成。”万事通便趁势用话激道:“李少君,不可小睹那妖魔,委实非常利害。”一旁徐氏兄弟竭力劝阻:“大哥不可任性,早些回城才是。”史逵说:“吾尚不知此处有妖怪,早知如此,咱们也就不来了。”口呼:“李世兄,咱们大家快走罢。”李广闻大家之言,好生不服,口呼:“诸位世兄害怕,请即先回,俺今夜非捉妖不可,看妖怪怎样奈何我?非是俺口出狂言,千军万马之中,俺也分毫不惧。谅此小小怪物,又何惧哉!俺李某若不将妖怪捉获,誓不进城。”徐氏兄弟口呼:“大哥既不进城,弟等安能独回?”史逵假意接言:“李世兄既负此豪气,小弟焉敢失陪,相与静候大力捉妖便了。”

话休烦絮,候至二更,李广乘着酒兴,上了玉皇阁,准备捉拿妖怪。候了半时,毫无动静,李广便伏在神案上面假寐。方入梦乡,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只吹得毛骨悚然。李广越身而起,向四面一看,忽见从窗外跳进一物,手执铜叉,望李广扑来。不知李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李广降妖得铠甲洪锦被盗劫箱笼

锦上添花从古有,雪里送炭世间无。
时来易借千金得,运去难赊酒半壶。

话表李广见从窗外跳进一物,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口如血盆,牙同利剑,披散着红发,勒着一道束发金箍,手执铜叉,状貌狰狞,飞舞跳跃,扑奔李广而来。李广忙执剑在手,见妖魔来得切近,大喝:“狂妖敢来作祟,吃我一剑!”抡剑劈面砍去,那妖魔大怒,怪目圆睁,一声狂吼,舞起铜叉,迎面刺来。李广用剑相迎,转手一剑砍去,妖怪转身跳在一旁,大喝:“李广!俺与你无冤无仇,无端占我安身之处。平时任你作威作福,今日有俺在此,必断送你残生性命。”李广闻言,暗想:“可煞奇怪,怎么妖魔也会说话,又晓得我名姓?莫非不是妖怪,或是史逵那厮暗使人算计于我?且不管他,我且除了他,再作理论。”遂舞剑望着妖魔砍来。妖魔用叉急架相迎。剑往叉来,斗了约有一个时辰。李广毕竟非妖魔敌手,只战的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心中着急。忽被蒲团绊倒,那妖怪便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来吃李广。忽见李广从头顶上放出一道红光,那妖魔见了红光转身逃走。暗表:这红光原来李广是上界武曲星临凡,将来有一番偌大事业,妖怪如何敢伤他。李广被蒲团绊倒,又见妖物扑来,心中一急,这道红光从泥丸宫冲出,已将妖魔吓退。

李广见妖怪从楼窗跳出去,便翻身站起,提剑也从楼窗跳下去,追赶妖魔。追到一所空院,只见妖魔望着李广吼了一声,向柳树丛中蹿入。李广追进树丛,只见妖魔翻身跳入柳荫下枯井中。李广看见枯井是妖魔巢穴,大喝:“妖魔那逃?”正要往井中跳,忽听身后有人口呼:“武曲星君,休得猛浪。”李广闻言,急掉转身躯,见是一位道人,骨秀神奇,具着仙家气概。李广问道:“你是何人?难道你是那妖怪化身么?俺姓李名广,俺非姓武,武曲星却是何人?快些言明。可知俺这宝剑的利害。”道人含笑,口呼:“星官休怒,这井中并非是妖怪,乃是与星官看守盔甲的柳仙君。如不信,请且观看。”道人将袍袖向井边一拂,向井内说:“柳仙何在?速将武曲星盔甲交明,便可回山覆命。”言毕,忽闻井中一声答应,立时送出一个衣包来。道人口呼:“星君,这系星君盔甲衣包,你且收了。”李广接过问道:“这盔甲系何人送我?尚望言明。”道人说:“这柳仙是奉纯阳吕祖之命,特将盔甲送与星君。将来建立功劳,同保大明天下。我有这一手卷送与你,如遇英雄豪杰、侠客剑仙,这手卷中现出真容者,便可与他结为兄弟,日后同立奇功。家室功名俱在卷内,仙机不可泄漏。君须好自为之。还有一言,吏、刘二姓,时存奸计,欲害君王。今日之事,即为他年的引线,现在须避其锋,将来便可在他二人身上建功立业。此去扬州不远,可往那里会合奇缘,不可自误。切记,切记!”遂将手卷交与李广,李广接过,见此手卷有五寸长,上面有黄绫裹轴,装潢精致,遂即袖讫。遂口尊:“道长今承见教,大约是位仙翁。请教仙翁尊姓大名。”道人答道:“吾乃西方太白金星是也。”李广闻言,遂倒身下拜,说:“肉眼凡夫,不识星君莅此,多多得罪,尚望宽容。”太白金星笑道:“不知不罪,适才所言,君须牢记。后会有期,就此去也。”袍袖一拂,飘然而去。

李广欲上前挽留,却被柳仙一推,跌倒在地,睁眼看时,却是仍然伏在楼上神案之上。仔细想来,却是一梦。见案上残灯犹明,见旁边放着一个包袱,遂向袖内一摸,那手卷已在袖中,心中惊喜非常。取出手卷,就着残灯打开观看,但见上面现出五个人来:第一个粉面朱唇,身披戎装,乃系自己;第二个儒家打扮,分明系好好先生徐文炳;挨肩站着一人乃系徐文亮,满脸儒雅,却也是戎装戎服,心中疑惑:他本是儒生,为何武家打扮,莫非他日后弃文就武么?第四第五便是鸳鸯脸洪锦,烟葫芦胡逵,往下就不见形迹了。遂将手卷卷讫,仍然袖讫。此时天尚未明,就伏在案上假寐片刻。

且言徐氏兄弟在方丈内坐候一夜,担着无限惊忧,直到天明,未见李广下楼,心中好生着急。那史逵、万事通二人,天明未见李广下楼,心中暗喜,以为李广必为妖魔所害。四个人存着两个心眼,一则一喜,一则一忧。忽见李广从从容容,一手提剑,一手提着包袱,走进方丈。那徐氏兄弟见了,自然转忧为喜,那史逵、万事通不但转喜为忧,只吓的魂飞魄散。徐氏兄弟便问李广捉妖情形,李广便将夜间光景,妖怪模样,述了一遍。又言非是妖怪,原是特来送盔甲与我的,这包袱内便是盔甲。那史逵、万事通闻言,将脸吓白,遂接言说:“佩服世兄真好胆量,真好武艺。此妖一除,不但世兄得一副盔甲,就是这庵中除一大患。”李广闻言,冷笑一声说:“史世兄,以后若那里有妖怪,多举荐两次,好让小弟捉个畅快,多得两副盔甲,小弟却不怕他害我。”一夕话,说的史逵、万事通钝口无言发怔,脸上一红一白。

李广命小使抗着盔甲,包自己拉着。徐氏兄弟说:“走罢!”向史逵说:“改日再会,昨日多有搅扰。”言罢出了庵门,把盔甲包捎在马后,三人一齐上马,进城回府。将到自家府门,那些家丁小使,纷纷迎上前来,口呼:“公子爷,昨日往那里去了,老夫人不放心,等了一夜,快去见老夫人一面,让他老人家好放心。”李广闻言,忙忙走进内宅去见母亲。却好徐夫人因儿子未回家,过来访问。李广近前,都请了安,遂将在玉皇阁捉妖得铠,遇见太白金星,“令我与徐家兄弟,同到维扬”的话,细细言了一遍,李、徐二位夫人方放下心。徐氏兄弟知晓母亲在此,遂入内宅,都请了安,一同李广齐至书房,互相议论:“此一番足使史逵那厮胆碎。”三人欢喜无限,遂预备行装,去往扬州游览。

倏忽已过十余日,三人辞别母亲,各带书童,竟奔扬州。这且慢表。这史逵自李广出庵而去,定了定神,抛去惊惑,只得同万事通转回相府,不必细表。

且言洪锦带着母亲、妹子,由杭州开船望沧州进发。这日舟过维扬,遂泊船岸下,令船伙登岸,沽酒独自畅饮,只吃得酣醉。再言此地有一钻舱的恶贼,名牛洪,浑名黑夜鼠,专由水面上钻舱打劫。是夜,正来到洪锦船上,见船上人等皆睡熟,牛洪把闷香烧起,轻轻钻入舱内,倾箱倒箧,将所有的衣服、银两偷了个洁净,只遗下随身衣服、铺盖而已。天明时,船户睡起,预备开船,猛见舱门大开,遂唤醒洪锦说:“舱中被窃,客官急速快起。”洪锦闻言,起身一看,箱簏中所有物件,已然不翼而飞去,不由的大惊失色。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县令糊涂讳言贼盗英雄困厄怒杀土豪

寻芳缓步入花丛,但见青松胜杏红。
蜂蝶纷纷来又去,却争红杏不争松。

话表船户喊醒洪锦,洪锦见失窃银两、衣服,不由大惊失色。洪夫人更加着急,含泪曰:“这事怎么好,在杭州被难,幸有李公子仗义疏财,赠川资,使我母子三人回籍。现在又遭贼盗偷去银两,这里那有像李公子那样好人。眼见得一家三口死在目前,还有何指望,不如死了,强如饿死。”言罢,推开篷窗,望河内便跳。洪锦云急忙上前一把扯住,含泪劝道:“娘呀!何必着急,失了银两物件,也可寻得回来。暂且寻店住下,写了失单,令我哥哥进城报地方官,请他捉贼追赃,必有水落石出之日。难道娘拚着一死,就算抵了失去的银两不成?况且娘这一死,我哥哥岂不急杀,女儿依靠何人,女儿所言是不是?”洪夫人方坐在一旁不语。洪锦急令船家找了客店,同母亲、妹子到客店暂住。遂向店家借笔砚,开具失单,问明店家江都县衙门的路径。这店主姓费,排行第五,人都唤他费五,却生得刁诈万分。今见洪锦被窃,要去县内报案,只因与县令有些交情,因此颇为殷勤,指明路径。

洪锦袖了失单,直往江都县而来,逢人询问。已到县衙,却好正值江都县升堂理事。暗表这江都知县,姓胡名图,乃是捐纳出身,仗着钻狗洞舔屁眼巴结大老官,才谋得江都县之缺。到任已有一年,一概公事民情,皆不理问。只晓得要钱,惟恨钱眼小,钱眼若大,他便钻了过去。却糊涂非常,勿论是何案件,只要有钱到手,他不管人家冤枉,硬断下来。总言有钱得生,无钱得死。本地绅士也曾上告他数次,曾奈他在上司面前,把民间弄来的钱,全送与上司,因此告他不动。这也是洪锦时运不通,被窃偏遇着这糊涂官。洪锦见胡知县正坐堂,便向公案前跪下,将被窃情由,申诉一遍,遂将失单呈上。胡知县阅了失单,皱着眉,望下说道:“你好没来由,你可知自从本县到任以来,并未有贼盗,皆是夜不闭户。你来报窃案,你是要讹诈本县吗?本县是一清如水,本县无钱被你讹索。”洪锦闻言,暗笑竟有这湖涂人作知县。遂口呼:“县太爷,俺亦是宦家子弟,焉敢讹诈地方官;若未被窃,还来撒谎吗?”胡知县说:“据你所言,不是讹诈本县,实是被贼偷窃。既然如此,本县问你,这窃贼姓甚名谁?你可把他交与本县,代你重办追赃。”洪锦闻言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糊涂官,竟令俺遇着。”因辩道:“俺若知贼子姓名住处,我自会惩办他,何用交与你?既为父母官,乃是朝廷一七品衔,为何不明道理?譬如县太爷是过客,途中被窃,我为本处知县,你来报窃案,我回你这等话,令你把贼人捉来,交与我代办,还是要我给你派差,捕贼追赃呢?”胡知县被洪锦问的无言可答,恼羞成怒,将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唗!好大胆的刁民,胆敢顶撞本县。来人!将他逐出!”值堂书吏见县官闹的不成事体,近前禀道:“这捕贼追赃是太爷分内的责任,况且太爷乃系民间父母官,百姓受了贼盗之害,当派差役访拿重办方是。太爷勤慎从公,为民除害,日后太爷任满,众多百姓感太爷恩德,必然公送德政牌、万民衣、万民伞。太爷若升他处,有被参处,可将这公送的万民衣伞、德政牌拿去抵销,亦保住前程。现今这小小窃案,不给民人作主捕贼追赃,还令失主指出贼之名姓,这话若传出去,太爷的政名颓败。据书办的愚见,还是太爷代民捕盗为上。”胡知县拈着须,沉吟良久,遂望下说:“本县立差捕役捉贼追赃,你且下去听候。”

洪锦退出,回到客寓,将县官所言,向母亲、妹子言了一遍。母女二人闻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由此住在客寓,等候县中捕贼追赃。隔三五日,便到县里催一次,一连催了七八次,候了一个多月,赃贼未获。看看房饭无资,日食难度。这店主人费五素行刁恶,见洪锦惫劳光景,房饭钱更是日不能少的。被费五逼迫,只得拿些旧衣服去典质些钱,以抵房饭钱。久之典当已空,洪锦愁闷无聊,又无处告贷,愁眉不展,短叹长吁,遂走出店门,信步游行。走至校场,但见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竟是些玩杂耍的,变戏法的,摆书场演说盲词的,有卖水果的,有卖吃食物的,各样摊场,在此借以混钱。洪锦看罢,触动自己心事,暗想:“俺洪锦颠沛流离,至于此极。与其坐困客店,日食不敷,何不在此想一变通之法,混几个钱贴补贴补,有何不可?”想罢,便向众人拱了拱手,含笑言道:“在下姓洪,本系沧州人氏,只因带领母亲,妹子回籍,路过贵地,夜遭钻舱贼窃去银两衣服。虽然经官报案,曾奈一月有余,人赃未获。现经房饭钱难付,俺借贵地打两套拳法,望祈诸位仁人君子,随意援手,帮助帮助。”话方说完,那些观热闹之人,团团围了一周。洪锦便使开架式,显露武艺,上三下四,左五右六,雪花盖顶,枯树盘根,独虎归山,双龙出水,耍得风雨不透。见他双拳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将他身形都遮的看不清楚。人人喝彩好拳法,众人向场子内掷钱。一霎时,地上之钱,已遮了地皮。洪锦暗喜:“照此办法,俺母、妹三人不至冻饿了。”遂弯腰将钱捡讫,收在腰内。复又再耍,才摆开架式,忽见自人丛中走进一人。见这人暴眼浓眉,武生打扮,腰佩宝剑,后随一小使。这人叉手而立,侧目而观。洪锦疑他是个行家,便抖擞精神,又练了一套。那晓得那武生未来之先,众人向场内皆掷钱,自这武生来场,却无掷钱之人。原来这武生,姓马名骜,是本县一个武举,为人凶横异常。凡江湖上卖艺之人,若来经营,必先持名帖到他府宅拜谒,每日还得送些钱,他方许在校场内营生。倘不如此,若有人撂钱被他看见,不但不许卖艺人在此,还与那撂钱的淘气。因此,众人见他来了,连一个人撂钱也无。洪锦那里知道,将一套拳耍过,向众人讨钱,忽闻马骜大喝:“你是何人,敢在此地卖艺?你未在我处挂号,岂容你在此逞能!”洪锦闻言,怒说:“你这厮欺人太甚,俺卖俺的艺,却干你甚事?”马骜大喝:“好大胆的狂奴!此处无你站的地界,你卖艺见过谁了?”说着,就将腰间佩剑抽出鞘,向洪锦劈来。洪锦一见,大怒道:“反了,反了!皇帝家地方,怎能任你这厮擅作威福?”说道,一步抢到马骜跟前,一抬手把马骜手中剑夺过,趁势下面一腿,马骜躲闪不及,跌倒尘埃。洪锦说:“好地癞,我给此方除了害罢。”抡剑就剁。毕竟马骜生死,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惹飞灾洪锦下死牢设毒计费五卖孤女

一面之识未为真,水用杖探知浅深。
不畏猛虎三只眼,只怕人有两样心。

话表洪锦手起剑落,将马骜一剑杀死。众人齐嚷:“杀死人了!”洪锦叉手站立,口呼:“诸君勿怕,俺洪锦乃是堂堂大丈夫,俺既然将顽徒杀死,岂肯逃跑,连累诸君。俺烦众位领俺到公堂首告便了。若众口喧嚣,休怪俺目中无人,挥剑乱砍。”众人中有那好事的就说:“一人作事一人当,算是英雄好汉。我等就领你到县,让你投案首告。”该管地保闻知出了命案,急忙前来,一听凶手要到县投案首告,便邀了证见人,陪着洪锦一同到江都县衙。胡知县闻听是人命案,直吓得魂飞天外,即刻升堂,传拿凶手。洪锦已立在堂下,便将始末根由诉了一遍,真供不讳。

胡知县带领仵作到尸场相验,只见马骜家眷在尸场伸冤。仵作验毕据报,委系被剑砍死。胡知县填了尸格,饬令苦主领尸收殓,便打道回衙升堂。将见证传上堂讯问,即与洪锦口供相符。胡知县将洪锦钉镣收监,一面备文书通详上宪,专待上司回文,好按律治罪。按下慢表。

且言洪夫人同女儿坐在店中,日已下午,不见洪锦回店。正自盼望,见费五匆匆进来,向洪夫人说:“祸事不小,你家少爷在校场卖艺,不知为何将本地马武举杀死。现在你家少爷已收入县监,必然抵偿。”洪夫人母女闻言,只吓得胆裂魂飞,面如土色,遂哭道:“苍天呀!为什么我洪门尽遭奇祸?在杭州幸有李公子搭救,赠川资,指望回籍,安然平靖。谁料途中遇窃贼,失脱银钱衣服,只落得坐困招商,日食维艰。为何我这老不死的苦命,经了许多奇祸飞灾?今日这逆子杀人入监,我母女怎生是好,那有着落?”痛哭不止。费五在旁想出一条毒计,便向前口呼:“老太太与小姐哭也无益,想一法儿,救出你家少爷方好呀!”洪夫人口呼:“店主人,我乃是一妇人,有何法想?”费五说:“我想出一条法来,我这里钞关城外范家庄,是当朝宰相范其鸾相爷的住宅。相爷虽不在家,家内却有子侄,专肯济困扶危,又与本县地方官都有来往。我明日送你到他庄上,若见了范公子,苦苦哀求,他必设法救出洪少爷来。”洪夫人听了这番话,便将眼泪拭了拭,向费五谢曰:“多承店东关切。”遂问女儿:“你看如何?”洪锦云说:“店东的关切极是好意,曾奈我哥哥是杀人的凶犯,即使范丞相专肯济困扶危,恐其不能将有作为,去救我哥哥性命。在女儿的意见,另寻别计方妙。”洪夫人问:“照吾儿所言甚有理,但则有何妙计救你哥哥?”洪锦云含羞言道:“若依女儿意见,除非到杭州去请李公子前来设法,必然尽心竭力,使用银钱赎我哥哥出来。”费五在旁急急接言:“小姐所言太轻妙了,此是人命重案,若上司回文一到,即刻就要按律抵偿。若等到杭州再使银钱,将上下衙门买嘱,到那时,你哥哥恐其已身首异处了。我费五是代老夫人筹画这条计策,全凭你母女作主,我的心对得起你母女。”洪夫人闻言思忖,觉着尽情尽理,当时答应,明早前去求救。

费五见洪夫人应允,心中暗喜,即刻回店后,暗与妻刁氏言明,就里怎样用计,方可将他女儿骗出。刁氏闻言,欢喜无限。这一夜,洪夫人母女皆是万箭钻心,相对哭到天明。洪小姐出来打了面水,此时刁氏进来,帮着洪夫人梳头换衣。洪夫人为救子的心重,遂吩咐女儿:“为娘的去走一趟,看是如何,再作计议。”又拜托刁氏照应着女儿,洪小姐含泪口呼:“娘亲此去,可行便早早回来,即便不行,也得早早回来,以免孩儿盼望。”

洪夫人答应,遂同费五前行。走出钞关城,实在走不动,只得坐在沿河之柳荫下一块青石上暂歇。费五望河中一看,波浪滚滚,陡起凶心,四面一望,左右无人,便向洪夫人佯指道:“那里来的这阵飞鸦?”洪夫人不知他有心相害,抬头一看,费五给一冷不防,趁式用手把洪夫人推入河中。费五急急回店,向洪锦云口呼:“洪小姐,真是祸不单行,你母亲走到城外,跌了一脚,就昏过去了。我请一位村媪在那里看守,我故此急急回来报信。”洪锦云不晓费五奸计,只吓得胆裂魂消,也不顾抛头露面,扶着刁氏,偕同费五,急忙出城。可怜三寸金莲怎能走的动。费五假意口呼:“洪小姐你这样走法,何时可到?我去雇一顶小轿。小姐坐了方快。”洪小姐允许,费五便雇了一顶小轿。洪小姐乘轿,费五将轿帘放下,轿夫抬起飞奔而行。

费五夫妇将洪锦云骗在离扬州六十里仪徵城外。有一财主作过教谕,姓王名清,因夫人崔氏不能生育,便欲买妾生子。费五两口带同轿夫,一直将洪锦云抬至王清家内,卖了一千两银子。两口子带着银子逃往他方去了。这王清当日要与洪小姐成亲,被其妻崔氏知晓,见洪锦云乃大家举止,非似小户人家的女儿,便问明洪锦云的家世。洪锦云便一一诉明始末,崔氏夫人大为叹息,遂将洪锦云认为己女,使王清绝了想头。这王清乃是好色之徒,花去千两身价,心中不甘,时时欲来苟合。所幸素来惧内,若崔氏一声断喝,他就再也不敢抬头,因此洪锦云方得保全名节。一日,崔氏夫人偶尔出外,洪锦云独坐房中,王清知崔氏不在家,急急进内室。洪锦云一见,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见王清笑嘻嘻的进来,向洪锦云调戏。洪锦云始则晓以大义,动以危词。王清欲火如焚,近前欲拥抱。毕竟怎样保全名节,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随波逐浪老母重生劫狱翻监英雄遇救

一叶扁舟任往来,持鱼换酒笑颜开。
风波险处人休讶,廊庙风波更险哉。

王清近前正欲拥抱洪锦云,却值崔氏回来。闻房中有戏谑之声。又闻有拒绝之声。崔氏暗说不好,心知那老不知廉耻的,必然调戏义女,遂大踏步抢进房来。见王清嬉皮笑脸向洪锦云百般戏谑,不由心中动怒。这洪锦云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已急得两泪交流,拚命拒绝。黾瞥见崔氏闯入,如遇天神相救的一样。喊道:“娘快令义父出去,女儿实在怕他。”崔氏闻言大骂:“老猪狗,老杀才!天下那有你这乱伦的老东西,我不过出去一时,你就变了样子。”骂未绝,王清已垂头丧气,一溜烟跑出房去。崔氏怒犹未息,洪锦云殷勤相劝方止骂声。自思“将洪锦云留在家中,终非久全之计”,就在附近觅了一所静宅,瞒着王清,将洪锦云送在僦宅内居住。派了两名使女伏伺,每日三餐,由本宅送来。又派人在各处询访洪锦云的母、兄之事。洪锦云由此才得安身。这且慢表。

再言洪夫人被费五推落河内,随波逐浪顺水淌至一处,乃是一只船的舵上。船中坐着一位英雄,斜靠篷窗,闲观烟波风景。忽见舵畔冒水泡无数,近视见船舵绊着一人。急唤舟人去救,水手立刻下水捞救起来,放在舱外。这位英雄近前见是一位半老的妇人,遂令舟人煎一碗姜汤,频频灌下。不多时,洪夫人苏醒过来,“哎哟”一声,哇的一声吐出水来,睁开二目,见身卧船上,因叹道:“我已死的难妇,蒙那一位仁人君子救我这苦命残生?”这位英雄见这老妇人已然苏醒,身上衣服湿淋淋,遂令船家:“将你家眷衣服取两件,领这位老太太后舱去换,该多少钱俺偿你便了。”那船家将洪夫人扶入后舱,换了衣服。洪夫人出来拜谢这位英雄毕,坐在一旁。观这位英雄,生得顶平额阔,齿白唇红,秀眼八字眉,头戴素白将巾,身穿白罗绣裰,堂堂一表,俊美英雄,暗暗称羡。忽闻那英雄问:“这位老妇人那里人氏?因何落水?”洪妇人见问,二目落泪,不由哽咽着将以上情由细言一遍。那英雄闻言慌忙立起,深深一揖,说:“小侄有眼无珠,得罪伯母。据伯母所言,洪锦兄乃是一位英雄,除了民害,令人生敬。伯母但请放心,小侄当竭力救他便了。”洪夫人随问公子尊姓大名,祖居何处。那英雄口呼:“伯母,小侄也与洪锦兄同是天涯沦落人。小侄祖籍河南人氏,名唤傅璧芳,人送绰号‘小罗成’。先父曾作山东登州知府,被奸臣妄劾落职,一病身亡。先母前年已去世,小侄恨奸臣妄害,就同两位中表兄弟,一唤钻天龙左龙,一唤入地虎左虎,皆有勇力,在清江登云山立寨,暂时栖身。候奸臣去位,我等再去为国出力。现闻扬州江都县乃是贪官,欲到县中抢掠仓库,以充山塞粮饷。伯母但请放心,趁此将洪锦兄救出,做我等帮手,请伯母暂且山寨栖身。”

正言话间,忽见有两个人跳上船,一个淡红脸,一个焦黄面,一样的包巾箭服,走进舱中,便问傅璧芳:“这妇人是何人?”傅璧芳便将始末根由言了一遍,二人闻言,遂向洪夫人行礼。洪夫人赶着扶起二人,问了姓名,原来就是左龙、左虎。傅璧芳对左家兄弟二人言说去救洪锦,左家兄弟愿往,说:“事不宜迟。”急点喽兵,改扮行装,混入城中,以便行事。大众随即装速停妥,点了五百喽兵,分头先行,暗进县城,都在县衙左右埋伏。但见头门火起,便一齐杀出。众喽兵遵令而去。

傅璧芳、左龙、左虎三人,辞别洪夫人,欲乘小船奔县城。洪夫人嘱咐三位公子:“俟将吾儿救出,务请顺便至费五店内,将我女儿接来,老身再为拜谢。”傅璧芳遵命,遂登小舟,开往壁虎桥僻静处守候。众水手飞划前去,不多时,舟临南门城外。

傅璧芳三人弃舟登岸,命舟开往便益门相候。原来这些船只皆是登云山自造的。时近黄昏,三人混入南门,在僻静处之饭店饱餐一顿。然后走到县衙左右一带探望。但见众喽兵分散各处,彼此递了暗号。傅璧芳等悄悄的混进头门,伏在黑暗之处,候至二更将尽,大家预备停妥。忽闻大堂上鼓打三更,傅璧芳等掀去外衣,手持利刃,就在头门放起火来。登时烈焰腾空,四外喽兵看见火起,一个个手持兵刃,一拥杀进。傅璧芳三人奔到监门,砸开监门大喊:“洪锦兄在那里?我等特来救你。”此时,洪锦正愁母与妹在店中怎样,忽闻一片声音,是前来劫狱,应声答道:“洪锦在此。那位英雄前来相救?”傅璧芳闻言,抢步上前,只见洪锦将身一缩,所有的刑具全落在一旁。傅璧芳递过一把朴刀,洪锦接刀大喊道:“有愿出狱者随俺同行!”只见那些死囚一口同音,皆愿随从。只听“咯噔咯噔!哗啷哗啷!”一片声响,大众把刑具挣断,一拥出监,各寻兵刃,在监外放了一把火,随着闯至大堂,杀入后宅,众口同声:“杀尽胡赃官一家老小方可罢休!”此时,衙门内上自幕友下至差役,皆吓得胆裂魂飞,只恨少生两条腿跑得不快,心又发慌,欲向西跑,他反望东跑,连方向都辨不清了。傅璧芳、洪锦、左氏兄弟一直杀入官宅,寻至胡知县房内。这胡知县正同两个爱妾捆缚细软,欲从后门逃走。洪锦首先跨进房门,大喝:“该死的狗官,你可认得一月前来报窃案的洪锦吗?尔平日贪赃枉法,剥削民之膏脂,今日可饶不得你了!”一伸手抓住胡知县。胡知县尚要哀求,已被洪锦手起刀落,杀死在地。傅璧芳、左龙、左虎见杀了赃官,各自分头搜寻他的家眷,杀得干干净净。遂将仓库打开,把银两并胡知县所有细软,皆捎带而走。临行又在各处放起火来,方率领众喽兵及囚犯杀出城去。此时参将、城守、千把各官闻报,一面飞传各城门严加把守,不许放走一人;一面传齐兵丁,点了灯笼火把,前来捉拿劫狱的强人。及至县衙,见县署已烧的烈焰飞天,红光照地,喝令救火,一面分头追赶兜拿。这洪锦率领大众到费五店中接取母妹,见费五店内已搬得空空如也,只得杀出东门。走未多远,但见后面灯球火把,照曜如同白昼,知是官兵追来,大家冲杀上去。不知怎样脱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莽头陀酒楼遇豪杰奸贼子河岸夺娇娃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

话表傅璧芳、洪锦、左龙、左虎率领喽兵,一齐努力冲杀过去。官兵虽迎杀过来,终是惜命。又见各武官带伤不能抵敌,各自退入城中。傅璧芳率众顺着河岸寻到小船,众人跳上船,扯起风帆,如飞而去。行到壁虎桥,天尚未亮,众人上了大船,令小船趱赶前行。大船已解缆,扯起风帆,望清江进发。洪锦母子相会,说不尽那悲苦情状。洪夫人便问:“你妹子为何不带来?”洪锦便将费五两口不知去向,不知妹子现在何方,不能细寻,大约被费五那厮拐骗。洪夫人闻言不由痛哭。众位英雄相劝,应许各处寻找,洪夫人方停悲声。

不一日船至清江,弃舟登岸,大众上了登云山大寨安息,后方慢慢访寻洪小姐的下落。那扬州城因杀官、劫牢、抢库,闭了两天城门,各户搜查无踪。扬州府知府不敢隐瞒,申详上宪,这偌大的重案全推在已死胡知县身上。言其平时贪劣,不顺舆情,讳言盗贼,致有此变,遂发下一角海捕文书。逾日,上宪批下来,撤任的撤任,记过的记过,含糊了却这件大案,不必细表。

再言李广同徐氏兄弟奔扬州,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来到镇江。正值端阳令节闹龙舟,三人舍舟登岸,寻了客寓。一则欲游览镇江胜景,二则欲观龙舟佳会,再渡江不迟。候至端阳令节之日,见江面上有数十只龙舟,皆是彩画鲜明,旗分五色,往来飞舞,锣鼓喧阗。岸上游人,红男绿女,争先快睹,正是即时行乐,娱目骋怀。

李广三人看了一回,便至沿江一座酒楼,见酒楼造的金碧辉煌,仰见楼上悬着一方金漆匾额,写着五个堆金大字是“江天一览楼”。三人走上楼来,迎面酒保招呼座位。李广三人拣一座头,正对着金、焦两点,一同落座。酒保问明菜及酒,喊下去了。李广遂凭眺山光江景,颇觉爽快。不移时,酒保将酒菜摆齐,三人入座小饮一巡,忽见迎面桌坐着一头陀僧,乱蓬蓬黑发,直披到齐眉,束着一道紫金箍,有一月牙按在上面。一双怪眼,两道浓眉,大鼻梁阔口,身穿老布缁衣,拖着两只大袖,满脸的英雄气概,壮士形容,低着头的狼吞虎咽。只听他一会儿添酒,一会添菜,将酒保喊得忙碌异常。李广看罢,心中羡慕这僧人。正在凝神观看,忽见头陀僧一抬头,见这边有三个人看他,不由大怒,一声怪叫:“呔!你这三人看洒家作甚?若不掉过头去,可莫怪洒家要行粗卤,把你们眼珠挖下来。”李广闻言怒道:“你这僧人怎么不讲理?你不看俺,怎知俺看你?”言未毕,那僧人立起身怒道:“洒家不准你看,若再看洒家,可就要打你的嘴巴,方知俺的利害!”李广刚欲接言,见徐文亮笑问和尚:“你既自负,必然是英雄豪杰。四海之中还有强中手。”僧人闻言,不由无明火起,走出位来大喝:“你这小子胎毛未干,乳牙未换,胆敢欺压洒家吗?若说四海闻名,第一英雄就是杭州武陵小孟尝李广,方是大英雄。”徐文亮正要问他,徐文炳抢言问和尚:“你既知李广是当今第一英雄,你可认识吗?”头陀僧说:“洒家虽未见其人,却是闻名已久。洒家正要到杭州前去访他。”徐文炳说:“你有心见此人,勿庸到杭州,你只须将言语放和平些,即刻就可见面。”遂指着李广说:“这就是杭州英雄,人称小孟尝李广者。”那僧人闻言,便将李广上下打量,便怒道:你这年幼小子混言,他是一书生,怎称为大英雄?你分明欺哄洒家,教你这小子知道洒家的利害!”说着闯过来,向徐文炳一掌打来。李广赶急迎着那僧人的手,便一抬手,说“不要动”,就在僧人胳膊肘上用手一点,那僧人右手直挺挺拳不回来。那僧人大惊,复转怒为笑说:“君家果是小孟尝李广,洒家算是有眼无珠,语多冒犯,尚望宽容。”李广闻言,回嗔说:“不知不罪。”遂在那僧人膀臂上拍了一下,那僧人即刻胳膊活动如初。李广遂让僧人在一处饮酒,一同入座,彼此通了名姓。原来这和尚是山西人氏,法名广明,绰号铁头和尚。因在寺中闯祸,被他师傅逐出,无处安身。因闻李广之名,遂去投奔,不期在此相遇,遂为知己。四人畅饮已毕,算还酒钱,一同回了客寓。

次日一同出店,来观龙舟热闹。来至江边,闻锣鼓声喧,旌旗招展,沿江一带泊着若干画船游艇,那些船上的游人士女,皆推开篷窗,注目观瞧龙舟。李广等正看得高兴,遂雇了一只游艇,傍在柳荫之下,观龙舟戏耍。忽闻邻舟上哭声震地,见那些龙舟上面鼓也不打了,锣也不敲了,岸上的游人纷纷乱蹿。李广心中不解,遂顺哭声观看,只见一群打手抢着一个美貌女子,由船上望岸上拖走。见一半老夫人扯着女子衣衿嚎啕痛哭,抵死不释手。见众打手你一拳他一脚,把那半老妇人打倒在船上,遂拖着那女子登岸。那半老妇人弃舟登岸,哭哭啼啼,随后追赶。见那些打手拖着那女子,走至在一个八尺身躯满脸凶横的人面前,说了几句话。见那人指手画脚,众打手把那女子扶上马,那人亦上马,簇拥着往东北方而去。那半老妇人追赶不上,哭哭啼啼走了回来,奔到江边,欲向江中跳,欲寻自尽。此时李广亦令舟子把船荡至这边江岸来了。李广遂即跳上江岸,大声喊那半老妇人:“休要自寻短见,俺有话问你。”那半老妇人闻言停步。李广近前问:“那被抢的女子是你什么人?住在何处?”那半老妇人说:“老身姓钱,系本地人氏,祖居城内。先夫曾作过云南知县,已经去世。所生一女,名唤琼珠。是老身之错,不该将小女带领来观龙舟,竟惹出平地风波,遇着恶贼刘彪抢去小女。老身无依,只可寻一自尽,方无牵念之事,一死方休。”李广闻言,口尊:“老夫人不必悲伤,令爱虽被抢去,俺自有法将小姐救回便了。”毕竟如何设法救出钱琼珠,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行幻术戏语画梁间救佳人隐身奸贼府

默坐小斋意念穷,是谁平旦发钟声。
睡乡惊醒人多少,欲海无边一柱撑。

话表李广将钱老夫人劝解未寻自尽,李广即代他开发了船钱,四人送钱老夫人回府商议去救琼珠。你道那抢钱琼珠的刘彪究竟是何等人,胆敢如此凶横,白日抢掳民间良女么?看官有所不知,这刘彪原是阉官刘瑾的义子,他又袭了爵职,人都称他为千岁,绰号是花花太岁。他倚仗刘瑾的势力,强恶无比。家中养着四个教习杨珍、马玉、刁龙、鄂虎,并打手百十名,专在外面穷凶极恶。今日刘彪带领打手来看龙舟,偶见钱琼珠美貌,便喝令众打手强抢。

闲言少叙。且言李广、徐氏兄弟并广明僧一同来至钱府,大家商议设法去救。李广说:“据我意思,就候今晚改换行装,暗地潜入他家,一个人去救钱小姐,一个人准备抵敌。徐氏二位兄弟不会武艺,广明贤弟随我走一趟。”四人正议之间,只听中梁上有人答话:“要救钱小姐,必须请我老五去,你们所议不成。但教李大哥认我作老五,我便将钱小姐救出来。如若不认我作老五,你等再也救不出来。”四人闻言惊骇,只闻人言,不见有人形,疑为狐仙之类,即仰头向上一望,无有形迹。李广拔剑在手,喝道:“毕竟你是妖是鬼,你竟敢戏耍我等?”又闻梁上说:“我非妖非鬼,我是一人。”李广说:“既然是人,何不出来一会。”言未毕,一声响,从梁上落下一人。见此人非僧非道,儒雅风流,年约十五六岁,只吓得徐氏兄弟往后倒退。李广举剑向那人砍去,分明砍在那人身上,忽然不见其人。忽闻那人在亭柱说话:“李大哥休得无礼。我老五实在不是妖非是鬼,我乃是东方老祖的徒弟。自幼在山学就五遁三除的艺术,今奉老祖之命,特来会李大哥搭救钱小姐,非有别意。我乃金陵人氏,姓张名珏,绰号半枝梅。特来高攀与李大哥拜为兄弟,我张珏足矣。”言罢,又现露身形。李广闻言又惊又喜,说:“多有得罪贤弟了,务祈宽容。”遂令徐氏兄弟、广明等皆通了名姓,就结为契友,排行第五。于是大家落座,李广便问:“五弟有何法去救钱小姐?请道其详。”张珏说:“此事甚易。小弟有乾坤宝袋,莫说钱小姐一人,便有一千八百的人,也装的了。小弟去到那里,不费一枪一刀,自能把钱小姐安安稳稳装了回来。此法好否?”李广等闻言,皆称妙极。

钱家的仆妇已听明所议,救小姐用奇异之法,遂报进后宅。不移时,钱夫人来至厅房,便向五人跪倒:“望祈五位设法救出小女,恩同再造,感谢大恩不尽。”张珏遂将钱夫人扶起,回答:“我等必然尽心竭力,搭救千金小姐回来,决不食言。要救令爱,须候至黄昏,方可前去。老夫人只管放心,包管将令爱救回。”钱夫人退出厅房,命仆人设摆酒筵,款待五人。五位兄弟畅饮直至夕阳西下,将近黄昏方才罢席。此时张珏欲探刘庄救钱小姐,李广嘱咐:“吾弟前去救钱小姐,且记不可暗中伤人,非是英雄所为。非追他性命不可,必须明正其罪,终是我辈本分。”张珏称:“是!谨遵兄命。”时已月上花梢,张珏告别,登时不知去向,众人称赞不已。

这张珏霎然已至刘庄,隐身至银安殿。只见猜拳行令,灯烛辉煌,刘彪在正面坐,教习门客坐在两旁,欢呼畅饮。张珏缩身出了殿外,耳闻朝西回廊那厢有人说话,随其声音,竟奔回廊。转过回廊,就听小使家僮在那里低声正论刘彪的恶迹。这个说:“方才抢的那个女子已送上西楼,将西楼改了洞房,今晚就成亲。”那个说:“此事恐怕不成。我方才从西楼下经过,但闻楼上许多仆妇丫环劝解那女子。那女子不但不受劝,而且拍桌打板凳,闹的不休,声称拚着一死。这美女却是九烈三贞之性。小千岁若硬行逼迫,他必死而后已。”张珏听罢,心中甚是可敬这位钱小姐的贞烈。遂向西去转了两个弯,见迎面一座西楼,楼外排着朱红阑干,楼内灯烛辉煌,有哭泣之声。张珏隐上楼,见一女子生得千娇百媚,量是钱小姐了。见一群丫环仆妇持镜匣的,捧面水的,有捧着簇新衣衫,皆站在女子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相劝小姐:“不要啼哭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喜筵已散,小千岁就要进来。请小姐急速梳妆换衣,成其百年的大事。洞房花烛,人人皆爱,今日是小姐,明日居然就是一位王妃。穿着凤冠霞帔,莽袍玉带围腰,使婢呼奴,谁敢不奉承?荣耀已极。如果思念老太太,这也不难,便将他老人家接过来,同在此处居住,小千岁一定是愿从的。小姐赶快梳洗罢,不要哭坏了身躯,反自吃苦。”话犹未了,钱琼珠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心中大怒,一声喝道:“呸!尔等少来绕舌!你们皆是狐假虎威,助恶为虐,不顾廉耻的淫乱娼妇,快快给我滚开!我身可杀而不可辱。”说着在丫环手内夺过镜匣,向众人掷去,“当啷啷”一声,已将镜匣掼得粉碎。众丫环仆妇一怔,心知劝不回心。内中有一仆妇飞奔下楼,跑至外面,向刘彪跪禀:“仆妇们在楼上再三劝那美女梳妆换服,用些饮食,好与千岁成亲。不料那美女只是啼哭,反把镜匣摔碎。非是仆妇们不肯尽心,实在那女子滞忸不省,特来禀知千岁爷得知。”刘彪闻报不悦,喝道:“尔等实是无用之辈,不说尔等不会劝解,反言美人悖忸。天下那有这等痴女,见如此洞天福地,反哭而不乐的道理?人家初进门,有些害羞。尔等是无用之才,滚下去。”仆妇被斥,垂头丧气回后宅去了。

刘彪遂出了位,匆匆向西楼而来。上了西楼,但见钱琼珠鬟鬓蓬松,泪痕满面,拍桌打板凳,乱骂不休。刘彪正欲近前相慰,钱琼珠立起身躯,喝道:“强盗!休要近前。”遂哭了一声:“我的娘呀,你女儿大不该有违闺训,出门观龙舟,冶容招灾,堕落陷阱。此时是女儿毕命之期,女儿死在阴曹地府,女儿必追恶贼的性命。是娘亲空养女儿一场,不能尽孝于膝下。”言毕,向粉墙上一头撞去。毕竟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移花接木小姐无踪怪状奇形王妃变像

山外长溪溪外山,卷帘空旷水云间。
高斋有问如何答?清夜安眠自昼闲。

话表张珏在暗中看得真切,暗中夸奖:“好一位烈性女子,欲拚一死,保全贞节,可敬,可敬!”张珏隐在粉墙前,展开乾坤袋等候。只见钱琼珠向粉墙一头撞去,立刻将钱琼珠装入乾坤袋内。张珏又想:“我且戏耍这恶豪一回。”见旁立着一名粗蠢婢女,遂将他捏入罗帏,将帐幔放下,将灯光息灭。此时,刘彪已是神魂恍惚,暗想:“我见美女向墙撞去,怎么忽然不见?”心中疑惑,忽听帐钩声响,灯光已灭,心中一想:“是了,这是美人故作羞态,灭烛入罗帏去了。”于是自己便入幔帐,欲上床去,张珏一想:“不好,这婢女若是处女,我岂不是救了一个又教他污了一个,这是何必呢?莫若将他的妻捏来,任他污辱。再用法术令他妻变相吓他一吓,有何不可。”主意想定,遂用定身迷糊法定住刘彪,把那蠢婢复捏出来,送在楼下。直奔到刘彪妻室内,把他妻捏上西楼,送入罗帏之内,念了三遍咒语,向刘彪妻面上喷了一口法气,这才解了刘彪的定身迷糊法。那刘彪身体亦活动了,便各处捉摸。张珏又装女子的声音,在幔帐内口尊:“千岁爷,奴家在床上了,你为何在那里。捉摸什么?快来上床,不要辜负了良宵。”刘彪闻言,真是喜从天降,走近帐门来,口内说:“我的心肝美人,我知你等烦了。你且稍待,我且脱衣就来,同你共度良宵。这屋太黑,我且点上灯烛。好在房内除去你我没有第三个人,还害什么羞呢?”又闻幔帐内说:“奴先前见楼上许多丫环仆妇怪难为情的,因此将灯息灭。这时候,既没有人,你就点上灯烛,你好看见奴家,也不负你一片爱慕之心。”刘彪大喜,忙忙去寻火点灯。此时张珏便将钱小姐背负肩后,出了刘宅,直扑钱家而来。

且言李广等从张珏去后,大家直等候到三更天,不见张珏回来,心中皆已疑惑。内宅钱夫人屡次着丫环仆妇出来询问。大众正然盼望,忽见厅中现出一人,再一细看,却是张珏。众人齐声问道:“钱小姐之事怎样?”张珏笑道:“众位仁兄何太心急。救可救回,实在费杀心力,比那红线盗盒更难十倍。”遂将乾坤袋放下,只见一道金光射定大众之眼,再一看,那旁椅上斜坐着一女郎,云鬓蓬松,形容痿顿,原是钱小姐。立刻饬令钱府家丁后宅通报。钱夫人闻报,欢喜异常,两步并一步走到厅前。只见女儿斜坐在一旁椅上,形容痿顿,弱不禁风,不觉声泪俱下,进前呼唤:“我的儿呀!苦死你了。”遂抱住小姐说:“为娘在此,快快苏省。”此时钱小姐恍恍惚惚,耳畔闻母呼唤之声,方醒转过来。哇的一声,母女抱头相哭。哭够多时,止住悲声,问:“女儿是梦中会母,为何又在自己家中呢?”钱夫人说:“非是梦中。正是在自己家中。自你被抢之后,就遇着五位恩公欲打不平,前去救你。”话未言毕,李广一旁口呼:“钱老夫人,小姐今已回来,可将小姐扶进后宅歇息。我等在此打搅多时了,就此告辞回寓。”此时钱小姐心中方明白,凝眸一顾,见厅上果坐着众位英雄,不晓那一位是救自己的恩人。忽闻钱夫人令小姐去谢张珏,琼珠方知救自己者是张恩人。未曾近前拜谢,先行偷眼观看,见张珏生得俊美,一派英雄之气,可羡可敬,遂即立起身躯远远的拜了下去。张珏一旁还礼。钱夫人命女儿拜谢众位,李广等再三拦阻,钱夫人只得自己拜了下去。慌得李广等回礼不迭。

钱夫人拜谢已毕,当命侍女将小姐扶进后堂,大众告辞回寓,钱府家人执灯相送。李广忽又停步,命钱府家丁请钱夫人出来有话说。家丁进去,钱夫人即刻出来,问:“众位恩公,有何吩咐?”李广说:“某细想,令千金虽已救回,此间万不能住了,将来那恶霸未必访不出来。倘若他访实,定又有一番祸患。某意寒舍虽不宽大,以夫人母女尚可安身。而况寒舍除家母一人,并无闲杂人等。不若请夫人同着小姐搬往杭州寒舍去住,暂避恶霸的凶暴,随后再作商议。某是直言好意。否则某等行踪无定,不能久在此保护。尚望夫人三思。”钱夫人闻言,心中感激,却又犹疑谦让了一回。李广知他的用意,遂口尊:“夫人不可犹疑,某等明日渡江往扬州有些事务,当留下一名老仆,某再写书一封,禀知家母,就令老仆送夫人、小姐到杭州。沿途只有老仆照应,夫人尽可放心。”钱夫人闻言,又是千谢万谢。

李广等告别回寓,来到寓所,就将以上各节,向老仆李忠说明。李忠回答:“谨遵少爷之命。少爷在外将事办毕,即可早早回家,免得老夫人在家盼望。”李广点头称是。李忠退出,大家安歇。过了两日,李广众人候钱氏母女动了身,这才渡江赴扬州。钱夫人母女非止一日到了杭州,自有李夫人款待,不必细表。

再言刘彪听幔帐内有人唤他去睡,遂寻着火种点灯,把灯点起,照得房中四壁皆明。遂卸去衣服,掀幔帐,口呼:“美人心肝,我来同你共度良宵。”说着将帐门掀开,只见迎面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漆黑的一副面孔,圆睁两只怪眼,望他招手。那种怪状奇形犹如母夜叉,只吓得刘彪大喊一声:“有鬼!”即刻跌倒楼上,口流白沫。这一声喊,已惊动楼外仆妇丫环,忙推开楼门,一齐入内观看。只见刘彪倒在楼上吐白沫,已然昏过去了。再向床上一看,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坐在床里。众丫环仆妇皆已害怕,遂一齐跑到外面,喊来两个有胆量的家丁,上楼先将刘彪搀扶坐起,捧了来姜汤灌下,少时苏省过来。两个家丁同着仆妇丫环走至床前,要去拖那奇形怪状的妇人。忽闻那妇人大声喝道:“该死的奴才,尔等擅敢闯入寝室,谁的主使?快讲明白!”众家丁、仆妇、丫环闻那妇人之声音耳熟,正是王妃,不由一个个魂飞魄散。毕竟如何,且看下回解。


第十七回玉面虎大开招英馆武潘安幸遇美郎君

铜壶玉漏月华明,金铎叮当风送声。
杜鹃正啼春去半,落花无雨近三更。

话表众家丁、仆妇、丫环见那床上的妇人正是刘彪原配王氏,不由的众人吓得目瞪痴呆。此时刘彪已明白过来,向床上问道:“你究竟是何人?”王氏答道“妾身如何在此”时,刘彪闻言近前细看,原系自己之妻,非是方才所见那种怪状奇形,自觉惭愧,只得将以上情形向王氏言了一遍。王氏闻言忿恨不已。刘彪即令家丁、仆妇退下楼去,便留王氏在此歇下。王氏就哭谏了一夜,劝他痛改前非。曾奈刘彪本性难移,依然是怙恶不悛。这也不必细表。

再表李广等五人到了扬州,住在客栈。令店伙叫了两个房产官牙来,令他觅一所宽大房屋,亭台园榭,都要齐全。房牙应声去觅。过了数日,房牙来说:“天宁门内弥陀庵有一所,前后五进,外有花园,大门在彩衣街,是极热闹地面,房屋高大,花园雅致。”

李广闻言,便同房牙前去观看。但见临街一座磨砖雕花门墙,一对槟榔纹石鼓,两扇黑漆大门,内里装着八尺长白粉油漆屏门六扇。走进屏门,左右三开间,两处门房,当中一方青石板砌就的院落。迎面又是一座磨砖雕花门墙,走入里面,便是一顺五开间楠木大厅,檐口一道卷棚。厅后一带,海梅六曲屏风。转过屏风,又是一方青石砌就的院落。迎面便是二厅,也是一顺五开间,极其宽敞。二厅以后一直到底,都是五开间,四面串楼,三进住宅。二厅东壁,开了个磨砖六角门,那边便是花园。穿过角门,一条鹅卵石叠成¥字回纹的曲径,两旁皆列着¥字红栏。穿出石径,但见苍松翠竹,绿层层带碧荫,中夹作玲珑石堆成的小山。西首有一方小池,池中有座小桥,下面碧水涟漪,水中养着许多金鱼,在那莲叶东西往来游戏。走过小桥,一顺五开间,周身楠木雕花的桂花厅,四面种有百十棵桂树。桂花厅西角,便是一座六角亭,亭下栽着几本芭蕉,数株垂柳。转过六角亭,有一道短短围墙,中有一小门,门头上横着一方小额,是“曲径通幽”四个字。进小门,便是万岫堆青,千峰叠翠,皆是玲珑石堆就的假山,曲折回环,颇是幽僻。中间一条曲径,穿过幽径,北首一道梅花式门墙,上面写“梅花岭”三个字匾额。四围种着四五百株梅花树。岭上有一座小小方亭,皆是玻璃嵌就的窗格。李广看毕,颇为合意。当时讲明价钱,共是一万二千两纹银,即时给了定银。

次日写立卖契,当由房主房牙画押,兑清房价。李广雇了数个园丁,打扫收拾十余日,李广等便将行囊搬入宅中住下。又置买桌椅条凳、古玩书画,安置各处。做了一块黑漆大匾,额上写“招英馆”三个大金字,悬在大门上面。两旁配挂一副对联,上联是“愿天下英雄到此飞觞醉月”,下联是“举人间豪杰来兹把袂论交”。雇了许多有名的庖人及照应周到的堂倌酒保,就托广明管事,择日开张。届期悬灯结彩,非常热闹。那些来吃酒饭的人,真正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生意极其兴旺。一日,忽有一个书僮前来,将樽中酒不空,生意极其兴旺。一日,忽有一个书僮前来,将洪锦杀死人命,下在死囚牢,有登云山强寇反监劫狱,救去洪锦,杀伤官兵无数,言了一遍。李广闻言大惊失色,后闻洪锦被救,心中方安,终是烦闷不乐。

光阴迅速,已至七月初旬。这日午后,徐氏兄弟、张珏、广明等约李广游平山,赏览风景。风闻各处喧传,史锦屏奉旨扬州摆擂台,就在平山堂下设立。借此代李广解闷,遂一同出城。到在擂台处,尚未竣工,见许多泥水工人颇为忙碌。李广等看了一会,便步上平山各处赏览,竟奔桂花亭来,忽见亭内坐着一位美貌郎君,年约十八九岁,头戴一顶洒翠包巾,白银抹额。身穿湖色杭罗直裰,水绿丝绦。腰佩宝剑,足踏粉底皂靴。两道柳眉,一双杏眼,形容娇姿,亚似悲秋宋玉。暗想:“徐家二弟生得妩媚,这人还在徐家二弟之上。”

正在凝神思想,广明遂口呼:“李大哥!你想什么啦?为何这样出神!”李广被广明呼唤,正欲转身向旁处走去,忽见那美郎君立起身来,走至李广面前,深施一礼,说:“君家莫非就是杭州小孟尝李大哥么?”李广闻言,忙还一揖,答道:“小可正是李广。未领教足下尊姓大名,住居何处?”那美郎君说:“小弟姓楚名云,表字颦玉,江宁人氏,绰号武潘安。因久仰吾兄大名,贱性极好广交天下豪杰,曾奈家慈约束太严,等闲不许外游。今因镇江大闹龙舟,好容易恳求家慈,假看龙舟为名,满拟便道专访吾兄。不料走至栖霞,忽染小恙,及至病愈到了镇江,已过龙舟胜会。小弟当时即拟雇舟南下,幸闻逆旅主人言及吾兄已往扬州,小弟便追踪而至。又闻史锦屏奉旨扬州摆擂,在平山堂下建造擂台。小弟闲游,半为游览平山,半为寻访足下。料吾兄乃一代豪杰,此间名胜必定常临,又兼设摆擂台,吾兄必惠玉趾。适才见吾兄英敏气概,与众不同,小弟心中猜疑。继闻那位大和尚呼唤,暗想必是吾兄了。因此斗胆上前谬认知己,实在冒昧之至。尚乞涵容。却是小弟一片至诚,才得有此幸会,也算是三生有约的。”李广正欲答言,忽闻徐文亮笑道:“好一个三生有约呀!”楚云闻这一句话,不由两颊红涨,羞态不已。看官你道这是为何呢?暗中交代:原来楚云并非姓楚,他本姓云,乳名颦娘。祖籍淮安,父名云政,乃是翰林学士,已经去世。母亲范氏,乃是当朝丞相范其鸾的胞妹。还有胞兄名璧人,生得也与他一样。只因他年方十岁,由乳母带出门玩耍,奶公见他身佩金银物件,心欲诓骗,苦于下手难摘。却巧乳母同邻家闲话,把他交给奶公,奶公就将他身上所佩带金银物件全行取下,把他抛入河中。回来告知乳母,说是被歹人拐去。乳母只得回禀主母,云夫人即饬人四处寻找,毫无踪迹。自奶公把他抛入河内,好似有人轻轻托出水面,在耳畔还说他终身应配孟尝君。正在昏迷之际,却遇一只致仕的官船,将他救起。这船上之官乃是江宁人氏,姓楚,久官思归,膝下无子,虽有两位如君,总不生育,便抱养一子作为亲生。不料抱养之子一病身亡。正在悲痛之际,今偶然救此小孩,已是欢喜无限。他有一位极得宠的女姬,瞒着老头儿将无作有,说今救起来是一个极体面的男孩。这位楚老先生也就千信万信,从此收留,认为己子。及至原籍,那位宠姬给买了个女婢,名唤伴兰,也给男孩装束。请了位教读先生,在家中教他书史。楚家虽有人知道,因事关重大,不敢声张。

一日,颦娘偶至花园闲游,忽来了一位蓬岛仙姑,教了他许多武艺,还说他日后官居极品,母女定然重逢。又吩咐他终身定配人中之虎,他因此牢记在心。后来风闻杭州李广绰号玉面虎,又名“小孟尝”。想起前言,便时刻要去探访,曾奈未得其便。今日忽然幸遇,岂有不爽快之理。因此,无意中说出这句三生有约的话来。不料徐文亮复说了一句,触动他的心事,遂害起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武潘安谑戏莽和尚烟葫芦预定母夜叉

东风一夜暖群花,正好钩帘玩物华。
沽酒正拚酣醉卧,隔篱谁又弄琵琶。

话表李广在平山亭偶遇楚云,彼此欣慕,惟有楚云心下更加暗喜。李广即邀楚云住招英馆,楚云欣从。即带小使伴兰同李广等至招英馆,然后到客寓搬取行李。招英馆大排筵宴,酒酣之际,李广见楚云面红颊赤,止不住注目凝神视之。楚云本不胜酒力,偶逢兴会,又值意中人,心中事一齐并集,不由兴致勃然。只见他脸晕红霞,眼含秋水,大有杨太真沉香亭夜宴的光景,二目不住的向李广溜去,二人你盼我顾。座中广明、张珏、徐氏兄弟等齐声笑道:“今日大哥可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二人注目相恋,我等皆成为置若罔闻了。”李广、楚云被四人一言,觉得有些害臊。李广口呼:“诸位贤弟,既知知己难逢,盛筵不再,古来人皆是如此。而况我当初遇众位贤弟之时,又何尝不是今日光景?”徐文亮口呼:“大哥不要说‘知己难逢’这两句话,小弟却改为‘知己易逢,美人难得’。楚云兄之美,可谓绝世无双了。大哥何得假‘知己难逢,盛筵不再’这两句话来搪塞?”楚云闻言,只羞的面红过耳,正要发挥众人,忽闻广明口呼:“徐二弟,你这句话却说得不好,俺不怪大哥别事,只怪大哥见识太小,一见人家武装打扮,不论有本领否,就羡慕不已。论楚云品貌自是风流、俊俏迥异;若论武艺,恐他这小身躯,未必能持长枪大戟。”楚云含笑说:“想俺楚云年幼力薄,知识毫无。今以后恳祈诸位仁兄指教才好。”遂走至广明旁边,笑容满面,伸手轻轻把莽头陀举在半空,说:“尚望指教。”复把广明在空中一转。广明用力想要挣脱,再挣不开,心中方佩服楚云。座上各人且惊且笑,齐言:“这可莫怪楚云冒昧,只怪你目中无人,自讨其辱。以后不可言语再粗卤了。”广明接言:“俺知口过了。”楚云轻轻把广明放下,娇滴滴一声说:“多有得罪了,恕我之过罢。”只气的广明坐在一旁,一语不发。李广见广明受了这番挫辱,恐他面上下不来,只得用好言相慰,遮掩过去,于是大家复又畅饮。李广见楚云有此武艺,便向谈论些兵机。楚云便将武子的兵书及六韬三略讲说,真是口若悬河。复又讲论品丝弹竹,书画琴棋。徐氏兄弟并李广更加佩服,更加羡慕,恨相遇之晚。直饮到月上花梢,方各罢席。

李广进房暗把手卷拿起,掀开一看,只见张珏已现出身形,分毫不错。又现出一人,却是楚云,月媚花娇,身材无二。惟有上身皆是武装打扮,腰间却系着一条湖色罗裙,一对金莲半隐半现,看毕心中诧异。暗想:“看他那种娇媚,实系女子情形,断无男子之态。”复又回思:“天下男子比女子貌美的亦多的不知凡几,就便他下系罗裙,或别有用意,何可妄测天机呢?”遂收了手卷安寝。

次日,大家起来依然畅聚,却好招英馆的生意又极其茂盛,所有账目等事,皆归广明、张珏二人管理,倒也毫无舛错。李广终日同着楚云、徐氏兄弟不是品丝弹竹,便是饮酒围棋;或是与楚云谈论兵法,颇不寂寞。这且慢表。

再言烟葫芦胡逵,自从杭州回山西,已有数月。今闻史锦屏奉旨在扬州摆擂,招集天下英雄,他便技痒起来,打点包裹盘川,带着板斧,直奔扬州。晓行夜宿,不止一日,走到徐州地界,迎面一座山岗,此山名唤甘家寨,山上强寇乃是兄妹二人。寨主名唤净山鬼甘宁,乃妹名唤十二姑,绰号母夜叉。兄妹皆勇猛无比,先父曾作过武官,为奸臣所害,因此占了此山,奉母命专劫贪官污吏的财帛。寨中聚集约有二三百喽罗,每日在山下巡逻。今见胡逵从山下经过,众喽罗便跑下山去,劫掠胡逵财物。被胡逵抡斧杀败,跑上山寨,报与寨主知晓。

十二姑闻报大怒,喝令:“喽卒引路,待姑娘下山,要那厮狗命。”遂提起钢叉下山,来至岗子口,闻见一黑大汉在山下叫骂不休。十二姑大喝:“黑小子,快留下买路钱!若有半字不肯,你可认得姑娘母夜叉否?”胡逵闻言,抬头观见一女子,乱蓬蓬黄发,瓜皮脸,两耳招风,两道扫帚眉,一双大红镶边铜铃眼,高鼻梁,鼻孔朝天,唇厚口阔,满口黄牙,实在名实相符。身穿大红绣花纱战袄,手执镔铁点钢叉。看罢,喝道:“何物丑女,你竟敢前来与爷爷比试。你虽生得丑陋,究竟是一女儿家,不如快快回山寨,免得在爷爷眼前出丑。”十二姑大怒,只气得瓜皮脸上泛了一层朱砂颜色,大喝:“好大胆的肥羊,竟敢藐视姑娘,看叉取你!”跳下山岗,摇叉向胡逵刺来。胡逵用双斧相迎,二人一来一往,约斗了十数个回合,不分胜负。

正在酣战之际,忽闻山岗上一人大声喊:“山下英雄,且请住手,俺甘宁有话讲。”胡逵闻言跳出圈外,十二姑停叉而立。甘宁跑至相近,向胡逵说:“小妹多有冒昧,望祈宽恕。”胡逵也好言相答,彼此通了名姓。甘宁遂邀胡逵上山,胡逵并不推却,就同甘宁入大寨。当即摆酒,对饮谈心。只见从后寨走出小丫环,向甘宁说道:“老夫人有话说。”甘宁暂别胡逵,走入后寨。老夫人说:“你妹子年已大了,又生得丑陋,我见厅上那个人,生得与你妹子一样,又闻你妹子言,他的本领甚好。为娘的意思,招他作女婿,老身去一件心事,你妹子的终身有靠。不知你意下如何?”甘宁说:“如此甚好,但不知妹子肯否?”老夫人说:“若那胡姓允从,你妹子焉有不肯之说。”甘宁闻言,遂走到前面,口呼:“胡仁兄,适才家母有意招仁兄为婿。若仁兄不嫌舍妹貌陋,情愿令他亲执箕帚。未知仁兄允否?如蒙见允,请以一言为定便了。”胡逵笑说:“既蒙见爱,敢不允从。但是小弟鲁夫,须要涵容。”甘宁见其允诺,请出娘亲,胡逵拜了岳母。当晚又重整筵宴,尽欢而罢。

次日,便谈起扬州摆擂之事,欲约甘宁同行。甘宁欣然愿去,遂收拾行囊,辞别老夫人下山。老夫人亦谆嘱候擂台完毕,即须早些回山。二人唯唯答应,下了山寨。走至山下,只见迎面来了一人,胡逵一看,便大声笑道:“哎哟!多年的好友,不料在此相遇!”说着迎上前去。欲知此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胡逵大闹招英馆锦屏摆擂平山堂

仙家寂寂洞门开,鹤伴孤云去复还。
只有桃花留不住,远随流水到人间。

话表胡逵、甘宁下得山来,胡逵见迎面来一旧日好友,遂大声笑道:“郑仁兄,难得在此相会,真是奇遇。”只见那人闻是胡逵声音,也就赶紧走过来,与胡逵执手道讯。胡逵又与甘宁引见,见过礼,大家欢喜无限。这人姓郑,名唤九州,绰号九条龙,是胡逵同学好友,也是风闻扬州摆擂,欲去显显武艺,不期巧遇。于是胡逵、甘宁遂将郑九州邀上山寨,盘桓了一日,这才三人一同下山,竟奔扬州。

在路行程不止一日,这日来到扬州。进了东门,却好走至招英馆门口。见是一座大酒馆,三人走进里面,但见乱哄哄满堂酒坐,堂倌酒保忙碌太甚,三人拣一座头落座。胡逵呼唤酒保摆酒,喊了多时,只闻有人答应,并不见有什么酒菜摆上来。胡逵大怒,把桌子一拍,大声喝道:“你这酒保,这小子无理欺人,俺唤了半晌,终不见有一碟菜一壶酒拿来。人家在那里大嚼大喝,俺在这里空坐。欺负外乡人,真乃混账!”把桌子掀翻,那些酒保吃了一惊,赶着上前口呼:“客人不要动怒,非是我们有意欺人,实在生意太好,忙不过来,照应不到。望祈客人们将就些才好。”胡逵不由的无明火起,大喝:“放你娘狗屁!好杂种,你分明欺俺是外乡人,说什么照应不到。”随扬手向酒保一掌打去,那酒保被打跌倒。此时广明正在柜台内查点账目,见酒保被黑汉以掌打倒,便大喊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在此撒野!”手一按柜,将身一耸,蹿出柜外,举拳向胡逵打去。胡逵说:“来得好!”两个莽夫交起手来。张珏立在一旁,只是好笑。那些酒客只吓得躲的躲,跑的跑,只见桌椅如飞乱倒,只闻唏啷哗啷一片声响,碗盏杯盘粉碎。有人报到后面,楚云怒道:“何物狂奴,竟敢撒野!”随同李广来至外厅。李广一见,哈哈大笑,摇手喊道:“你二人且住手,休得莽撞。”那胡逵、广明皆口呼:“大哥帮我打这厮。”楚云已然明白了。李广抢步近前,一把扯住胡逵,问道:“贤弟为何到此?”胡逵便将来由述说一遍,遂唤郑九州、甘宁同来相见。李广也唤广明、张珏同至后面。大家彼此各通名姓,互相见礼已毕,一齐来到花园,大家痛饮。胡逵、广明二人真是打出来的交情,与别人更为亲密。

话休繁絮,这日已是初十,距打擂日期只隔五天,有探马飞报进城,说台主史郡主的坐船已至码头,府县各官皆纷纷出城迎接。扬州城内众民人皆知八月十五开擂。招英馆内众英雄已得确信,一个个摩拳擦掌,不由欢喜。楚云口呼:“诸位仁兄贤弟,届期且看我把史锦屏打下擂台,令他在广众之中现丑,他方不敢小觑天下的英雄。”李广接言:“史锦屏虽属奸臣之女,为人却与他老子大不相同,而况奉旨而来,系属大公之事。吾与你预先约定,不必轻上擂台。”楚云笑说:“吾兄言之差矣。小弟特为此而来,胜负彼此未定,吾兄何必先动了这怜香惜玉之情。”李广说:“非也,吾教贤弟不必上台,还是为着贤弟。万一登台被他打下台来,贤弟的英名从此丢尽。贤弟不若不上台为妙。”楚云闻言,深为佩服。

霎忽已届中秋节,大家早起,扎束停当,用了早膳,一齐出城,竟奔平山堂而来。不多时已至,见擂台高耸,四面围着“亚”字栏干,悬灯挂彩,列着一带屏风,左右有出入之门,屏前设着一张海梅搁几,上列着白玉花瓶,大理石插牌,瓶内插着一束金桂。两旁排列衣架,中排花栗交椅,内里有三间更衣房,收拾得颇为雅致。台上横着一金字匾额,上写“广揽英雄”四个大字,两旁挂一副对联,上联

写“威可南山除虎豹”,下联是“勇能北海捉蛟龙”。台下四面皆有兵丁保护。那些做买卖的齐集于此,又有数十处茶棚,专为游人歇脚之所,实在非常热闹。

李广等正在各处观看,忽闻锣声响亮,人语喧哗,皆言郡主来了。抬头看见一排执事前行,府县在前导路。史锦屏坐跨骏马,四个丫环在左右簇拥。见史锦屏头戴紫金冠,斜插两枝雉尾,粉额朱颜,柳眉杏眼,樱桃口,雪白银牙,耳挂八宝珠环,身穿大红湖绉平金叠翠罩袍,内衬杨妃色湖绉绣花密扣紧身短袄,束着一条淡黄结线排绦下垂。腰佩一口鸳鸯宝剑,下穿一条湖色熟罗品蓝缎平金百折裙,内衬湖色绉纱洒花扎脚裤,窄窄一对三寸金莲,脚尖儿微踏葵花镫。白马雕鞍,金辔勒,紫绒丝缰,真有千方媚态,万种风流。众人看罢,皆不甚留意,惟有徐文亮一见魂消,呆若木鸡,心中暗想:“可惜为奸相之女,虽不能与他良缘匹配,也可与他在擂台上比试高低,也可微亲芳泽。当年虽然未曾习武,不然《关雎》同咏,成就宜室宜家,极是一件美事。”复想:“只恨我徐文亮一见他之面,是漠不相关,终成了尔为尔,我为我。”自己注目凝神,万转千回的胡思乱想。楚云瞥见,转身向李广低声说道:“你看徐二弟已是要痴了的模样,瞧着史锦屏凝神注目,呆呆的发愣,要着了魔。”李广闻言,即掉转脸来一看,果然不错,便笑唤:“二弟,你呆看什么?”连唤数声,徐文亮正出神并未听见。李广近前用手将他肩头拍了一下,问道:“二弟!你究竟呆看什么了?为何喊你数声,你连一句终不答应我。可不要着了魔呀!”徐文亮此刻好似从梦中惊醒一般,只羞得面红过耳,一言不发,低头整理衣襟。

李广同楚云看他那样情形,令人好笑。方欲同他去茶棚内坐,忽闻台下人声乱嚷:“闪开,闪开!”只见府县首先下轿,四个丫环下马,分列两旁,在台下站定。然后,史锦屏下了马,有家丁把马牵去。史锦屏一耸身躯上了擂台,四个丫环随着也跳上台去。府县由梯步上耳台落座。史锦屏在台上略坐片刻,饮完了茶,便去更衣。已毕,来至前台,外罩已经脱去,头上雉尾冠亦卸却。扎着一条玉色罗巾,两旁打了个鸳鸯结,鬓边斜插一朵妃色绒花。八幅湘裙倒煞在腰下,硬铮铮一双金莲,大红绣花鞋紧缚着两只葱绿缎屉兜根带。轻移莲步,慢摆柳腰,走至台前。朱唇一启,娇滴滴一声说道:“奴家史锦屏,奉旨扬州摆擂,要挑选天下出色的英雄以佐圣上。如有精通拳棒,武艺超群者,可请上台来,与奴家比试。”话言未了,只听台下一声:“俺来也!”一个箭步纵上台来。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史锦屏独败众英雄俏张郎巧戏娇郡主

雪梅偶遇齐争春,冒寒冲风岂让人。
东风一到上林早,梅雪各自守本分。

话表史锦屏向台下招呼未毕,忽见一人应声而至,耸身蹿至台上。大家举目相看,见是粗莽头陀。李广一见,顿足不已,恨道:“这粗莽匹夫,事事都是他出人头地,不管事情轻重,便要抢在人前。”正在暗恨,只听台上娇声问:“来者通名。”莽头陀怪眼圆睁,大声喝道:“你这女子有何武艺,胆敢口出大言,藐视天下豪杰。尔不认识俺盖世英雄洒家广明么!”史锦屏见广明口出狂言,并不生嗔,便举拳向广明打去。广明急架相还,史锦屏收回拳,广明抢进一步。史锦屏身躯向东边一转,趁着广明转身未迭,飞起金莲向广明当胸一挑,说声:“着!”广明躲闪不及,将广明挑下台去。只跌得头破血出,人声喝彩。李广恨恨不已。一旁怒恼了胡逵,大喊一声蹿上擂台,并不通名,举拳便打。史锦屏一见哈哈大笑:“该死匹夫,前者俺郡主看东邻李公子的面上,将尔释放,你不知羞愧,还敢前来与我比武。”舞拳向胡逵打去,二人斗有三合,史锦屏故意往后一退,胡逵急抢上前,史锦屏复向旁边一闪,胡逵用力太猛,望前一倾,脚站不稳。李广在下面说:“不好!”话犹未了,只见史锦屏趁他脚未立稳,便飞起一腿,将胡逵踢落台下。台下众闲人一齐喝彩。

胡逵爬起,见有二人,郑九州、甘宁一齐蹿上台去,通了姓名,便一齐交起手来。史锦屏毫不介意,抵挡这个,又迎那个,一拳一脚,次第施行。郑九州、甘宁虽然勇猛过人,心不介意,斗了六七合,被史锦屏一个一个打下台来。这台下喝彩之声震天。李广只是暗恨,楚云无言,徐氏兄弟急的搓手,口中只说:“惭愧,惭愧!”惟有张珏心中暗笑。忽见那边茶棚内一起人,蹿上擂台,通了姓名。史锦屏令烟柳、如霜、轻红、软翠四个婢女上前比试,自己便向交椅上坐下。只见四名婢女向那起人施展各人本领,盘旋飞舞,不大工夫,这一起人被四名丫环打下擂台。

史锦屏见四名丫环取胜,心中得意。但见他趾高气扬,走至台口,望台下说:“有本领的英雄,请上台来比试比试。”只见张珏先整理方巾,抖拂大袖,缓步走至台前,慢语低声,向台上说:“你们把扶梯放下来,让我同郡主比试。”那些看热闹之人,齐声笑说:“这一酸秀才,要上台比试。那些英雄好汉,上台斗不到十数合,被郡主打下台来,这懦弱书生是自讨苦吃。”张珏任人嘲笑,并不言语,只催着台上快放扶梯。台上人闻之,心中好笑。史锦屏令人放下扶梯,张珏便循梯上台而立,两手一拱,向史锦屏说:“区区姓张,名珏,绰号半枝梅,却与尊号一枝花实相符合。今年才交十五岁,初知拳棒,却是弱不禁风。因见他们与郡主打得颇为热闹,区区高兴,也思与郡主顽耍一番。但要郡主拳脚上让我三分。纵有些儿不到之处,还要郡主包涵一二。”史锦屏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说道:“既上台无须多言,我便与你比试便了。”张珏笑说:“区区还有一言,你我先打拳还是先踢脚,还是拳脚并行?尚望明示。”史锦屏听之不耐烦,只得说道:“任你自便。”张珏笑说:“咱们先由上而下,打一套拳。然后再倒行逆施,使一回脚。末后再拳脚交加,乱打一顿。但万万不可认真,不过玩耍而已。”史锦屏心不耐烦,便喝一声:“着!”一拳打去,张珏并不还手,舞开大袖躲闪过去。锦屏掉转身躯,复又打到。正是:这一个纤腰婉转,恍如垂柳摇风;那一个大袖飘扬,浑似梨花舞雪。张珏惯使狡猾,却胜他心高气傲,蹿跳蹦纵,飞舞盘旋,竟将史锦屏搅得眼花%乱,捉摸不着。张珏故意卖了破绽,让史锦屏好去打他,他好趁此歇息歇息。史锦屏好容易得他一个破绽,便抢进一步,一伸手,把张珏抓起,向台口一掷,喝声:“去罢!”手一松,把张珏抛下台去。

那些看热闹之人,正要喝彩,不见张珏跌下台来。史锦屏心中狐疑,忽闻台上顶板里有人说话:“呀!郡主,我在这里了。”史锦屏心中诧异,便仰首寻找,只闻声音却不见人在那里。忽见他在梁上坐着,手执折扇,慢慢的轻摇,说:“郡主休疑,区区因打了多时,气喘力乏,因此上来稍歇片刻,再与郡主玩耍一回。”史锦屏无法可使,只得也坐下歇息。心中狐疑:“此人究竟是人是鬼,在此搅扰不休。”方喘息定,只见张珏从梁上飘然落下,向史锦屏抡拳劈面打来。史锦屏忙站起闪身,还一拳去,忽然不见张珏去向。史锦屏掉转身躯,寻找张珏,忽闻身后喊着:“打!”史锦屏忙回身,不见有人。忽闻台之东北隅喊道:“我在这里。”史锦屏向东北一看,但见张珏轻摇折扇,笑嘻嘻向他点头。只急得史锦屏杏眼圆翻,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说道:“我非把你这孩子打下台去,你也不知郡主的手段高强。”遂使了个燕子穿帘式,如旋风一般穿了过去,居心要将他抓住。这张珏更狡猾,等史锦屏来得切近,便将身往上一缩,史锦屏扑空,险些跌下台去。张珏在半空用手在史锦屏头上拍了一下,说:“好桂花油香味。”复又现出身形,站在擂台当中,哈哈大笑。竟弄得史锦屏神魂颠倒,心中疑惑,不知他是鬼是仙。只使的香汗湿透了熟罗密扣绣花紧身,心中急燥,趱步来斗。张珏含笑口呼:“郡主今已天晚,区区也要回去了,明日再来与你玩耍罢。”言毕,身躯一隐,登时不见,已在台下。仰头笑说:“今日少陪,明日再会罢。”甩着大袖,从人丛中钻了出去,与李广等一同进城。

且言史锦屏心中懊恼,暗想:“我奉旨到此,原是招集英雄,若每日遇见这样非妖非怪的人前来混闹,我难以覆旨。”呆想了一回,却是没法,只得下台,率领四婢上马回城。府县各官进城,众多百姓已然漫散。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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