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碧血
萇宏之事周王忠於公室。以黨於范氏,晉人封而殺之。藏其血,三年而成碧。此忠之所由積也。左先生之北使也,執節類蘇屬國、抗議類富鄭公、從容類文信國,卒以見戮。嗚呼!國家養士三百年,而能以詩禮之澤,對揚祖宗於地下者,左先生其無憾者矣!紀使臣碧血。
蘿石先生節略
刑科給事中左懋第,字蘿石,山東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歷官給事中。甲申春,奉詔督兵湖襄。夏聞變,誓師而北。會福王建號金陵,改元宏光,懋第入見,泣陳中興大業,遂命視師江上。除右都御史,總理戎政事。江左朝士方棘,輔臣馬士英議遣使求清告祭明大行皇帝,眾莫敢行。左懋第母死於天津之官屯,聞訃至,疏請終喪,不許。因請使北,仍遣水師督臣陳洪範持節,懋第及太僕寺卿馬紹愉副之。以洪範常鎮遼左,與清用事臣易通,故授以經理河北、聯絡關東之命,而達書於清,傅以金帛。因冊西平伯吳三桂為薊國公,世鎮燕京。賜左懋第一品服,加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以行。懋第曰:『我非敢以寵榮易衰絰,顧此行君事、親事可以兩全,否則抗節而死,不負讀書,以報我君、親於地下也』。
秋八月行次滄州,洪範聞清已封西平伯吳三桂為平西王,於是遂遣信先奉冊命授西平伯吳三桂,諭來意。三桂不發書緘冊,封奏攝政王覽之。冊內有『永鎮燕京,東通建州』語,王怒,然朝議既以禮來,且令使臣入見。
九日,懋第至楊村,士人曹遜、金鑣、孫正強,見懋第言報國之志,欲從懋第行。懋第曰:『渡江以來,僅見汝等!今上正位繼統,思義勇以佐中興,爾輩正不可多得』。並錄署參謀以行。十月初三日至張家灣,時議以四夷館處使臣。洪範無辭,懋第謂通事曰:『我奉告先帝,並酬貴國之命北來,以貴國為我先帝成服,不敢先之以兵。命以夷館處使。若以屬國相見,我必不入。義盡名立,師出有名,我何卹哉?往返再四,遂議以鴻臚寺處使,遣官騎迎之。建旄乘輿,肅隊而入。十四日內閣大學士剛林見使臣曰:『何不朝覲』?第曰:『議禮定,然後見。本朝不知貴國之事,以貴國有禮於我,故命使臣陳謝,自應以客禮相見。我朝不幸,罹此大變。今皇帝正位繼結,圖中興大業,汝河言朝貢也』?剛曰:『爾福王奉何人命僭位』?第曰:『先帝過變升遐,豈有遺詔?今皇帝為先帝之弟,兄終弟及,率土歸心,奉天繼統,理所宜然』。剛曰:『既知崇禎死,若何不死』?第曰:『若此言可以責我。我奉先帝命,督兵剿賊,月餘始聞變。我固為今日計,徒死何益』!剛曰:『既剿賊,剿破京師時,爾作何事』?第曰:『我奉命剿張獻忠;犯京師者,李自成也。我聞變時即勒兵北行,路聞汝國已驅賊都燕,我若即來,非剿汝矣。以若言,不過難我以不死。譬如昔年,汝國入犯琉球,高麗遂叛。汝國可以責守國諸臣。其將兵入犯者,何能罪之』?時懋弟聲色俱厲,而洪範、紹愉唯嘿不言。第曰:『莫說我江南小,江南儘大』!剛曰:『誰言大』!第曰:『是我說者』!剛即遽去。明日復來言,略如前。第曰:『我來祭先帝,因酬謝貴國,非以降及和來,安以屬相見?若相見禮少錯後,無一事如命矣』!洪範曰:『既不可見,姑以金帛先之』。第因舉示曰:『銀兩以賞陵工軍匠,金帛以酬國王』悉以付剛。剛歡笑而去。私贊第曰:『此中國奇男子也』!懋第慷慨勁烈,辭旨益堅。故清亦不得有加於使臣而心甚動之。饋食禮貌甚隆。懋弟以謁請,報言崇禎已葬,可毋往。第竟不得至陵,乃陳太牢,斬衰,率將士,北向哭於寺廳,三日。都人聞之流涕。守卒以告,王益重之,而欲生致懋第,終不屈。約洪範諭江南降爵為侯,洪範許之。
二十七日,忽數騎至,遣行,出永定門。十一月初五日,止滄州十里鋪,又數騎從嘗大人來,遮懋第、紹愉還,獨遣洪範行。騎卒有從洪範南行,有從懋第北行者,嘗不之問,而清已祭告蚩尤旗,發兵南下矣。攝政王令內院諭懋第:『靜聽,勿有違越』。都司劉英、遊擊樊懋通往來偵事。
明年春正月,劉英、曹遜、金鑣三人俱入訊,晝閉門不通,夜逾牆入見懋第。懋第曰:『近者人以利害之說動我,我指闢書示之。「生為明臣,死為明鬼,此我志也」』。又以上攝政王啟示曹遜曰:『此啟足為使節光。然今日之事,有可否而無成敗』。懋第曰:『我心如鐵石,亦聽之而已』!
三月十九日大明大行皇帝棄社稷群臣百姓已匝歲矣。第奉一羝,祭告大哭,雙目盡血。復為文以隻雞尊酒祭告從難諸臣。懋第惟不死,以為此祭也。嗟乎傷哉!
四月,發疏藏之蠟中,遣金鑣及都司楊三泰馳金陵,奏之,而江淮阻兵不得達。比至五月中旬,金陵已失守矣。曹遜告懋第曰:『如何則可』?第曰:『此事皎然如日月,我志已決』!援筆成詩。詩曰:『峽圻巢封歸路回,片雲南下意何如?寸丹冷魄消磨盡,蕩作寒煙總不知』!
王諭懋第降且髡,不從。中軍艾大選首髡,且勸第降。第大怒,麾從官立斃杖下。王聞之,而心甚善之。十九日,捕懋第下刑部,部吏曰:『何不早薙髮!』第曰:『我頭可斷,發不可薙』!遂下獄。二十日加鐵鎖,三擁入內朝。懋第喪冠白袍,面南向,坐於庭下。王心雅重之,欲生懋弟。且重用之。問在廷漢臣曰:『卿等云何』?侍郎陳名夏曰:『為崇禎來可饒,為福王來不可饒』。懋第曰:『若言福王,是先帝何人?且若中先朝會元,今日何面目在此與我說話』!名夏語塞。兵部侍郎秦某曰:『先生何不知興廢』?懋第曰:『興廢,國運之盛衰;廉恥,人臣之大節。先生止知興廢而忘廉恥』?於是廷臣無復言者。王曰:『爾明臣何食清粟半載,而猶不死』?懋第曰:『爾人攘我朝之粟,反謂我食爾夷耶?且古之致力中原,亦籍夷狄之食者。我國家不幸罹此大變,聖子神孫,豈曰無人?今日止有一死,又何多言』!王色變,揮出斬之。都御史趙開心前啟王曰:『殺之適足以成名,不如釋之』。王將可其奏,而懋第已就刑矣。懋第就刑時,至宣武門外市口,昂首高步,神色自若。遂南向四拜,端坐受刑。是日大風盡晦,都人士奔走流涕,拜於道旁者,不可數計。所從懋第、馬紹愉,率將士悉髡以降。惟參謀通判陳用極、遊擊王一斌、都司劉統、王廷佐、千總張良佐,系從懋第北使者,俱不薙髮,同日遇害。
明年丙戌六月十九日,陳洪範病將死,亟呼左懋第老爺至,遂死。先是洪範舊通遼左人語,入燕,以江左情實告清,而心賣懋第,洪範遂爵侯。自侯至死僅期年(按:劉統字君常,宣城人,任俠有氣節。以黃將軍薦,授遊擊。所向無敵,嘗殺敵千百人。軍中以其面兩旁皆青,號為藍面將軍。己酉六月二十日,從左公仗義不屈節,同陳用極、王一斌等五人被害。時大風走沙石,屋瓦皆飛,京城為之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