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对人说,人生恨事,旧说是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她又添上一恨,即三恨《红楼》未完,我再替她补上一恨:狗尾续貂。
旧说二恨,我最不喜欢所谓鲥鱼多刺。仿佛人家鱼身上自己原生多少骨刺就生多少,难道人家生不生就是为了给人吃着方便?这是从自私和残忍的心理立场出发的“恨”,无非是个口腹之欲罢了,真是俗不可耐之至。
至于恨海棠无香之说,就较为风雅高致得多了。但郑板桥却说过:“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花之香不在浓烈,而在清微。况且,海棠到底有香无香?恐怕大有研究之必要。因为,比如音波,其频度高的人耳不能接受,却不能说人家“无声”。同理,香亦有“波”,若其波乃人耳所不能接受,就说人家“无香”,可谓太浅薄幼稚了,是不知天高地低,渺小无知的想法了。
还有,海棠之香,恐怕也在于有的人能闻得,有的却闻不见。试读东坡咏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
诗人明明说的是“香雾”,可知东坡是能闻得海棠之香的一个“异人”。
说到这儿,我才回到《红楼》上来:海棠是湘云的象征和化身,那么,湘云身上有香无香呢?
我以为,湘云不但有香,就连名字的“湘云”,也是坡诗“香雾”的变词——雪芹的“笔端狡狯”,此一例也。
这层寓意解开以后,便又可联想到东坡的密侣朝云。
朝云、湘云,涵义无多分别,很易唤起人们的诗境联想。但朝云是“定位”者,而湘云则是曾经离散之人。从史达祖的词,可以看得清楚:“湘云——不记是行人:楼高望远,应将秦镜,常照施颦。”相思相念之辞也。这一点切合史湘云的身世命运,与“柳絮词”同义。
晏小山词云:“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可助想象,其境依稀有其似处。
“湘”实又北音“香”的谐声词字。怡红院中,“香”字居首,所谓“红”者,即是“红香”,其大丫鬟麝月、檀云,实即香月香云——更不用说“花气袭人”即是香气。
还有,小丫鬟中又有蕙香,而蕙者,又与“崇光”相切,即《楚辞》所说的“光风转蕙、泛崇兰兮”,而雪芹将此名句借与了海棠,成为“崇光泛彩”一匾,受到宝玉的极口赞赏。
种种微妙,不可遽以一端浅测,故大文家的手笔,与小家子总是不同,也非陋儒所能晓悟。盖此亦不仅仅是个文学的事情,其根本仍是一个中华文化的大课题。
这一节所论,似乎逸出题外,与张爱玲脱离了“话缘”。但我正是想借此表明:她的红学路数,似乎与这些较深的层次尚有隔阂。
诗曰:
谁把湘香认海棠,湘香何必即江湘。
行云流水歌声切,春梦随云忆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