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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 清 许奉恩

  序

  太上立德,次立功,次立言。言之不朽,与德功并,抑奚分乎穷达显晦哉!达而在上,名显,则言因之而显;穷而在下,名晦,则言亦因之而晦。顾显于今者,未必其显于后也;晦于始者,未必其晦于终也。古今来大手笔,一代不过数人,人不必皆登廊庙。而骛名之士沉浸簿书,荒废笔墨,役役于富贵之场,问其何德?何功?人皆匿笑之,而恬不为怪。夫岂若跧伏里巷者之犹得以言警世也耶!吾友叔平,固长于立言者也。兰苕馆撰述宏富,堪继龙眠诸先辈之后。乃侘傺无聊,抱璞屡刖,佣书至老,捧檄未能,因慨然举平日所记载以备劝惩者,汇为一编,署曰《里乘》,丐序于予,将付之梓。予维叔平才优学博,不独工有韵之文;其帖括力宗先正,尤足挽回风气,为士林模范。脱令致身通显,达而在上,度必大有所建白,为桑梓光。何天厄其遇,而使之偃蹇半生,俾以著书立说消磨岁月焉!将见此编出,而人之流览者,懔然于福善禂淫之理,晓然于惠迪从逆之机;以口舌代木铎,世道人心,关系实非浅鲜,则虽小说家言,作董狐观可也。呜呼!叔平传已。同治十有三年九月既望,定远子箴方濬颐撰。

  序

  桐城许君叔平,予耳其名久矣。戊辰,权臬皖垣,适君归自京师,一见倾谈,真率无饰,恂恂然书生本色,可亲可敬,望而知为有道士也。既罄读兰苕馆所著十余种,中有《里乘》十卷,劝善书也。予尝谓:劝人以善,如尝人以异味,必调剂五味,烹饪得法,使人食而甘之,欲辍箸而不舍。又如导人以佳境,必道路幽折,疆界明厂,数武而亭,数武而榭,又数武而楼、而台、而轩、而阁、而洞房、而精舍,而豆篱、瓜圃、菜畦、禾畮,萦络错杂,妥贴玲珑,相地设施,各极其妙;其中奇峰曲沼、流水小桥、花草竹木、禽兽虫鱼之属,靡不毕备。所在引人入胜,乐而忘疲。劝人为善,如斯二者而已。且夫善书至今亦甚夥矣,或尚典奥,村氓懵然不知;或尚鄙俚,学士哑然不屑。君有鉴于其失,埽去陈言,蒐辑新事,信手拈来,雅俗共喻,正如生公说法,必使人人点头而后已,此其所以可贵也。顾君博览群书,著作等身,壹皆可传于世,犹欿然不敢自信。间与论政治得失,多精创不敷;而久困名场,仅以从征功荐擢邑令,谒选绌资,天亦何靳其言,不使及身一试耶!予尝撰楹联赠之,云:“于此间得真名士,愿他日为贤有司。”知君者,当不以予言为阿好也。即不知君者,见君此集,可想见其为人,亦当不以予言为阿好也哉!大梁南卿刘毓楠拜撰。

  序

  《里乘》十卷,吾宗桐城叔平先生所为劝惩而作也。明镜烛景,妍媸毕呈;灵犀劈流,清浊攸判。言者无罪,臧否罔敢。或诬闻之动心,从改惟其所择。和风煦物,见恺泽之襟怀;庆云缦霄,真吉祥之文字。名山不朽,寿世无疑矣。先生尝谓小说家言,厥弊有四:其或刻划怨旷,组织因缘,东墙窥臣,西厢背母;盟要啮臂,叙闺阁之幽情;事胜画眉,绘床帷之媟态,狂荡鲜耻,其弊也亵。或屈指英雄,倾心任侠,把臂伏莽,吹唇揭竿;智远韬名,牛角挂书之辈;扶馀创业,虬髯得意之秋,犷悍藐法,其弊也横。至若设森罗之恶狱,造纣绝之幽宫,袭左氏之豕人,述阿尼之猫鬼;野狐拜月,影幢幢而悸心;山魈吟风,声霄霄而竖发,离奇变怪,其弊也诞。他如拈花呈佛,采药求仙,宝筏回头,金丹换骨;五百道小夫人之乳,何等神通;四百门大昆仑之城,尽堪游戏,渺茫恍惚,其弊也荒。先生净祓四弊,兼具三长。根柢六经,炉冶百子。实事求是,祖《麟经》之义严;修辞立诚,效狐史之笔直,侯其炜而蔑以加矣。夫以先生居龙眠人文之薮,擅马迁叙述之才,脱使策名秘苑,儤直清班,花砖昼趋,莲烛宵跋,制作必空馀子,声誉迥轶恒流。而乃传食公卿,厪怀民物,慈悲说法,寓草野之褒识;穷愁著书,操稗官之笔削,不亦重可慨哉!星翼系同太岳,迹并邗沟,朗月照帷,近挹颜色,清风款户,幸惠笑言;时叨促膝之谈,获窥等身之制。以兹编足资掌故,爰敦趣先付手民,免使传钞,腾贵洛阳之纸;互相告戒,请聆汝南之评。君其托义阳秋,独有千古,我敢藉言游夏莫赞一词!勉弁简端,用志忻佩。后之览者,谓词达理明,妇孺皆解,第作小说观,可也;谓言近旨远,衮钺交施,不第作小说观,亦可也。同治甲戌秋,楚南宗小弟星翼秋槎甫撰。

  跋

  吾邑许君叔平,世守书香。幼湔庭诰,肆力于诗古文词。少应童子试,邑侯江夏王廉普方伯、郡伯仪征卞竹辰中丞、学使嘉兴沈鼎甫宗伯皆目为奇才。既列邑黉,声华藉甚,试辄高等。新建程?棠中丞抚吾皖,延为上宾。后吾皖望江倪莲舫方伯开藩金阊,招致幕府,待以国士。会予筮仕吴会,因得时相过从。君齿当绮岁,偶与辨论古今,商榷得失,词锋霅霅,英光逼人。每秋试闱艺,群相许可,屡荐未售,殊堪太息。迨遭离乱,间关转徙,益增蕉萃。忆己未重晤苏台,君方为学使盐山孙莲塘少宰襄校试卷,少年豪隽之气已消除殆尽矣。今四表又安,君以从征功得官邑令。虽不无出山之心,而谒选绌资,奈何徒唤。癸酉,予游广陵,君适客都,转家子箴方伯幕中,意外把晤,款接甚欢。急询君平日所著作十馀种,稿本幸未尽散佚,愿助薄赀,趣为陆续付梓。佥谓《兰苕馆外集?里乘》十卷义关劝惩,宜先锲版。兹将竣工,爰为跋其缘起。倘全集次第一律刊行,即以此为嚆矢焉可也。同治甲戌小春,同里麟轩方锡庆跋。

  跋

  我朝小说轶乎历代、脍炙人口者四,曰《聊斋志异》,曰《阅微草堂笔记》,曰《红楼梦》,曰《儒林外史》。《红楼梦》与《外史》以俗言道文情,究其指归,与施耐庵、王弇州诸作等耳;虽寓劝惩之旨,观者懵焉。《志异》乃悲愤之书,文笔直参《左》、《国》,逋峭冷隽,前此未有;特流于尖刻,无风人敦厚之思。《笔记》持论允矣,鬼狐太多,且皆短篇,说理有馀,行文不足,是皆有所憾焉。外此如《谐铎》、《六合》、《内外琐言》、《耳食录》、《夜谈随录》、《品花宝鉴》,则更自郐以下矣。许叔平先生《里乘》一书最后出,以汉魏古艳之笔写昊苍祸福之原。身际乱离,目击因果,所记皆信而有征,不托之玄虚缥缈。文心结构如剥蕉抽茧,绘声绘影,无不毕现纸上。使阅者欣然喜,憬然悟,终之以凛然惧。先生教世之心若是,其明且切也。可谓尽有小说家之长而祛其短,足与正史相表里者矣。余识先生于题襟馆中数年。今夏再游邗江,出以见示,盖已付剞劂,公诸同好矣。亟跋数语,使海内有心人读之,勿徒为《搜神》、《齐谐》观也。先生年已六十,叠举二雄,天之报施,于此可见。视汤若士地下之《牡丹亭》,其用心不大判乎?浙西金安清跋。

  自序小说在汉时已称极盛,西京以来,大儒多为此体,类皆光怪陆离,择言尤雅。魏晋六朝踵之,作者愈繁,修洁亦复可贵。厥后,唐代丛书,大放厥词,间多巨幅,放纵不羁,殊具奇气。沿及宋、元,渐流粗率;明则自郐无讥矣。至我朝,山左蒲留仙先生《聊斋志异》出,奄有众长,萃列代之菁英,一炉冶之,其集小说之大成者乎!而河间纪文达公《阅微草堂笔记》,属辞比事,义蕴毕宣,与《聊斋》异曲同工,是皆龙门所谓“自成一家之言”者也。嗟乎!小说虽小道,岂易言哉!夫编氓生长穷乡僻壤,耳不闻先正遗训,而同此秉彝,同此好恶。岁时伏腊,报赛爨弄,遇演忠臣、孝子、仁人、正士,无不肃然起敬,津津称叹者;遇演权奸忤逆、佥壬宵小,无不决眥恚愤,交口唾骂者;甚至演生天成佛、及地狱种种变相,又无不羡怖交集,以为福善祸淫,报施不爽,而互相劝戒不置者,于以见人心好恶之公,而秉彝之未泯也。其或农工之暇,二三野老,晚饭杯酒,暑则豆棚瓜架,寒则地炉活火,促膝言欢,论今评古,穷原竟委,影响傅会、邪正善恶、是非曲直,居然凿凿可据,一时妇孺环听,不自知其手舞足蹈。言者有褒有贬,闻者忽喜忽怒。事之有无姑不具论,而藉此以寓劝惩,谁曰不宜?予一介腐儒,幼习?亩,喜欢爨弄,又爱听野老丛谈,择其事之近是者,编为《里乘》一书,间亦杂以说鬼搜神。干宝苏髯,偶尔游戏,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惟笔墨粗苴,不足供大雅一吷,岂敢望鼎立于蒲、纪二公间哉!阅者不以语怪悖圣见责,幸甚!幸甚!同治十三年岁次甲戌重九前五日,兰苕馆主人自序。

  说例

  一、劝惩之书,不啻汗牛充栋,阅者嫌其老生常谈,往往览不终卷,辄即欠伸欲睡。是书义取劝惩,名之曰《里乘》;凡遇耳闻目见、可愕可欣之事,间亦登之,非敢自乱其例,盖欲藉以醒阅者之目也。

  一、馀善馀殃,降祥降殃,皆由于善与不善,载于经书者最详,此即说因果之祖也。大抵世家大族,其先类皆积有厚德。予每有所闻,即乐而吮墨登之,以证因果之说不谬。

  一、士子束发受书,非得科第不能成名。而科名得失,半由于祖功宗德,半由于己身功过。每闻科场报应,亦必登之,所以为有志科名者劝。

  一、神仙有无,原属渺茫,说部所载最多。兹载林妃雪事,谓求仙必先行善,可见求仙并非难事,特患人不肯多行善事耳。至吴真人事,吾乡妇孺皆能言之,以孝注名仙籍,尤信而可征。愿以告世之谈道者。

  一、鬼神之德之盛,先师曾反复道之。是书所载俞寿霍事,真实不虚,勾贼殃民,冥罚炮烙无已,可见阴律严而且当,梗化者能无寒胆?他如神之最灵显者,莫如雷部,是书所载较多,蚩蚩之氓,能不闻而恐惧乎?

  一、说部所载狐仙,类多子虚之言。是书间登一二,皆实有其事,以其足以警世也。

  一、说部所载闺阁儿女私情,往往刻划尽致,未免有伤风化。是书间登一二,皆发乎情,止乎礼义。至逾墙钻穴、狂荡苟且之事,概不录焉。

  一、说部所载淫情媟状,类多凭空结撰,尤伤心术。是书“三十六花禅”一则,以系实事,俾少年子弟见之,庶知有以自警也。

  一、绿林之徒,法所不贷。是书间登一二,以其所言所行盗也,而几近于道矣。葑菲蒭荛,皆有可采,阅者亦当以为然也。

  一、吾儒出膺民社,听讼最难;如遇人命所关,尤当慎而益慎。予每闻奇狱,辄笔之,另为一卷。凡为民父母者,其留意焉。

  一、述而不作,先师且然。予每阅丛书秘册,与故老遗编可扩闻见者,或为之删繁就简,或全录其文,亦汇成一卷,愿公同好。必标出作者姓名,以不敢掠美也。

  一、粤寇之乱,十馀年来生灵涂炭极矣。予流离转徙,间关数万里,每有所闻,辄笔志之。书成,名曰《风鹤途说》,意留待承平,俾輶轩之采择焉,惜武林失陷时其稿散佚。幸吾乡左阶训茂才曾录有数篇,函寄归予,汇成一卷,赖其嗜痂之癖,助予享帚之珍,俾是书如塔合尖,亦左右之赐也。

  一、忆予少不更事,读书每信口雌黄,喜攻人短。既粗学作文,始知布局造句、起伏照应、经营接构甚非易易,因复取前书读之,乃不敢妄置一喙,事非经过,不知其难,大抵然也。是书仓卒付梓,字句间多疵颣,大雅君子,幸赐纠正焉。

  一、近时说部,佥推《聊斋志异》为巨擘,其所纪载,类皆狐鬼,可凭意造。是书多系实事,叙次较难。自癸卯秋试报罢,毷氉无聊,听客述伊文敏相国言,戏援笔记之,厥后岁有所增,积久居然成帙。乃迄今三十馀年,所得仅此,良以闻见太隘,征事甚难耳!倘天假我以年,尚愿再撰《里剩》一书,以续其后。伏望四海同志,遇有可欣可愕、足资劝惩之事,不吝邮寄大略,俾得捃掇成编,幸甚!幸甚!

  卷一

  张相国祖 方老宫保 文字竹叶 一文钱 韩文懿公轶事 富翁子 吴生 姑苏某翁 余徐二公轶事 杭城某翁 左生 雷击二女 雷击某氏子 叶孝廉 僵尸 何相国兄弟 傅青主征君轶事

  卷二

  陈太封公 刘封公 程太封公 倪封公 李封公 叶封翁 黄勤敏公 张叔未先生 姚孝廉 某公分校 乡场显报 吾乡张生 张玉常观察 余镜湖太史 甲乙偕试 林妃雪 夜话 吴真人 吴解元子 潘氏祖

  卷三

  扎拉芬夫妇 仙露 袁姬 夙冤 赵乙 绛帻生 尸变 小蛇 辣虫变蛇 滦州儒学蛇 溧阳史仲皋言三事 樵夫某甲 平乡县老儒 超勇公轶事 海州四怪 郑甲 千金亭 员先生 钱弗要 徐霞客 产怪 祝由科 褚祚典 古雏鸾 粤东某甲

  卷四

  姮儿 附录:宫娃歌/节妇吟/佳人 某太史鬼求代 柯寿鞠 伊莘农相国言 圆光二则 楚北王某 爱儿 变驿马 厨媪 玄坛 邑人某甲 秦氏妇 某媪 吴明府 陈司马 林远村方伯 浙江学使署狐

  卷五

  摺差 欧公子 虎钓 俞寿霍 萧状元 甓社湖蚌珠 怒睛鸡 蛇妖 周孝廉妻 产鬼畏伞 制军某公 蚁阵 笪侍御 李泥丸 鱼城 某官妾

  卷六

  吴和甫侍郎轶事 年大将军 甲与乙为善友 王素芳 素芳说梦 吾乡某太史 指腹为婚 老圃某翁 产蛇 雷击某总戎 崔太史 王氏子 雷击邵伯民 大通佘翁 雷击三则 猎人某 行脚僧 当涂令 金钱李二 九山洞 少年客 剑侠 父子同日合卺 毛甲 戴明府

  卷七

  某公子 雄黄弹 有外山王 蒋柿姑 活佛 礼部书吏 肇庆府署五异 鬼批县尉颊 庚午神诛水怪 金毛吼 蜘蛛怪 骊叆卿 记海鹿门别驾少时事 纪梦 附录:重修虞姬墓碑

  卷八

  小卫玠 婉姑 某氏子 媚芗 清苑县某氏女 杜有美 守贞 褪壳龟 某令 孙明府 倪公春岩 张船山先生讯盗 张静山观察折狱

  卷九

  节录《土司婚礼记》 撷录《海上纪略》 海吼 天妃神 木龙 水仙王 糠洋蕈洋 大昆仑 琉球 日本 红夷 西洋国 宇内形势 附录:海上占晴雨 暴风日期(附图)撷录《豁意轩录闻》 城隍赴任 武昌徐商 厉鬼作祟 金圣叹 玉兔 继来禅师 阎和尚 犬妖

  卷十

  记粤寇倡乱之始 记粤寇渠魁事迹 石达开 书秦小罗 书傅善祥 易容之 江西刘某 富贾某 中州某生 陈氏女 山东某县幕友 林明府 赵孝廉 方复庵封翁 汪态臣 徽州某甲 皖北粤东两奇女 陈祥浦 小喜子 某甲 朱封翁

  里乘卷一

  张相国祖

  儿时在塾,家大人训之曰:“士人读书,尤宜积德。即以吾邑而论,其先积德愈厚,其后发祥亦愈炽。”因言张文端公之封翁。初,梦神送一衣冠人至,谓为晋朝王处仲。是夕果生一子,封翁甚喜。稍长,器宇魁梧,性亦聪慧。十岁忽殇,封翁悲恸綦切。越数年,又梦前衣冠人至,曰:“吾周览天下,福德无如翁家,今再来,不复去矣。”俄顷公生,言貌举止与前无异,故字曰敦复。予小子识之,不敢忘。尔时童稚,不敢请问翁家之先有何功德。后闻吾师张子畏观察寅言,始略知其大概。先是,明季张氏之祖有诸生某公,生二子,具读书立品。公老不得志,家计日窘。一日锄圃种菜,忽见窖藏,白镪充斥,不下百万。自念:“书生福薄,骤得巨资,何以堪之?”遂如旧掩好,将留作善举。及老而疾革,始告二子,命:“必俟荒年,掘以赈饥。尔曹务须善成吾志,倘背吾训,妄存贪心,子孙不昌!”二子泣涕受命。公卒后数年,适遇奇荒,二子遵公治命,发圃觇之,信然。遂谒邑令,敬陈遗训,愿出窖救荒。令故贤者,正苦赈济无术,闻言大喜,自督役亲往发之,果得藏镪百万,尽以赈饥,所活无算。事竣,将为请奖,二子坚辞不受。后某甲早行,见人肩担二筐,内盛珊瑚、青精、水晶、砗磲之属,大如杏实,累累如贯珠,不知何物,试问:“何往?”曰:“送往张家去也。”恭逢国初定鼎,文端、文和两公父子相继拜大学士,一时兄弟子侄由科第而跻显秩者,指不胜屈。始知所见珊瑚等物为各色顶戴也。

  里乘子曰:闻诸故老言,此次赈饥,皆吾邑校官毗陵赵广文督其事,丝毫不入私囊,饥民皆沾实惠。彼某甲早行,见人担二筐送往张家,内另着一小筐,亦盛如杏实各物,问:“此为何?”曰:“此送赵校官者也。”未几,其后嗣熊诏果大魁天下,子孙后亦多显宦云。

  方老宫保

  家大人又言,吾乡方恪敏公,生性孝友。封翁以事戍边,卒于戍所。恪敏年甫逾弱冠,闻耗,跣足徒行数万里,至塞外负父骸骨归。后以布衣获马周之遇,官至直隶总督。其子勤襄公葆岸宫保、犹子来青宫保,先后相继,均官总督。时人荣之,以为恪敏平日存心孝友之报。

  里乘子曰:《易》谓:“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所积愈厚,则其庆亦愈大且久。吾邑巨家显族甚多,然未有如张、方两姓之赫赫者。观张氏之祖所积之善,宜其科甲至今不绝。且自文端公而后,一脉相传,六代翰林。潘文恭公笔记载之,谓为古今所罕有。至方氏,自明初及今,显秩相承,间出文人理学。其先非有盛德,曷克臻此?即恪敏公孝友一节,已可略见大概矣。

  文字竹叶

  广东某寺,一老衲,贫苦清修,持戒甚严。尝暑月有游方道士日暮来求寄宿,僧曰:“无论荒刹湫隘,不足辱鹤驭。即仙师不弃,而此地恶蚊甚多,嘬人最毒,往往有受创溃腐而不能瘥者。贫僧仅一敝布幛,别无以应客,可若何?”道士曰:“倘师慈悲,肯假一袈裟地暂容栖止,得避虎狼,幸矣!他非所虑。”僧以其言恳切,遂愿让己榻款客。道士谢曰:“蒙师见留,受惠已多,何忍迫师露宿,致饱蚊吻!”僧曰:“师行路甚惫,非幛不得安寝,不必过让。”彼此推逊久之,道士乃宿僧榻。僧竟夕亦幸不为蚊所阨,心窃讶之。诘旦,道士起谢曰:“昨蒙假榻,感不敢忘。然师夜间得毋受创不?”僧曰:“幸托仙庇,夜间竟无一蚊,不知何散?”道士笑曰:“缘感慈悲,略用小术,将蚊尽驱于后园竹叶上矣。师须切记,凡蚊所栖之叶,已化文字,皆可避蚊,慎勿轻视。”僧异而趋验,果见园竹数百竿叶上各栖一蚊,俱化文字。大喜,出谢,道士不知何往,盖仙人也。从此遂无蚊患。后,远近好事者闻竹叶能避蚊,争购求之,每叶钱数十文,不逾年,园竹为空,僧由是致富。爰大庀材,创修兰若,居然金碧庄严矣。吁!向非老僧一念慈悲,安能幸缔仙缘,为我佛之光哉!

  里乘子曰:常州汤贞愍公雨生先生贻汾,宦粤时,闻有此叶,特造其寺,求之不得,心殊怊怅。归途,暂憩村塾,与塾师言及,师云:“向与僧善,曾得数十片,为人攫夺殆尽,今存无几,请公馈二叶。”公喜,如获异宝。一赠友人,一用颇黎二片,将叶夹其中,四围镶以紫檀。叶上文字固系篆体,亦于叶旁署款篆书“甲申春日雨生”六字配之,以篆体两面一致,俾把玩者泯其反正之迹。公心灵巧,凡日用什物,无不精妙,即此可见。尝觞予于狮子窟别业,出以见示,并述其缘起如此。

  一文钱

  一文钱者,姑苏布店也。初,徽商甲乙二人合伙,挟重资至苏贸易,各昵一姬,不吝挥霍。两姬固奇女子,当半夜无人时,谓二人曰:“从古勾栏中鸨媪无好相识,有钱则奉为上宾,无钱即摽诸门外,比比皆然。日来窥二君囊金渐次萧索,君等挟重资,背乡里为权子母,今为妾等耗费殆尽,脱不早为计,其何面目归见家人?愿熟思之。”甲乙亦以为然,以恋恋不忍割爱,苟且安之。鸨媪每有所求,必百方谋画,以厌其欲。无何,典质既罄,遽为鸨媪齿冷,将下逐客之令。两姬曰:“何如?君等不听妾言,早知有今日矣。妾等不幸,身堕下流,实非所愿。蒙君等割臂要盟,刻铭心髓。观二君意气,不过暂时落莫,必不久困,不如暂歌别鹤,努力以图恢复。妾等当誓死待践昔约,报君有日矣!”各馈白金五十两,趣令早去。甲乙无可如何,不得已,受金挥泪而别。时岁将暮,二人姑就酒垆,对酌御寒,并市饦馎、寒具等物充饥。心绪烦冤,饮罢,忘携馈金,归寓始觉,急觅不得。逆旅主人促索税资,勉强典衣以应,行李一空,二人计穷,日则行乞,夜则寄宿古刹。耻过两姬之门,避道而行。会除日,薄暮,二人拾得枯枝,就地燃火,相对欷歔。甲于腰?摸得一钱,掷地叹曰:“重资散尽,留此一钱何益!不如抛去。”乙忽心动,急拾取曰:“此硕果也。天幸存此一脉生机,安知非剥极而复之兆?”遽携钱出,曰:“君姑待之,我自有计。”甲莫喻其意。少顷,乙归,手携竹片、草茎、败纸、鸡鸭毛等物,甲问:“何为?”乙笑出面粉,索水调浆。就地火光中,将草缠竹片上,蒙以败纸,又遍粘鸡鸭毛,畀甲视之,宛然各种禽鸟。甲曰:“君处此愁城,尚何作此儿戏?”乙但笑而不言。竟夕,约成二三百具。平明,以半付甲,邀同至玄妙观,自有料理。甲姑与俱往。观为姑苏游观之薮,春日尤盛。比至观,士女云集。妇孺见甲乙所携禽鸟,以为酷肖,争求购买,顷刻俱尽。每具十数钱,共计五千有奇。甲至是始叹乙心思灵巧,乐不可支。因问:“一钱何用?”曰:“竹片、草茎、败纸、鸡鸭毛等物,皆系拾诸市上。以一钱市面粉,岂不惬敷所用耶?”相与大笑。自是购添各色纸张、杂鸡鸭毛,以肖人物花草等状。两入夜间分制,日至观求售。自春徂夏,才百日,计敛钱三千馀缗矣。因变计,居积货物,往无不利。不两年,积资数万。遂于阊门开设布店,大书“一文钱”三字榜于门,志不忘所自也。乃各具千金为两姬脱籍,姬各出私蓄,相助经营。不数年,财雄一方,爰遣人至徽迎取眷属。两家相约,世为婚姻,迄今二百有馀岁矣。阊门外泰伯庙前“一文钱”三金字,大如栲栳,犹煌煌照人目云。

  韩文懿公轶事

  韩文懿公菼,貌寖陋,而髯丛如蝟。年逾四十,甫领乡荐。计偕北上,膏秣无资,襆被徒行。尝日暮失路,寄宿人檐下,少间,一叟笼烛至,见问:“谁何?”公具告邦族。叟瞿然曰:“是慕庐先生也耶?老朽向读大文,向慕已久,今不知惠临,亵慢勿罪。”公谦词致谢。叟叩门,肃客入,为具酒食,款洽甚恭。就厅事西偏设榻,请公安寝。叟入,公甫就枕。厅上故供祖先木主,残灯尚明,时正月中旬,灯节初过,月明如昼。忽闻窸窣作声,一女从门隙入,靓妆高髻,径至祖先案前,伏地跽拜。已,出一物置香炉下,冉冉由门隙入内。公知有异,悄起,于炉下摸得一物,就灯下谛视,形类篾丝,上缠红线一缕,腥臭刺鼻,乃携压枕下,倚枕假寐以觇之。无何,又闻窸窣声,前女从门隙出,后随一女,相将至祖先前,伏地交拜。前女起索炉下物,不得,意甚惶急;后女立待良久,复独由门隙入内。前女便至榻前问曰:“顷炉下一物,公见之否?”公披衣起坐,曰:“良有之,汝需此何为者?”女曰:“实告公,妾非人,乃缢鬼也。合于今夕得替投生,非此物无以为信。乞公怜而赐还为幸。”公拈髯冷笑曰:“若然,汝利人之死,以图己之生,我实不愿遂汝之生,而不救人之死。物固在此,吾决不汝还矣!”女再三哀之,公瞪目拈髯,冷笑不答。女惨然变色曰:“公不畏鬼耶?如再不掷还,妾将现变相矣!”公笑曰:“汝纵现变相,是汝本来面目。吾何畏哉?”女霄霄有声,长袖一拂,蓬发垢面,帚眉突睛,舌出唇外长尺有咫,怒目相向,意殊狞恶。公笑曰:“汝技止此乎?汝试亦观我变相何如?”相传公固奎星化身,时宿酲未解,酒气尚醺,急起赤足,索得只履,夔跃而前,须髯怒张,盛气向女面一嘘,其状俨然世俗所绘奎星也者。女不禁悲啸扑地,幻为云烟,顷刻澌灭,竟不能复聚形矣。公乃叩内室门,叟出,备告所以。先是,叟有子出外,妇不得于姑,日间适以小事勃谿。叟闻公言,知有变,急入告媪,相与破妇房门,果见妇悬梁上,气尚未绝,解缳以水灌之,顿苏。公谕叟与媪好善视其妇,一家感泣,从此称慈姑孝妇焉。天明,公出炉下物火之,并将灰投圊中,以绝其患。是科,公登会状,官至大宗伯。

  里乘子曰:相传吴门有星者,决人吉凶,百不爽一。许缪殿撰彤登会状,果验,一时神之。文懿公往求推算,则曰:“子一第已属幸事,尚望捷南宫乎?死期且至矣,奈何!”公闻而怏怏,无意北上。友人力破其惑,又薄助其资,甫克黾勉就道。竟继缪公而登会状。星者闻之,惶愧遁匿。又《聊斋志异》载元少先生曾设鬼帐一事,因思古之不得志于时者,或为路鬼揶揄,或受小人奚落,正复不少。若公既见重于冥王,又能气慑恶魄,可见公平日为人,为天人之所钦瞩,较之寻常与鬼物为伍者不同。彼星者,本小人之尤,以公貌陋家寒,预挟一穷儒不能发迹之见,不待推算,遽加菲薄,是炎凉之心中之,非其术数之或验或不验也。其智识不又出鬼物下哉!噫!

  富翁子

  富翁某,群雌粥粥。中年举一雄,喜甚。儿甫周晬,忽终日啼哭,滴乳不食,举家忧皇,急延多医商治,并云但求儿愈,不吝厚酬。群医筹商立方,药不下咽,束手无策,次第散去。中有某医者,素专治小儿,其术甚精,再四谛视指纹,知儿固无病,窃希厚酬,独留不去,而展转思维,卒不喻其啼哭不乳之故。偶游后园,见乳姆于荷池为儿洗濯衣裤,蓬头悲泣。问其何泣之哀,答曰:“妾一家老幼不下十口,皆赖妾在此乳儿得不冻馁。今儿疾不治,一家断难存活,那得不哭!”医闻是乳姆,其心忽动,乃曰:“我医也。再四谛视指纹,儿实无病,但不喻其啼哭不乳之故。汝若知之,可悉告我,我当设法治之。若是,则汝家温饱,我亦得厚酬矣。未审汝知之否?”乳姆闻之,皇遽投地,稽颡有声,悄谓之曰:“先生必秘勿告翁,妾乃敢言。”医曰:“诺。”乃曰:“前日抱儿戏池畔,儿掬石上生螺,纳诸口中,妾急以指掏之,已骾喉际。从此啼哭,滴乳不食。此致病之由,惟妾一人知之,先生慎勿多言,未审果能治之否?”医抚掌笑曰:“得之矣。”以好言慰乳姆,并誓不泄言,乳姆叩谢而去。医特见翁,笑贺曰:“连日为郎君故,几忘寝食。顷思得一良法,疾可立效。但不知郎君愈后,所谓厚酬者几许耳?”翁喜,拈髯笑曰:“小儿果愈,请以五百金为先生寿,可乎?”医笑曰:“请益之。”曰:“倍之,何如?”医点首曰:“可矣。”乃嘱翁速购肥鸭百头,绳系其足而倒悬之,以盎承鸭嘴所流瀺沫若干,用铫频挹注儿口中,不炊许时,儿啼哭顿止,且以手索乳哺矣。翁顾而狂喜,以千金酬其医。

  里乘子曰:昔扬州鹾商某,中指顶螺纹中忽生一红毛,根围红盘大于豆,毛锐如针,触之痛彻心髓。医治罔效,且稽古方无是症,群医无可如何,相率辞去。吾邑严肇基,名医也,适游广陵。商耳其名,礼延诊治。严稽群医所立方,或败毒,或泻火,俱无少效。默思:“中指属心,毛乃血之馀,其色赤,属火,必心火与肾水不能既济。”“君火动而血无所统,致酿此患。治当滋肾。”以金匮肾气老法加减。三日而毛色顿黑,痛顿减;又三日而色黄,痛渐止;又三日而色黄转白;越日,毛随盘结痂俱落,疾良瘥。所谓医者,意也。彼小儿骾螺,以鸭见螺必嘬,取其?以瀹之,故立愈。证以严医之法,益知医以意为之,较执古方,不更可操胜券乎!

  吴生

  唐卢龙节度使李公,精星学推算,穷通殀寿,百不爽一。有爱女美且慧,公推算当封夫人,非公侯之命不许占凤,故及笄犹未字也。有吴生者,固世家子,素游惰而性儇巧。涎欲系援,又不敢遽通媒妁。密以百钱贿日者,为捏造一极贵之格,书于红笺,乘公出行,故犯卤簿。公怒叱虞候拘至舆前,厉声问故。生叩头曰:“小人以贫困不能自存,特占休咎于日者,谓‘贵不可言’。自念一寒至此,何由发迹?缘頫观所评命纸,沈吟犹豫,不虞节钺忽临,致误冒犯,罪万死。”公索评笺,推之良然,颜色顿霁。详诘世族,大喜,命载之后车归。为薰沐更衣,问:“娶妻否?”对曰:“以贫故,尚未婚配。”公益喜,遂筮吉,以爱女妻之。一介措大,一旦坐享富丽,顿增骄蹇。左右之人妒而且恨,交谮于公。久之,公亦察其无他能,阴悔而厌薄之。欲杀之,苦无其法。会吐蕃大入寇,朝廷忧之,诏各路节度使举将才,公遂抗疏:“特荐婿吴生,固世家子,素习韬略,可胜将帅之任。”疏上,召生告之。生知将借刀杀己,然不敢辞,且佯喜再拜,深谢汲引。及谕旨下,生拜辞公,内与妻诀。女固贤淑,以父将不利于婿,心殊不慊。乃勉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安知非福!努力为之,不立功归,无相见也!君其懋哉!”生曰:“诺。”既至戍所,谕部曲将弁:诘旦登场阅武,有不至者杀无赦。至期,一一阅毕,各厚犒之。且笑谓诸将弁曰:“尔曹各有所长,果同心戮力,蠢尔蕃虏何难殄灭!幕府少不更事,颇好驰马试剑,敢献薄技,以助诸君一笑。”佥曰:“唯唯,愿幸寓目。”少选,数健儿共舁一大刀至,约重千钧。生乃着戎服,跨骏马,持所舁大刀,下抑上扬,左荡右决,轻如挥扇,易若折枝。舞毕下马,毫不竭力。合营罗拜,欢声雷动,贺曰:“公神威,真天人也!”生命以刀悬诸营门,择日挞伐。初,生阅武时,吐蕃潜遣谍者侦之,见生舞刀,大惊,舌挢几不能下。深夜,悄就营门举之,直如蚍蜉撼树,牢不能动。谍报,吐蕃闻之相顾失色,君臣筹议,以为不早自量力,强与交绥,是螳臂当车,徒自取死。急上表谢罪,愿岁岁朝贡,永誓不反。捷闻,朝廷嘉悦,以李公所荐得人,晋左仆射,封代国公;以生征虏有功,授岭南节度使,封万户侯,妻封凉国夫人。至是,生得官归,遂为翁婿、夫妇如初。后,女问生,始知前所舞大刀,以木片饰锡箔为之。又预如式铸千钧铁刀,使悬营门,故令其谍者侦报,以慑其心,而投诚输款也。

  里乘子曰:或谓吴生一生工于用诈,始也,以诈得妇;卒也,以诈得功,亦何狡狯乃尔也。予谓必其命应如此,故天牖其衷,福至心灵。向使吐蕃之役应变无谋,则翁将借刀以杀其婿。夫且不能终有其妻,匪寇婚媾能不为生危乎?方入赘时,公虽信命,竟不免为人言所摇,赖女也能贤,安命不贰,“安知非福”,一言幸中,果尔塞上捷闻,朝中命下,翁既徼宠,妻亦分荣。自是生得官归,遂为翁婿、夫妇如初,是盖有幸存焉。予旧过卢生祠,见题壁诗甚夥,类皆艳羡卢生得遇吕仙,作此一场好梦。予谓卢生若无封侯骨,何能入梦?因口占三绝以调侃之,有云:“卢生自有封侯骨,才得邯郸梦一场。”即此意也。武侯尝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即命也。否则,命之不犹,而妄希非分,天下之百般奸巧、百般穷者,岂少也哉!况就用兵而论,所谓兵不厌诈,此事即采入智囊,亦奚不可?

  姑苏某翁

  姑苏某翁,赴饮夜归,见邻人某甲河畔磨刀,诧问:“何为?”不答。再三研诘,始勃然谓:“妇与某生有私,适瞰生来,将掩执而并杀之,以洗门户之羞!”翁把玩其刀曰:“此固当杀,奈刀不利何?我有宝刀,如新发于硎,请暂相假,何如?”甲谢曰:“甚善。”翁笑问:“汝曾杀人也未?”曰:“承平世界,焉敢妄杀人?”曰:“然则汝初次杀人,亦须薄饮壮胆。”乃邀甲至家,出酒一瓶,佐以菹豆,嘱其自酌无躁,爰托如厕,悄往呼妇,告之故,妇与生惶愧叩谢。翁急麾生曰:“去,去!毋缓!”生仓皇遁。翁又嘱妇扃户。归,视甲酒甫罄,问:“尚需酒乎?”曰:“足矣。”遂假刀别翁急归,破扉而入,索生不得,意翁漏泄,恨甚。返叩翁,翁笑曰:“良然,汝且稍安,试听老夫一言。窭人子娶妇不易,因泄一朝忿杀之,固差快意。但杀之必须鸣官,鸣官即不免笞责,且须薄费。为汝计,亦甚不利。今为汝画一万全策:妇既不贞,不如鬻去;藉得其资,亦可再娶,不较为尽善乎?汝其思之。”甲沉思久之,曰:“翁计诚善。倘其父兄不肯奈何?”翁谓:“但坐以私生一事,即指老夫为左证,计无不谐。”甲如言往诉妇之父兄,果耻其不贞,听甲处分。遂将妇鬻去。越数年,翁以岁饥家落,丐食如秦,藁宿寺中。一日,见群婢拥一丽人,珠冠绣帔,入寺礼佛。健仆三五辈,皆华服、着吉莫靴,伺立门外,屏息耳语,意是命妇。少选,礼佛毕,丽人升舆,瞥见翁,命从者诣翁,备问邦族,遽令携翁归。见其阀阅闬闳,粉垩焜耀。其良人出,年可三十许,容止甚都。丽人谓翁是表叔行,良人慰问殷情。翁谛视丽人非他,即某甲之鬻妇也。以其良人在侧,彼此约略寒暄,两心默喻,不敢絮说。良人命左右为翁具汤沐,更衣进馔,栖以精舍。漏二下,两婢秉华烛,导妇至翁寝所,裣?叩地。翁急掖起,妇喟然叹曰:“妾曩以一时之误,微翁,白骨已朽,妾之身,翁之赐也!再生之恩,久恨未报,今幸相遇,谨先具黄金二百两为翁寿。”乃命婢列金几上,谓:“不腆微物,出自私忱,聊酬万一。翁请安心宽住,他日言旋,良人自别有馈赆也。”翁喜出非望,凡妇所言,竟不知所答,唯唯而已。先是,其良人以无子,命纪纲吴下买妾,适得妇归;连举双雏,良人大喜,使乳母字之。前岁嫡死,妇已正位,逑好甚敦。良人富固敌国,以妻党故,遇翁甚厚。翁居此半载,左右给役,皆二八俊童;饮食起居,靡不称心,心不自安,屡欲辞归。夫妇以翁年老,不敢久留,为具四时衣服,裘葛单袷悉备,其良人又赆以三千金,命仆马送归,行色甚壮。抵家后,知子为人佣工,招归,出资命其贸易。不数年,居然巨富,往来江湖,称为大贾。后子至楚北,以人命株连逮系,苦不能脱。会堂上官虑囚,阅爰书,见其子姓氏籍贯,问:“翁是否同族?”答谓:“是罪人之父。”官色顿霁。不日,出子于狱,且谓之曰:“汝可速归,烦寄语而翁,某生问讯矣。”其子再拜而出,心甚德之,而莫知其由。又念父固乡民,平日未尝与显者交,何得官言及此?而翁闻子系狱,深以为忧,忽见子归,悲喜交集。子乃述官问讯之言,翁瞿然惊曰:“是矣,是即与某妇有私之某生也。今贵也耶?”遂为子具告往事,父子交庆,设两人木主,尸祝之。

  里乘子曰:本夫诛奸,世间尽有,使朴诚畏祸者闻之,恐波及其身,则必掩耳疾走矣;使忠厚不忍者闻之,或谏劝阻止,而不善立言,当其人盛怒之下,必致反唇相稽,不惟不能阻止,且可增其忿焰矣;抑使浮躁好事者闻之,则必幸灾乐祸,从旁哓哓撺掇、怂恿之不暇矣。虽本夫诛奸,律所不禁,而见死不救,亦非所以体上天好生之心。我不预闻,于我无尤也;我闻之,固不必谏劝阻止,以逆彼之听,又何必撺掇怂恿,以助彼之虐乎?某翁洞悉人情,窥某甲怒气方张,愿假刀以利其用,又劝饮以壮其胆,语语中肯,甲焉得不堕其术中?而于是托如厕,悄往告妇,寓谏劝阻止于撺掇怂恿之中,斟酌可谓尽善矣。及甲恨而返叩,即直承不讳,并为剖陈利害,策画万全,甲妇与某生之命,固赖翁而生,即甲他日苟得再娶,而幸延一线之嗣者,亦出翁之赐也。大抵遇此等事,谏劝阻止者少,撺掇怂恿者多,有损于人而无益于己,不知是何居心也!问有能不动声色、排难解纷,如翁之热肠为人、从容周密者乎?予尝谓:人心即天心也,顺天者昌。观翁后日,父子两受其报,天心不大可见哉!

  余徐二公轶事

  徽州黟县余公梦岩,名毓祥。微时授徒,馆谷甚菲。岁除,无资祀先,夫妇枵腹,愁对太息。公身仅着一敝缊袍,一旧羊皮短褕。鸡鸣而起,拟趁早墟,贳短褕可得三千钱,市牲酒薪米之属,聊以卒岁。独行五里许,路经一岭,隐约见树林中有人影,叱之不答,固疑是鬼。迫而视之,则一男子投缳树技也。大骇,急解缳放卧地上,移时顿苏。诘其自经之由,其人忸怩泣对曰:“小人负佃租若干,主人迫索,倘不急偿,便撺取妻相抵。妻去,儿在襁褓,失乳必死。小人既不忍妻之生离,又不忍儿之短折,左右思维,不如先填沟壑为得也。”问:“租值须钱几何?”曰:“三千足矣。”公乃以短褕付之,曰:“速将去贳钱偿主人,慎勿出此下策。”其人崩角在地,叩问姓名。公麾令速去:“勿多言,吾不责尔偿,问姓名何为者!”其人叩头起,携短褕而去。公日晡归家,夫人问:“衣已贳乎?”曰:“否否,吾不自慎,为人窃取去矣。”夫人亦无怒词,反以笑言相慰。时夫妇年俱逾五十,尚无子。未几,夫人竟有娠,生辛伯司马兆元。是年为嘉庆丙子科,公领乡荐。丁丑,联捷成进士,观政礼部,擢郎中,在官有政声。生平不苟取予,不轻然诺,乡人以贤者称之。后,投缳男子贸易小阜,欲报曩德,苦不知姓名,遍访乡党,群悬揣非公不能。姑备仪诣谢,公峻拒之曰:“若误矣,我无是也。”公年登大耋,告归林下。易箦时,辛伯叩问是事,曰:“此盛德事,吾何能为?大抵乡人以我平日迂方,或拟议及之耳。”予与辛伯交最昵,问之果然。嗟乎!观余公已事,叹造物试验贤者,可谓至巧、至酷。彼索逋者,必须钱三千,若暗中计,短褕之值恰以相抵;少一钱不可,多一钱亦不可。在凡人处此,岂能一钱不留,竟如公慨然持赠,空拳而归,直行所无事乎?而夫人闻之,绝无怨言,反以笑语相慰,亦可以谓难矣!世谓行阴德事,不使人知,余公有焉。后,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同善言,其尊人铁孙观察为孝廉时,岁暮,存馆金三十两,归家途中,值索逋鬻妻事,价恰符馆金之数,亦慨以相赠。徐公平生乐善不倦,笔难尽述,以此与余公相似,故连类及之,而不特书也。徐公讳荣,丙申进士。由县令起家,洊晋福建汀漳龙道。抑予闻之,我朝黟县进士,自余公始;广东驻防汉军举人,自嘉庆丙子科徐公始。余公五十后始得子,且多孙焉。考终,祀乡贤、名宦等祠。徐公居官,善政不可枚举。其最著者:守绍兴时,创修壖堤,活数十百万生灵,万世利赖。公尝曰:“吾所在有功德于民,子孙必昌!”信然。公督兵新安,殉难黟县之渔亭,赐?甚厚,凡建专祠尸祝者数十处。今长子伯安虑善,权浙江金华府知府;次公可同善,即选通判,并加同知衔;次春漪传善,现官四川会理州知州。孙十人,皆能以诗书世其家。

  里乘子曰:予尝谓:天下至善之事,非有厚德、厚福者不能遇。二公福德过人,故所遇若合符节。当其初时,造物之所以试验之者,不可谓非至巧至酷,而其所以报之者,不可谓不厚。若我辈庸碌无奇,造物不甚留意,遂亦不必试验。予自知德凉福薄,断不能几及二公之万一,然不敢不勉也!

  杭城某翁

  杭城某翁,富埒王侯,而艰于子。姬妾甚众,卒无兰兆。翁年已逾曰艾,自念无嗣,何需多金?遂矢行善事,且不求人知。逾年,某姬果举一雄,方颐丰下,贺者群称英物,翁心颇慰。儿七岁就傅,徇齐殊众,一家珍爱之。无何,儿环唇生七疔,痛彻心髓,症甚危殆。凡精岐黄者,皆罗致家中,翁署券:“患愈,酬白金三千镒。”诸医涎其赏,商榷立方,卒无效。创且日甚,水浆不入。医谓唇疔最毒难治,此多至七枚,遍稽古书,皆无此症。群谢无能,相率辞去。翁愁思无策,惟率诸姬环榻相向而泣。儿仅存息一丝,坐待其毙而已。忽有媪丐于门,聒求无厌,阍者以少主垂危,谯呵之。翁闻,出责阍者,如言给媪。媪合手称谢,见翁泪承睫,诘知儿疾,曰:“老妇有儿,幼亦患此,曾遇异人,谓名‘七星攒月’,危症也。惟十二岁内小儿所下蚘虫百条,捣饼叠敷之可治。试之,良瘥。后以方传人,皆效。今公子得遇老妇,合是有缘,敢为翁贺。”翁喜,如媪言,悬格征求。凡有小儿者,咸以药下蚘虫争献求赏。敷之果愈。先是,翁闻媪言,入谕于众;比出延媪,不知所往,而所给之物固在。或谓翁素虔奉天竺观音,此盖菩萨化身,以旌善人云。儿弱冠成进士,事亲不仕。生子五,皆读书成名。至今科第不绝,尚称素封焉。

  里乘子曰:翁年已逾曰艾,忽自念无嗣,何需多金?是天牖其衷也。其矢行善事,难;其不求人知,尤难。盖初存心固施不望报,而天必报之,彼苍苍者,何尝丝毫负人哉!观此,叹“为富不仁”是阳虎之说耳。而天下之为富翁者,闻此翁之风,亦可以兴矣。

  左生

  邑诸生左泰,年少,才貌双俊,而苦无行。邻翁某走无常,性方正,喜规人过。尝谓生曰:“昨至阴司,窃觇吾邑士人禄籍,君贵居极品,寿享期颐,子孙昌盛。以曾挑某寡妇致失节,又与某处女有私,干怒冥王,已镌禄秩二级,减寿二纪矣。君宜自爱,后福尚未可量也。”生闻而骇惧,迹为少歛。未几,故态复萌,荡检益甚。翁见之,愠曰:“前老夫为郎君言,将以为妄耶?昨又见君籍,不但淫恶甚多,且又唆某甲健讼,某翁倾家,兼毙多命。冥王大怒,镌君五级,寿仅花甲矣。不速悔而痛改之,不可挽也!”无何,又遇翁于途,责之曰:“君不听吾言,冥王以积恶多端,罚仅以布衣终,子孙亦不能显达。是真不可以救药矣!”生俱漫应之。既而又遇,翁直唾生面曰:“孺子真不可教,今死期至矣!可若何?”生始大恐,跽叩其由。翁曰:“昨见冥王稽君籍,令鬼吏权衡功过。吏检君恶籍,每恶以寸纸书之,纸片累累,堆积如山。冥王立叱勾摄君魂,削君寿禄,且斩嗣续。吏称:‘左某尚有善籍可抵。’王颔之,命稽善籍。须臾,吏呈寸纸,大声唱曰:‘左某生平奉事继母至孝。仅此一善。’王令试权其轻重,见吏持一天平至,将恶籍纸片数百张堆置于左,复置善籍寸纸于右,权之轻重相埒。王色顿霁曰:‘孝之为德,如此其盛乎!’旋命吏但削君禄,寿于某年月日时,勾摄结案。姑念事继母孝,留一子以延宗祧。”生闻,赧汗如雨,自言:“愿痛自改过,尚可挽回否?”翁曰:“悔已晚矣。”掉头不顾而去。后生果如期而卒,三子仅存一焉。

  里乘子曰:左生幸遇邻翁,屡进药石,以攻其疾,诚为难得。乃始闻骇惧,继则故态复萌,且加甚焉,一误再误,六州铁直不能铸此大错。天罚所及,孽由自作,夫复何怨?而一念之孝,权其轻重,善恶两平,卒赖此以延一线,可见天道赏罚之公也。信乎冥王之言曰:“孝之为德,如此其盛乎!”

  雷击二女

  江苏葛菊人言,太湖西洞庭山有村,曰后堡,人烟辐辏,多以织绸为业。绵绸以茧网为之,谓茧面第一层茸丝,其薄如网也。先是,有湖州某叟,每年蚕熟,辄舟载茧网至后堡贩卖。村有某媪,其子外出傭工,家惟孙女十二岁、外孙女十四岁,相依过活。道光十三年六月,某叟来贩蚕网,担货到村,子十三岁,留以守舟。二女恒至舟,与叟子戏,日久益密无猜。叟售货既罄,将归,以风逆不能解缆,歛佛番十二元纳橐,置舟中,仍携拣剩残网到村,贬价卖讫,旋舟,索橐不得,怒诘其子,鞭之几死。岸人佥为缓颊,咎叟疏虞,不能专责乃子。叟无词,含泪刺舟,怏怏而去。是月二十四日,某媪将午炊,以石敲火不得,出门乞火。忽烈风暴雨,雷电大作,村民某甲见媪宅火起,趋报媪。媪骂曰:“促狭儿,无妄咒人!我敲火不得,始出求火,家中那得火发?”甲曰:“此何等事,敢作诳语!谓予不信,可自觇之。”媪急冒雨趋归,果见火焚屋内。哭央村众扑灭,火顿息,雷雨亦止。入视,二女手扶瓷坛,跽死院中,两太阳穴各洞如针孔,血水涔涔然流出,面不改色。众甚讶之,坛故盛爆豆,试共发之,则豆下叟之橐资存焉。村民多与叟善,急遣人驰送湖州。至,则叟与妻已于昨夜投缳死矣。盖叟归途,复痛责其子,逼迫投河。到家,妻询得其故,既痛子死,又以失资无以为生,夫妻交谪,半夜俱自经云。村人回,始知雷击两女为有由也。吁!可畏哉!

  里乘子曰:或谓二女憨稚无知,戏攘橐资,初未尝出于有心,天之所罚,无乃太刻。予谓不然,大抵上天好生,于人命尤极珍惜。无论二女有心无心,而某叟一门由失资绝灭净尽,则惨莫惨于此矣。似此恶作剧,天怒已极,虽在童稚,顾可恕哉!

  雷击某氏子

  皖城怀宁某媪,孀居。一子年弱冠,貌甚朴愿,为某官傔从,服役勤慎,能得主人意。同治七年三月十八日,夜漏二下,其子启户为主人瀹茗,忽暴雷一声击死,僵跽户外。媪闻之来,抚尸哭曰:“吾儿素朴愿,天乎冤哉!何罪而遭此惨也!”雷又震震有声,佥戒媪勿妄语干神怒,雷乃止。后有人言其子曾盗贩陶器某甲钱五百文,甲夫妇诟怨,无以营生,俱投缳死。事已隔一年,雷始击之,尚是恕也。吁!以五百钱毙二命,天怒之烈,不亦宜乎!

  里乘子曰:此子盗某甲钱,岂其母不知也耶?观母之呼天鸣冤,且言无罪,是其平日貌为朴愿,不惟欺人,且直欺其母矣!而以五百钱毙二命,致干天罚,谚谓“雷惯击老实人”,信然。

  叶孝廉

  陈西堂言,其中表清苑叶孝廉某,家居,忽有人赍书至,函签写叶某开拆,姓名与己相符,发函视之,盖母与子家报也。略云:“闻汝登贤书,甚喜。但数年未接汝只字,心甚悬念。我日形衰老,盼汝甚切。汝妇贤孝,经营菽水,心劳力竭,目下益难搘持,若不将汝妇改醮,势必俱死。然汝妇不忍去,我亦不忍舍也。兹乘便特寄汝知,有信即给原人带回。盼切盼切。汝妇去留,亦候汝信定夺也。”云云。孝廉得书,心知误投,以书词迫切,不从权赒济,恐他日其子归,不免破镜之悲。遂备白金二十两,并具复函给来人带回。略云:“自违膝下,无日不思。白云在天,瞻望泣血。顷奉慈谕,欣悉起居康健,下怀顿慰。儿幸叨一第,急欲回家,因事纠缠,猝难遄发,兹备白金二十两,托原人带回,付儿妇暂供甘旨。目下窘况,不言可喻,儿妇贤孝,素所深信,姑且耐贫,儿归自有料理。团聚不远,决不再事稽迟,致劳倚闾盼望也。”其母得回书,以为果己也子者。乃以二十金作资斧,携妇到清苑,径投某宅。相视愕然,孝廉具陈崖末,爰另屋居之,并给日用,嘱姑妇安居,勿事忧虑,当留心为访其子音耗。后,其子果领顺天乡荐,回家访母与妻不得,迹至清苑,母子夫妻相见,悲喜交集。母为道孝廉高义,其子感泣,与孝廉约为兄弟。从此休戚相关,有逾骨肉。孝廉子若孙,今已相继举于乡矣。谓非好善之报哉!

  里乘子曰:人心即天心也。初误以姓名之同,鬼神使之,径投其书,情词迫切,惨不忍闻。天意以为:安得阅书者善为行权,巧事斡旋,庶不使鸾凤分飞乎?乃孝廉果能暗合天意,函金婉答,措词不即不离,极为得体。他日其人果领乡荐归来,母妻团聚。询知孝廉高义,不惟其人感泣,即百世后耳其事者,亦无不为之同声感泣也。天道报施善人,子孙世济其美,不蓍可券矣!

  僵尸

  家大人尝训之曰:“尔曹客游日多,如遇生地,必使僮仆同室宿,且切不可灭灯,以防不测。”因言壮年客姑孰,寓某庵中,时方初秋,天气嫩凉。夜就枕,反侧不能成寐,目微启,见案上灯光暗如萤;距榻尺有咫,一物从地出半身,长尺许,黄毛毧毧,状类弥猴,掉头望榻上,气咻咻然,目碧色,炯如猫睛。其半身尚藏地下,闻人转侧声,歘遁不见。大骇,以为目昏瞀,所见不确,起挑灯,再就枕。心烦躁,复不能寐,姑启目觇之。灯复暗,前物复自地出,闻人声,依旧遁去。如是者三。灯光益暗,前物出地益高。遂不敢复就枕,起呼仆叩僧门,告以所见。僧点首笑曰:“良有之。老衲以君文星,当无患。不虞其亦敢乃尔也。”爰为移榻别室,方得安寝。越数岁,闻姑孰人言,前室地下故有枯棺,年久成僵尸,今已掘去矣。然当日幸未睡熟,且未灭灯,故不致罹意外患也。

  何相国兄弟

  吾家有石屋寺,在青山之阳。相传吾乡何文端相国如宠与兄方伯如申,微时读书其中,穷困几无以自存。会除夕,闻家家祀祖爆竹声,兄弟以难备牲酒,竟不能归家度岁,相对愁叹。忽闻声震如雷,急同出视之,则青山中裂,金光璀璨。就视,皆白镪累累,充牣其中。方伯大喜,以为天怜其穷,将谋运归。相国急止之曰:“不可!君子当固穷,暴得此横财,不祥。且安知非天之所以试汝我也?子姑赖之。”方伯曰:“唯唯。虽然,穷甚矣,第暂假少许,何害?”遂取白金五十两,而书券投其中,山顿合如故。后方伯官布政时,稽核库帑,少白金五十两,正诘责间,吏忽见畸角一纸券,上书“某年月日,何某假天帑白金一铤,计重五十两”,以呈,方伯大惊,验之,盖即前所自书投山中者。因备述前事,自如数出金偿库中。一时闻者莫不称叹。观此,益信货财有定,不可苟得也。相国字芝岳,晚年予告归,号西畴老人。

  傅青主征君轶事

  山右傅青主征君山,以书画著名一时,而不肯轻为之作。尝有执友某求画,请之谆谆,意不可却。征君谓:“画虽末艺,然必须笔补造化。我每作画,先择其时,非遇良辰,不肯下笔。今重违君意,约以中秋夕为期。如是日天气晴爽,风定月明,当准备纸笔,惟命是听。”其友笑诺。待至某日,果晴爽如所言。友大喜,知征君善饮,乃备肴酒,迎与痛饮,自晡至映,始罢席。征君命侍者为研浓墨,骈两几,铺丈长玉版纸其上,又取铁界尺镇纸四角,谓俟月上,东向秉烛为之作画。少焉,月出东山,光鉴毛发,征君乐甚,命侍者取所研浓墨一巨钵置旁几,屏退诸人,独自命笔。友遥遥窃窥,但见征君手舞足蹈,或踊或跃,其状若狂。友大惊,径趋至背后,以手力抱其腰。征君狂叫,叹曰:“孺子败吾清兴,奈何!”遂掷笔搓纸,竟作罢论。友见征君发髩、须眉、满头皆墨,竟体汗下如雨,以征君酒醉,不能强事丹青,急取水为之浣濯,遣人送归。所画废纸上惟浓墨一团,大于釜口,以征君手笔,不忍捐弃,姑叠折庋诸架上。一夜,天阴月黑,室内隐约放光,急往察之,见光出自废纸,始悟征君画果通神,可惜败兴中辍,未竟厥事也。京师打钟庵募修落成,僧慕征君名,丐书庵额,以僧无行,辞不许。僧稔某甲与征君善,啖以重金,求为转乞。甲知征君为人,不敢遽达,又虑无以报僧。既思得一法,乃沽佳醖,招征君饮,又预作五绝诗一首,将“打钟庵”三字嵌于诗中,乘征君微醺,自握笔书此诗,屡书屡自拉弃之,征君睨之而笑。甲曰:“家有屏,欲书此诗刻其上,顾不善涂鸦,致贻君笑。”时征君已醉,笑曰:“我为汝代笔如何?”甲喜曰:“本不敢相烦,果尔,幸甚!”征君遽索纸,纵笔为之一挥,较常尤胜。甲请曰:“既蒙赐书,即求署款,以为蓬舍光,尤深欣感。”征君笑而许之。后甲刓此三字授僧,榜于门。征君偶过庵前,讶额署己款,笔意确是。注视沈思良久,忽忆前为甲书屏中有此三字,始悟为甲所卖,遂与绝交。征君精医,今所传世者,仅妇科书,顾不徒精妇科也。有同乡某客都中,忽患头痛,经多医无效。闻太医院某公为国手,断人生死不爽,特造请诊视。公按脉毕,命之曰:“此一月症也。可速归家料理后事,迟无及矣。”某闻,怏怏归寓,急治任,兼程旋里。会征君入都,遇诸途。问某归意,以疾告。曰:“太医院某公,今国手也。盍请治之?”某叹曰:“仆此归,正遵某公命也。”乃具告所言。征君?曰:“果尔,奈何!我试为汝诊之。”按脉良久,叹曰:“某公真国手也!其言不谬。”某固知征君技不在某公下,泫然泣曰:“诚如君言,某真无生望矣!然君久著和缓名,竟不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乎?”征君又沈思久之,谓曰:“汝疾万无生理。今思得一法,愈则不任功;不愈,亦不任过。汝如法试之何如?”某大喜,求方。征君命归家,遍觅健少所着旧毡笠十余枚,煎浓汤,漉成膏,旦夕服之,当有效。“万一幸愈,可速至都中谒某公,当云何也。”某谢诺而别,归家如法治之,疾果瘥。寻至都中,见征君,喜慰异常,趣往谒某公。公见某至,瞿然曰:“君犹无恙耶?”某具以征君所治之法告之,公叹曰:“傅君神医,吾不及也!吾初诊汝疾,系脑髓亏耗。按古方,惟生人脑可疗,顾万不能致,则疾亦别无治法。今傅君以健少旧毡笠多枚代之,真神医!吾不及也!若非傅君,汝白骨寒矣。”谓:“非为鄙人所语耶。然则医虽小道,攻之不精,是直以人命为儿戏也!吾尚敢业此哉?”公送某出,即乞休,闭门谢客,绝口不谈医矣。

  里乘子曰:予幼时喜玩征君妇科书,见前胪载轶事数则,今刻本已不载矣。犹忆载征君所为《艳词》,有“欢床如天,欢身如云。登天抱云,欢堕侬身”之句,叹其不愧为才人吐属。后觅得所著《霜红龛全集》,阅之多不称意。或谓征君稿多散佚,其《霜红龛集》乃村伧凑缀为之,是或然欤?征君书画传者甚少,予曾见方子箴方伯藏所书大草立幅,笔意在张颠、米颠之间,洵可宝贵;而画则未之见也。曩在京城,与李子皆同游琉璃厂,见青主墨画牡丹立幅,甚精妙。子皆以京钱十二千购得之。方子箴识。

  里乘卷二

  陈太封公

  山右陈翁,相国文贞公祖也。家贫,以舌耕为业。年至不惑,计累岁所积修金共四五十金,镕小铤十余枚,每夜灯下,一一摩挲,聊以自娱。媪尝戏而揶揄之,亦不以为侮也。村有族子某,困阨无以自存,素知翁所积,尝伏窗窥之,欲胠箧窃取,而苦无间。一夜,媪启户如厕,某乘间潜入,稔知积金固置褥下,急探手暗中摸索。翁睡固未熟,觉而擥其袂,就炕炉取火烛之,见是某,大惊,仍息其烛,低声问曰:“汝胡为者?奈何作此丑事,为宗族羞!”某愧且慄,答曰:“岁暮,饥寒交迫,实逼处此。”翁曰:“汝休矣!”遂取所积金尽付之,麾令:“速去,好为之。我不汝瑕疵也。”某不遑叩谢,匆匆携金径去。翁乃大声呼曰:“有贼!”媪闻急返,问:“如何?”曰:“适有贼入室,已惊窜矣。未知失物也未?”命媪烛之遍察,惟失积金。失色懊怨,翁谓得失有命,反慰籍之。时翁方苦无嗣,自后,媪忽有娠,连举数子,家亦渐裕。某自得金后,勤俭经营,居然小康,娶妻甚贤。某尝向妻述旧事,欲报翁德,苦未得当。会秋谷将登,某防盗获,夜起侦伺。时月明如昼,见二人称娖行阡陌间,意是盗瓜豆者,姑屏息觇之。但闻哝哝小语,一曰:“在此。”一争曰:“否否,吾审之最确,毕竟在彼不在此。君如不信,试折枝插之,十日不枯,便验真伪。”一人曰:“诺。”又相将行数武,插枝而去。某知二人为形家者流,急迹其插枝处,固己新购之业。留心识之,果十日其枝不枯,大喜。商之妻,将谋葬亲,妻尼之曰:“吾侪小人,猝得吉壤,恐无德以堪之。君尝言欲报翁德,闻翁所葬亲地甚凶,将谋改葬,不如即以此穴相赠,我亲附葬其旁足矣。”某曰:“汝言良是。但翁长厚,明言相赠,彼必不受,奈何?”夫妻沈思久之,某忽跃起,拊妻背笑曰:“得之矣。翁昔葬亲,掘穴不深,我所目见。趁夤夜人静,我两人潜为迁葬,附亲其旁,仍将旧穴填好,不使翁知,不亦可乎?”妻曰:“善。”遂如言部署讫,而翁果竟不知也。越岁,相国生,以年少登科甲、跻显秩。翁年期颐,矍铄异常。每春秋展祭,尚在旧穴,凡精形家术者,皆谓此地子孙不当发迹。又有为翁谋者,谓某之某地最吉,如改葬,莫善于此。翁亦甚欲之,以前事恐某介意,反赧于启齿。后另择数处,皆云不吉。不得已,托人风意于某,某笑曰:“若然,则小子已代翁改葬久矣。”遂宛转向来人告其巅末,使转达翁。翁感激往谢,酬以重金,不受。再延形家相之,佥谓封拜之地。乃伐石封墓,气象益尊。不数年,相国入阁,果如形家言。

  里乘子曰:此金铁杉太守为予言者。谚云:“阴地不如心地。”观陈封翁之遇族子某,所谓阴德者非耶?若某者,亦可谓善于报德者矣。闻某亲附葬其旁,至今子孙亦甚藩衍,且多殷富。在翁与某,一则施德不望报,一则受德不忘报,两贤相遇,皆足以风世。

  刘封公

  山东诸城刘封翁,素饶于财。值岁荒,斗米千钱,民不聊生。封翁计:“拥厚资,饥民未必甘心坐视而不发难者。”遂决意毁家救荒,活人无算。后其子文正公统勋、孙文清公墉,相继为宰相;曾孙文恭公镮之,官至尚书。仕宦科第,至今不绝。佥谓为善之报。

  里乘子曰:封翁决意毁家救荒,可谓卓识。向使封翁当日稍事悭吝,其家业亦未必能保,反得为富不仁之名。由是观之,人不亦乐得为善乎哉!后直隶宝坻李封翁毁家救荒,大略相同,子孙科第仕宦,亦一时称盛。

  程太封公

  江西新建程太封翁,性耿介,躬耕自食其力。娶太夫人某氏,井臼亲操,雍雍然有梁孟、鲍桓之风。后家道日裕,夫妻力行善事。所制升斗,俱有复底,籴则加板一层,粜则去之。晚年盈资累万,儿孙绕膝。双庆古稀,是日,戚党毕集,太夫人受贺毕,忽入房端坐,仰药而逝。时方暑月,举家悲泣,惶恐无措。以天热不能备礼,草草殡殓;又虑被人口实,仓卒葬于由陇。后有形家过其地,见之,叹曰:“此吉穴也。必热葬易于得气,子孙发祥乃速,且贵不可言。”不数年间,其孙晴峰先生矞采,辛未进士,官至两湖总督;憩棠先生楙采,甲戌翰林,官至浙江巡抚;霁亭先生奂采,庚辰翰林,官至江苏藩司,兼摄巡抚。其他曾孙,科第仕宦,至今不绝。益服堪舆之言不谬。憩棠先生巡抚吾皖时,予馆于署中,亲为予言之。

  里乘子曰:予尝谓,天生吉壤,非福德兼隆者不能享;如葬不得法,即发祥也亦不速。程太夫人伉俪甚敦,子孙贤孝。向使非变出意外,其家决不肯草草殡殓,仓卒葬于田陇。可见其仰药时,正天之促其享此吉穴,且使葬之如法也。吁!吉穴讵可妄求哉!

  倪封公

  吾皖望江倪封翁,为濂舫方伯之父,次郊大令之祖也。尝客金陵。有星者善观气色,决吉凶,百不失一。相公之面,谓气色晦暗,不出一月寿终,促早归部署,迟则无及。公闻之,心甚怏怏,急买舟归。过芜湖,?舟江浒。薄暮,登岸野眺,见一少妇抱婴儿,垂涕临江,意欲投水。公问:“汝何人?欲寻短见?”妇拭泪曰:“妾生不辰,良人嗜博,昨赌败,将鬻妾以偿博徒。妾上难舍慈姑,下难抛幼子,展转思维,不如一死。”公问:“身价几何?”曰:“言定二十千矣。”公曰:“此亦细事,汝第抱子回家,我明早携钱给汝夫偿债可也。”妇犹豫不信,公指江为誓,并问姓氏及里居甚详。妇具告之,拭泪叩谢而去。公归舟,戒榜人勿遽解缆。天明,怀数十金,访至妇家。妇正盼望,见公至,大喜,顾谓姑曰:“此即江干所遇善人也。”公急命其夫遍招博徒来,为偿其资,且戒以后勿再与其夫同局,免致夫妻分离。佥诺诺,连声称叹而去。公又出银三十两付其夫曰:“此给汝,聊为生计。汝好为之,一家数口庶不致冻馁。汝妇贤孝,予爱而敬之,不揣冒昧,愿寄为吾女。予岁常上下往来,过此,必来问讯,有无尚可相通也。”一家闻之,环拜地下,叩公姓名,以便尸祝。公笑曰:“久自知之。”后,公过芜湖,必往探之,举家奉公如神明。其夫已戒赌,善权子母,居然小阜矣。越岁,公再如金陵,访星者,诘其言何不验。星者见之惊曰:“公阴骘纹满面,不惟延寿,后福且不可量。”问:“别后作何善事?”公殊茫然,默思:“岂即芜湖救妇事乎?”再十二年乃终,年已将八十矣。次郊大令为予总角交,尝历历言之最详。

  里乘子曰:淮阴侯谓:公,小人也,为德不卒。观倪封翁,既为偿博资,又给银使为生计。然则为德能卒,斯真君子矣。越岁,星者再见公,惊谓阴骘纹满面,不惟延寿,后福且不可量。谚云:“相随心变。”?其然乎!

  李封公

  吾皖合肥李玉泉封翁文安,道光戊戌进士。生平笃于天性,躬行君子也。官刑部提牢时,例各囚每饭一勺。公散饭,必期满勺,生熟必亲尝之。又自捐米煎粥,以济晚饭。后收到人犯,狱中瘟疫易作,公恳切为文祷于神,囚病俱起,又预制药材以济急。夏,则捐颁蒲扇;每秋,各司捐棉衣,公于每所更添棉被十二件,以备病犯发汗养病之用,种种善事,不可枚举。公著《愚荃》、《敝帚》二种,上卷《贯垣纪事》,下卷《村居杂景》,每事各纪七绝诗一首,予多采入诗话。而《贯垣纪事》一卷,不惟可备掌故,而后之人踵而行之,功德真非浅鲜。所谓哀矜勿喜,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封翁有焉。

  里乘子曰:闻之萧山汤敦甫相国云,凡事实事求是,即是为圣、为贤学问。观李封翁官提牢时所为,真可谓实事求是矣。由是推之,其平日居心行事可知,似续显贵,方兴未艾,其所由来者,不信而有征乎?

  叶封翁

  吾邑叶封翁凤奎,生性孝友,慷慨好施。母抱痼疾,手奉汤药者,五年如一日。弟客塞外,乃短衣匹马,出关觅之,手足把晤,欢喜过望。兄宦蜀,无嗣,仅一女,卒后,所遗宦囊颇充,一以付女。或谓宜少留作归柩资,公谢曰:“女为兄钟爱,何忍较锱铢,伤骨肉情耶?”遇亲友贫者,不吝推解。有商缓急者,必展转称贷以应。坐此,负累积千金,箧券盈寸,人甘心负约,辄焚去。方壮年,以事泊镇江,见邻舟一少年色惨变,手持碗饮泣。诘之,哭曰:“家姑苏。从亲故丐数金,被盗路绝,只合仰药死。”公夺掷江中,招之同归,为措资使还。生平好善不倦,多类此。今公之长子树南,官湖北知县;次毓桐,己未进士,官吏部文选司主事;次树棠,即选教谕;次湛元,辛酉副举人;次毓荣,乙丑进士,官工部屯田司郎中。予昔游蜀,公视如子侄。予又与诸郎君交如兄弟,故得备闻公懿行云尔。

  里乘子曰:叶封翁存心忠厚,见人之急,不惜转为称贷以济之。箧中借券恒满,负约者甚多,亦不与较,以故,寄居蜀中数十年,受累不少。予昔游蜀,翁日就谈乡前辈事,娓娓不倦,真不愧先正典型。此摘挺生吏部所选翁行略中数事,其居心待人,亦可概见矣。

  黄勤敏公

  乾隆某科,当涂黄勤敏公名田钺,入闱,坐某字第一号。薄暮,见号门外一女郎频来窥觑,讶之,以文场那得有女子至此?试危坐以觇其异。更柝初报,女来益数,似欲进号而不敢者。公素有胆略,迫而察之,果一女郎,乱头粗服,而姿色妖丽,颇带怒容。心知非人,因大声叱问:“何处妖魅!到此何事?”女歛衽频蹙,曰:“妾抱沉冤,请命于帝,特来寻第几号某生索命。尚书公请赐垂悯,毋阻妾路幸甚!”公念某生为同乡社友,倘放女去,性命休矣。又以女称己尚书公,胆益壮。遂谓女曰:“某生系我故人,有何负汝?盍为我言之。”女腼然曰:“妾某氏,父佃生田,征租尝至妾家,屡以游语挑妾。会生失偶,指天信誓,聘妾为继室,决不相负。妾信为真,苟且从之,来往年余。屡促通媒妁,但漫应之。妾既体孕,又力促之,生遂绝迹不来,且论婚某氏,置妾不齿。无何,妾将分娩,父诘知其由,往告,生坚不肯承。父归诃责,妾力疾自踵生门,将面诘之。生预戒门者,拒勿为通。妾进退无归,乃投缳死。”女且泣且诉,并曰:“人孰无情?似此薄情郎,誓必报之!”公曰:“汝言固是,然冤宜解不宜结。论生负心,不特汝衔恨九原,即闻者亦无不发指。但系我友,又不忍坐视不救。我今善筹一调停之法,必使服汝心,汝肯从否?”女曰:“公试言之。”曰:“汝与生以怨终,固以恩始。生固难宥,汝须念当初恩好,姑宽一线。当令生对汝书券,约定场后负荆,诣汝父请罪,仍定翁婿,并请汝骨归葬祖茔,册为继配。所娶某氏,生子先祧为汝子;某生倘贵显,诰典当先及汝。并请高行僧道,讽经超度。似此,庶可稍纾汝恨,汝意云何?”女俯首沉思良久,曰:“妾当一遵公命,但未免侥幸薄情郎矣!”公乃呼生至。骤见女,翼公肘下,骇欲死。公先数其罪,次具道其调停之法,问生允否,生击齿诺诺,连声应曰:“谨如公命。”并向女叩首乞恕。女麾令起,曰:“君休矣!非遇黄公,妾与君一重公案,不知几世方能了结也!”场后,公恐负女,督生往农家订翁婿,其余一如所约。是秋,公与生俱捷。后公官大宗伯;某生官至河帅,女封夫人。

  里乘子曰:某生薄情已甚,鬼之临场索命,原是应得之罪。幸遇黄公为之调停,竟叨宥恕,鬼始终可谓多情矣。或曰:“某生福命好,所以能遇黄公力为调停,虽鬼极厉,亦无如何?”予曰:此究是某生徼幸而免,向使不遇黄公,又将奈何?即遇黄公,而袖手不为调停,又将奈何?福命虽好,可恃乎哉?况福命有不能尽如某生者乎?文人薄幸,今古甚多,每届临场,无不获报。少年闻此,亦当有以自警矣。

  张叔未先生

  嘉兴张叔未先生廷济,乾隆丙午秋试,侨居武林。故事试期,多有携杂物踵各寓求售者。某甲至张寓卖货,去时遗布帕一,内裹番镪十饼,先生见为同寓某生拾去,默识不言。少选,某甲踉跄来寻,意甚仓皇,询之某生,怒唾其面,以为诬己,将纠众缚而鞭之。先生急出排解,且谓甲曰:“而物固吾所拾,业将去市物,而勿妄诬人也。”以好言劝慰某生勿与甲较。复自解囊,如数付甲。甲大喜,感激叩谢而去。先是,甲父以株连逮系,得番镪廿饼便可释归。甲称贷戚友,仅得其半,馀俟售物以足其数。自计失镪,父罪莫释,则己亦不欲生,盖将问诸水滨矣。乃是科先生发解。越六十年道光丙午,其子庆容字稚村,亦登贤书第一。士林荣之。

  里乘子曰:叔未先生博学能文,仪征相国阮文达公极所赏识。予弱冠游浙,犹及见之,时先生年已逾七十,身颀而长,白髯垂胸,语言和婉,望而知为有道之士。即此一事,亦可知其胸次超拓,迥异恒流。夫以番镪十饼得两解元,似此便益,谁不愿作?但苦临时吝财难舍耳。或曰:“造物弄人甚巧,安知是科非同寓生解首,暗中即坐此事,竟为先生夺去乎?”予抚掌笑曰:“信如君言,以天道断之,固应若是。”

  姚孝廉

  吾邑姚孝廉某,耿介醇正,诚笃不欺。某科秋试,苦无资斧,试期既迫,无所为计。忽梦父责其何不赴试,姚以无资对。父曰:“上帝以汝为人不苟,今科应予一第。我三日内于东门外紫来桥下,赐汝元宝一枚。汝勿惮劳苦,连日昧爽,自往觅取,勿使旁人拾去也。汝须谨识勿忘。”姚寤后,初以为妄。甫交睫,又梦父来,责其违训不孝,词色甚怒,醒而异之。计姑往觅,即不得,何害?有粮胥某甲,素善掊克,家于东门,苦热早起,窥姚连日经过其门,蹀躞徬徨,不解何故。试叩之,姚附耳遂以梦告,且曰:“今已二日矣,明晨尚须一往,知君无须此戋戋,故敢相告。得否不可知,但须秘之,勿贻外人笑。”抑亦虑其攘夺也,坚嘱再三而别。甲窃腹嗤其迂,遂以锡镕元宝一枚,将送置桥下绐姚,以供一噱。适有友来访,猝藏匵中。友去,匆匆携置桥下。诘旦,又瞰姚踽踽然出东门去,须臾而返,喜容可掬。甲戏低声迎问曰:“今晨可得宝否?”姚点首笑曰:“得之矣。”甲戏相贺,益腹嗤之,因密遣人,伺姚归作何部署。少选,复命曰:“姚不知何处得一元宝,业兑钱若干,半作家用,半作川资,定于明日买舟赴试矣。”甲大骇,试启匵觇之,则锡宝依然尚在也。急诘纪纲,则曰:“昨曾收某户纳粮元宝一枚,置匵中,公未见也耶?”甲瞪目顿足叱曰:“竖子误我矣!奈何!”盖甲启匵取赝鼎时,初不虞内有真鼎,而误携以去也。急往姚处细告其由,且索返璧。姚让之曰:“我以公长者,故敢质言相告。今乃饰词诈索,何无赖也!”甲语塞。姚是科果领乡荐。

  里乘子曰:姚孝廉平日为人,只“耿介醇正、诚笃不欺”八字,天固已尝佑之矣。观其对糈吏附耳密告所梦,亦可见其坦率。乃某甲戏弄腐儒,方自喜其得计,不知己方戏弄人,而天即藉之以戏弄己乎?吾邑当承平极盛之时,凡糈吏之居室衣食,务极奢华,享用过于王侯,挥掷阿堵物如泥沙然,不甚爱惜。将此等不甚爱惜之财以济寒酸,最为得当。吾尤笑某甲误真为赝之后,公然往索返璧,呆蠢极矣。嗟乎!造化默相正人,骗罚狡吏,亦何巧哉!

  某公分校

  某公分校礼闱,夜阅一卷,文甚平庸,方将弃置,忽闻窗外诵云:“火楼火,裸妇躲,狐裘裹,秉烛达旦,尔与我。”声甚宏朗,怪之。复取前卷细玩,真无佳处,又弃置之,窗外诵如前。三置三诵,异而伏窗窥之,见一伟丈夫,赤面长髯,类世所塑汉寿亭侯,后随一女子,徘徊月下。知此卷必有盛德事,爰加评语呈荐,并将所闻所见,婉达主司。主司夜阅其文,颇不惬意,而窗外亦闻有朗诵前语者,窥之,果如某公言,遂拔殿一军。榜后,其人谒见房师,公谓:“吾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究竟作何盛德事?”其人答言:“无有。”公因述所见闻,其人恍然叹曰:“是矣。先是计偕北上,舟泊村市。会市有火灾甚烈,时已夜半,闻有人踉跄上舟,启户视之,见一赤体妇人,蹲伏暗陬,羞慄堪怜,乃脱狐裘,掷使遮裹,呼入船房避寒。妇人固少艾,问知其夫亦系孝廉,益敬而矜之。秉烛达旦,呼舆送归。夫以迹涉可疑,颇相龃龉,且逼令大归。以试期既迫,匆匆解缆,后事不知如何?意者今科侥幸,其以是乎?”言毕,坐间一同年生,崩角在地,感且泣曰:“吾过矣!吾过矣!吾即夫夫是也。微君言,疑团莫释。今而后乃知世间真有狄梁公,而天道之果不爽也。”公闻之,抚掌称赞,谓:“非盛德君子,焉能若是?”乃命两生缔交,欢逾骨肉。后同年生旋里,喜迎妇归,遂为夫妇如初。

  里乘子曰:其人与夫夫出自同门,又同时谒师,足见造物暗中联络之巧,何尝愦愦?即味神所诵之语,质朴大似古繇词,断非凡人所可拟议。

  乡场显报

  道光乙未科湖南乡试,某生写七律一首于卷上,曰:“千里来观上国光,卷中潜被火焚伤。半生只为淫三女,七届谁怜贴五场。始信红颜为鬼蜮,悔从黑地结鸳鸯。而今敢告青云士,休道残花艳且香。”闻此生在闱得狂疾,寻卒。又浙江丁巳补行乙卯壬子两科乡试,一生入闱,在号壁题二绝句,掷笔大叫一声而绝。诗曰:“记否花阴立月时?倚栏偷赋定情诗。而今观试秋风冷,露湿罗鞋君未知。”“黄土无情玉骨眠,可怜欢意杳秋烟。何须更织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此两生事,皆刘小馨司马亲见者,书以告予。少年子弟,当以为戒。

  里乘子曰:福州梁敬叔观察《劝戒续录》亦载前条,系湖南甲午科事。又后一条,林若衣大令云,浙江女鬼,系山阴张细娘。

  吾乡张生

  吾乡张生,巨族也。少美风仪,才华丰蔚。甫成童,入邑庠,长老均以远大期之。父为金匮县令,生随任读书,下帷攻苦,自谓科名可拾芥视之也。县绅有某公者,典学时,以赇败,令奉檄率弁役籍没其家,生亦偕往。绅有名园,擅花草竹木之盛,亭台池馆,接构极工,生乘间一游。正流览间,瞥见及笄女郎称娖入山洞去,意其身藏珠宝,亟蹑迹追之。既入洞,以袖拂女郎面,谛视之,盖绝色也。心动,迫与求合,女怒叱曰:“汝何人也?我乃某绅之女,汝敢犯也耶!”生冷笑曰:“汝某绅女,岂不畏我张公子耶?汝父有罪,我知汝身藏珠宝,得失在我掌握,汝敢不畏我耶!”女益怒曰:“我闻,罪人不孥,经之训也。纵父有罪,何预我事?即身藏珠宝,一弱女子能藏几何?况身藏之物,法所不禁,汝又将奈何我耶!”生恨其语不逊,勃然怒曰:“汝谓我奈何汝不得,我偏要奈何汝!看汝又奈我何也!”乃叱众役褫去女裳衣,并缓内重私小结束,且褪及行缠,几至不留一缕,见女胸乳菽发,肌白如玉,竟体所藏缠臂金及他珠宝无算。生拊掌大笑,搜掠罄尽而去。女羞忿啜泣,遂投缳死。越岁秋试,生入闱,各艺草甫毕,将秉烛缮真。忽闻窸窣声,见一女子搴帘入,视之,即绅女也。大惊,携卷踉跄欲遁。女摇手,嫣然笑曰:“轻薄儿,何其怯也?妾非祸君者,何遁为?”生察其意不恶,心稍壮。叩其来意,女笑曰:“君畏妾,岂以前事未能去怀耶?以前事论之,君固爱妾,非有他意,可惜妾命薄耳。妾不幸枉死,命也,于君何尤?且稽君冥籍,前程远大,感君爱妾私意,特来预贺,今科必中魁选。惟首艺中权遣词尚未妥适,必如此修饰,方为完璧。”生细思之,良然,果如女言,重加改订。女并为斟酌数字,始称尽美尽善。女笑曰:“得之矣。二三场好自为之,但求无弊,便可高枕坦卧,静听捷音。妾去矣。”歘然遽逝。生怅然神痴者久之,深感女意,又自悔前事孟浪,未免薄情太甚,然已无可如何矣。及揭晓,果中经魁。时生父已罢官家居,闻生闱中事,窃幸女不念旧恶;既得捷报,老怀愈增快慰。贺客阏门,乐不可支。献岁即趣子束装,计偕北上,以谓指日可作老封君矣。生去不数日,乃翁日晡假寐胡床,倏见女子披发伸舌来前,怒容满面,戟手指而詈之曰:“老贼尚在此梦梦耶!汝子乘人之危,无礼于妾,致死非命。汝初既失义方之教,后又无悔过之心,犹痴顽无耻,妄想作老封君耶!妾在闱中,非不能索汝子之命,然等闲措大,犹不足以大伤厥考心,必令其小有得意,使老贼快慰之馀,愈生奢望,然后妾乃得而甘心焉,则厥考之心伤矣。实告老贼,汝仅此子,妾稽其冥籍,秩居极品,寿臻期颐。妾请命于帝,已罚削殆尽,许妾于芦沟桥旅次报仇泄忿矣。汝尚梦梦,妄想作老封君耶?”遽前批其颊曰:“汝如不信,不日当有好音至矣!”其父惊觉,知其不祥,亟遣使兼程追生归。使至中途,见傔从已扶生柩南旋,果于芦沟桥旅次自经云。乃翁闻信,怨懊自挝,郁郁不乐,寻卒。其嗣以斩。

  里乘子曰:初女与生抵牾,其言理直气壮,生稍有天良,即当引咎自责,谢过不遑。乃恶其不逊,窘辱不留馀地,反拊掌大笑,自鸣得意,是诚纨?恶少之所为,岂复成读书君子哉!致女饮恨枉死,其不能甘心于生也审矣。“乘人之危”四字,诛心之论;订生爰书,可谓铁案。顾女欲报怨于生,先乃显斥其父,良以生之轻薄,必其父平日骄纵怙恶,有以酿成。所谓“初失义方之教”,“后无悔过之心”二语,又是老吏断狱,以此归咎,乃翁虽百喙不能辞责。女言“汝仅此子”四字,最为刺心;且告以冥籍云云,更属恶极。意谓汝子前程远大,非寻常措大可比,姑令小有得意,以为明效;然后于乃翁妄存奢望时,下一辣手,使老怀快慰,乐不可支者,转而伤心怨懊,郁郁不乐以死,且斩其嗣,报亦惨矣!观女闱中绐生之言,玩弄孺子,直同儿戏,的是妙人;但不知芦沟桥旅次报仇泄忿时又作何状,想必另换一副面孔,不似前嫣然含笑矣。惜张生一去,不能起于九原而问之也!此事予儿时即习闻之,晤我友张南耕大令光甲,询之良然。大令与生同族,并言其领乡荐时,年才十有八耳。

  张玉常观察

  吾乡张玉常观察曾飏,大学士文端公曾孙,少司空讳廷?之孙也。未达时,赴金陵秋试,舟次牛渚,见上流一女尸,赤体浮水面。观察恻然,亟命榜人援置岸上,以红氍毹裹之;又出钱市棺,殡瘗义山,树碣识之而去。是科,房官某公与典试官在闱,每夜阅卷毕就寝,甫交睫,即见一红衣女子立帐外,口诵“且士林有气节,而后朝廷有功名”二句。及阅观察卷,开讲恰此二语,首题乃“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椸”也。房官、典试官俱窃异之。阅其文,通幅称是,意是名手,且系盛德君子,故一经呈荐,即拔冠多士。既揭晓,房官、典试官话及前梦,彼此相符,叹为奇事。及观察谒见,俱以所梦询之,观察沈思良久,意是葬女一事,因具以告,始各恍然。

  里乘子曰:似此等善事,所谓易如折枝,人人能为,乃守钱奴视若无睹,诚为可叹耳。张南耕大令言,先是有怀宁县宿儒赵汝谐者,前科落第,以来岁有庆榜,决意不归,僦居兰若,下帷待试。徐夕,梦至佛殿,闻数人聚语,姑伏暗陬侦之。闻一人言:“明秋江南乡试,未审名数定否?”一人答曰:“定矣。”曰:“十八魁何人也?”曰:“第一名解元,桐城县张曾飏。”后历数至十八名,其第九名则系赵名,心窃喜之。又闻问曰:“闱艺何人所拟?”答曰:“拟者系方望溪先生及某某诸公。”曰:“颇识之否?”曰:“颇能识之。首艺题‘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乃历将所拟十八魁文一一朗诵毕。赵澄心定神,一一默识。忽闻寺中钟鼓声,惊觉,见东方已白。诧为奇梦,亟披衣起,濡笔默书第一名文,却一字不复记忆,惟记得第九名一篇,姑录藏行箧,以观后验。及入闱,果是此题,赵大喜,爰走笔录就,时号门未开,不能交卷,偶至第几号,见其人正缮首艺,以后二比有出无对,思索殊苦。赵觇卷面籍贯姓名,恰是桐城张某,又窥其文,前幅果即梦中所闻第一名之作。以有所触,后幅遂复记忆。因抚其人肩曰:“公何思之苦耶?”其人怒曰:“我自苦思,干卿甚事!何相嬲也?”赵笑曰:“公请息怒,此文小子仿佛识之。”索笔一挥而就。张读之,愕然曰:“公何由知我心也?顷构思正复如是,但苦未就耳。”赵附耳密以梦告,并戒勿泄,张亦窃喜。揭晓,果然。两人由是订交,较他同年,情谊倍觉亲厚云。由此观之,足征科名自有定数,岂人力所能为耶?

  余镜湖太史

  咸丰己未秋,粤寇尚窃据金陵,暂借浙闱,举行江南乡试。婺源余镜湖太史鉴,时为诸生,寄居如皋,资斧无措,几不能应试,赖各友醵助,始克束装就道。将至浙省,停车河畔待渡,见前舟渡人甚多,半是赴试者,中流大风骤起,溜疾舟重,遂致覆溺。太史恻然,亟以手指车大声呼曰:“我带路资甚丰,有能援一人上岸者,酬白金百镒。”濒河居民多习泅水,时方秋获,农人贪财,咸辍业从田中趋至,争脱衣下河,将所溺之人尽拯置岸上,俱庆再生。众向太史索酬,太史又笑指曰:“我资具在车上,尔曹自取可也。”众展其襆被,惟铜钱十余千文;又启视箱中,则旧衣数袭、破书数本而已。众索然失望。问曰:“君资何在?”曰:“我资具在此,不汝欺也。”曰:“然则一人百金之说何谓也?”太史笑曰:“我姑妄言之耳。尔曹如谓我食言,所拯诸人具在,生死惟君,既援之上岸,再推之下水如何?”众哗然曰:“君傎也耶?天下只有救命,那有戕命之理!”太史笑曰:“若然,尔曹即当行一善事,请不必再较锱铢矣。”遂取钱十千给众曰:“戋戋薄敬,聊以塞责。”众相视无可如何,瓜分其钱而去。是科,太史登贤书第一名。此亦张南耕大令为予言者。

  里乘子曰:大令并言,太史素抱不羁之才,兄升,字见龙,幼举武孝廉;其封翁正行先生,精越人术,侨居如皋四十余年,为人治疾,遇贫穷者不惟不责谢,且施药饵,历久不懈。即此,阴德不小,彼苍能不默有以报之哉!观太史仓猝应变,指车一呼,众人云集,似此急智,亦人所难及;况倾资分贶,毫无吝色,谓非豪杰之士乎?宜其弁冕贤书而簪毫词馆也。

  甲乙偕试

  甲与乙偕赴秋试,襆被同车。日暮失路,见前有茅屋数椽,因往叩门,闻内哭声甚哀。久之,哭声甫辍,一老妇篝灯开门,问:“客胡为者?”甲乙以失路借宿告。老妇曰:“我家无男子,屋又湫隘,奈何?”甲乙恳曰:“但假容膝地,得免露宿,受惠不浅,他无求也。”老妇曰:“既不嫌亵,敢不如命。”甲乙大喜,命仆解装,同随老妇入,展被于地,将坐以待旦。乃问老妇:“姆家男子何往?顷闻哭声,何哀之深也?”老妇叹曰:“亡夫亡儿,俱为诸生,颇负微名。前岁大疫,不幸相继而逝。今将服满,孀妇难以存活,况亡人去世时,殡殓绌资,不无债负,不得已将儿妇改蘸。昨甫有成说,姑妇难分,是以哀耳!”甲乙闻之恻然,问:“身价几何?”曰:“已说定白金四十两,择日人财两交矣。”曰:“汝妇毕竟愿守愿去?”老妇泣曰:“我妇素贤孝,如愿去,不待服满矣!今实逼处此,难再迁延,那得不悲!”甲乙又问其父子姓名,知无虚妄,不胜太息。因附耳筹议,谓老妇曰:“我二人敬汝妇贤孝,又怜汝姑妇难分,愿赠白金四十两,免汝妇改蘸,何如?”老妇闻言,裣衽伏地,泣谢曰:“若此,恩同再造,结草莫报。”甲乙急掖老妇起,启箧出金,如数付讫,天明兴辞而去。时七月中旬,新秋残暑,晴雨不时。一日晡后,暴雨如注,薄暮始霁,泥淖,车艰于行。方踌躇间,月出东山,皎若晶镜,路傍有一小屋,门外二人徘徊,若有所待。见甲乙至,拱手前迎曰:“两先生辛苦哉!如不嫌蜗居,敢请税驾。”甲乙就视,前一老者,苍髯垂胸,年可五十许,后一少者,年约三十以来。亟与为礼,曰:“吾侪正苦栖止无所,荷长者高谊挽留,感甚!惟仓猝干扰,未免太率。”老者曰:“二公休得谦让,蜗居狭陋,勿罪为幸。”遂肃客入。屋止一楹,东西对设二榻,余无长物。命仆解装宿西榻,请甲乙展被东榻。宾主席地环坐,老者命少者出酒肴列地上,笑曰:“执炊无人,暮夜不能举火,有屈先生冷啜,殊愧人也。”甲乙谢曰:“天气尚暖,冷啜何碍?”彼此酬酢,谈笑甚欢。甲乙叩问主人姓名,笑而不答。少选,月至中天,明河横练,老者笑曰:“良夜逢嘉客,闷饮殊属无趣,两先生志切观光,何妨各拟三艺,以消良夜?”少者曰:“诺。”爰出纸笔,拈四书题三,强甲乙同作。甲乙构思颇苦,见老者少者走笔风驰,顷刻三艺各就。老者汇付甲乙曰:“我二人遁迹荒郊,不谈此调久矣。草草急就,敢求斧正。”甲乙读之,叹为杰作,自愧不及。老者曰:“夜将阑矣,两先生请少寐,以待明发。老夫亦倦欲眠,不能久陪矣。”言毕,与少者枕藉地上,倏已熟睡。甲乙以行路劳乏,一偃仰便入黑甜。无何,仆醒,见己身与甲乙各卧厝柩上,大惊,亟呼甲乙起,互相骇愕,拂视前和,书有姓名,盖即老妇之夫若子也。心知有异,喜夜作各艺俱在,分藏箧中。入闱,果此三题,录之,果同中式;春闱,复联捷成进士。甲乙不忘鬼德,又各馈老妇百金,并为其子妇请旌于朝,以表贤孝焉。

  里乘子曰:鬼知报德,足征杜回结草之言不妄。此定远方芷春茂才为予言者。芷春并能历举其姓名,惜予不复记忆矣。

  林妃雪

  熊生瑞缥,字凡葊,姑苏太湖厅人。性倜傥,容止甚都。读书邓尉山中,冬夜,漏二下,霜月满天,清辉皎洁,顾而乐之,徘徊忘寐。忽闻管弦声,抑扬盈耳,若远若近。信步迹之,数武,见深林中楼台窅霭,气象壮严,石兽当门,双扉未?;堂皇灯烛辉煌,人影幢幢,往来蹀躞。潜蹑足,次且入内,伏窗窃窥,一美人宫装上坐,年可三十许;右侧坐一美人,齿亦相等,着淡黄绡衫,手弹箜篌;联肩坐一美人,年二十以来,着葱绿水云之裾,两腕约金玉条脱,手擫玉笛;对坐一美人,衣绛绡帔,年可十七八,鬓边贴翠钿,轻拍牙板,疾徐中节;其余满堂姝丽,年皆二十上下,列坐倾听,所衣各色不同,类皆轻绡软縠,更无一人着羔狐者。窃怪时方苦寒,何不畏冷?少选曲终,上坐美人赞曰:“南昌夫人古调独弹,一洗筝琶俗响,我辈何幸,闻所未闻。”黄衫美人谦曰:“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蒙贤妃谬赞,更觉可羞。”东坐一美人,着藕色五铢之衣者,笑曰:“夫人曲奏雅,毫发无憾,惟罗夫人笛声入破,稍滞半板,赖贵主灵心妙腕,巧为偷声,不然几难合拍。意者心念羊生,神移手涩耶?”上坐者笑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似此吹毛索瘢,得勿令夫人齿冷?”着葱绿者叹曰:“妾当日不过念羊生尚有仙骨,不惜以一粒金丹度其出世,固无他事,一经慧业文人哓哓饶舌,遂不觉轻薄殆尽矣!”西坐一衣青绡褂者笑曰:“姊姊与羊生一段因缘,尚属形迹可疑;尤可笑者赵师雄小子,偶然醉寐,梦中便妄生幻想,若非翠羽唤醒,又要造出几许黑白矣。”东坐一衣紫罗襦者笑曰:“师雄仅托于梦,犹不敢公然唐突;惟有老逋无赖,判将一种清寒骨,老气横秋,硬呼我辈作妻,不尤令人喷饭耶!”满堂大笑。上坐者曰:“卿等亦不必过于恶谑,我辈伏处山林,亦全赖好事文人品题渲染,聊为林下生色。况神仙眷属,自古尽多,固无足怪,但今夕快聆妙绪,闺阁情形,未免毕露,倘属垣有耳,不又传为谈柄耶?”乃命侍儿出?户。即有丽婢三五辈持烛联袂出,瞥见生,惊呼:“有贼!”内问:“何在?”群婢前推后挽,将生拥跽堂下。上坐叱问:“何处狂生?夤夜偷觑人家内梱,罪该万死!复有何说?”生幸近群美,自贺死得其所,因从容自陈邦族,叩称实系误犯,罪知不赦,但求赐死。着淡黄衫者叱曰:“既系秀才,定知守礼,论汝罪在不赦,姑念书生无知,贤妃爱才,汝如能拟庾子山《咏画屏风》诗第一首,称妃旨,我辈当为缓颊。”生不假思索,即次元韵,口占以应曰:“仙境四时春,梅花堪结邻。顾影只自赏,索笑岂无人?绿萼镜中?,红英醉后唇。碧天霜月净,辉映增精神。”群美同声赞其敏捷,且谓子山此诗,即唐人五律之祖,和诗雅近初唐,足以赎罪。上坐者笑曰:“始以君为风狂儿,不谓竟是风雅士,休怪孟浪。”乃命生起,赐坐。生三让,然后就位。上坐者曰:“既遇嘉客,不可无酒。”乃命设三席,独坐生于东席,中西两席,群美环坐。生默数共十有五人。遍添松明,照耀如昼。顷刻水陆杂陈,凡龙肝麟脯、水桃火枣之属毕具。行洒侍儿,靡不佳妙。唯肴酒皆冷,酒入口,寒沁齿牙,而甘芳异常,下咽顿觉肺腑清爽,肢体舒泰。生量素宏,连飞十数觥,众赏其豪。上坐者命各拈经史中“梅”字流觞,禁用唐以后诗词,生屡犯令受罚。又问:“古以梅为氏者谁先?”或曰:“梅宛陵。”或曰:“梅福。”或曰:“梅鋗。”生谓:“殷大夫梅柏谏纣炮烙死,当以此为最先。”众谓:“稗官不足信,应倍罚。”生争见《路史》,众谓杜撰,因满引一大斗,促立饮,生不得已,一饮而罄,众益豪之,约轮流把盏。接坐一女郎,着淡白绡衫,年可十五六,齿最稚,时已微醺,笑靥双涡,目波剪水,色尤娇艳,最后把盏。生故辞让,久之接盏,阴捎其掌。女郎一笑,盏堕地,砰然有声。四座大哗,谓应罚十爵。生避席曰:“鲰生幸叨宠遇,得预盛筵,不觉饮已逾量。倘再贪杯,必致失仪,敢辞。”众不许。上坐命:“再尽三爵,而后罢席。”生如命饮讫。上坐者谓生曰:“妾自膺宝勅,管领花魁,伏处山林,久与尘世疏隔。不虞君忽涉玉趾,良非偶然。”因指白衫女郎,谓:“是儿与君固有夙缘,今夕良辰,合当遣奉裳衣,君其无辞。”生喜出非望,仓猝莫知所对,唯唯而已。寻命侍儿撤烛,送两人归寝,群美各亦告退。侍儿导生至东院,一月洞门,门内白石嵌地,其平如掌。历阶而升,循廊左转,有屋十余,椽楣上榜“暖香精舍”四字,复室曲房,连犿窱窌。室内图画满架,鼎彝罗列,绝无俗玩。而青庐中,床奁衾枕,壹皆新制,一似咄嗟猝办者。几上烧桦烛如臂,壁悬吴道子所画《嫦娥窃药图》,两傍悬杨少师行楷一联,云:“绿水鸳鸯芙蓉池沼,青春鹦鹉杨柳楼台。”旁设杨妃榻,有围屏十二幅,前十幅系边鸾所画梅花,末两幅系花蕊夫人楷书宋广平《梅花赋》。时虽严冬,满室盎然有春气。侍儿拽扉既去,生叩女郎姓名,自言:“妃雪林氏,小字皑蕾。”问:“上坐美人为谁?”答:“为江妃采苹;弹箜篌者,乃神仙尉之夫人,即严陵外姑也;倚笛者萼绿华;拍板者寿阳公主。”其他一一称述。生听村鸡已鸣,因趣就寝,相将入帏,备极嬿婉。觉一种奇香出自女郎肌肤,汗气微带酒醺,异常扑鼻,因问:“顷所饮酒是何曲糵,如此甘芳?”妃雪笑曰:“君真俗物。此酒乃采百花之精,以甘露酝酿而成。上者为沆精,次者为瀣髓。顷所饮者,尚是次等;君若饮沆精,更不知颠倒何若也。”生不禁称羡,叹曰:“安得一尝沆精,愿斯足矣!”妃雪笑曰:“君休妄想。沆精惟真仙可饮,俗人饮之,反伤脏腑,为害不浅。”生闻而大惊。固疑妃雪非人,为爱其美,又以其语言和婉,似非祸己者,遂亦不畏。因问:“卿所言江妃诸人,去今千百馀年,何得尚在?”曰:“江妃本黄姑之妹,上帝念其平日无过,且素爱梅,谪满后,乃命司掌梅花。若妾等则各有所司,要皆归其管领。以与君前世有缘,故蒙赐以逑好。”生笑曰:“信如卿言,是亦仙子无疑。小生幸近芗泽,乐而忘死,倘不及时细意领略,恐有日分离,悔之无及。”遂捧其颊而逐逐嗅之。妃雪低笑曰:“狂生啰唣矣。”晨起,问往朝江妃。妃谓生曰:“林妹妙龄慧质,妾所珍爱。今既遣事君子,可在此小住,俟梅花盛开,当召客为贺。”生顿首谢。生尝阅室内藏书,各帙皆有牙签编志甲乙,书名多目所未睹。内有百函,小篆署“天地心”三字,偶披览之,皆备载古今梅花故实,并历代诗词歌赋,卷末以高青邱诗终。方循玩间,妃雪适至,问:“古人言梅如‘盐梅’‘摽梅’,皆只言实而不言花。以梅花入诗,始自何人?”生曰:“卿忘也耶?前小生所拟庾子山诗,即咏梅花之始。”妃雪笑曰:“卿休矣。子山以前,不已有陆凯、鲍照耶?”生辨曰:“不然,咏梅花要以《葩经》‘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为始,所谓卉者,即花是也。”妃雪笑曰:“君如遇觞政,又当受罚。如以卉为花,则栗花固未见嘉也。”相与拊掌。生暇,从妃雪游,见屋之四围,纵横数里,尽是梅树,不下数万株。蓓蕾繁密,每低徊其下,盼其速放。瞬近上元,开者渐多,各色缤纷,迷离炫目,直如万顷晴霞。诘旦,传江妃命召客。妃雪晨起浓妆,戒生勿出。日晡,喧言客至。妃雪携生登后一小楼,窗皆嵌以五色颇黎。生倚窗遥窥,则见美人数辈,从天而降。有骑龙者,有骑虎者,有骑鸾凤鹓鹤者,所乘奇禽异兽,类多不识。末一人,骑五色蝴蝶,翅如车轮,栩栩可爱,其衣裳钗舄,迥与世别。妃雪密告生以群仙之名:骑龙者,上元夫人;骑虎者,吴采鸾;骑蝶者,罗浮君;其余董双成、范成君、许飞琼、纪离容、李庆孙、郭密香、段安香、宛凌华、石公子、王子登、杜兰香、麻姑、毛女、嫦娥、织女、女几、弄玉、碧霞君、云和夫人等,不可胜记。江妃率众相迎,上元夫人问:“林婢何匿不出见客?岂贪恋新郎,寸刻不舍耶?”生闻之,急推妃雪出。罗浮君见之,携手先言曰:“林妹出落风流,天然可爱,腹中已有俗种,犹腼腆乔妆处子何为?”妃雪面发赤,一一稽首问讯。上元夫人谓:“今夕元夜,我辈当趁良宵嘉会,为林婢添妆上鬟。佥应曰:“诺。”江妃肃客升堂,肆筵设席,八音迭奏,主客尽欢。薄暮,江妃命树间悉悬灯烛,作卜夜之游。俄而,皓月渐升,群仙??游戏花间。月影灯辉,花光人面,互相照映,愈觉精神。未几,蟾魄西斜,群仙始各兴辞,翩跹花杪,缓缓凌空而去。妃雪招生下楼,生视群仙已为上鬟,较前更增娬媚。妃雪胪列群仙所赐木难、火齐、琅玕、珊瑚等物,皆世罕有。亡何,落英盖地,密叶成阴,生抚时感物,凄然有故乡之思。妃雪已知之,谓:“君欲归乎?”生曰:“诚如卿言。故土可怀,新人难舍,奈何?”妃雪叹曰:“人生悲欢离合,自有定数。如不令秋扇见捐,又何愁破镜不合!正无须琐琐作儿女子态也!”越日,即白江妃,为生祖饯。群美毕集,江妃自倚玉笛,命妃雪歌《梅花落》曲,以送生行。妃雪低鬟歛容,曼音歌曰:“昨日梅花开,今日梅花落。明知花落时,何不早行乐?乐乐乐,送君懒劝白玉杓。”初阕甫毕,举座相视,皆有离别可怜之色。又命再歌后阕,妃雪以绡帕拭目,裣衽再歌曰:“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开。花开厌孤赏,盼君早归来。来来来,待君满引黄金杯。”歌毕,众皆称妙。谓:“后会有期,此歌定征佳谶,足以破涕为笑。”生起作别。江妃赐明珠四双,南昌夫人以次各有所馈。妃雪又取前群仙所赐,并自脱金钗珠珥等物,以锦帕裹好,纳生怀内。招玄鹤一只,与生并坐,自送生行。嘱:“闭目勿视。”但闻鹤起空际,耳畔风声习习,约一炊许,妃雪呼曰:“止。”生启目视之,人鹤俱杳,身立郊外,距家门不过数武。急趋至家,妻见之,悲喜交集。先是,生夜出,逾日不归,馆主人疑其归家;既而,妻使人招生,始共诧异。妻钟氏美而贤,检生衣物俱在,又以生好为狭斜游,疑有所昵,姑置之。至是,生具述所遇,屈指流连将两月。共猜遇仙,因绣江妃及群仙像祀之。生乃出所赆各物,拣鬻数事,已得资巨万,营田宅,蓄仆婢,居然大家。惟念妃雪不置,托故仍如旧馆,潜访其处,青山白云,茫无所有,惟老梅万本,接叶交柯;无数野鸟,回翔嘲?于其间而已。叹息零涕而返。越岁,生方家居,忽有道士款关来访,自称苋陆山人。怀中绷一婴儿,解以授生,附书一缄。生折读之,云:“自阻光尘,瞚轮寒燠。计故人之无恙,思君子兮弗谖。非无缩地之方,尅期可至;惜少回天之力,夺命为难。诚以聚散靡常,悲欢难一,迟速固有定数,毫忽不可强求。果其白首有心,彼此静以待之,未必无合并时也。兹以正月初吉,一索得男,敬浼上仙,寄还嗣体。是儿福相,远过乃父。悬知夫人贤淑,腓字覆翼,实嘉赖之。嗟乎!碧云千里,皎日一心,倚竹有怀,飞蓬莫沐。谁能遣此,花浓蝶聚之天;无可奈何,月落乌啼之夜。伏惟保护动履,歛摄闲情。倘蒙念旧殷拳,则玩儿股掌,见子即如见其母可也。林氏妃雪笺上。并颂夫人奁祉。”生阅书大恸。款留道士,自抱子入内付妻。妻方苦不育,得子大喜,名曰毓仙。生出谢道士,并求偕访妃雪所在,道士不肯,坚求不已。生阶前故有红梅一株,道士袖出一玉杯授生,嘱日挹杯水浇之,俟红梅变白,自可与意中人相见。生再拜受杯,酬以黄金,不受而去。生果如言,日浇杯水,祝其速变。至七八年,红色渐杀;十年,花开全成白色,粉搓玉琢,一片晶莹。生顾而狂喜,时对花踯躅,以盼好音。一夜,明月方中,独立花阴,正有所思,忽有人拊其背曰:“故人别来无恙!良夜迢迢,得毋岑寂不?”生惊视之,乃是妃雪。大喜,携手至斋中,备诉相思之苦。妃雪笑曰:“君不言,妾已知之。江妃感绣像之祀,喜君志诚,又恐始终不能如一,故命道人授玉杯以试之。果蒙用情之专,历久不懈,不似寻常轻薄儿,始命妾来,从此可常聚首矣。”翌旦,生挈妃雪朝妻。妻疑为仙,齿序姊妹。时子已十岁,聪慧绝伦,自塾中唤归拜母。妃雪笑抚其顶曰:“儿有母覆育,忘所自出矣。”妃雪和婉娴静,生妻亦爱好之,不与争夕,而妃雪则每劝生就妻寝。其平居与人无异,惟偶食瓜果,绝不尝烟火物。临下谦而且惠,每遇失物,辄知盗自何人,藏于何处,即使其人自行献出,并戒生勿苛责人,以此奉如神明,敬且畏之。生尝问苋陆山人,知为羊真人权。因问:“真人至今尚与罗夫人相聚不?”曰:“仙人眷属与人世伉俪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神不以迹;相接以气不以形。交以神者,千里不啻一室;即或有时相聚,则以气相接,而两情融洽,真极絪缊化醇之乐。不比人世,必琴瑟而后谓静好,床笫而后谓恩爱也。”生闻之,恍然顿悟,因求授神交气接之方。妃雪笑曰:“汝根基浅薄,何遽欲作神仙功课耶?”生问:“神仙功课,当从何作起?”曰:“当从善事作起。凡人能行百善者,可登上寿;能行千善者,可作鬼仙;能行万善者,可作地仙;如能行十万善者,则可身超三界,而为大罗天仙矣。君其勉之。”生极为首肯。自是力行善事。时毓仙十七岁,已入翰林,弱冠典学楚南,奉勅迎养。生方求学道,不乐远行,遂与妃雪留家,惟钟夫人一人前往。妃雪寄金刀二柄,付毓仙藏之,以备不虞。后果遇盗,见空中有金甲神拥护,盗不敢犯;又尝过洞庭,大风掀天,覆舟甚多,金刀忽跃出匣,化二金龙,夹舟泊岸,刀仍自还匣中。毓仙知母仙人,焚香遥拜而珍藏之。生幼好学,著作甚富,垂老孜孜不倦。汇集全稿,将谋付梓。妃雪取而火之,笑谓生曰:“君一生徒务虚名,不知名为造物所最忌。古今享大名者,境多蹇塞;不如藏拙,为子孙造福。”生以毕生心血一旦焚弃,殊甚懊惜,而已无可如何,只合付之一笑。从此专心致志与妃雪讲求玄理。初教以按摩吐纳之术,久之渐能辟榖。年过八十,而貌居然少年。妃雪将七十,望之犹如处子。时毓仙长子鼎,年十八,已入词馆;次子彝,年十七,亦登贤书。毓仙皆遣回事亲,妃雪大喜,自为择妇,皆称嘉耦,逾年各举一子。祖父母出,与孙儿妇齿相若,不知者多以为昆季宛若焉。妃雪笑谓生曰:“古云‘人老成精’,若我辈久慁世间,虽不成精,亦难免人窃议,不如撤手为高。”生亦为然。乃作遗训付二孙,夫妇衣冠端坐,含笑并蜕。毓仙已晋卿贰,京邸闻讣,星夜奔丧。归葬,舁棺轻若无物,人多以为尸解。斋前白梅,自后花开并蒂,家每有喜庆事,结实愈多。子孙至今犹以之占休咎焉。

  里乘子曰:神仙未有不多情者。观江妃之试熊生,以其用情之专,乃许永谐逑好,足见神仙眷属不能忘情。必谓七情俱绝,始可入道,吾不信也。至妃雪教生求仙之方,惟在力行善事,然则求仙并非甚难,特患人不肯行善耳。何物熊生,得此奇遇,朱颜不老,含笑同归,来去分明,得勿令刘、阮羡杀耶!

  夜话

  予客滦州,冬夜与陈果堂参军、葛少莪司马、倪次郊刺史围炉瀹茗,各述先德。果堂言,其祖焕文公讳章,少而读律,每在幕府,办公惟谨。其祖母沈太君,内助行善,御下慈爱,臧获有过,亦不肯以疾言厉色相加。老年奉佛茹素,子孙进甘旨,悉却之,但偶食螺蛳数枚而已。邻有某甲走无常,尝至阴司,见有房屋一所,金碧焜耀,内设龙头几杖,各物陈设精洁,门上横额四字,甲故不识一丁,不知云何。惟见额四旁栖螺蛳数枚,蠕蠕然动,亦不喻其何意。忽一人来,甲试叩之,其人答曰:“此陈十八太娘之第也。君未知耶?”十八者,其祖行;太娘者,其土称也。后为沈太君述之,为之悚然,遂不复食螺。又言,其外大父清苑孙翁,少遭伯奇之厄,卒能以至诚感化。后出而读律,每阅爰书,细意平反。尝夜祷告鬼神,倘有冤屈,乞于梦中相示。娶叶孺人,相助行善,惟恐不及,夫妻矜惜贫苦,老而逾笃。至今子孙科第相承弗替,人以为天之报施善人为不爽也。少莪言,其祖母吴太君,好行善事,愈老愈笃。丐者求食必热而给之。或叩其故,曰:“残羹冷炙,最易伤人,况若曹饥饱不时,肠胃疲败,若滞以冷物,必速其病,是非行善,适所以害之也。”闻者称叹。是可为给食丐人之法。次郊言,其本生祖母某太夫人,性慈善,平生矜孤恤寡,敬老怜贫,无微不至。冬月,遇穷媪寒冷,辄解身所着棉袄?予之,己则恒自忍冻,虽子孙不告之。此所谓阴德耳鸣也。是与予曾祖妣殷太君绝相类。初,曾祖父石村公,由拔贡中顺天南元,大挑知县,改就教职,官高邮州学正,嘉惠士林,州人至今称颂。考终任所,宦橐萧条。时先王父问凫公尚未成童,曾祖妣殷太君扶榇携孤归里,亲自课读,日仅薄飥充饥而已。以家道零落,井臼躬操,并于荒山自锄地开垦,荷篠负锸,不惮劳苦。性极慈善,遇贫苦必设法赒济,虽忍饥耐冻而不辞也。既先王父捷秋闱,报至,适殷太君在圃种莱,就问居止。太君笑而指示之。或谓:“此即太夫人也。”报人相顾诧叹。自是日用差给。太君冬月皮衣,恒质以济人,先王父为之赎取,一至春暖,又付典库矣。平居训先王父居官为人之道,壹以廉正慈爱为本,故先王父官楚南,历宰安仁、安福、会同等县,不名一钱,见背后几不能归榇。同时邑中多显宦,归时类获重资,不几何而后嗣凌夷,华屋为墟,良田易主矣。而吾家寒素固如故也。殷太君殁,先祖妣程太君,踵其遗法,觏若画一。至本生先妣史太恭人,生性慈和,最喜隐恶扬善。平居自奉俭约,家大人好客,客至,烹饪必躬亲之,脍炙丰腆,不少吝啬。村妪为先妣执炊,间窃米盐等物,或以告先妣,先妣置若罔闻。问之,则曰:“此细事,我所失有限,若曹得少沾润,不无小补。一经道破,纵不致变生事外,倘他人闻之,相戒勿纳,是绝其给役之路,彼将何以自存耶!”乡党贤之,至今犹称道弗衰。昨予归京师,家大人训之云:“族中有扶鸾者,先妣与先伯母陈太君降坛,谓同膺上帝勅封,先妣为东隅老人,先伯母为西隅老人,同在北海镇守海怪,三年无过,例当迁擢。”今三年矣,又未知量移何若也。惟予小子不肖,因循苟且,不自奋励,少遂显扬,增光泉壤,以慰在天之灵,清夜自思,能勿愧乎!能勿勉乎!

  吴真人

  吾邑明季有吴某者,性至孝,曾两刲左右臂疗父母疾。家贫,贩鱼为业。父母所欲,必竭力奉之,甘旨无或缺。他日贩鱼归,见道左一兀丐,两足自膝以下、踝以上腐烂无完肤,脓血狼藉,臭不可迩。行路者掩鼻而过,吴独顾而叹息,心窃怜之。兀丐叱曰:“汝胡为者!顾吾足而叹,得勿憎厌我耶!”吴谢曰:“否否。吾叹子之足创甚,而怜其不良于行,恨无术可以疗之,何憎厌之与有!”丐笑曰:“如此甚善。顾吾患此数十年,经多医无少效。佥谓必得一义士跪而舐之,患当已。汝果惠而怜我,能如医者言,姑一试之,可乎?”吴曰:“此惠而不费,果能已子之患,快莫大焉。有何不可?”丐遽伸两足,顾谓吴曰:“来来,请尝试之。”吴面无难色,果伏地次第跪舐,但觉芳香扑鼻,不闻其臭。舐讫,痂落盈掬,肤柔润如切肪,光可鉴影,心窃称异。丐叹曰:“汝真义士也!实告汝,我非他,乃拐仙也。夙耳汝好义,今果然,真仙材也!汝能从我游乎?”吴叩首谢白:“仙师不弃,幸甚!徒以有老亲在,事养需人,不敢奉教。”丐赞曰:“汝根器甚深,上帝鉴汝孝思,久已名注仙籍。我姑授以大道,汝归而时习之。至时,再来度汝出世。汝掬中痂,慎勿轻弃,一痂可活万鱼,多者汝自服之,可以却病延年,胜寻常丹药万万也。”吴自舐创后,心地光明,顿增智慧,跪受仙教,入耳即悟。归家试取片痂置鱼篮中,枯鱼无数尽活,味且鲜美。自是,价倍他贩。不数年,居然小阜。乃买田润屋,娶妻生子。亲殁,殡葬尽礼,庐墓三年。为子授室,即以家事付之,绝不过问。每遇旱涝,迫于乡人之请,祷晴祈雨,辄有验。乡人多受其福,群以“真人”呼之。邑有某公子者,素好客。吴尝出入其门,与之游戏。座上有崔道士,江西人,固天师府法官也。少业儒,嗜酒,父戒之不悛,杖之,怒逃至龙虎山;既为法官,颇得天师宠任。父殁,家人赴闻,怒不奔丧。天师恶而摈逐之。崔挟术游江湖,闻公子名,踵门求见,公子试其术,大喜,待以殊礼。邑城东有河,每春水新涨,潋滟满岸。公子偶以有事过河,欲渡无舟,崔呵片席成舴艋,登之倏达彼岸。归时,又临流觅舟,吴笑曰:“舟不如骑。”戏拾拳石呵之,果成骏马,鞍鞯具备。三人并跨,踏波如履平地。达岸,衣履不濡,视所坐骑,依然拳石也。吾邑春日,儿童争放纸鸢,公子顾而乐之。崔戏摘柳叶吹之,幻一大鹏,盘旋霄汉,吴戏吹系马石,幻成一龙,鳞甲灿烂,夭矫天际。见者皆惊为真龙也。公子有别业在龙眠山,秋日,招吴与崔小酌,请各试其术。崔谓能倒四时,拂袖一挥,果见满山红叶变成桃李。吴笑谓崔曰:“汝颠倒四时,盍观我瞬息千里乎?”以公子尝夸西湖,亦拂袖一挥,果见六桥、三竺诸胜境,历历在目。崔笑谓吴曰:“君能瞬息千里,而谓我不能乎?”时京师某皇亲有花园名甲海内,公子幼曾从父游览,尝称道不置。崔谓:“在此小饮殊闷闷,请一访某皇亲花园何如?”公子白:“甚善。”崔擥公子祛:“试一举足。”果即至其园。园中景物与曩时所见无异,公子不胜诧愕。吴笑曰:“是何足道。公子倘一游瑶池,更不知倾倒何若也!”公子喜曰:“瑶池亦有术可至乎?”吴曰:“可。”乃袖出布帕,方五尺许,挈公子与崔立其上,叱曰:“起!起!”帕果凌空而升,顷刻身登天界。但见仙山楼阁,金碧耀目,其中琪花瑶草,千态方状。蟠桃多树,时方着花,五色迷离,其大如盏,芳气沁骨,一空凡艳。既至一亭,上榜“俯视一切”四字,试侧身下视,五岳如粒,沧海盈勺,眼界陡扩,胸襟洞开。亭中几榻,皆设锦裀绣褥,吴拉公子少坐,觉柔软异常,竟体爽适。吴笑曰:“枯坐究属少趣,臣敢请阿母赏给清宴,派遣仙姬为劝一觞,可乎?”公子笑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吴下坐,向内稽首者三,口中喃喃不知云何。少选,仙童数辈,果赍酒肴而至,麟脯龙肝、冰梨火枣之属,罗列满案。吴率公子再拜稽首,遥谢阿母,然后就坐。王母寻命侍儿范成君、婉凌华、许飞琼、董双成四仙姬前来劝觞。各起为礼毕,觥筹交错,酬献甚欢。酒酣,吴避席,拜手前致词曰:“臣等猥叨阿母赐宴,荣幸已属溢分;又蒙命仙姬劝觞,尤为旷典。惟久慕仙姬等雅擅音乐,敢请一奏天籁,俾洗俗耳,传之下界,允称佳话。区区之忱,未审见许否也?”诸仙姬俱笑而首肯。须臾,五灵之石,八琅之璈,湘阴之磬,云和之笙,丝竹铿锵,泠泠盈耳。范成君敛容正襟,倡歌曰:“二曜左行,苍苍右些;左之右之,人增寿些。”婉凌华整鬟?袂,继歌曰:“醯鸡其展翼兮,黍民其交捷兮,载幬其裈衵兮,蚩蚩其一虱兮。”许飞琼嘅然太息而续歌曰:“噫嘻!夏何为而必暄兮?噫嘻!冬何为而必寒兮?噫嘻!四时何为而必代谢兮?噫嘻!造化何为而必拘拘不化兮?”董双成掩口含睇而卒歌曰:“云油油而果车耶?风飘飘而果马耶?真耶?假耶?无可,无不可耶?”歌毕,四座称善。吴率公子等再拜兴辞。仍登帕,凌空冉冉而下。公子拭目而视,不禁?诧,去时秋杪,归已暮春,树木杈枒,一瞬绿阴成幄矣。始知天上片刻,人间已逾半载。公子俗念顿空,知吴异人,坚请愿从学道。吴谓公子是富贵中人,执不可。崔以吴技出己右,衔之。尝以足戏蹴吴腹,隐痛下坠。吴知崔将以术杀己,闭门内视七日,腹中下一铁砧,重十余斤,恶之。后与崔遇,以掌拍其背曰:“君何恶作剧?然铁砧之惠,不可不报也。”崔心痛甚,知吴报己,急辞公子归家,亦将闭门炼气以祓除之,计过四十九日当无患。匝月后,吴使人探诸其家,崔子遵父命拒不使见。其人绐之曰:“汝何愚也?我知汝父闭门炼气,今已月馀矣,焉有人经月馀勺水不咽,而犹能存活者乎?”其子以为然,试往觇之。甫一推门,见崔趺坐榻上,背有五小虎,口各啣铜钉而力拔之,钉约长五寸许,拔出过半,见生人至,虎遁而钉仍入内。崔厉声长叹,而气遽绝。吴年至八十,腰脚健于少年。一日,有兀丐来访,与话良久。丐去,吴命于为治丧具,命毕,端坐无疾而逝。或谓拐仙来度出世。后舁棺轻若无物,盖尸解云。

  里乘子曰:大罗天原无无父之国。吴之孝思早蒙上帝鉴察,名注仙籍,宜矣。若崔者,初逆父教,继不奔丧,欲以术杀吴,卒为吴所杀,是殆亦天假吴手以诛不孝者乎?吴之奇迹甚多,乡妇孺类能道之,予所闻者如此。并闻吴殁期年,有乡人游嵩山,见吴与一道士藉地饮酒,乡人愕然问曰:“久闻君已仙去,顾尚慁迹风尘耶?”吴笑谢曰:“仙去则吾岂敢,好事者为之也。”其人归,急访诸其家,告以所见,始知尸解之说不谬。

  吴解元子

  江浦吴解元家楣。有女年十八,于归有日,忽下体肿痛,卧不能兴。翌晨,自以手扪之,俨然变为伟男也。庸通和尚飞锡沪渎,曾亲见之,时年已及壮,且娶妻生子多年矣。并言其两耳尚有钏孔,两足以纤瘦不能纳履,终年但着吉莫靴,中实以絮,大不过五寸许耳。予闻而异之,谓:“非作大善事,不能致此。”后闻解元家固临江,行人来往,恒苦无渡,乃倡捐于两岸,各制舟楫,创设义渡,永占利涉,万口交颂。时解元齿已垂老,殊苦无子。一旦化雌为雄,足见天报善人为不爽也。

  潘氏祖

  苏州吴县潘氏,其先累世巨富。虔奉大士,乐善不倦,凡求佽助者,皆能曲如其愿。日设米谷于门,使纪纲司之,以饷丐者,如是者有年矣。一日,晨兴,忽有老妪携筐来乞米,予之升,请益者再,而意犹未足。纪纲以其无厌,诃之,声闻于内。主人出询,知其故,问妪所欲。曰:“欲得谷一石。”诺之,令呼人来担。妪大喜称谢,置筐而去。待至日暮,不见人来,视所留之筐内给谷三升,已粒粒变成珍珠矣。始悟妪为大士化身,试其诚心为善否也。厥后科第蝉联,至文恭公世恩,以大魁为首辅,子孙至今显贵。予南游,闻吴人言之甚详。

  里乘卷三

  扎拉芬夫妇

  扎拉芬者,汉军百文敏公之冢嗣也,堕地授官。成童,娶妻某氏,年齿相同,伉俪綦笃。文敏薨后,公子荫袭,秩跻卿贰。十九岁甫生子,贺客阏闾,汤饼溢座。诘旦,公子忽起颒漱,具冠服,向北九拜毕,令左右请太夫人至,延诸上坐,自伏地稽颡曰:“昨夜先公命之矣。儿本上界星官,今既有子,合归旧班,不得久恋人世。但儿不能奉母终天年,且以此呱呱者一块肉累老人教育,儿罪实甚!此子骨相是富贵中人,异日定能代儿尽孝。凡此皆天意,母亦毋庸戚恸伤怀。”又起坐,遍谕侮甬人等:“善事太夫人,共抚孺子,好理家政,我去矣。”言讫,瞑目含笑而逝。初,公子以妻新娩,戒家人勿遽以凶耗告,太夫人痛子爱妇,恐伤厥心,遂如戒秘治丧事。及妻审公子,佥托入直为辞,三问三如之,乃不复问。儿既弥月,妻忽晨兴,命婢具汤沐,浓妆结束,珠冠霞帔,向北九拜毕,令左右请太夫人至,延诸上坐,自伏地裣衽曰:“曩夕,公子命之矣。妾本上界女星,夙与公子有缘,今既有子,合与公子各归旧班,不得久恋人世。但妾不能奉姑终天年,且以此呱呱者一块肉累老人教育,妾罪实甚!此子骨相是富贵中人,异日定能代妾夫妇尽孝。凡此皆天意,姑亦毋庸戚恸伤怀。”又起坐,遍谕侮甬人等:“善事太夫人,共抚孺子,好理家政。我去矣。”言讫,瞑目含笑而逝。

  里乘子曰:观公子夫妇弥留时告母谕众之词,历历明晰,如出一口,此殆苏长公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者欤?降昴骑箕,足征载籍不谬。如公子夫妇者,一得嗣体,人事已尽,含笑偕逝,可告无罪矣。牛女两星之外,天上又添此一双嘉耦,传之千秋,真堪艳羡。

  仙露

  高阳某生,旧家子也,少孤。家业素丰,以委托非人,乾没折阅,销耗垂尽。及生长知事,年少负气,奋欲恢扩旧业,遂将存产尽行鬻变,作孤注,得二万金,服贾游吴,计反掌可与陶、猗埒富。时吴下有名姬仙露者,年甫破瓜,艳声隆起。生方丧耦,耳姬名,姑偕友具贽往访,一见目成,两情心许。酒阑,送客留髡,枕席绸缪,各吐衷曲,割臂缔盟,矢以嫁娶。自是,无日不往。未及一年,腰缠渐绌,难厌媪欲,顿遭白眼。生将质衣货马,以供缠头之资。姬微闻之,谓生曰:“君以寻常狭邪视儿耶则已;如以伉俪视儿,则宜早为之计。大抵平康生活,有资即事趋承,虽富有铜山,亦不能填无底之壑。日来侦君囊橐告匮,闻将变质衣物,殊非长策,且过此以往,又将何如?”生沉思久之,答曰:“小生所谓得过且过,过此以往,倘计无所之,拼一死以殉知己!”姬闻之凄然曰:“果尔,则君之计亦左矣!君如实心爱妾,彼此不妨熟商。鸨媪所爱者,货财耳。君在此耗费已复不少,况尔我白首之约,方君盛时,媪曾极口许诺,君试申前说,料亦不忍苛求。得间,第往探之,需价多少?君如不足,妾薄有私蓄,当以相助。”商计已定。越日,生果如言询媪,且谓:“嫁娶之约,姆所亲许,天父地母,实所与闻。小生久客当归,理宜不背前盟,聘资若干,合当如命。敢请?”媪冷笑,扬目答曰:“所说诚然。然自妮子入门,老妇教养不易,今欲脱籍,其身价在他人必得千金,念公子平日伉爽,愿减其半。如有五百金,即惟命是听;不则,莫怪老妇不情也!”生唯唯,退以告姬。姬问生:“能得几何?”曰:“变鬻衣物,可得二百金。”姬曰:“若此,易矣。君速去措办,俾事早偕,迟恐生变。”生急惨澹经营,姬为倾筐倒箧,凑合如数,携以献媪。媪初从五百金非生所能猝办,今竟如数相付,碍难反齿,不得已,纳金署券,乃尽褫去姬之衣裙钗饰,仅存衵?,逐令随生速去。时方暮春,天气薄寒,姬再三哀求,始给一旧布絮袄,聊以御冷。生携姬至旅舍,检理行装,所存无几,途长资短,莫知所措。逆旅主人怜两人荏弱,慨赠白金一流,甫得成行。半肩行李,生自负荷之,姬披发韬容,徒步相从,日只行十余里。不及旅店,辄寄人檐下,或宿古刹以为常。经秋始至齐境。资斧不给,会天雨缠绵,泥淖难行,姬足趾皲破,血流濡袜,脱以示生,生叹曰:“小生漂泊穷途,孽所自取,固无尤怨!累卿憔悴若此,心实不忍!”姬曰:“是何言也?妾从君出门时,早知必有今日,但人患无志,不患吃苦。君倾产出贾,为欲恢扩前业也。今旧业未恢,产资荡尽,携妾而归,立锥无地,其能免邻里姗诮乎?”生曰:“奈何?”姬曰:“妾意小作贸易,较跋涉安逸,或冀少得什一,亦可聊以解嘲,还见故乡父老。君以为何如?”生曰:“卿言良是,顾何从得资?”姬曰:“容妾图之。”诘旦,笑脱左履,出珠一颗,大如发菽,付生,入市售得三十金。遂税屋三椽,操业来其,作苦半年,食用粗给。姬笑问生:“君业此不厌乎?”生曰:“以今视昨,较仆仆奔驰,凄惶无定,相去不啻天渊矣!何厌为?”姬曰:“固然,但所操太狭,必稍扩充而润色之方可。”生曰:“谈何容易!”姬笑脱右履,又出珠一颗,大如前,付生售之,价亦相等。遂兼货米盐醯酱杂物,日有生色,不半年,渐蓄傭媪。生日操会计,夜拥丽人,自以为人生之乐如是已足。姬忽问生曰。“君将沉浮于此以终身耶?抑尚有他志耶?”曰:“小生得陇不敢望蜀矣。”曰:“敢问贾与仕孰优?”曰:“贾不如仕,又何待言?”曰:“若然,君何不弃贾而仕。”曰:“卿傎也耶?明知小生读书未成,何从求仕?”曰:“妾闻司马文园尚不以货郎为耻,岂古之循良吏皆由科目起家耶?君如有仕志,曷不纳资以求之?”生不觉失笑曰:“卿益复呓语,些须薄资,仅敷糊口,那有多资可纳?”姬正色曰:“君果欲仕,妾自能设法。”曰:“将如之何?”曰:“君意欲何仕之求?”曰:“佐贰,可乎?”姬摇首嗤之曰:“何其卑也!”曰:“丞倅、牧令,可乎?”曰:“未也,盍再等而上之?”曰:“意者其为郡守乎?”曰:“如斯差可,万不得已,亦必须如此,庶可稍展妾志!”生问:“何法之设?”姬笑指旧所著布絮袄谓之曰:“妾筹之已熟,此中所藏,不止一郡守之资,其余可留作资斧,无俟他求也。”以两仪刀折之,中缀明珠不下三千颗。坎第鬻之,共得五万余金。遂罢贾,趣生赴部纳资,铨得粤东太守,指日挈眷之任。时滨海州郡所在患盗,行旅苦之。姬谓:“居官当首先为民除害。”因嘱生檄所部各邑严行缉捕,又出多资,遍募健儿,散布津隘,以备侦访。连获剧寇百数十人,悉置之法,盗踪顿戢,水慑陆栗,远近颂之。姬固粗晓文义,自生之官,凡催科抚字、听讼察吏,事无大小,皆内决于姬,庶务毕理,生惟优游素餐,坐享其成而已。三年政成,受上考,擢浙东观察使,寻迁浙臬。前后不十年,开藩吴下,以千金报逆旅主人。时鸨媪之夫为怨者所讦,株连系狱,媪伪为卖珠者,夤缘入署,求姬为道地,见姬攒珠簇翠,华妆坐七宝床上,容光四照,较前尤为丰艳,丽婢数辈,环侍承命。媪膝行匍匐而入,伏地不敢仰视,叩称:“老婢死罪死罪,当日不识贵人,过于计较,乞赐恕宥。”乃泣白所求。姬鲜腆欠伸,微哂曰:“阿母休矣!濒行时幸叨布袄之惠,不致冻填沟壑,念此一点香火情,容与官人谋之,聊以报德,且藉以补身价五百金,免使阿母齿冷也。”媪汗流淫面,稽颡有声。姬麾令:“去。”不日,即出其夫于狱。后生晋豫抚,向用方殷。莅豫甫半载,姬笑谓生曰:“以君之才,何能独当一面?语云:驽马恋栈,久必蹶蹇。不如避位,免讥覆餗。且人贵知足,大丈夫如此亦足矣,何必画蛇添足耶?”生从其言,遂疏乞罢归。姬封夫人,年尚未四十,望之如二十许人。生二子一女,子读书均成进士,一入部曹,一入词馆,富贵甲于一乡。姬劝生力行善事,培养英才,赒恤穷乏,创设义塾、义仓,仿范文正公条定章程,刊碑以垂永久,乡人至今称颂不衰。

  里乘子曰:高阳生一庸夫耳!变产作孤注,以图恢扩旧业,其计已左;二万金挥霍殆尽,脱非遇姬,亦沟中瘠而已;及贸易少安便无他志,然则生一庸夫耳。乃公然由太守而洊晋封圻,庸夫偏有此庸福,伊谁之力哉!仙露作为,事事令人可爱、可法,初属其求仕,继佐其为政,终促其勇退,且劝力行种种善事,乡人称颂,其见地之高,多非须眉所能及,何况巾帼者,何况巾帼而勾栏者!噫嘻!异矣!

  袁姬

  浙东江山船,有栏杆、头亭、蕉叶白等名,其陈设也华而洁,其饮馔也精而新;船各蓄美姬二三人,甫及笄者,谓之“同年妹”;齿少长者,谓之“同年嫂”。大抵桐庐、严州人居多,同年固桐严之讹也。各姬有亲生者,有购养者,儿时即延师教之度曲,弦管檀槽,靡不精晓。凡仕宦客商登舟,饮食起居,皆若曹伺奉,无须厮仆。其目听眉语,类能曲如人意,往往客子被其迷惑,资罄身殉,在所不惜,故初登其舟者,无不各有戒心。以予所闻顾生袁姬一事,则诚千载不易得之遭也。顾生,江东人,少年俊美,抱翩翩元瑜之誉,传食于公卿间。往来钱塘江,时乘袁翁之船。翁有养女阿翠,年裁破瓜,色艺冠时,生爱恋綦殷。会杭州太守聘司记室,笔札有暇,即往就姬。凡栉沐饮啄,皆自为姬给役,历久不厌,如是者二年有馀。生情日密,姬则淡漠遇之,每欲留宿,辄拒不纳。旁人多为不平,即袁翁与媪亦窃窃怜生,而怪姬薄情。姬不之顾,而生亦不以为带薢也。明府某公,任侠好义,素与生友善,以爱生才而怜其太痴,愿出千金为姬脱籍。生大喜,商之翁媪,诺之。转以问姬,则抵死不肯,说之再三,始勉强应诺,并与翁媪约,亲迎之次日即归宁,凡舟中己之床奁什物,毋许动移。叮嘱谆谆,翁媪极口许诺,然后兑金署券。至亲迎之次日,姬请遵约归宁,下午即返。薄暮,城门已鐍,足音杳然。生竟夜徘徊,起坐太息,目不交睫。诘旦,急往寻其舟,已挂帆不知何往矣。生望江水渺漫,烟波无际,懊恼如焚,忿欲蹈流而死;继念徒死无益,姬他日瑟琶别抱,更可无忌,不如忍息以侦察之。乃嗒焉若丧,走语明府某公,求为画策。公劝生:“既姬不愿,亦姑置之。譬嗜笼鸟,野性难闲,终思飞去。以君之才,自有嘉耦;况烟花中人有情者少,亦何必恋不割爱而自贻伊戚哉!”生殊不以为然,遂独买舟,沿江踪迹之。后,至严州城外,见垂杨下袁舟?焉。姬方倚门与翁闲话,睹生至,返身遽入,若不相识。生登舟与翁寒暄已,呼姬,不答,恚恨莫遏,狂叫谯诃,姬四顾他语,置若罔闻。生无可奈何,遂具状诉诸郡守。郡守素耳生名,拘姬至,讯之,姬哓哓强辩。郡守问生,究竟意欲何如,生出券呈验,坚求合璧。郡守如判,饬令姬归,并反复开谕以后当与生和好,无再参商。姬既归舟,怨恨之情形于词色。翁媪从旁规劝,亦谓当赘生于舟,免招物议。姬摇首不语,劝譬再四,始与生言定:两舟相并,每夜自携衾枕过生舟就寝,日则仍回己舟。生不得已,曲从之。自是,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夙夜必偕,习以为常。相居半载有馀,琴瑟静好。翁媪窃慰,以为从此可白首鱼水矣。一夜,月白风清,漏二下,姬察袁舟人已睡熟,乃遍悄呼生舟人起,戒勿高声,自于裙底出匕首一柄,长尺有半,白如霜雪;又出白金二百两,指谓众曰:“公等若听妾言,请以此金相酬;不则,请伏刃而死,于汝舟亦有所不利,愿公等决焉。”众相视错愕,莫知所指,佥谓:“如能效力,敢不如命!但请相示。”姬袖刃,低声告曰:“若然,请公等纳金,悄将前后缆解开,切勿惊觉邻舟。乘今夜风利,开帆向杭州速发,抵岸尚不吝重犒。”舟人如言解缆,将帆拽满,兼程驰抵杭城。姬大喜,问生:“城中有赁屋否?”曰:“有。”姬乃厚犒舟人,急召人担负什物偕生入城,笑谓生曰:“妾今日方是君妇。”问:“何谓?”曰:“后自知之。”先是,生舟夜发,昧爽,袁舟始觉。翁媪忿甚,急张帆追至杭州。入城见姬,责其背逃之罪,姬谓:“嫁夫随夫,何谓背逃?翁姆尚念旧好,请勿赘言,后日尚可往来;不则从此斩断葛藤,两为陌路矣!”翁媪以姬明决,悔恨之极。欲讼官,以前既凭媒署券,后又经郡守判断,更难翻覆,乃白眼瞪视,垂头嘿嘅者久之,不得已,甘言强笑,订盟而别。盖姬平日私蓄,固有万馀金,嫁生断难携带,必如此作为,使翁媪不觉,然后两舟相并便好陆续携运,若稍露声色,则防察必严,丝毫莫取矣。其机甚警,而其心亦甚苦哉!姬寻出金为生纳资县令,所在悉著政声,皆由内助之力居多焉。

  里乘子曰:袁姬深得用兵欲擒先纵之法。观其平日遇生无情之状,不惟旁人不知其心,翁媪不知其心,即生亦实不知其心;及再经郡判,并舟来往,宿蓄运尽,乃召众饵以白金、劫以白刃,驰抵杭城,至是始为生妇。翁媪虽蹑迹而至,亦徒有白眼瞪视而已,又将奈姬何哉!夫如是而姬之心旁人知之、翁媪知之,而生亦始得知之。古所谓将飞者翼伏,将奔者爪缩;守如处女,出如脱兔,袁姬有焉。勾栏竟有此人物,合之仙露,可称女中二豪。仙露事事从容固好,袁姬事事沉密亦好,予乐为琐琐笔之,所以贺二生之遭也。

  夙冤

  休宁黄某,贸易越东。蓄一番犬,驯而且黠,能解人意,黄极珍爱,每食即饲以其馀,眠则令卧床下;出入行止,须臾不离。会岁暮归家,路过睦州,以失路投止兰若。一老僧出,与客问讯,忽见犬,问黄曰:“居士那得此犬?”黄告之。僧叹曰:“居士奈何豢此冤畜!”黄闻之错愕。以其言异,叩之曰:“鄙人庸俗,不知夙世因果,愿求指示。”僧初不肯言,再三研求,乃谓:“此犬与君前世冤结甚深,不久必当相报。”黄益骇惧,遂膜拜顶礼,求示解脱之法。僧喟然曰:“老衲不合向居士饶舌,然佛法慈悲,又不忍坐视。君须谨识吾言:到家三日后,夜就寝时,伺犬睡熟,君潜遁去,但取素所著衷衣多件,结束如人形,悄置衾中,听其作为。计此,犬求君不得,必愤极自毙。君将其尸悬深山树上,待其销化,如此,庶可解脱。须谨识之勿忘!”黄合十受教。归,如僧言部署,犬果以求人不得,遍将衾枕衷衣抓啮狼籍,狂狺跳跃而毙。黄大称异,知僧言不诬,遵将死犬挂深山树上。逾月往视,其皮肉已销化殆尽,仅存毛骨一具而已。既而又作越游,特往谢僧,僧曰:“君不悖老衲言,部署甚善。但此犬怨气未散,今又变而为蛇,知君来此,翌辰必踪迹而至,甘心于君,奈何?”黄闻失色股栗,哀求拯救。僧曰:“君幸遇老衲,缘分不浅,合终始成全之。”乃出大瓮,令黄踡卧其中;又取一瓮覆其上,合口处勅勒书符镇之。至时,果来一蛇,身粗如盏,长数丈,绕瓮数匝,瓮振振作响,竟不得开,蛇愤,自裂其身寸断。僧启瓮出黄,黄再拜称谢。僧贺之曰:“君大冤已解,然其鬼知老衲饶舌,将来必与老衲作难。”黄曰:“奈何?”曰:“老衲自有处分,居士可请无虑。”黄大喜,酬以重金,不受。后亦不知所终。此新安吴子琴言者。

  里乘子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夙世之冤犹固结而不可解如此。黄某非遇老僧,则此生休矣!君子观此,亦可藉以自警。

  赵乙

  子琴又言,无锡县城中典库后有旷园,大逾十亩。忽有一壮夫负竹篙一竿,修而多节,白司事者求寄存园中,订日来取。诘旦,汛埽夫赵乙见之,问司事者:“此篙从何而来?”司事告之,赵太息不语。司事察其言状有异,转诘之,乃曰:“小人向日流荡江湖,略知暴客号诀。此篙即若曹信物,数节之多寡,便知党羽人数。今倚园墙西隅,其来必由此处,是不可不预防之。”司事闻之大惊,趋告主人。众意乙非常人,因谓:“汝既知此篙,必能办贼,果尔,当重赏不否。”乙初不肯,再三央之,乙乃数篙节,凡三十有三,曰:“贼数如此之多,非以计歼之不可。”众问:“计将安出?”乙笑曰:“公等勿虑,小人自有料理。”乃请买豆数百石,摊布园中,约厚尺许;又买大瓮三十具置墙下听用,主人如言部署。一夜,天月阴黯,乙谓众曰:“贼至当在今夜,小人当一一歼之。公等如胆大不畏,请作壁上观可也。”主人骇惧,恐乙众寡不敌,出资募健儿百余人,各持器械,为乙助威。乙麾之去,曰:“尔曹卤莽无能,在此搅扰,徒乱人意,请速去,勿败乃公事!”悉命举室吹灭灯烛,自袖利刃,潜伏墙阴以伺之。少选,竹竿窸窣作响,一莽男子自竿溜下,足踏豆上,滑而颠,乙暗中以刀剁其首,掷瓮中;未几,一人继下,颠如前,又剁之,连剁十馀人。外贼以其党多人入墙,寂不闻声,虑内有备,中一黠贼跃登墙上,次且不敢下,俯首观察良久,轻拊其掌者再,内无应者,知事败,遂率馀党遁去。无何,东方渐明,乙招诸健儿置尸瓮中。计之,共剁十有六贼。命悉舁而瘗于野,以灭其迹。主人大喜,厚犒诸健儿。自是,除乙汛埽之役,待以殊礼。惟时惴惴焉,虑盗复来报怨,而盗竟不敢复至。

  里乘子曰:畸人混迹贱役,不遇有事,将终身埋没不彰;彼盗之来,所以显赵乙也!夫赵乙犹其细焉者也!嗟乎!风尘莽莽,豪杰尽多,俗眼不识,则交臂失之者不知凡几,惜哉!

  绛帻生

  庐州武弁某,智而侠,道遇不平,不惜殉以白刃。以角巾爱着绛色,人多戏以绛帻生呼之。尝夏日有事六安,兼道失路,乘月策马夜行,忽阴云骤合,暴雨如注,无可栖止,道旁有丛厝,暂系马倚剑,佝身入避。俄雨少霁,闻对面厝室内窸窣有声,见一人自内探首出,披发袒臂,手持一碗,承檐溜而饮之;电光闪烛,谛审似是女子。某素豪于胆,悄拔剑趋往,以究其实。女见某,返身欲遁,某亟撩其发叱曰:“汝人耶鬼耶?可速说,免屈污我宝剑也!”女战栗答曰:“是人。”某问:“在此何故?”女初腼腆不肯言,研诘不已,始知为某生簉室某姬也。姬固滁州人,生而失母,父瞽,精于星命。某生秋试金陵,过滁见姬,悦其色,托人谋为小星,父雅不欲。姬幼读父书,亦知命学,自推命薄,闻生为世家子,自请于父,愿屈身为副室。生感其意,益喜,爰出重金厌其父,乃许之。既携姬归,竟不为大妇所容,频受凌辱,年馀不使当夕,奴婢畜之。三日前,以为掠?失意,痛挞无算,生坐视嘿叹而无可如何。姬屡蓄死念,试以金钱自卜,遇遁之姤,其繇曰:“坚冰泮春,陌路逢亲。卵完石碎,替旧更新。”详玩繇词,生机未绝,姑忍息以待。是日早起,侍大妇晓妆,袖误拂玉钗,堕地折之。大妇怒甚,谓钗为父母赠嫁物,终身吉凶皆兆于此;姬故意断之,使己不利。乃撮发令跪,裸而鞭之,怒犹未息,吼与姬约:日内不如式相偿,誓不两立。姬惧,逃匿厝室,不图与某弁遇。某劝还家,姬不肯,因备诉嫡悍妒状,且示之臂,固无完肤。某义忿填膺,愿与姬缔为兄妹,授以计,令仍藏厝室。天明,某跨马特往生家,谓奉父命远来省妹。生夫妻同出,见某言颇不逊。某怒,拔剑斫庭前柳树,顿折;戟手指生夫妻厉声曰:“如不以妹来见者,有如此树!”先是,生妻虐姬太甚,邻里均为不平,今闻某来,众等毕集攒视,且嗾某勿稍宽纵。某闻益怒,谓如不见妹,先毁其室,而后鸣官,言已,一拳已洞墙壁。生夫妻始大恐,央众为缓颊。亟遣人各处觅姬,后于厝室得之。姬犹觳觫,不敢遽归。其人告以兄至,归当无患。姬佯问曰:“汝言真耶?”曰:“然。”姬喜。既归,与某相见,彼此愕视,故作惊喜状,俨然妹也兄者,相持痛哭失声。众见两人情状逼真骨肉,互相劝慰,生夫妻益信而不疑。急具酒食,序姻娅礼,款接甚殷,留住三日,饯赆备至。某濒行时,当众谓生夫妻曰:“某十五岁出而从军,妹依瞽父,不幸为生所绐,此是妹命不犹,夫复何怨!昨归家,老父告知,命来省视,不料如此受虐。谁无骨肉?被人摧残若此,于心甘乎!今请凭诸公与生夫妻约,此后倘仍蹈前辄,某必有以报之!勿谓武人鹵莽也!”众唯唯,生夫妻俱谢过不遑,并请寄语乃父勿以挂怀。自某去后,果相安无事。某顺道经其家,辄信宿授餐,居然至戚。逾年,大妇以病噎死,姬竟正位,始悟繇词所谓“坚冰泮春”者,阴极阳回也;“陌路逢亲”者,意外遇某,缔为兄妹也;嫡,石也;姬,卵也,卵虽不能敌石,而一完一碎,嫡亡姬存,则新人将更换而替故人也。历历不爽,亦何神哉!

  里乘子曰:绛帻生自是黄衫客一流人,所以处分某生夫妻,不愧智而且侠,快人快事,惜冯小青当日未遇此君耳!

  尸变

  江苏葛生,客游楚南,为观察某公记室。公展觐入都,以期迫兼程前驰,生与厮仆督装在后。一日,趁程较远,投旅舍过晚,宿客已满,再三商之主人,只求一榻地聊以栖止,主人沉思久之始首肯。导生至后一室,内故有南北两炕,科浪反,北中设一方土床也。几,上置灯檠,光荧荧如豆,剔而亮之,襆被南炕。时方暑月,见北炕已有一客仰卧其上,头蒙毡笠,不辨老少。以天热尚着毡笠,疑是病夫,姑呼而问之,不答,意其睡熟,遂置之。枯坐取管吸建烟,渐觉倦怠,将拂簟就寝,忽见北炕客坐起,瞪目直视。生谛审之,面色惨白,不类生人;试问之,寂然不语,虑是尸变,心?且惧,欲遁匿床下,计僵尸身不能佝,或可幸免,奈砖炕四围砌密,无从窜入,益复惶悚。尝闻俗言:僵尸必借人生气方得起,其瞪目视人,人亦瞪目视之,四目相向,阳克阴永不能动;如目少眨,则阳气便散,彼即乘势而起。生忆其说,遂亦瞪目对视,不敢稍瞬。良久,渐难搘持。幸南炕旁近双扉,反手潜以烟管拨其?,顿脱,急起拔关趋而出,尸亦跃起直追,缘生出户匆遽,双扉为衣风拽掩,尸撞触之,遂阖,阻不得出。方生之出也迫急,失足颠踣,晕不能兴;逾时始力疾起,呼厮仆召主人至,厉声叱责。主人忸怩谢过,且言客家小康,距此不过一舍地,今午过此地,得暴疾卒,已遣人召其妻孥,会当即至。正哗论间,妻孥果至,主人历诉其故,见生颧青鼻肿,并损二齿,俱稽颡谢罪。急欲入室,双扉为尸撑拄,猝莫能开。同破壁入,见尸直仆门上,十指入木如钉,牢不可拔。妻孥环哭,斧扉以停其尸。又见几灯为尸触翻,油泼南炕衾席,污渍狼藉,乃厚偿生资,相将舁尸而去。葛生与吾友葛菊人同族,菊人历历言之如此。

  小蛇

  黄稼田司马言,其乡某孝廉,礼闱下第南归,乘一薄笨车,途中天气暴热,当午歇凉,车子坐白杨树下。见一小蛇,长尺许,竟体褐灰色,昂头向上;树上则蟠一大蛇,身粗如碗,垂头向下,两头相向。见小蛇口中呼吸,大蛇为气所摄,渐觉瘫软,不能存身。车子嘿嘿诧异,以小反制大,心颇不平,急起,以足向小蛇颈上极力踏之,小蛇负痛,掉尾鞭其足背,车子固赤足着屦,足顿肿。小蛇既殪,大蛇屈伸久之,始蜿蜒穿树而去。乃车子之足,不炊许时已肿过脐,痛彻心髓,寻卒。

  辣虫变蛇

  夏日有虫,长寸许,竟体皆毛,刺人痛于蜂螫,吾乡呼为辣虫。黄稼田司马家有园,树木甚多。尝夏晚纳凉,见一辣虫栖桐树干上,以草拨之不动,遂置之。越日,又一虫来衔其尾,凡七日,陆续相接,共七虫,长不及尺。司马留心以察其异。日见蠕蠕微动,渐自胶续,不十日,竟共化成一蛇,蜿蜒而去。以数虫化一虫,奇哉!噫!七日七虫,次第如有约而至,是果谁使之哉?

  滦州儒学蛇

  滦州儒学,有舆夫见大成殿外树下一小蛇,长七八寸,粗裁如箸,竟体红光耀目,诧为罕见。以其小也易之,戏搦其尾,将携以示人;乃手甫近尾,蛇昂头直立,身暴长,尾略一摆,已将舆夫颠踣倒地,晕不能行。间壁一门子,闻声伏窗窥之,见一大赤蛇,其长不知几许,蜿蜒入大成殿内去,其身粗巨,塞门几满,逾时始竟。门子骇异,急入殿寻之,杳然无迹,见舆夫卧地呻吟,扶归,臀股青肿不良于行。彼此言蛇之异,猜为神物,命舆夫禳祷之,寻瘥。

  溧阳史仲皋言三事

  乡里有某生者,素好习武,凡击刺超距,无所不能,尝授徒乡里。暑月,辄逾墙出,盗瓜解热。一夜摘瓜回,忽见一人,匡躟尾其后,审其步趋与人异,意是僵尸,急迁道斜行以避之。乃彼亦蹑迹,相从迫逐,不少宽纵。生大恐,踉跄疾奔三四里许,甫至己塾,急飞步跃登墙上;尸亦三踊三跃,所不及墙者盈咫。墙上故覆以瓦,后一跃用力较猛,落地时颏挂仰瓦上,虚悬空中,竟不能动。生俯首谛视,且駴且笑,知其不能为患,掌掴其面者再而去。翌晨,趋往观之,一无所有,墙下但馀黑水一洼,其臭刺鼻,不可向迩。某生读书寺中,间壁有空舍,中停枯柩,历年既久,尝出为祟。生素豪于胆,夜伏窗隙窥之,漏二下,果闻舍内窸窣作响,一老者衣冠自内出,蹀躞向外而去。生烛其舍,见棺盖已开,遂为合之,料其不能再入;又恐与己作难,乃返室猱升梁上,伏而察之。少选,老者归舍,果以棺合不能再入,迹至生室,意甚愤怒。遍室搜寻,见生伏梁上,瞪而仰视,目光绿若猫睛,三踊三跃,愈跃愈高,去梁几不盈尺。生大恐,袖携《易经》,急俯以掷其首,老者仆地,顿僵。天明人来,生始敢下,历述其异,共视其尸,已幻为棺盖,焚之,臭闻数里。自是毁柩埽舍,怪异遂绝。某处有厝柩,白日尝出为怪,一乡患之。有木工某甲,笑谓众曰:“诸君如醵金作筵饮我,当为除怪。”众果如言,作筵招甲。饮毕,问:“何时除怪?”甲踌躇久之,乃曰:“必俟天气晴爽、日方中时乃可,然须诸君往佐之。”众诺,订约而去。至日,甲来邀众同往。袖出尺周量棺盖,取墨绳弹于盖之当中者三,三弹而棺中皆霄霄有声,意似痛楚,初声较厉,后以次递杀;又取斧微削棺之四隅,谓众曰:“怪已除矣!”自是果绝。众大喜,乃厚酬甲。

  里乘子曰:仲皋又言圬工之刀、石工之锥、木工之斧、尺、绳、墨各物,均极宝贵,皆能镇压怪异。凡房舍之梁、柱、楹、桷,楶、?等类,及诸木器无故自爆作声,皆墨绳刨刮未净,其精灵日久自鸣也。然耶否耶?

  樵夫某甲

  苏州樵夫某甲,娶妻某氏,伉俪甚敦,惟日相对忧贫。甲尝忍饥以媚其妻。一日,卖柴毕,腹饥,入市食锞,吝钱,仅食三颗。旁座一人叹其太少,力劝加餐,愿为纳资,甲以素不识面,辞之。其人再三固让,乃各食十馀颗。其人纳资讫,问甲所业,怜之曰:“君业良苦,何不贸易?”甲以无资对。曰:“是不难,但从我去,愿以相助。”偕行四五里,出齐门,至一处,有瓷坛三,皆土封其口。其人指曰:“此中皆藏镪,任君取携,不靳也。”命俱去其封,视之果朱提充牣。因趣甲自取。甲廉,只取两铤。曰:“何不多取?”固请益之。甲又取二铤,其人乃自取十馀铤付甲,使以衣盛之,约计不下千金,喜出望外,称谢而归,倾置床上。妻方在灶下作晚炊,甲趋拊其背曰:“卿勿复尔,当作富家媪,享用有日矣,何必作苦!”妻嗤之曰:“君颠也耶?未睡何得作梦语?”甲笑曰:“来来!”遂拉妻袂同至房中,指床上谓之曰:“卿视此累累者,犹不足为富家媪耶?”妻视之,但见纸灰一堆而已,骇问:“此物何来?”甲茫然若失,具告其事,知为鬼所揶揄。翌辰,往寻三坛,亦为乌有。自是,夫妻安命食苦,不再忧贫。久之,日渐自给,今则居然小康矣。

  里乘子曰:一经鬼物揶揄,即安命食苦,不再忧贫,如此夫妇,可谓贤矣!居然小康,不亦宜乎?

  平乡县老儒

  直隶平乡县老儒某,年逾五十,授徒村塾。一夜,月白风清,挑灯独坐,忽有二女款关入室,韶龄媚姿,世所罕有。某目炫心摇,诘所自来。二女掩口笑曰:“我姊妹皆仙人也,与君有夙缘,愿侍枕席。”某狂喜,不暇研究,遂与绸缪,情好綦笃。自是,每日诸徒散后,二女即至,风雨无间。如是年馀,某神情日渐惝怳。家人察其有异,叩之,秘不肯言。某有二子,皆邑诸生,夜伏窗潜窥之,一无所睹,但闻某喃喃呓语,音殊模糊,一字不辨。家人忧之,禳祷无效。忽一夜,二女谓某曰:“妾等侍君年馀,情好无猜,不可不使君知我家里。君肯从我游,当使君一睹天界。”某忻然诺之。二女遂左右挟某行,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终夜跋涉,不少停趾,道路修阻,不知几何由旬。未几,天渐达曙,入一大山,树木森茂,中有兰若。某闻晨钟,心顿清爽。一老僧策杖而来,二女见之,却不敢前。僧问某将何往,某心佝愗,噤不能答。僧以袖拂其面,喝声曰,“疾!如律令勅。”如雷震耳,某豁然如梦初醒,回视二女,已不知何往矣。知二女为妖,以僧非常人,膜拜求救。僧谓:“二女皆天狐,与君固有夙缘,此来亦无祸君意。脱不遇老僧,恐还乡无望耳。”某益骇惧,力求拯救。僧乃戟指于某胸背,勅勒书符,讫,送某出山,指示归路。又袖出碎镪若干,聊作资斧,且谓:“此地为永平世界,距君家已千馀里。途中但凝神守志,勿涉邪想,妖自不敢近。归家,日晨起净口,端坐诵《易经》一通,当永保无患矣。谨识勿忘,慎之!慎之!”某再拜受教归。如僧言,二女果不再至。同治癸亥,予北征过平乡,某尚无恙,年已七十矣。人有问其事者,自言不讳。惜某愦愦,当日未曾详诘僧为何名,所至之地为何山、何寺耳!

  超勇公轶事

  超勇公,索伦人,即伊彻满洲也,少以军功累晋公爵。闻公出征时,沿途供亿,必遣心腹偏将某甲前驱预备,公平日嗜好惟某甲能知之。凡启节,每到驿馆,下马即顾某甲问:“所需各物俱备不?”某甲鞠躬对曰:“诺。”公色然喜曰:“好孩子,狠会办事。”甫入门,某甲手捧髹漆红盒一,屈膝以献。去其盖,内盛径寸大蜘蛛百枚,蝍蛆、蝾螈、虿蝎等物称是。公一一去其钳爪,生啖毕,某甲侍公登堂梁,左右悬两巨蛇,粗如盏,长丈有奇,公睨而嬉笑,拔金错刀,寸断大嚼,如咬甘蔗,食讫,某甲屈单膝告退。公独入后室,内有蠢胖村妇八人,年皆二十以来,裸体以待,公一一递接已,乃呼从者具汤沐、进冠服,出见客。客退,又呼某甲来,赞之曰:“好孩子,狠会办事。”凡沿途供亿,必如此方惬公意,不则竟日忽忽不乐,戏下部曲,诃责鞭箠,无所不至矣。又闻公过戈壁瀚海等地,常数百里无人烟,村妇难致,则以肥壮水牛代之,故出征必多带水牛听用。按日轮交四牛,牛辄不能与公敌,公恨其不能胜任,则手刃剐而生飨之。观公所为,可谓天人,彼樊舞阳之生食豚肩,常开平之与虎豹交,以公较之,皆不足为奇矣!

  里乘子曰:相传公能伏地听百里外马驼声。且知敌军有无多寡。人皆谓公天授,不知北魏时斛律金行军,用匈奴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远近,公既久于戎行,阅历较多,不难留心师其遗意耳。又闻公英姿盖世,气慑三军,而平生最惮阿文成一人。当从阿文成出师时,每召计议军务,公辄兢栗异常,汗多透甲。故阿所运筹,一以命公,无或违误。阿公所在克奏肤功,皆公之力居多云。

  海州四怪

  海州四怪,一鳢,一蜘蛛,一蜈蚣,一蚂蚁也。鳢长丈有半,竟体鳞甲灿然,本草所谓穿山甲者是也。蜈蚣亦长丈许,有翅能飞,尝天晴风静,飞戾半空,夭矫自如,人多误为纸鸢。蚂蚁大若栲栳,臀坚似铁,五兵不能入。四者之中蜘蛛尤为灵异,其大如箕,丝粗如小儿臂,好与龙斗,吐丝缚龙,胶不可解,必火龙来焚其丝乃已。滨海人常于山野拾得断丝,尺许之丝,两健儿持两端极力扯之,长可盈丈,利刃不能断,人恒宝之。四怪常幻人形,出游市廛,不为人祸。蜘蛛出时尤多,每出则化形老者,白髯垂胸,道气盎然,最喜与小儿戏。出时,小儿多依其前后左右,老者出钱市梨枣饼饵之属分啖群儿,人多识之,呼为朱道人;遇久早,为人求雨辄应,地方颇受其福。顾四物同出,雷恒欲击之,往往片刻间雨雹骤至,雷电交作,四物即遁,则鳢居前,以头钻山,山洞如腐,鳢即入洞,蜘蛛啣尾继进,蜈蚣又次之,蚂蚁殿后,以臀堵洞口。丰隆左执锥,右秉钺,目灼灼观望,竟不能施其一击之威;徘徊刻许,天晴雨霁,四物亦不知何往矣。人以蚂蚁臀肉之坚,皆称为“铁屁股蚂蚁”云。

  郑甲

  郑甲者,汴梁人,固绿林之魁也。中年改行,至老,乡党称善人。与人接,谦和惟谨,见者不知其能武也。?去发一撮,圆如钱,光如镜,似僧之受戒火者。叩之,自言少时两臂能开二百石弓,取十砖累叠之,剖以掌,画然中开,利如刀劈;日可行六百里,捷过奔马;尤工弹术,百步外击物,百不失一。壮时驰骋齐鲁燕赵之郊,短衣匹马,藉探丸渔猎过客,往无不利,自以为无敌于天下矣。一日,有解饷官辇银百万如京师,车驮甚盛,末一少年为后殿,年约二十以来,美皙温存,弱如处女,展绣褥趺坐车唇;衣服华灿,首戴角巾,上缀猫睛宝石,大于龙眼核,精光上烛,与太阳相激射,洵希世珍也。以其为纨?公子附从入都,殊不介意。惟心涎重资,计必有好建儿护卫,不敢孟浪从事。爰勼同道中之好身手者四十余人,沿途尾之,蹈隙而动。顾车驮过重,日行不过八十里,他日以遇雨失程,不及投店,道旁有兰若,遂栖止焉。予与众窃喜,曰,“此天授机会,不可失也。”于是伏莽以待。时新晴,湿云归山,少选,皎月东上,朗若白昼。漏二下,行踪已绝,万籁俱静,佥日:“可矣。”各褫外衣,着短褐,身藏利器,约次第逾墙入,拊掌吹唇为号,量技分遣,入者半,留者半。计议已定,同道中二十馀人鼓勇争先,一跃入墙,疾如飞鸟,堕地无声。予同二十馀人屏息墙阴,静听好音,准备运物。乃待至一时之久,墙内寂然。互相猜疑,吉凶莫决。又遣五人登墙探察消息,五人登墙不敢遽下,遥见少年秉烛檐梧,南向危坐,似知有人上墙,袖出白光一道,闪如电发。五人知是剑术,大骇,急厉声呼曰:“败,败矣!去去,勿缓!”吾侪闻之,急返身奔驰,墙头白光旋出,冷气逼人,猝难回避,各

  谋奔命。予见路旁有土圊,急投其中,秽深灭顶,仅露顖门,已为所髡,痛彻心髓。亡何,白光渐缩敛入墙。二十馀人已各身首异处,无一获免者。是役也,予幸为秽物所厌,得占硕果,不然,亦与四十馀人把臂为伍,白骨早朽矣。予既出圊,觉顶上血流涔涔,骤不可止,爰匍匐往丛莽中脱出秽服,别取他衣着之;又抽佩刀割襟以裹其创。自是嘿庆再生,不敢再为冯妇。今七十矣,每手摩剑瘢,犹觉电光在顶,为之齿击不置也。

  千金亭

  吾乡方恪敏公,微时,屡试不第,行年五十,犹以笔耕为业。有精风鉴者,谓公大运将至,不十年可位至封圻。公问:“何之而可?”其人曰:“公利西北,不利东南,当以入都为可。”公固善书,素欲赴部谋为议叙,闻言,遂决意北上。襆被徒行,至保定界,资斧已绝,路旁有茅店,聊坐少憩,老妪提壶茶置公前,渴,不敢饮;案堆角黍累累,公正苦饥,涎视不语。老妪觇公意,笑问曰:“客欲食耶?”公笑曰:“然,奈无资何!”妪笑曰:“此细事耳,无资何害?”遂命子妇取角黍一盘,劝公饱啖,公亦不辞。啖毕,索纸笔书券付老妪藏之,谓:“他日过此必酬汝资,此券慎无失也。”乃未及十年,公果为直隶总督。履任时,百官郊迎,观者夹道。公命清苑县令召老妪至,老妪不解所谓,战傈跪伏舆前,叩首请罪。公命左右扶起,温言抚慰,笑问曰:“一别多年,汝发已尽白矣,茅店犹无恙耶?饱啖角黍,今当酬汝资,所书券可缴还也。”老妪闻公言,始忆及前事,乃笑对曰:“向察公颜色,敬献不腆,未敢求谢。公今为贵人,尚忆及老妇,死且不朽。前券什袭藏之,当即奉缴,戋戋微物,那得幸邀赏赉,敢辞。”公笑曰:“汝归休,保卫眠食,吾当酌给汝资,令汝子小权子母,以娱馀年可也。”乃命人赍赐千金,送其还家。老妪感公德,作亭,奉公栗主而尸祝之。土人至今艳称其事,皆呼其亭曰“千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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