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定公安国,子弟或出宴集,虽深夜不寝,以俟其归。验其醉否,且问所集何客,所论何事,有益无益。以是为常。
规家日益曰:「世人有虑子弟血气未定,而酒色博弈之事,得以诱其失德破家,则拘束之。严其出入,绝其交游,致其无所闻见。朴野蠢鄙,不近人情,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情窦顿开,如火燎原,不可扑灭。况拘束既久,无所用心,私下密为不肖,与外游何异?不若出入程以时候,游接尽是端人,其事之不肖者,耳闻目见,自能识破,不为小人所摇荡矣。」
又公家至贫。然「贫」之一字,于亲故间,非惟口不道,手亦不书。尝戒子弟曰:「对人言贫,其意将何求?汝曹志之。」
安贫者,不自觉其贫,即真贫者亦不肯自言其贫也。惟不贫而求富无厌者,乃惟见己之贫而常言之,其人品卑鄙已甚;又有一种人,欲诉己之贫,而更张人之富以形之,其心术益不可问矣!
疏广为太子傅,受赐金归,日卖金置酒,与族人故旧娱乐。或劝为子孙立产业,广曰:「吾岂老誖,不念子孙哉?顾有旧田庐,令勤力其中,足供衣食。复增以赢余,祇教其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富者,怨之府也。吾既无以教子孙,不欲益其过而招怨。并此金者,以惠老臣耳;吾与族党共享以尽余年,不亦可乎?」
昔贤有云:「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一家之人,谓之产业;举而措之害天下之民以利一家之人,谓之冤业。以事业作产业,人怨之;以产业作冤业,天殃之。」乃古人于人怨,尚避而不为,今人于天殃,竟趋之若骛矣!昔贤又谓非分得财,是留冤债与子孙偿,留冤债与子孙偿,尚自以为爱子孙乎?
宜兴万古斋公吉,子士亨、士和,同举进士。贻书戒之曰:「愿若辈为好人,不愿若辈为好官。」
嗟乎!为好人与为好官,竟不并行若此哉!古者论贤授职,其所谓好官者,好人也。自世以制举取士,而士之所日从事者,不复求之道德仁义,而徒习之学庸语孟。夫学庸语孟者,诚圣贤教人为好人之方也,而士子举以为朝廷,用我为好官之资。读一章一句,必不曰此义理如何行,而惟曰此文字如何做。言及于为好官,则津津然有喜色;言及于为好人,则淡然无味;往往有迂怪而诋毁之者。复何望登仕以后为好官而为好人哉?然诚以好官而为好人,比寻常好人当不啻十倍;若不为好人而惟求为好官,更藉为好官以为不好人,天下事尚可言哉?尚忍言哉?
泰和罗文庄公,兄弟叔侄相继登朝。每谓子弟曰:「势位非一家物,须要看得破。」后以冢宰归养。仲子谒选,乞书贻当路,图仕南方,以便省问。公曰:「数字不足惜,惜认『义命』二字欠确耳!平生训汝谓何,而有是言!」竟不与书。
韩亿知毫州,次子为西京判,谒告省觐。公喜,置酒召僚属,俾诸子隅坐。忽问西京有疑狱奏谳者,其详云何?舍人思之未得,遂索杖大诟曰:「汝倅贰一府,事无巨细,皆当究心。大辟尚不能记,则细务不举可知。」必欲挞之,众宾力解,方已。
为朝廷成得好臣子,为百姓成得好官府,就家言之,则为「慈教」。究其量之所至,则功德莫大于此矣!若夫为善积德,而子孙享之,岂非「慈」之最深者乎!立身行己,使可作楷模,岂非「教」之最切者乎!此又原本之言,爱子者所尤当加意也。
隽不疑,为京兆尹。于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有无平反,活几何人。如多所平反,母喜笑异他时;或无所出,母怒为不食。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陶侃,母湛氏。世贫贱,侃就学,母纺绩给之。侃少为县吏,监鱼梁。以鲊遗母,不受。责之曰:「尔为吏,以官物遗我为悦乎?是增吾忧也!」后侃所至,以廉干称。
财非从天降,不由地出。夫仕宦而多财,非取之于官,即取之于民也。崔玄晖为郎,其母卢氏诫曰:「吾见姨兄辛玄驭云:『子姓仕宦,或闻贫不能自存,此好消息;若闻赀财充足,裘马轻肥。此恶消息。』吾以为确论。比见亲表中仕宦者,多财以奉亲,而亲竟不问所从来。必是俸禄余赀,诚善;如不然,与盗贼何别?纵免大咎,独不内愧于心乎?」又一陶母哉!
杨士奇,为四朝元老。而其子杨稷,怙势行恶。士奇溺爱之,不及知。或以实告者,则以为诬而疑之,其谀其善者,则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稷恶日甚,致干上听,乃付法司。而特旨慰士奇曰:「卿子既乖家训、干国纪,朕不敢私卿,其以理自处。」士奇感泣,乃论其子杀之。
姚若侯云:「嗟乎!杨公,聪明慎密人也。而稷能使之溺爱而不知,是其才必有大过人者矣。凡权贵子弟,不幸而不才,征歌买妓,纵酒呼卢,其祸止于败家。尤不幸而有才,其智术足以结纳官府,豪华足以延致宾客,聚敛足以增置田产,而专于收养奸猾以为爪牙,攫取小民以恣鱼肉,其父兄且倚之为家干,同辈且羡之曰能人,一旦祸至,则杀其身而危其亲矣!若转其才而善用之,则国之贤能、家之麟凤也。」许氏家则云:「生子质敏才俊,可忧勿喜。便当豫加防检,陶习谦厚,禁绝浮夸诞傲者与之游处,庶可成远大之器。」陈几亭云:「累盛之家,子弟多浑厚。忽生一雕巧自喜之人,衰象萌矣!」知言哉!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诀。盗曰:「我今死矣!愿得我母乳头一含。」母乳之,盗啮断乳头。血流,母死。盗对众曰:「我少时无知,偷得一禾一菜,我母见而喜之,遂积渐做贼,以致有今日也。」
此种爱小便宜光景,村媪每时有之,其子自多不肖,或幸未至盗耳。然今富贵之家,多有见其子儇薄而喜其聪明,见其骄纵而称为官样,皆盗母类也。幸推类可也!
宽下类
陶渊明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亦人子」,全从己之以力给子为自爱其子说来,十分体贴近情。「亦」字如此下落,后人截来实用,遂几忘此原委。鲁文恪公铎为举人时,远行遇雪,夜止旅店。怜马卒寒苦,令卧衾下。因赋诗云:「半破青衫弱稚儿,马前怎得浪驱驰。凡由父母皆言子,小异闾阎我却谁。事在世情皆可破,恩从吾幼岂难推。泥涂还藉来朝力,伸缩相加莫漫疑。」腹联亦用此语。文情既好,厚道更确可传。
杨诚斋夫人罗氏,年七十余,寒月黎明即起,诣厨作粥,令奴婢遍饮,然后使之服役。其子东山启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须使腹中有火气,乃堪服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饥人子以哺吾子,是何心哉?」三子皆登第。
颜光衷曰:「奴婢亦人子,少于我者惟钱耳。以乏财故,委身于我。业已颐指气使惟吾命矣,又从而残忍之,酷虐之,责所不堪。已又饥寒之,锢蔽之,使穷愁无诉。至妇女虐婢,有炮烙夹指之刑。然多起于妒根。谁致之纵之?则丈夫不得辞其责矣!亦思一般出世,我得如是,彼竟如是。使我投入穷胎,得免此光景耶?试设身思之。」
昔有卖男女诗二首,一曰:「养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辛勤当自爱,不比在娘边。」又曰:「哭尽眼中血,泪洒身上衣,业缘如不断,犹望梦来归。」词甚凄惋,读之恻然。
魏齐谦之子道让,好施赡恤,言语无亏。家居仆隶,对其儿女,不挞其父母。生二子,便免其一。僮婢不施重刑。每谓家人曰:「此辈俱禀人体,纵极愚顽,从容教道,自然晓悟,何忍动加鞭挞?」
袁氏世范曰:「奴仆小人,就役于人者,天资多愚,作事舛错违背,不会有便当省力之处。又性多忘,嘱之以事,全不记忆。又性多执,所见不是,自以为是。又性多狠,轻于应对,不识分寸。所以致主于使令之际,常多咄叱。其性不改,其言愈辩,其主愈不能平,于是有以轻罪而忽致重责者矣!为主者于此,当云:『小人天资之愚如此。』宽以处之,多其教诲,省其瞋怒,则婢仆可以免罪,主人胸中亦大安乐省事多矣。」
座右铭云:「凡使僮仆,耳聋其半。先顾饥寒,后从呼唤。置腹推心,合离萃涣。情恕才原,人子可念。得使且庸,可疑则换。勿妄鞭挞,致生他患。」
沈心松,袁了凡之姑夫也。了凡叙之,有曰:「公为人乐易,未尝口道人过。与人语,煦煦惟恐伤之。怒詈之声音颜色,不加于婢仆。尝赴宴浦氏,夜深,仆从皆醉,公自操舟而归。既登岸,命诸仆之妻,各扶其夫安寝。及旦,公未起。吾姑袁夫人促之曰:『汝何独今日晏起乎?』公曰『恐诸仆见我而惭。且俟其下田作业,吾徐起未晚也。』我姑亦厚德,未尝疾言遽色。予偶作厨中半晌,见所行三事,不愧古人。时表兄有疾,姑亲携好酒一碗置桌上。仆文成自外入,覆之于庭。姑询其故。曰:『我将谓茶耳!』姑曰:『汝不知,原无过。自今凡事当仔细,千粒米难成一滴酒也。』其人愧悔可掬。盖耿耿数言,严于捶楚。又有小童持盘,尽覆厨下,其母自责之。姑望见,急止之曰:『此非故意,何得责之?但弃其碎者,勿留以伤人之足,可也。』一田保附舟问病,姑为具酒食,且送舟金;复度所送二物,加厚答之。语予曰:『贫人问病,大是好心,岂可令其折本吁!』片时所见,皆中伦虑如此。」生子科、孙道原,皆登进士。
唐阳城,尝绝粮,遣奴求米。奴以米易酒,醉卧于路。阳怪其不还,与弟迎之。未醒,乃自负以归。及醒,谢罪。城曰:「天寒而饮,何责焉?」与公事若相类。然公煦煦之意,但觉宽和,而城未免纵弛矣!若夫人所行三事,何其厚也。然平心思之,事理原祇合如是。且其中有许多节制在,与矫情市宽者不同。陆文定公树声云:「大凡臧获,当御之以正,抚之以恩。平居则恤其饥寒,轸其疾苦。使令则均其劳逸,程其勤惰。如此则感恩知劝,无不尽心矣!」最得御下之体。
按格所称宽下,盖为寻常服役者言之耳。若夫宦家豪仆,倚势作威,呼侪引类,横行街市,渔利撒泼,肆毒乡村,隶胥串为羽翼,簿尉凭其指挥。遂使乡愚小户,忍气吞声;即远族疏亲,亦屏息侧目。为主者当着意防闲,痛加惩究。茍执宽下人之常说以优容之,是蹈纵豪奴之大恶而不自知也。予统为之说曰:「失误愚戆之罪,可原也;豪悍狡黠之罪,不可宥也。得罪于己,可宽也;得罪于族亲乡里,不可恕也。」庶折衷之法云。
松陵计举人有仆,家累三千金,将死,子方十岁,请献其半于主以保孤。举人曰:「我受之无名。但汝下人,而致富若此,岂无刻事?且享福过分,致损尔寿,安能善后?当以半为汝子种德耳。」仆感泣长逝。主人尽散其半,行种种方便事。延名师,与己子同学。后仆子与己子同科。
胡子远之父,唐安人,家饶财。尝委仆权钱,得钱引五千缗,皆伪也。而其仆旋死,家人欲讼之。胡曰:「干仆已死,岂忍使其孤对狱耶?」或谓减其半价与人,尚可得二千余缗。胡不可,曰:「终当误人。」乃取而火之。其家暴贵。
司徒马森之父,年四十始得子。生四岁,眉目如画,夫妇宝若拱璧。一日,婢抱之出外,从高处失手跌下,伤左额而死。马公见之,即令婢奔匿,而自抱死儿入。曰:「吾自误跌死者。」妇惊痛,撞公倒者数次;索婢挞之,无有也。婢走母家,言其故。婢父母感泣,日夜吁天,愿公早生贵子。左年果生子。左额宛然赤痕,即司徒也。
子既死矣,虽杀婢,岂能复生哉?然一时哀痛之深,决不肯作是解也。真人情所难!
刘弘敬,字符漙,世居淮淝间。修德不耀,家甚富。利人之财不及怨,施人以惠不望报。有善相者谓曰:「更三年,子大限至矣!如何?」元漙涕咽曰:「夫寿夭,天也。先生其奈我何?」相者曰:「夫相不及德,德不及度量。君虽不寿,而德厚,度量尤宽。且有三年之期,勤修令德,冀或延之。夫一德可以消百灾,犹享爵禄,而况于寿乎!」相者行。元溥乃为身后计,将以女适人,求女奴资嫁。买得一婢,名兰荪,风骨姿态不类贱流。元溥诘其情,久乃对曰:「某代为名家,居本河洛。先父卑官淮西,遭吴寇跋扈。缘姓与寇同,疑为近属,身委锋刃,家仍没官。以此淹沈,无处告诉。骨肉俘掠,不可复知矣!贱妾一身,再易其主,今又及此。」言已潸然。元溥太息曰:「夫履虽新,不加于首;冠虽旧,不践于地。汝衣冠之女,而又抱冤如此,吾若不振拔,神明必诛。」询其亲戚,则外氏刘也。乃收为甥,以家财五百缗,先其女而嫁之。后数日,梦一绿衣怀简者谢曰:「予兰荪父也。感君厚恩,知君寿限将尽,已力请于帝,许延二十五载,富及三代子孙。」元溥犹未甚信。后相者复至,迎而贺曰:「君寿延矣!是有阴德动于天者。」元溥始以兰荪父之言告。
按格:「占用良家流落子女,百过。」盖良家流落,多由其祖父不幸,适遭冤横使然;或由其祖父作孽,子孙受报所致。夫冤苦固所当恤,即孽报亦自堪悯。且极盛之家,必有衰时,茍非常常修积,代代滋培,一朝凌替,为奴为婢,亦非甚异常事也。世乃视为固然,而下贱指使之。或且矜为异种,而故狎呢玩侮之。其情理谓何哉?
宪副项希宪,原名德棻。梦己为辛卯乡科,以污两少婢,被主科名神削去。遂誓戒淫邪,力行善事。后梦至一所,见黄纸第八名为项姓,中一字模糊,下为原字。旁一人曰:「此汝天榜名次也。」因易名梦原。壬子中顺天乡试第二十九名,会试第二名,殿试二甲第五名。疑梦中名次之爽,徐悟合鼎甲数之,恰是第八。
姚若侯云:「嗟乎!污婢者,其势顺,其事易,人几以为家常茶饭矣。乃主科名之神,如是之严刻,何耶?不知人家家政不肃,家道不和,强半由此。盖人贱则逢迎必工,地近则口舌多有。或妒妻鞭挞以伤生,或悍仆反唇而叛主。况负妖淫之质。处骨肉之间。至父子不知而聚麀,或兄弟交迷而荐寝。伤风败检,所不忍言。」愚谓此论诚深悉其害矣,疑未见所损于阴骘也。吾友吴振夏云:「按格:恃财淫人妻者,百过。恃家主之势以行无礼,使彼夫先无完体之妻,其恃其淫,不更甚乎!且主号义父,婢称义女,顾名思义,尤宜悚然。」看来于理于情,凿凿不可。神人之严刻,不亦宜乎!
劝化类
郭泰,字林宗,好奖借士类,多所成就。茅容避雨危坐,劝令就学。孟敏破甑不顾,泰以为有分决,亦劝令学。拔申屠蟠于漆工,识庾乘于门卒。其余或出屠沽士伍,因泰奖进成名者甚众。贾淑性险仄,为里邑患。泰遭母丧,淑来修吊。既而孙威直后至,见泰受恶人吊,不进而去。泰遽追谢曰:「贾子原诚实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乡,故吾许其进也。」淑闻感愧,卒为善士。后党祸作,名士俱被祸,而泰以隐恶扬善,独免世网焉。
何慎吾曰:「凡恶之初作,只缘一念之差,未必不可劝禁;恶之既炽,犹有一念之明,未必不可解救。但世每拒绝如雠,而渠亦趋死如鹜。及沦罔赦,悔恨无及。任世道之责者,所当引为己辜,奚啻怜悯而已也。若善则人我所同得,人每妄分彼此。高者惟欲善自己出,卑者亦不欲善自人行。甚有诬词以抵瑕,阴计以败美者矣!亦知乐人善者之为善更多乎?矧能乐善者,不独诱掖于事始,奖劝于当机,善自我成者,为吾善也。即彼之善已完满,吾力能登吁,固以发潜德之光,即言可播扬,亦以鼓好修之趣,使已善者益者益加坚信,未善者闻风兴起。与人为善,君子之所以大哉!」
管宁,字幼安。尝避地辽东,公孙度设馆待之,不就,而庐山为室。邻有牛暴田,宁为牵牛着凉处牧之。牛主人惭。里中男女共汲一井,争先有斗者,宁多买汲器,置井旁待之。既闻,乃各自悔责。所居故旧邻里有穷困者,家不盈担石,必分赡救之。与人子言孝,与人弟言悌,与人臣言忠。貌甚恭,言甚顺,名行高洁。望以为不可及,而即之熙熙,能因事以导人于善,渐之者无不化焉。
庞统,字士元,性好人伦。每所称述,多过其才。或咎之,士元曰:「方今雅道凌迟,善人常少。不美其谈,即声名不足企慕,而为善者寡矣!今拔十得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兴起,不亦可乎!」人服其言。
卓然自命之器,世所实难。奖诱之,无不成就;沮抑之,无不摧败。齐谢朓好奖人才,会稽孔闇粗有文章,未为时人所知,孔稚圭尝令其草让表以示脁。朓嗟叹良久,自折简写之,语稚圭曰:「此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余论。」虽所取止在文艺,然可为前辈汲引后进之法。
陈瓘,字此锡,性甚谦和,与物无竞,对人议论,多取人善。虽短,未尝面折,微言警之;人多退省愧服。尤好奖励后辈,一言一行,茍有可取者,即誉美传扬,谓已不及。官至宰相。
王阳明先生有云:「大凡朋友固以责善为贵,然必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先辈又云:「语人之短不曰直。」深足破人似是而非之见。
文征明,性不喜闻人过,有欲道及者,必巧以他端易之,使不得言。终其身以为恒。
昔马伏波诫兄子曰:「吾愿汝曹闻人有过,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而言也。」至龟山杨先生则曰:「口固不可得而言,耳亦不可得而闻也。」与衡山所操,同出一头地。又先辈有云:「捏造歌谣,非惟不当作,且不当听。徒损心术,长浮风耳!若一听之,则清净田中,亦下一不清净种子矣!」此言最为入微。
祝期生,好讦人短,又好诱人为非。人有貌陋者,讥笑之;俊美者,调嘲之。愚昧者,诳侮之;智能者,评品之。贫者,鄙薄之;富者,讪谤之。官僚讦其阴私,士友发其隐曲。见人奢侈,誉为豪士;见人狠毒,赞为辣手。人谈佛理,目为斋公;人谈儒行,嗤为伪学。人言一善言,则曰:「渠口中虽如此,心上未必如此。」人行一善事,则曰;「这件事既做,那件事如何不做?」乱持议论,颠倒是非。晚年忽病舌黄,必须针刺出血升许乃已。一岁之间,发者五七次,苦不可言。竟至舌枯而死。
姚若侯曰:「嗟乎!期生之舌,美舌也。使竭其舌才而善用之,必能宣扬大教,劝化无边。其舌上青莲花,且弥天盖地矣!天生美才,何可易得,而竟以枯死,惜哉!夫舌有二业:恣杀物命,以供饕餮,是谓入业。恶言邪论,惑人害人,是谓出业。然入业犹曰有味存焉;若出业,则吾不知其味之所在矣!」
陈寔,字仲弓,平心率物。乡人争讼。辄求叛正。寔为谕以曲直,开以至诚,皆感动至曰:「宁为刑罚所加,毋为陈君所短。」有盗夜入其室,止于梁上。寔阴见不发,呼之孙训曰:「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成性,遂至为非。梁上君子是矣!」盗惊,投地规罪。寔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此当由贫困。」遗绢二疋以归。自是邑无盗者。
刘庄襄公璲,大父曰仲辅,自少仁恕爱物。与赠夫人初婚之夕,家尚贫,有一偷儿入室。公惊视之,乃所识人。公曰:「乃汝耶!想以贫故为此。」检夫人首饰数事给之,令去,曰:「我终不言。」其后夫人讯之,公曰:「已许不言矣!何见问?」及公殁,有一族子制衰服,头触棺,哭极哀。人疑其为偷儿,而有善行,盖愧而改也。公既以孙贵累封,后甲第不绝。
仇览,字季智,汉蒲亭长。有陈元者,独与母居。而母诣览,告元不孝。览惊曰:「吾近过元舍,庐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当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养孤,苦身投老,奈何以一朝忿,欲致子于不义乎!」母感悔涕泣而去。览乃亲到元家,与其母子饮,为陈人伦孝行,譬以祸福。元竟成孝子。
为元惜身名,又为其母惜恩谊,有此恻怛至诚,焉得不化?为陈孝行祸福,其余事也。
马恭敏公,作守。有兄弟老而争产不休,公命取一大镜,令兄弟同照之。见面庞相似,须发皆皓然,泣悟交让而出。
妙处绝不容言!
孙洪,少游太学。有同舍生得家报,洪索观之。内云:「昨梦一神人传登科录,汝与孙洪皆列名籍中。洪名下有朱字云:「某年月日,不合,代写离书,落其籍。」洪愕然曰:「果有之。不意上天谴责乃尔!」及试,生果中,而洪下第。洪归,访前离婚者,夫妇俱未有偶,为委曲劝导,复合之。寻亦登第。
贺灿然,秀水人。万历间,尝以诸生从同邑御史姚思仁巡按河南。时中州大饥,灿然目击其艰,特草荒疏,力劝思仁急上请赈。思仁尝历按山东等处,持法严正,多置不法者于死。一日病痁,被摄至冥司,群鬼索命。冥王诘之曰:「何嗜杀乃尔?」思仁曰:「御史为天子执法,此辈自死于法耳。」王曰:「居官而不体上帝好生之德,不存矜恤而草菅民命,罪孽自重,无从解免。」思仁曰:「当河南凶,某上疏请赈,所活不下千万,独不可相准乎?」王曰:「此贺灿然所为也,已注其中年大富贵矣!」思仁曰:「固也非某,即贺疏何由上?独不可分半乎?」王颔之,命吏诃散群鬼,放还。后灿然四十成进士,官至冢宰。思仁亦登八座。
姚若侯曰:「按格,化豪杰权贵者,功尤倍。盖豪杰有手,权贵有势。才势者,人中之江河也。溃而决之,怀山襄陵。若引归正道,则通舟楫者数千里;穿为漕渠,则灌田地者亿万顷。其害大,利亦大。是以三教圣人,皆急收才势之人而用之。幕宾者,名为豪杰权贵所用之大,而实可以为用豪杰权贵之人也。监司守令之幕宾,劝监司守令于善,则郡县受福矣!督抚之幕宾,劝督抚于善,则一省受福矣!部堂宰相之幕宾,劝卿相于善,则天下受福矣!且居官者,政成而万民誉之,绩奏而朝廷荣之,阳世之福报既奢,则阴司之记录亦减。幕宾则有德无名,是为阴德,其功最大。推此而论,凡为要路腹心、豪门亲戚,及挟一艺一术,游于豪贵之家者,皆可即此意而善用之。」
杨询,性巧媚,善揣人意,怂恿之以得其欢。丹阳尹杨开,性暴横,果于决责。与询最厚,每事必访。询明知其非,不敢有所忤,一切赞美而已。开一日盛暑中,杖公吏及系囚四十余人。二人死,询犹盛称其快。后梦至一处,金紫者谴之曰:「成杨开之恶者,汝也。罪当坐汝。」数日,果中恶疾而死。
李小有曰:「杨开每事必访,犹有虚心焉。询肯一言劝导,必当有救。反称快以甚之,是杀被杖人也,亦并陷杨开矣!竟以杨开之罪坐之。冥司折狱,固为允当。」
张全义,唐人,治东都。出见田畴美者,辄下马与僚佐共观之。召田主,劳以酒食。有蚕麦善收者,或亲至其家,悉呼老幼,赐以茶彩衣物。民间言张公不喜声伎,见之未尝笑,独见佳麦良茧则笑耳。有田荒芜者,则集众杖之。或诉以乏人牛,乃召其邻里,责使助之。由是比户丰实,称富庶焉。
按此尚有长民之责也。若后汉京兆王丹,隐居养志。每岁农时,辄载酒殽于田间,候勤者劳之,其惰懒者耻不与。皆兼功自励,邑聚相率,以致殷富。其浮荡废业者,辄晓其父兄黜责之。行之十余年,其化大治。谁谓匹夫无化俗之权哉?
士子某赴省试,文甚慊意。于僧寺访一神相士,士摇头不答。揭榜果黜,因再往问终身。相者曰:「以君骨相,岂敢相许?莫如种大阴德,或可以回造化。」士子归途自思:「我贫士也,安能济人?但我见近日为师者,多误人家子弟,我从今只留心教道,以积阴德。」后复与试,寻前相士,再问之。相曰:「君骨相全换矣!」揭榜果中。留心教人,乃莫大阴德,宜造物之默相也。
吴中塾师于明英,力学强记,甚得时名。但惟知自为,不肯讲论。时喜游览,不加检束,且善于涂饰。生徒课艺,已恒代草,冀以欺其父兄。屡试棘闱不中,晚遭退黜死,子孙无识字者。
有一友尝语予云:「骗人财者谓之拐,偷人财者谓之贼,劫人财者谓之盗。三者阳罚茍不及,阴戮必加之。为师而受人束脯,又享人供奉,而误人子弟,与此三者何异?」余谓:「三者尚专攫财耳,实无他损于人也。为师而误人子弟,其攫财损人,殆兼人矣!」然而朝廷不闻设一法以绳之者,何也?盖尊师重傅,立国规模;以贤人君子之礼优容之,亦责其以贤人君子自处耳!若阴司,则专补阳世所不及;阳法所纵,阴律每加严焉。然则于生之受报,未知如是而止否也。
嘉兴府某庠生,喜隐恶扬善,遇子弟亲友谈笑闺门事,便正色怒。因作口业戒文,垂训后学。万历年间,年迈无科学。门生多应试者,强邀之同入省。偶出犯布政钺,因命题试文,大受知赏。为咨学宪,得与棘闱。榜发前一夕,梦其父曰:「前月有一士该中,为奸室女,除名。文昌奏汝作口业文,劝戒后进,请以汝名补之。来春还登甲榜,务益积德以报天恩。」果联捷。
宋时程一德,粗知字义,孜孜欲人为善。每遇嘉言善行,辄刊刻施人,使世警悟。一夕,梦梓潼帝君语曰:「汝有善念,诸刻俱录报天庭矣!」自此三教典藉,不学而晓;子孙悉俊拔,多高第。二程夫子,皆其后也。
黄庭坚,好作艳词,人争传之。尝谒圆通秀禅师,秀呵之曰:「公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时秀方戒李伯时画马事,庭坚笑曰:「某但空言,初非实践,岂亦欲置我于马腹中耶?」秀曰:「伯时但以想念在马,惰落不过止其一身;公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罪报何止马腹?一朝绝笔,正恐入泥犁(华言地狱)耳!」庭坚悚然愧谢,自是绝笔。
按山谷以改正实录窜死,刚方铁石人也。而好作艳词,何哉?亦其生来有此一种俊才,不能自遏抑耳。然用以为他述作,何遽不妙?一朝绝笔,虚心勇决可敬。世非山谷之才,而假以风流自命,艳词未审于山谷何如,泥犁知先山谷独入矣!
某郡僚,暴卒复苏,命请太守群僚至,告曰:「某被摄,见阴司主者,乞命甚哀。主者悯之,谓曰:『汝能劝千人不食牛肉乎?限以三日,敕予再生图之。』非诸公为我遍劝百姓,不可得也。」众以为妄。过三日,复报某官死矣!守大惊,召僚属共持此戒。立一簿于通衢,劝百姓愿者书姓名。一日得数千人,望空焚之。少顷,报某官生矣!往讯之,云:「复被使者摄去,主者方怒让,有吏持一籍至云:『是劝戒食牛人姓名。』主者大喜,准延寿四纪;太守与众,俱受福无量矣!」
朱在庵曰:「吾人之戒,止于一身一家。固不若作一缘册,时为捧持,随身劝化。募缘者不费人一钱、粒粟,而应募者积福寿子孙,奚难慨许?」感应录曰:「劝百人不食牛肉者,增寿一纪。」
救济类上
范仲淹,字希文。少孤甚贫,日食虀粥一角,勤苦读书,便以天下为己任。每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尝谒相士问云:「能作宰相否?」相士云:「不也。」再问:「能作否医否?」相士讶之曰:「何前问之高,而今问之卑也?」曰:「惟宰相、名医,可以救人。」相士赞曰:「君仁心如此,真宰相也。」举进士第,为秘阁校理,博通六经。学者多从质问,为讲解不倦。推其俸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公宴如也。寻为右司谏,岁大旱蝗,奏遣使循行,因请问曰:「宫掖中半日不食,当何如?」仁宗恻然,命公安抚江淮。所至开仓赈之,奏蠲除弊政十余事。后参知政事,边陲有警,自请行边。麟州罹大寇,言者多请弃之。公为修筑故砦,招还流亡,蠲其租,罢榷酤予民,河外遂安。性好施与,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方显时,志欲赡族,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自西帅至参大政,于其里中买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赡族人。日有食,岁有衣,婚娶凶丧有助。择族之长而贤者一人,主其计而时其出纳焉。得钱氏南园,将徙居之。阴阳家谓当踵出公卿,乃曰:「一家独贵,孰若吴中之士,咸教育于此,贵将无已焉。」以其地为学宫。与富郑公当国,阅监司簿之不才者,一笔句之。富曰:「一笔句之甚易,但恐一家哭矣!」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此又最得治体,不以煦煦为仁者。卒谥文正,赠魏国公。子纯仁,复为相;纯佑、纯礼、纯粹,俱名卿侍。
窦禹钧,燕山人。年三十无子,梦亡祖父谓之曰:「汝命无子,寿且促,当早行善事。」公为人素长者,于同宗外姻,有丧不能举者,为出钱葬之,前后凡二十七丧。孤遗女,及贫不能嫁,为嫁者,凡二十八人。故旧相知,遇其窘困,必择其子弟可委以财者,随多寡贷以金帛,俾之营运。四方贫士,赖以举火者,不可胜数。公每量岁之所入,除伏腊供给外,皆以济人;家惟俭素,无金玉之饰、衣帛之妾。建书院四十间,聚书数千卷。延礼文行之儒,以育四方之俊。其贫无供顿者,资给之。赖以成名者,前后接踵。复梦祖父告曰:「数年来,上帝以汝有阴德,名挂天曹,延寿三纪,赐五子荣显,福寿而终,充洞天真人位。」言讫,复嘱公曰:「阴阳之理,大抵不异。善恶之报,或发于现世,或报以来世,或受之子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无疑也。」公愈积阴功,以谏议大夫致仕。年八十二,别亲友,谈笑而卒。子仪、俨、侃、□、僖、皆登卿侍;八孙皆显。范文正公书其事于册,以示子孙。
善恶之报,自有现世、来世、子孙三者不同。三者错出示报,正天地之大,使人难以捉摸处。世人只看得目下,乌得无报应或爽之疑?因有积疑生惰,积惰益生疑,而为善之念不坚矣!盖善人获福,如大贾居货,岂必日日见钱;只通盘打算,决定有十分便宜。若窦公者,竟三者兼之,则亦其为善之不一端而止也。
大观中,有士人于京师铺中,见靴一双,类其父殡殓时物。问之,主之曰:「昨一官人过此,令修理者,顷当来取。」士人伫立以待。俄一马上郎至,乃其父也。取靴径去,子追呼曰:「吾父何忍无一言教我?」父回首曰:「尔做人当如葛繁。」问葛为何人?曰:「镇江太守。冥司皆设像焚香礼拜之。」遂不见。士因往镇江谒繁,具道前事。问平生何修,繁曰:「某力行善事,日或四五条,或至一二十条。今四十年,并无虚日。」士问如何为善事?乃指坐间踏子曰:「如此物置之不正,则蹙人足,某为正之;若人渴,与之杯水,皆利人事也。几微言语动作,皆有可以利益于人者。自卿相至乞丐,皆可为之。惟行之攸久,乃有利益耳。」后葛以高寿坐化,子孙富贵不绝。
朱在庵曰:「今人不肯行善,非诿之财力不足,则曰时势有所不可也。抑知时时处处俱有可为之事,自上至下,原无限量。有如是之简便直截者乎?自踏子杯水而推之,可矣!」
合上二条:范文正,贵而得行其道者也。窦禹钧,富而好行其德者也。葛繁虽任太守,然其所言善,乃至纤至悉,即贫人妇女俱可为之。故首列以为济人统概。而兵刑食三者之中,尤以济人有无量功也。虽原格所不载,亦类辑,以望慈惠官长鉴其一得。其所行一事者次之,所济一人者又次之,而以爱物终焉。
邓禹,字仲声。行师有纪,所至辄停车驻节以劳来之。父老童稚,满其车下。尝曰:「吾将百万之众,未尝妄杀一人。」厥后子孙侯者三十人,二皇后,显爵不可胜数。
曹彬,帅师征讨,未尝妄杀。从攻蜀,破遂州,诸将欲屠城,公不可。有获妇女者,悉闭之一第,令密卫之。洎事罢,访其亲,还之。无亲者,备礼嫁之。伐金陵,先焚香誓众:「城下之日,毋得妄杀一人。」凯旋还京,舟中惟图籍衣衾而已。合门进榜。子云:奉敕差往江南句当公事回。其谦恭不伐又如此。族弟曹翰亦为将,克江州,忿其城不下,屠之,尽载其金宝以归。彬子玮、琮、璨、继领旄钺。祀追封王,子孙昌盛无比。翰死未三十年,子孙乞丐于道矣。
颜光衷曰:「兵主杀,而以救民止暴,则生机在焉。故能以生用杀。则功无在将上者。何也?抛一死,救万生,视寻常行善,固有不同。若以杀用杀,则罪亦无在将上者:第一、无事生事,以百万枯骨博封侯印。第二、鏖战屠害,败则多杀己,胜则多杀敌。第三、冒杀平民,攘功首级,又军无纪律,纵其劫掠,至有木梳贼、篦机兵之谣,痛何如乎!何怪世之为将者,多不良死哉!」
正统间,邓茂七倡乱福建延平等处。张都宪楷,计擒贼首;复委布政谢都事,搜求东路贼党。谢求贼中真党之外,凡可疑及胁从者密授白布小旗,约搜路兵至,各插门首为信,仍预戒兵丁,不得妄杀;全活万人。后生子迁,状元名相。孙丕,复中探花。
姚若侯曰:「都事领兵,自是苦差。然都事,小官耳。非此苦差,安能活万人?子孙之状元探花,何自而来哉?都事积德如此,受福如此。则上而监司以及督抚,偏裨以及大将军,茍以都事之心为心,其子孙之状元探花,岂一世再世巳哉?」
人不幸当乱贼窃发之际,厕身其境者,岂得自主?茍一不从,未死于官,而先死于贼矣!故胁从一项,诚为可悯。后汉虞诩临终,谓其子恭曰:「吾事君直道,行己无愧。所悔为朝歌长时,杀贼数百人,其中何能不有冤者。自此二十余年,家门不增一口。获罪于天,已可知也。」夫以虞诩之贤,而尚有冤杀之服;世之滥杀胁从以为功者,其无冥责哉?」
狄仁杰刺豫州时,越王兵败,其党二千人皆论死,仁杰释其械,密疏曰:「臣欲有所陈,似为逆臣申理;不言,且累陛下钦恤至意。表成复毁,自不能定。然此皆非本恶,诖误至此。」诏得谪戍边。囚出宁州,父老迎劳曰:「我狄使君活汝耶!」相与哭碑下,三日乃去。
言言嗫嚅畏慎,自然使之倾心入听;若侃侃执理极谈,恐反未必从也。
建州章太傅,妻练氏,素有贤德,智识过人。太傅出兵,有二人违令,欲斩之,练氏密使亡去。二人奔南唐为将。后攻建州,州破。时太傅已死,二将重以金帛遗练氏。且以二白旗授曰:「吾将屠此城,夫人植旗于门,吾戒士卒勿犯。」练氏返金帛,并旗不受。曰:「君幸念旧恩,愿全此城之人。必欲屠之,吾家与众俱死耳,不愿独生也。」二将恐亡练氏,又感其言,遂止。夫人所生八子,皆登第。
大慈悲,真胆智,须眉男子尚且难之!
刘大夏,为车驾郎中。成化间(或言宣德时),有人言先朝遣郑三保至西洋,获宝无算。上命兵部查三保至西洋水程。时项忠为为尚书,使吏检旧案。刘先入,检得藏之。项笞吏,令复检;三日不得。刘终秘不言。会有谏者,事遂寝。后项诘吏,以库中案卷,焉得失去?刘在旁微笑曰:「三保下西洋时,所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者万计。纵得珍宝,何益?旧案虽在,亦当毁之。尚追究有无耶?」项降位再揖而谢。指其位曰:「公阴德不细,此位不久属公矣!」刘果至其位。
后又议征安南,传旨索永乐中调军册籍。公尚在前职,故匿其籍,不以予。尚书余子俊,为榜吏至再。公密告曰:「衅一开,西南立麋烂矣!」余乃悟,力阻其事。两次匿籍,不知阴救多少生灵。何等智术胆气!他人纵有此仁心,岂能有此妙用?洵乎做好人不可无才!
王韶以取熙河功,致位枢密。晚年悔之。尝游金山寺,以因果问众长老。皆言以王法杀人,如舟行压死螺蚌,自是无心。韶犹疑之。有刁景纯者,前辈学佛。一日,逢于寺,韶复举前问。刁曰:「但打得贤者心下过,便是无妨。」韶曰:「今自打得过否?」刁曰:「打得过时,自不问也。」韶益不自安。岁余,疽发背,终日阖眼。医者欲令开眸看眼色,韶曰:「安敢开?斩头截脚人,有许多在前。」洞见五脏而死。
颜光衷曰:「当其热肠图功时,不知也。一旦灰冷,真心自现,不必问天证佛,已知端的矣!」
人于势位炎赫,事业?忙中,切须稳提住,平心一观。(以上辑用兵)
王贺,汉武帝时为绣衣御史。逐捕魏郡群盗,多所纵舍,以奉使不称免,叹曰:「吾闻活千人,子孙有封。吾后世其兴乎!」后至一门五侯,诸女为后,荣贵震天下。
此与于公高门待封,同一自信,似有意望报矣!然其言竟若左券;人只要真正为善耳,亦无嫌有意也。
崔篆,王莽时为新建大尹。至治,见狱犴填满,垂涕曰:「陷人于井,彼皆何罪而至此?」遂理出二千余人。掾吏叩头固争,篆曰:「邾文公不以一人易其身,君子谓之知命。如杀一大尹,赎二千人,盖所愿也。」卒释之。
仁心剀论,可泣鬼神!
史弼为平原相。诏举钩党,郡国承旨,连至数百;弼独无所上。从事坐传责曰:「诏书疾恶党人,旨意垦恻。青州六郡,其五有党。平原何理,而得独无?」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异尚。他郡自有,平原自无,胡可相比?若承望上司,诬陷善良,淫刑滥罚,以逞非理,则平原之人,户可为党,相有死而已,所不能也。」从事无以诘之。
不讼党人之冤,不言他郡之枉,就郡说郡。与鲜于侁为利州运副,部民不请青苗钱,安石遣吏诘之,侁曰:「青苗之法,愿取则与;部民不愿,岂能强之?」同妙。得守士官之体。
熙宁中,新法方行,州县骚然。邵康节闲居林下,门生故旧仕宦者,皆欲投劾而归。以书问康节,答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诚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
姚若侯曰:「宽一分二语,可为黯然。然宽一分者,较宽十分者更难。昔人所以论徐有功在张释之之上也欤 」
欧阳观,庐陵人,有学行。历泗绵二州推官,留心谳狱,惟恐不得其情。尝夜对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夫人郑问之。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而不得耳。求之而不得,则死者与我俱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生子修,未及成立,而观卒。母夫人尝以是语修,且曰:「吾不能必汝之有成,但知汝父之必有后也。」修果及第,为贤相。追封观郑国公。
理刑官肯发如此心,肯用如此功夫,则虽杀人之中,皆是活人之仁。不然,刑曹真不可为也。
屠康僖公勋,浙人,为刑部主事。宿狱中,细询诸囚情罪,得其无辜者若干人。不自以为功,密疏其事,以白尚书。后朝审,尚书摘其语以讯诸囚,遂释冤抑十余人,一时咸颂尚书之明。公复禀曰:「辇毂之下,尚多冤民;四海兆姓,岂无枉者?宜五年差一减刑官,核实而平反之。」尚书为奏,允其议。时公亦差减刑之列,梦神告之曰:「汝命无子,减刑之议,深合天心,赐汝三子,皆衣紫腰金。」是夕,夫人有娠,实生应埙。次应坤、应竣,皆显官。
世言刑官不可为,据此,则刑官乃求富贵、求子孙之快捷方式矣!范文正公言:「惟宰相、名医可以救人。」予于刑官亦云。
王安石,尝与其子雱,议复肉刑,雱寻死。一日,与叶涛坐蒋山。本府一牙校来参,乞屏左右,言:「昨夜恍忽至阴府,见待制带铁枷良苦。令某白相公,意望有所荐拔。某恐相公不信,迟疑间,待制云:『但说某时某处所议之事,今坐此备受惨毒。』」安石悟其事,不觉大恸。
肉刑虽未复,而立心惨虐,天必殛之。与上条一福一罪,顶针对照。
程仁霸,为眉山参录。有盗芦菔根者,所持刃误伤主人。尉幸赏,以劫闻,狱掾受财,掠成之。公知其冤,谓盗曰:「盍诉冤?吾为直之!」盗称冤,遂移狱。公直其事,而尉掾争不已。复移狱,竟论杀之。公因罢归,尉掾暴死。后三十余年,见盗拜庭下曰:「尉掾未服,待公而决。前地府欲召公暂对,我叩头争之曰:『不可以我故惊公。』今公寿已尽,我为公担荷而往。暂时即生人天,子孙禄寿,朱紫满门矣!」公沐浴衣冠,就寝而卒。子孙富贵寿考,果如其言。
颜光衷曰:「盗竟以受诬死,则仁霸于盗,未霸有功也。而其全活人之心,系其肺腑,至死不忘,可见恩怨自有真也。」
巡抚阎公莅南京,有诬镇江民周志廉主盗者。廉富民,畏刑,以货属诸权贵请间。公反以此疑其真矣,竟杖杀之。已而镇江郡丞卢仁上谒,公曰:「汝何带囚周志廉来?」仁茫然不省。公复厉声曰:「皂隶傍边立者,廉也。」即日昏仆。自是廉常在目,未几卒。
颜光衷曰:「阎之杀廉,以其行赂疑之,可谓公正矣!然实非其罪,冤死为厉。可自恃无私,遂妄决断乎哉!」
谨按张南轩有云:「为政须先平心。不平其心,虽好事亦错。如扶弱仰强,岂非好事?往往只这里错。须如明镜然,妍自妍,丑自丑。若先以其人为丑,则相次见此人,无往而非丑矣!」颜光衷又云:「官府簿书如麻,下情阻隔。或乘其聪明,或乘其火性,或乘其忙错,种种皆能枉人。及文案既定,则有明知其枉,而无如何者矣!昔彭惠安韶,居官立身,无愧古人。只误杀一孝子,遂至不振。甚矣!谳狱之难也。其难,其慎,又不在依违二三,而在虚心观察。」二训,居官者宜日读一过。
陈洎,为开封府功曹。章献太后临朝,有族人杖杀一卒,当洎验尸。太后遣使谕旨,欲宥其罪;诸吏请以病死闻。洎正色曰:「彼实冤死,待我而伸。岂可惧太后之威,而不以实奏乎?尔曹弗预,我独任咎。」自为牍以白府尹程琳。既而太后原其族人,亦不罪洎。梦一人谢曰:「某冤非公不伸。阴司以公有阴德,注位贵显,生子孙贤,故来相报。」洎官台省副使。孙传道、履常,皆以文学显仕。
此伸死者之冤,与平反而活人命似异。然幽愤所在,不堪沉没。茍其公正,谳罪亦属生理也。彼受赇卖放者,能逃冥责乎?
魏钊,广东人。尝往夷陵验尸,道经某镇。有乡官徐少卿名宗者,素奉梓潼神,梦神告曰:「明旦本府魏推官过此,前程远大人也,可预识之。」明日伺之,果至。徐乃修敬而谒款焉。魏去不数日,徐复梦神曰:「可怪魏钊受贿四百金,故出人罪,使死者含冤之极,上帝已尽削其禄寿矣!」徐甚嗟讶,遣人?迹其事,果然。未几,丁母忧。起复候补,卒于京邸。
人命至重,得贿而入人死者,非丧尽良心,必不至是。得贿而出人死者,世或借言罪宁失出,且事近好生,因以得便已私而为之矣!抑知冤死不伸,与受诬冤死,同一性命乎!此公以四百金易却大大官,并数十年寿,惜哉!然则世之受赇减福者多矣,帝君岂得逐一诏之?故没世而不自知也。悲夫!
冤死固宜急伸,乃世有借尸图诈一节,极为惨酷。颜光衷尝极论之曰:「下辈恃此放刁,至奴仆胁主人,顽佃梗业主,妻妾制夫长。一有不虞,则乡族乘而攘臂,缙绅因而磨牙。抢家私,辱妇女,缚尸灌汁,以求贿赂。则有子激杀母,妻气杀夫,恃多男为图赖之根,指富家为甘脆之货。至有儒绅亲奴婢,衣冠族乞丐,官告私和,朝怒夕喜。甚而略借事端,抛根滥及,贫冤对袖手旁观,富亲戚遭殃坐罪,种种难以殚述。官长每以为尸场一检,足辨冤称快;而孰知虎噬狼吞,鱼糜肉烂,已不可言乎!此弊不革,不惟启人自杀,且令父子兄弟,以死为利。暴尸灭法,揣其情由,与手刃无异。今既难概置不理,但严诬告加等之法。凡药死、缢死、投水死,而不实首明者,拟问如律。其系亲人逼死,以为图赖之本者,勘明抵罪。有乘乱搬抢,冒认索诈者,严究号令。庶亲戚无利死之心,风俗无诬赖之害,其保全不既多乎!」
羊道生,为邵陵王参军。其兄海珍,任溠州刺史。道生乞假省之,临别祖送。见缚一人于树,乃故部曲也。见道生,哀请云:「溠州欲见杀,乞垂救济。」道生问:「汝何罪?」曰:「造意逃叛。」道生便曰:「此最可忿。」即拔佩刀,刳其眼睛吞之。须臾,海珍至,又嘱决斩之。坐席良久,方觉眼睛在喉内,噎不下。索酒咽之,顿尽数杯,终不能去。转觉胀塞,遂不终席而别。在路数日死。
造意逃叛,可死也,道生自可不救也。乃人既死矣,又从而惨虐之。在道生不过逞一时刚忿,或借此以威其众耳。然与其求怜故主之心,竟何如乎?情上去不得,即理上去不得矣!若直死于刺史之法,无从为厉也。
杨自惩,鄞人,为县狱吏。存心仁厚,守法公平。时县宰严肃,挞一囚,流血满前,怒犹未息。杨跪而解之。宰曰:「此人越法悖理,不由人不怒!」杨叩头对曰:「如得其情,哀矜弗喜。喜且不可,而况怒乎?」宰为之霁威。家甚贫,私馈一无所受。遇囚人乏食,多方以济之。一日,有新囚数人待哺,家又缺米,与其妇商之。妇曰:「囚从何来?」曰:「自杭来。沿途忍饥,菜色可掬。」逐辍己之炊,而煮粥以食囚。生子守陈、守址,南北吏部侍郎。孙茂元,刑部侍郎;茂仁,按察使。
此一狱吏耳,而积德获福如此。旧传朱子之训僚役有曰:「古云公门中好修行,何也?公门常常比较,时时刑罚。其间贫而负累,冤而获罪,愚而被欺,弱而受制,呼天抢地,无可告诉。惟公门人下得民隐,上知官情,艰苦孤危之际,扶持宽假一分,胜他人方便十分。若能释贫解冤,教愚扶弱,无乘危索骗,无因贿唆打,无知情故枉,无舞文乱法,则一日间可行十数善事。积之长久,自然吉庆日至,子孙昌盛。如其不然,而狐假虎威,自负权势,作奸犯科,争夸胆智;而一罹宪网,身命顿捐。纵或幸免,而子孙受之,来生偿之。怨毒之财,岂有安享者哉?」
明池州邵道,充郡皂。索取财物,满意则喜,否则拳殴之,官命行杖,极力施刑。力毙杖下者,不可胜数。后得异病,手足窘束,遍体肿决如板痕,片片烂下,痛不可言。因呼曰:「善恶终有报,桥南看邵道。」卒至皮肉俱尽,余骨在床,方绝。(以上辑用刑)
韩韶,字仲黄,为赢长。贼闻其贤,相戒不入境。余县多被寇盗,废农桑。流民入韶县界,韶悯其饥困,开仓赈之,所廪赡万余户。主者争谓不可,韶曰:「长活沟壑之人,而以此获罪,含笑入地矣!」太守素知韶名德,竟无所坐。李膺、陈实等立碑颂焉。
民命至重,人心不泯。饥馑流离之苦,目击者鲜不动念;特难得首任其责者耳!故自汲长孺矫制发粟以来,如范忠宣之擅发常平,洪文惠之擅留运米,以贤见称者多矣!其得罪而死者,未之闻也。景泰中,徐淮大饥。王竤为巡抚,不待奏报,大发广运官储赈之。先是大饥疏至,上大惊曰:「奈何!百姓其饥死矣!」及得竤奏,大喜曰:「好都御史!不然,饥死吾百姓矣!」此又为君之仁。圣明在御,谅皆如是,当事者何惮而不为此乎?
富弼,字彦国,为枢密副使。坐谤,谪知青州。河朔大水,饥民流入境。弼乃抚所部丰稔者三州,虚己以请,劝民出粟,得十万斛,随处贮之。括公私闲舍十余万区,散处其人,以便薪水。择待缺官吏廉能者,给其禄,使循行问老弱疾苦。书其劳,约为奏请。率五日一召奖劳。委曲劝谕,出于至诚,人为尽力。山林河泊之利,有可取为生者,听流民取之,主不得禁。死者大冢丛葬之,至者如归。或谓弼非所以处危疑。曰:「吾岂以一身易六七十万人之命乎?」行之愈力。明年,麦大熟,又各以远近受粮而归。仁宗闻之,遣使劳弼,即拜礼部侍郎。寻召相,封郑公。寿八十,谥文忠。
颜光衷曰:「处危疑而尽职,反以得君,祸福何常之有?」
赵抃,知越州。熙宁八年,吴越大旱。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被灾者几处?乡民待廪者几人?沟防兴筑可僦民治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民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所食羡粟,书于籍。乃录孤老病不能自食者,人三万余。故事,岁廪穷民,当给粟三千石。抃简富民所输及僧道羡余,得粟四万八千石。自十月朔,人日受粟一升,幼小者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男女异日,人各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以禄而任以事。告富人无得闭籴。诸州皆榜禁米价;抃令有米者,任增价籴之。自解金带籴米以施,为吏民倡。又发官粟,平价予民,凡五万二千余石。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以便籴者。又僦民修城四千一百人,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粟再倍之。明年春,人疫病。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时;死者使就处收瘗之法。廪穷人尽三月止。是岁五月止。事有非便文者,一以自任,不累其属。应上请者,遇便宜辄先行。早夜惫心力,无巨细必躬亲。故大旱而继以疫,州无失所。卒相神宗,为名臣。
救荒诸条,惟此最为详尽。更为综古策而约论之:一曰开仓赈贷。二曰截留上供米赈贷。谓过往上供粮米,截留平粜,疏请以价归朝廷。或至冬籴米补解,则米价自落,国赋不亏。三曰自出米,及设法劝富民赈贷。四曰借库银,循环粜籴赈贷。五曰兴修工作赈贷。令饥民有工食可食,而官府富民且易于集事也。然皆城市之民得蒙周恤,而乡村山僻实惠难敷,所宜周详曲处者也。大略赈济之法,旬给升斗,官不胜劳,民不胜病。坐而仰食仓米,卒无以继。此立毙之术。莫若计其道里远近,口数多寡,人给两月粮,归治本业,可无妨生理也。赵令良帅邵兴,盖用此法。又李玉治鄱阳,将义仓米多置场屋,减价出粜。既先救附近之民,欲以此钱给价计口,逐月一顿支给,以济村落。一物两用,其利甚溥。盖远者用钱,可免减窃拌和之弊,转运耗费之艰。且村民得钱,非惟取赎农器,经理生业,亦可收买杂料,和野菜煮食。一日之粮,可作数日之粮。此二策者,俱可行也。又所当虑者,上人一图赈济,则付里正抄札,实未有定议也。村民望风扶携入郡,官司未即散米,裹粮既竭,馁死纷然。浊气熏烝,疠疫随作。曾无几何,而官仓已罄。是以赈济之名,误其来而杀之也。故须先印榜四出,谕以方行措置。发钱米下乡,不可轻动,以免饥贫云集之弊。然后于各乡分立给粟之所,按里照籍分拨,使各以便受之。壮者不去其故乡,则生理依然;老弱不艰于远涉,可无裹粮露宿、奔走负载之苦。第给发之际当核奸,造报之中当检实。而朝夕经营,总宜尽心力为之。视为万命生死所在,应不惮勤劳矣!其义仓米用平价,恐不足以给。更借库银,于多米地方循环粜籴。则于贵米时,减价四方之一,而民已有所济。然必须多设粜所于乡郊,以免无力者壅挤转运之艰。更人定所籴之制限,以杜有力者转贩专利之害。至富民之价,切不可抑。抑之则闭籴,而民愈急,势愈嚣,其乱可立待也。况官仰价,则客米不来,纵尽发富民之粟而平粜之,能得几许?昔范仲淹知杭州,斗粟百二十文,仲淹为增至百八十,仍多出榜文,具述杭饥增价。商贾争利齐集,米价顿减。盖凡物多则贱,少则贵。不求贱而求多,文正所见,过人远甚也。至于弃子有收,老病有恤,强籴必禁,盗萌必翦。此又慈祥之所自至,弭防之所最先者矣!
明道未,吴遵路治通州。值岁大饥,使民采薪刍,官为收置,以为直,易官米。至冬雨雪时,仍以原价易薪刍与民;时米价大减,而薪直则倍矣!官不伤财,民再获利。
岁方大荒,即有减价之米,贫民何处得银钱来?薪是将来所必须,取于野而甚足。似此调度,迥越意表,然实亦从兴修工作想出。当事者更体此意而推广之,无不可救之荒矣
浙西大饥,范文正公为杭守。纵民竞渡,与僚属日宴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佛寺僧谓曰:「岁歉,工直贱,可及时兴造也。」时舟车伎乐、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聚者,无虑万数。监司劾杭州不恤荒政,公乃条叙所以宴游兴造之故:皆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民也。诸郡惟杭民不流徙。
冯子犹曰:「凡出游者,必力足以游者也。游者一人,而赖游以活者,不知凡几。往时苏郡大饥,当事者以岁俭禁游船。富家儿率治馔僧舍为乐,而游船数百人,皆流徙失业。不知随时方便者类如此。
陈尧佐,知寿州。岁大饥,自出米为糜以食饿者。吏民以故皆争出米。尧佐曰:「吾岂以是为私惠哉?盖令以率民,不若身先之而使之乐从耳。」仕至平章事。寿八十二,赠司空。
为糜乃富民事,非官长职也。然能以之率民,便有作用在。
叶梦得,在武昌。值水灾,既尽发常平所储以赈,惟遗弃孩儿,无由得之。询左右曰:「民间无子者,何不收畜?」曰:「患既长或来识认。」叶阅法例,凡灾伤遗弃小儿,父母不得复取。遂作空券数千,具载本法。凡得儿者,皆使自明所从来,书券给之,官为籍记。凡活三千八百人。
乱离之时,所在居民,奔匿山谷。有被婴儿啼声,贼得其处,故皆弃路傍。有教之为绵球,随儿大小,缚置口中。或预以甘物浸入绵内,使儿咂之。儿口中有物,自不能作声,而不闭气;又绵?不伤儿口。此法亦不可不知。
虞允文,知太平州。旧制,民生子,必纳添丁钱,岁额百万。岁祲,贫不能纳者,生子多不举。允文为置荻芦税,以补添丁钱,由是生子并举。先是允文无子,明年妻妾双诞二男。
按贾彪为新息长,民贫多不举子。时城南有盗劫人者,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按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遂北行,按致其罪。窃尝心拟其所坐,而不可得。后读文昌化书,则知阴司直等之杀人偿命矣!苏东坡先生与朱鄂州书中,载神仙乡百姓石揆妻,浸杀两子。后一产四子,痛楚不堪,母子皆毙。又润州陈氏,因子多复孕,心甚恶之。有谈媪者,以药为陈氏下胎。后复孕,再谋下之,药方合而未服。梦一小牛曰:「我与汝何雠?汝必欲杀我,我将因而杀汝也。」寤而未解,竟下之。血崩不止,痛楚月余。见小儿缭绕床头乞命而卒。盖其年在丑,则子属牛,梦中之牛,乃其子也。未几,谈媪亦暴死。报应如此,不可殚述。乃近世淹杀其子者,百难一二;浸杀其女者,比比有之。不知男女虽殊,生命一也。昔何慎吾作戒淹女歌,予为节其文而广其意曰:「虎狼性至恶,犹知有父子,人为万物灵,奈何不如彼。生男与生女,怀抱一而已。我闻杀女时,其苦状难比。胞血尚淋漓,有口不能语, 嘤盆水中,良久声乃止。吁嗟父母心,残忍一至此!若本应死者,养之听自死,何须行恶念,所争岁月耳。若不应死者,天神注籍矣!违天及杀人,冤罪岂放汝。靠男与靠女,岂能料到底。柔顺兼亲近,女或反胜子。若还虑遣嫁,有生自有所,荆钗与裙布,随分又何愧。我故劝世人,毋为杀其女。」
王仆射,初为谯幕,因按逃田。时岁饥而流亡者数千家,乃力谋安集。上疏论列,乞贷以种粒牛粮。朝廷从之。一夕,次蒙城驿。梦有紫衣象简者,以一绿衣童子遗之曰:「上帝嘉汝有爱民深心,故以此为宰相子。」寻生一男,王后果拜相。
林机,淳熙初为给事中。司农少卿王晓,尝平旦访之,尚在省。其妻,晓侄女也,垂泪而诉曰:「林氏灭矣!」晓惊问故。曰:「天将晓,梦朱衣人持天符来。言上帝有敕,林机论事害民,特令灭门。悸而寤,犹彷佛在目也。」晓慰以梦未足凭,无为深戚。因留食,待林归。从容叩近日所论奏,林曰:「蜀郡以部内旱歉,乞拨米十万石赈赡。寻有旨如其请。机以为米数太多,蜀道不易致,当酌实而后与,故封还敕黄。上谕宰相云:『西川往复万里,更复待报,恐于事无及,姑与其半可也。』只此一事耳。」晓颦蹙而去。未几,林以病归,至福州卒。有三子,继踵而亡。遂绝。
此等见识,似欲为朝廷省费,且凡事必期核实耳。而孰知竟以灭门。乃孝宗既不从机言矣,而米竟减半。可见财利之于人,无不吝惜。故聚敛之言常易入,而恩泽每难下逮也。然此等臣,亦究为林机之续耳。洪熙时,有使南京还者,上问所过地方何似?对曰:「淮徐山东,民多乏食,而有司征夏税方急。」上立召杨士奇,令草诏免税粮之半。士奇请传谕户部,上曰:「姑徐之。救民之穷,当如救焚拯溺,不可迟疑。有司虑国用不足,必持不决之意,卿等姑勿言。」命中官取纸笔,令士奇就前书诏。呈览毕,用玺遣使赍行。因顾士奇曰:「汝今可语户部。朕悉免之矣!」左右咸言:「地方千余里,其间未必尽无收,亦宜有分别,庶不滥恩。」上曰:「恤民宁过厚。为天下主,宁与民尺寸计较耶?」真万世法矣!
耿寿昌,汉宣帝时大司农丞也。时岁穰,谷一石五钱。寿昌奏言:「岁数丰穰,谷贱,农人少利。故事,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用卒六万人。今宜籴三辅弘农五郡谷,足供京师,可省关东漕卒过半。」又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价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价而粜以济贫。名曰常平仓,民甚便之。赐昌爵关内侯。
颜光衷曰:「此法原无岁不籴,无岁不籴。上熟籴三而舍一,中熟籴二,下熟籴一,是无岁不籴也。小饥则发小熟之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敛,是无岁不粜也。夫然,故不患积久成埃尘,亦不患侵用徒文具。乃后世循行,愈失其初。府县配户,督米上仓,追比鞭挞,甚于赋税。名埃为和籴,其实害民。又至救荒之时,悭吝不发。既发亦多衙门有势力者占之,不能遍及乡村也。厘而剔之,惟在良有司矣!」
随开皇中,度支尚书长孙平,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为差,储之当社,委社司检校,以备凶年。名曰义仓。
储之当社,是仍藏之民间也。委社司检校,则官制其籍,故人不得而短少侵盗焉。其以济凶年,无异发诸故廪而食之也。后世并归州郡,已不免有申请反复,给散艰阻之虞;渐而罄为贪官污吏所挪移侵没。茍欲行之,是于籍外又生一调矣!原其初意,岂若是乎?
朱文公熹首立社仓法。其自叙云:「干道戊子,余居建宁府崇安县开耀乡。时大饥,予与进士刘如愚,劝豪民发粟减值赈济,里人获存。俄而盗发浦城近境,人情大震,藏粟亦且竭,则以书请于府。知府徐公,即以常平粟六百石泝溪来;予率乡人迎受之。饥民以次受粟,欢声动傍邑。于是浦城之盗,无复随和,而束手就擒矣!及秋,王公淮来代守。适丰登,民愿以粟偿官。而王公曰:『岁有丰歉不常,其留里中,而上其籍于府。倘后艰食,无前运之劳。』予奉教。又明年。请于府曰:『山谷细民无积,新陈未接,虽乐岁,犹称贷豪右。而官粟积无用,将红腐。愿岁一收敛,收息什二。既以纾民之急,又得易新储、广积蓄。即不欲者勿强。岁少饥,则弛半息;大饥则尽捐之,着为例。』王公报可。又以粟分贮民家,于守视出纳不便,乃捐一年之息,为仓三间以贮之。十有四年,已将原米六百石还府。其见管三千一百石,则累年所收息也。申本府照会,永不收息。每石只收耗米三升,皆予与乡官士人同其掌管。遇敛散时,即申府,差县官一员监视出纳。以此,一乡五十里内,虽遇凶年,人不阙食。其法以十家为甲。甲推一首,五十甲推一人通晓者为社首。其逃军及无行之士、花食不缺者,并不得入甲。得入者,又问其愿与不愿。愿者开具大小口若干,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岁以下不与,置籍以贷之,以湿恶还者有罚。淳熙八年,奏请以其法推广。行之他处,令随地择人,随乡立约。申官遵守,实为久远之利。上布其法于诸路,民甚赖之。」
此真乡先生事也。今岁颇丰稔,民犹艰食;一有水旱。将何以堪?救荒之策,前论详矣!而常平之基,鞠为茂草;存留诸仓,荡如悬磬。发粟以赈,知无由也。属以军饷旁午,鞭扑催科,旋征旋解,尚恐不及,借银以籴,是可望乎?截留上供,势颇难行;即肯以身命殉之,亦未必有便。兴修工作,工既无几,而迩来州县役民,从未尝给食也,况敢望直乎?若官自出米,岂非至幸!然廉者欲出而不能,贪者能出而不欲,惟有借赈富民,似可实有其事。而劝谕则徒付空文,抑勒必致生变乱。且各佃之田产,既熯没无余,则上户之税粮,其赔偿岂易?势必难贷,贷亦不多。即有慈惠之有司,请之督抚;慈惠之督抚,请之当宁。而待奏待报,已淹月旬;议折议捐,奚补目下?望润东海,势索枯鱼。计惟先事以图。在一二乡绅富户,纠合同志,乘粟贱之岁,或百石,或数十石,率千倡输,其小富善良,愿助十石数石者咸听。设法掌管,仿朱子之法以行之。十年之外,获粟十倍。一乡有之。一乡永不饥矣!一邑有之,一邑永不饥矣!此种功德,视输金辇粟以饭僧塑像者,何啻倍蓰也。所拭目望焉者矣!
余于辛亥之春,为变通其意,作放贷赈说,附记之。玉涵子曰:康熙九年,吴越大水,吾宜为甚。吾乡名东村者为尤甚,予有田顷余在焉。去冬偶过之,行其巷,寂无人声,非锁门而他出,则阖户而就寝,余深讶焉。或告予曰:「凡锁门者,殆举家行乞他所;阖户者,殆绝粒而僵卧不起耳。」予大惊曰:「然则不皆将死乎?」曰:「但未至是也。凡吾村之困守家居,而不远行丐乞者,类皆以网罟作本,以虾鱼为资。每得虾鱼一斤,可买米半升,辄得一日活。数日来,雪大冰坚,无可施网。又今年巨浸,芦苇亦淹没无遗,虽欲采薪以沸水,亦不可得耳。」春二月,复过之。忽有言曰:「昨有某者,三岁儿饿死矣!」余骇甚而问其状,曰:「吾地迩来,惟割野菜马兰,杂煮而食。虽得些少米,不敢以为糜也。惟粉之而入于草汤中,可以得腻,藉以稍充饥肠耳。是家无撮糊入爨数日矣!儿幼不能草餐,母绝粒许久,岂复有乳?是以遄死耳。」予泪泫然下,不能收。思上年之水,凡隶吾地者,真极难矣!计予业田二百余亩,得租不过十七石有奇。因漕米紧急,尽数输仓;所存欠数,谓当卖产借贷以入矣!忽遇天恩,准以水灾蠲折,反领米四石九斗有奇以归,岂不可譬之未尝蠲折乎!此村立就危亡,吾家尚日三餐;又三日粥,辄欲一餐饭。见此光景,而私此四石九斗有奇者以独丰,义不忍。时二月二十四日也。中夜以思,余持此米,将何为而可乎?欲施以煮粥也,则余见煮粥之弊矣!煮粥者,环一二十里而设一场。饱暖者未必不近,饥寒者未必不远也。饱暖者不宜食,其无耻者未必不食也。闻粥一熟,群相哄然。吾见有大桶小碗,而携归以饲其工人者矣!又取多积剩,而臭腐以及夫犬豕者矣!远方饥民,在十数里外,扶老抱幼,冲风冒雨,颠蹶而至,则锅已罄空,相向一恸,枵复而归耳!夫少壮者得以自达矣,衰樨妇女何以自达乎?晴天暖日不难早候矣,雪霜泥泞岂能早候乎?况今春作方殷,农务正急,若舍一日之田功,而往返十数里之遥,以就二三碗之薄粥,将来秋收,宁复有望?性命旦夕茍延,活计愈加断绝矣!故愚谓不如计口分赈,领归自煮之便也。出米以赈者,诚莫大之功;然人皆吝财,谁肯竟舍?有出无入,事实难行。虽有官府临之,急之而严戒切责,劝之而礼貌温文,终莫肯应也。即有十分好义者,吾知其出之亦有限矣。今使有人于此与之米一升,明日即无以继。有人借之米五升,至冬要还一斗。二者不可得兼,其人必宁借五升矣。盖与而无继,究必饿死;借重利之债而可以得生,将来秋收一熟,奚难此一斗乎?故愚谓劝赈不如劝借之便也。然今日之借,不患利息重,而惟患不肯放。放债者,富人之所乐为,而在今偏不肯为。巨万家赀,锱铢以积,连廒积囤,群视耽耽。一人可借,十人岂得辞乎?一升可借,十升宁便已乎?岁荒民歉,借去尚肯还乎?拥粟借钱,如负重责;嚣嚣群口,竟同敌仇。幸天下太平,众皆明妒暗嫉,摩掌嫉视,雁行相持,而莫敢轻动也。一旦有变,彼堆千累万者,负之将安往乎?然以今之势,茍不力为斡旋,亦未必保能无变也。富人齿肥,贫无半粟;富家厌罗绮,贫者衣百结。寻常亦诿于命而安之矣!同是人耳,竟甘心独槁饿以死哉?且不借者,将谓其必赖乎?灶冷烟空,朝不谋夕,藉此救命,奚忍负恩?计口而给,不过升斗;秋收一熟,等之锱铢。崔子曰:「惠不在大,济人之急可也。」济人只在急时,凡衣食不缺之家,不过暂值荒歉耳!若肯竭力节省,岂无一石五斗赢余?省得一石出,即可救百人三日之饥;省得五斗出,亦救百人日半之饥矣!吾米尚不满五石,欲以出放济贫,岂不令人齿冷?然只要与吾辈作一榜样,做一前驱耳。计熟矣,恨不即曙!黎明即起,书片纸曰:「史八房有米五石出放。其米作价,至冬偿还,其息加二。凡本村极贫之家,论丁分借。此白。」时余仆庄四在傍,余语之故,且备告以作价加息便宜事。庄四曰:「仆幸邀主庇,积省得米一石,不须自食,亦可搭放以济人乎?」余喜吾术之得行,而此法之果可以行之人人也。急颔之曰:「是极善。」遂续书其下曰:「下人庄四,亦放一石。」时值清明,余以执事祠祭,无暇过彼,而已有先余而告之者矣。相与踊跃称快。晡后余至,则益相与叹息致感。余愈愧赧不自胜。因挟前片纸,不敢出。忽一人大声言曰:「审若是,我等穷人,今兹或者尚有命乎!我等平日借贷于人惯矣,虽加六加七,而未尝一负也。乃今者过之,而俱谢无有也。无已,以倍称许之,而益谢无有也。岂其无有,咸以为今岁非放债之时也。今秋宁再大水乎?若其有收,奚至负此担石活命之债也;若其无收,吾将视其拥此陈陈者而独食矣!无非怕有富名耳。官人宁富者哉?」余曰:「众等皆在是,此纸可以无贴矣!」众曰:「岂官人是为要欲令通邑式也。」竟实贴之通衢。因请余出放之期,余曰:「今米尚在城中。廿九即月尽,其次月初一乎!」众散去,独有一人尾予后,私请曰:「官人能有米在此间乎?」余曰:「前者因筑圩埂,给发饭米,尚存数斗。又板渎圩佃该我给数斗,今还当问我家人周百福耳。」其人曰:「官人放米,前后等耳;余家七口,三日无粒米下锅矣!遵官人论丁分借法,当得二斗有零,今可以一斗先惠予乎?」余曰:「吾应汝,然勿令他人知。」余先归。俄而此人至,余视剩米约有三斗,即以二斗与之。其人向天连叩首曰:「官人积德如此!皇天皇天,你必速报!」余急扶之起,谓曰:「我放米与汝,又作价要利钱,非舍汝也,何至作如此状乎?」其人曰:「如余等人,今者孰肯借余一勺乎?虽加十加廿,亦万感也。余有一媳,十九岁矣,有娠。因合门将饿死,欲出脱一人,兼可得众人活。媳请曰:「当此荒年,身居贫贱,廉耻之事,固不足言。独恨妇有重身,已五月矣!将持此谁适乎?只待相向同死耳。』今得官人米,又再挨过去矣!」俄而又有一人至,曰:「见彼尾官人后,似有所私者;吾家极惨之事,且不及言,尚有余剩,即惠余乎?」余罄量,具及一斗,急与之。比余入城,则前此四石九斗有奇者,已为内人买薪市盐杂费,用去二石矣!急省饭米一石补入,而尚少以一石也。且下乡再图之。初一曰,众等将来领米。余先令人告曰:「不须皆来,只二三人领去足矣!」俄而五人棹一破舟至;内二人,即前日之先支二斗一斗者。外又同一人,乃余旧佃;余识之,遥问曰:「汝非此村人也,何以至是?」其人前致辞曰:「某实不住此村。顷来饥肠欲绝,闻官人放米,特来相央耳。」余谓曰:「吾前许五石,今不意自缺一石,而无从措也。宁尚有余,能及汝乎?」其人力恳添彼一丁,以与此村人均分。五人者辞曰:「吾村已论户照丁派定,虽勺合曾不相假也。吾等虽欲便汝,真无由。若官人此处能多出,必与汝矣!」其人泪悬悬欲下,叹息以视。余命先将四石量讫,唤周百福取前所收板渎圩米来。至则带阴元米六斗,命倾之盘中;则热气蒸蒸欲烂矣!盖余收租,必用官斛,故每得佳米。而彼人见今岁米贵,虽稍收,亦属贫艰,故不觉搀水重耳。余曰:「今无奈,只得凑与汝去;但不须利。」有二人者喜曰:「是竟与我!吾视之,亦甚甘,而可以免息也。」余少四斗,则前已发过三斗矣,止缺一斗。余入内细检,得一上年藏米旧囤,粜后尚有少剩也。余悉取出。见中有空蛀及草屑,余命筛之,又簸之,并归盘中。在傍者咸笑曰:「是殆一斗有余。」暗察前佃面,忽欣欣有喜色。余命量清一斗,再量得八升。前佃急前请曰:「是宁得不借我乎?」余曰:「是畀汝。」而前领过二斗者,忽愀然曰:「吾此行,吾家所分不过数升矣!今地下有狼藉及蛀屑空头,可以施余乎?」余急命尽扫以去。彼四人者出一纸,上细开三十三家,共一百七十六丁,止分所借米共六石耳,悲哉!夫余之此法,既详且稳矣!作价以偿,防秋熟而米或贱也。加二起息,以周年计之,即加三也。既可获利,又救人性命,天下无此两便事也。吾辈要大修行积德,舍却此等时,再无此好机会也。而继余者尚鲜,何也?意皆实处于不足耳。夫下人庄四,宁有余之家乎,亦放一石。毋论一石,即一斗二斗,皆可济人。茍其出之,必有受其惠者。若自己偶乏,而转借以放,尤见至心。吾辈遇此岁年,钱粮赔累,食指繁多,自难尚有余剩。惟是平昔行谊,茍足信人,但一开口告贷,代人生息,人之与余,不待卑辞而苦口也。借来放去,仍讨来偿还,不过以一担当转换间耳!无损于己,而大有济于人,何惜此点点面情、几许筋力,任人展转垂危,而不一援手耶?因义仓社仓之不能旦夕复,而欲使出者不伤财,受者立有济,愚谓此放贷赈法之切实可行,可以人人行之,为甚便也。
高玉立曰:毋论社仓难复,似此随地为社仓,随时有社仓,不用收贮,又无侵盗,真前此未有之议,后此必传之法。其法以十家为甲,甲有长。通地为村,村有长。一图为坊,坊有正。其人必择地之公平有信行者为之。一人不能独任,再择一二人分任之。甲内饥民,甲长村长结报,邻甲乡村查核,达之坊正,坊正勘实入册。男子全给,妇女及七岁以下半给。其三岁以下,及无行之士,与从来乞丐者不与。计丁分借。其米色必论高低,会同牙行,三面作价。至冬还,亦如之。其斗斛,出入同用流图。其息加二。放米之家,借户书与借券,甲长村长作中,坊长照数入册。本坊之米,即放本坊。其本坊米少而借之邻坊者,借户书借券外,坊长村长另立收领。任与追清,务期有放必还,有米乐放。或曰:「其利不可以已乎?」曰:「此又子贡赎人不受金、子路救溺而受牛之说矣!凡立法要使久而可行,其刻待借者,所以广劝放者,而加惠贫民,实所以安富民也。」(以上辑救荒)
救济类下
黄汝楫,越人。宣和中,方腊犯境,乃尽瘗其财,将逃避。闻贼掠得二千人,闭之空室,邀金帛赎之。否则杀。黄乃悉发所瘗,直二万缗,输之贼营,以赎其命。二千人皆得归,诣黄谢。欢声如雷。夜梦金甲神从天而下,呼曰:「上帝有敕,以汝活人多,赐五子登科。」后其子开、阁、阅、闻、誾,俱登甲第。
真会该前人,真会使钱人。不然,瘗定二万缗不用,与一堆瓦砾何异?又焉知不遭人之发掘哉?甚有因而贾祸者矣!即竟可以贻之子孙,而贤者则无所事此,愚者反益其花荡。财有聚必有散,聚之愈久者,其散之必甚速。吾未见粟红贯朽之家,曾有与其子孙,岁衣日食逐渐空乏而后贫困也;还望其散得不十分出丑为佳耳。
姚若侯有云:「兵荒者,世界一劫运也,救劫者,顺天之心,逆天之运。天心好生,顺以承之;天运行杀,逆以挽之,人道之所以与天地参也。人欲一日而行千百善,一人而救千百人,舍却此等时,无处着力矣!」创论!快论!至论!足空千古。
伏湛,为平原守。更始时,仓猝兵起,天下纷扰,岁又大歉。乃谓妻子曰:「天下皆饥,奈何独饱?」乃共食粗粝,悉分俸禄以赡乡里。后官至司徒,封侯,子孙世爵。
不必论所分多少,只此一念,便堪侯封数世。
全琮,字子瑾,越人。父柔,简默冲退,好积聚。使琮赍米千余,至吴市易。值旱荒,琮皆以赈饥贫,空船而返。父责之,琮对曰:「愚以所市非急,而吴民方有倒悬之难,故因便赈给,不及启也。」父深奇之。琮仕吴,封钱塘侯。
袁了凡曰:「凡系世家,未有不由祖德深厚而科第绵延者。予旧馆于当湖陆氏,见其堂中挂一轴文字,乃其先世两代出粟赈饥而人赠之者。文中历叙古先济饥之人,子孙皆膺高位,谓他日陆氏必有显者。今自东滨公而下,三代皆为九卿,其言若为左券云。」
李谦,尝值岁歉,出粟千石以贷乡人。明年又歉,人无以偿,谦即对众焚券。明年大熟,人争偿之,一无所受。明年又大歉,复竭家财,设粥以济;死者复为瘗之。或曰:「子阴德大矣!」谦曰:「阴德犹耳鸣,己自知之,人无知者。今子已知,何足为德?」谦寿至百岁,子孙多显。
谦之施济大矣,何可复议?但遇歉而破券,诚盛德也;大熟而争偿,是亦可以受乎!受而遇歉再贷,可为乡人长备此千石粟矣;不受,便不可继,后虽竭家财,止能设粥以济耳。若其所论阴德,则发微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