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人也。祖耽,父柳,并晋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湛出继伯父淡,袭封安众县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华。博涉史传,谙前世旧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诸葛亮,不为文章,不喜谈议。本州辟主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为太尉行参军,赏遇甚厚。高祖领镇西将军、荆州刺史,以湛为功曹,仍补治中别驾从事史,复为太尉参军,世子征虏西中郎主簿。父柳亡于江州,州府送故甚丰,一无所受,时论称之。服终,除秘书丞,出为相国参军。谢晦、王弘并称其有器干。
高祖入受晋命,以第四子义康为冠军将军、豫州刺史,留镇寿阳。以湛为长史、梁郡太守。义康弱年未亲政,府州军事悉委湛。府进号右将军,仍随府转。义康以本号徙为南豫州,湛改领历阳太守。为人刚严用法,奸吏犯赃百钱以上,皆杀之,自下莫不震肃。庐陵王义真出为车骑将军、南豫州刺史,湛又为长史,太守如故。
义真时居高祖忧,使帐下备膳,湛禁之,义真乃使左右索鱼肉珍羞,于斋内别立厨帐。会湛入,因命臑酒炙车螯,湛正色曰:“公当今不宜有此设。”义真曰:“旦甚寒,一碗酒亦何伤!长史事同一家,望不为异。”酒既至,湛因起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 景平元年,召入,拜尚书吏部郎,迁右卫将军。出督广、交二州诸军事、建威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嫡母忧去职。服阕,为侍中。抚军将军江夏王义恭镇江陵,以湛为使持节、南蛮校尉、领抚军长史,行府州事。时王弘辅政,而王华、王昙首任事居中,湛自谓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谓为弘等所斥,意甚不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旧,无以至此,可谓遭遇风云。”
湛负其志气,常慕汲黯、崔琰为人,故名长子曰黯字长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于江陵病卒,湛求自送丧还都,义恭亦为之陈请。太祖答义恭曰:“吾亦得湛启事,为之酸怀,乃不欲苟违所请。但汝弱年,新涉庶务,八州殷旷,专断事重,畴谘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获便相顺许。今答湛启,权停彼葬。顷朝臣零落相系,寄怀转寡,湛实国器,吾乃欲引其令还,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庆赏黜罚,豫关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 义恭性甚狷隘,年又渐长,欲专政事,每为湛所裁,主佐之间,嫌隙遂构。太祖闻之,密遣使诘让义恭,并使深加谐缉。义恭具陈湛无居下之礼,又自以年长,未得行意,虽奉诏旨,颇有怨言。上友于素笃,欲加酬顺,乃诏之曰:“事至于此,甚为可叹。当今乏才,委授已尔,宜尽相弥缝,取其可取,弃其可弃。汝疏云‘泯然无际’,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万一觉也。汝年已长,渐更事物,且群情瞩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岁时,动止谘问。但当今所专,必是小事耳。亦恐量此轻重,未必尽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华既亡,昙首又卒,领军将军殷景仁以时贤零落,白太祖征湛。八年,召为太子詹事,加给事中、本州大中正,与景仁并被任遇。湛常云:“今世宰相何难,此政可当我南阳郡汉世功曹耳。”明年,景仁转尚书仆射、领选、护军将军,湛代为领军将军。十二年,又领詹事。湛与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议征之,甚相感说。
及俱被时遇,猜隙渐生,以景仁专管内任,谓为间己。
时彭城王义康专秉朝权,而湛昔为上佐,遂以旧情委心自结,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倾黜景仁,独当时务。义康屡构之于太祖,其事不行。义康僚属及湛诸附隶潜相约勒,无敢历殷氏门者。湛党刘敬文父成未悟其机,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谢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铁干禄。由敬文暗浅,上负生成,合门惭惧,无地自处。”敬文之奸谄无愧如此。
义康擅势专朝,威倾内外,湛愈推崇之,无复人臣之礼,上稍不能平。湛初入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礼绸缪。善论治道,并谙前世故事,叙致铨理,听者忘疲。每入云龙门,御者便解驾,左右及羽仪随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为常。及至晚节,驱煽义康,凌轹朝廷,上意虽内离,而接遇不改。上尝谓所亲曰:“刘班初自西还,吾与语,常看日早晚,虑其当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虑其不去。”
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迁丹阳尹,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时上与义康形迹既乖,衅难将结,湛亦知无复全地。及至丁艰,谓所亲曰:“今年必败。常日正赖口舌争之,故得推迁耳。今既穷毒,无复此望,祸至其能久乎!”十月,诏曰:“刘湛阶藉门廕,少叨荣位,往佐历阳,奸诐夙著。谢晦之难,潜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诛屏。朕所以弃罪略瑕,庶收后效,宠秩优忝,逾越伦匹。而凶忍忌克,刚愎靡厌,无君之心,触遇斯发。遂乃合党连群,构扇同异,附下蔽上,专弄威权,荐子树亲,互为表里,邪附者荣曜九族,乘理者推陷必至。旋观奸慝,为日已久,犹欲弘纳遵养,冀或悛革。自迩以来,凌纵滋甚,悖言怼容,罔所顾忌,险谋潜计,睥睨两宫。岂唯彰暴国都,固亦达于四海。
比年七曜违度,震蚀表灾,侵阳之征,事符幽显。搢绅含愤,义夫兴叹。昔齐、鲁不纲,祸顷邦国;昭、宣电断,汉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肃明刑典。”于狱伏诛,时年四十九。
子黯,大将军从事中郎。黯及二弟亮、俨并从诛。湛弟素,黄门侍郎,徙广州。
湛初被收,叹曰:“便是乱邪。”仍又曰:“不言无我应乱,杀我自是乱法耳。”
入狱见素,曰:“乃复及汝邪?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如何!”
湛生女辄杀之,为士流所怪。
范晔,字蔚宗,顺阳人,车骑将军泰少子也。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以砖为小字。出继从伯弘之,袭封武兴县五等侯。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高祖相国掾,彭城王义康冠军参军,随府转右军参军,入补尚书外兵郎,出为荆州别驾从事史。寻召为秘书丞,父忧去职。 服终,为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司马,领新蔡太守。道济北征,晔惮行,辞以脚疾,上不许,使由水道统载器仗部伍。军还,为司徒从事中郎。倾之,迁尚书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将葬,祖夕,僚故并集东府。晔弟广渊,时为司徒祭酒,其日在直。晔与司徒左西属王深宿广渊许,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
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在郡数年,迁长沙王义欣镇军长史,加宁朔将军。兄皓为宜都太守,嫡母随皓在官。十六年,母亡,报之以疾,晔不时奔赴;及行,又携妓妾自随,为御史中丞刘损所奏。太祖爱其才,不罪也。服阕,为始兴王浚后军长史,领南下邳太守。及浚为扬州,未亲政事,悉以委晔。寻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初,鲁国孔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为员外散骑侍郎,不为时所知,久不得调。初熙先父默之为广州刺史,以赃货得罪下廷尉,大将军彭城王义康保持之,故得免。及义康被黜,熙先密怀报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谁可动者,以晔意志不满,欲引之。而熙先素不为晔所重,无因进说。晔外甥谢综,雅为晔所知,熙先尝经相识,乃倾身事综,与之结厚。熙先藉岭南遗财,家甚富足,始与综诸弟共博,故为拙行,以物输之。综等诸年少,既屡得物,遂日夕往来,情意稍款。综乃引熙先与晔为数,晔又与戏,熙先故为不敌,前后输晔物甚多。晔既利其财宝,又爱其文艺。熙先素有词辩,尽心事之,晔遂相与异常,申莫逆之好。始以微言动晔,晔不回,熙先乃极辞譬说。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而国家不与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为是门户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晔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时晔与沈演之并为上所知待,每被见多同。晔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至,尝独被引,晔又以此为怨。晔累经义康府佐,见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离。综为义康大将军记室参军,随镇豫章。综还,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往好。晔既有逆谋,欲探时旨,乃言于上曰:“臣历观前史二汉故事,诸蕃王政以訞诅幸灾,便正大逆之罚。况义康奸心衅迹,彰著遐迩,而至今无恙,臣窃惑焉。
且大梗常存,将重阶乱,骨肉之际,人所难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纳。
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驾,当由骨肉相残。江州应出天子。”
以为义康当之。综父述亦为义康所遇,综弟约又是义康女夫,故太祖使综随从南上,既为熙先所奖说,亦有酬报之心。广州人周灵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万钱与之,使于广州合兵。灵甫一去不反。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义康旧所信念,屡衔命下都,亦潜结腹心,规有异志。闻熙先有诚,密相结纳。丹阳尹徐湛之,素为义康所爱,虽为舅甥,恩过子弟,承祖因此结事湛之,告以密计。承祖南下,申义康意于萧思话及晔,云:“本欲与萧结婚,恨始意不果。与范本情不薄,中间相失,傍人为之耳。”
有法略道人,先为义康所供养,粗被知待;又有王国寺法静尼亦出入义康家内,皆感激旧恩,规相拯拔,并与熙先往来。使法略罢道,本姓孙,改名景玄,以为臧质宁远参军。熙先善于治病,兼能诊脉。法静尼妹夫许耀,领队在台,宿卫殿省。
尝有病,因法静尼就熙先乞治,为合汤一剂,耀疾即损。耀自往酬谢,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胆干可施,深相待结,因告逆谋,耀许为内应。豫章胡遵世,籓之子也,与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静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随之,付以笺书,陈说图谶。
法静还,义康饷熙先铜匕、铜镊、袍段、棋奁等物。熙先虑事泄,鸩采藻杀之。湛之又谓晔等:“臧质见与异常,岁内当还,已报质,悉携门生义故,其亦当解人此旨,故应得健兒数百。质与萧思话款密,当仗要之,二人并受大将军眷遇,必无异同。思话三州义故众力,亦不减质。郡中文武,及合诸处侦逻,亦当不减千人。不忧兵力不足,但当勿失机耳。”乃略相署置,湛之为抚军将军、扬州刺史,晔中军将军、南徐州刺史,熙先左卫将军,其余皆有选拟。凡素所不善及不附义康者,又有别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为檄文曰:夫休否相乘,道无恆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勋,重耳有翼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诞英姿,聪明睿哲,拔自籓国,嗣位统天,忧劳万机,垂心庶务,是以邦内安逸,四海同风。而比年以来,奸竖乱政,刑罚乖淫,阴阳违舛,致使衅起萧墙,危祸萃集。贼臣赵伯符积怨含毒,遂纵奸凶,肆兵犯跸,祸流储宰,崇树非类,倾坠皇基。罪百浞、犭壹,过十玄、莽,开辟以来,未闻斯比。率土叩心,华夷泣血,咸怀亡身之诚,同思糜躯之报。
湛之、晔与行中领军萧思话、行护军将军臧质、行左卫将军孔熙先、建威将军孔休先,忠贯白日,诚著幽显,义痛其心,事伤其目,投命奋戈,万殒莫顾,即日斩伯符首,及其党与。虽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无主,群萌莫系。彭城王体自高祖,圣明在躬,德格天地,勋溢区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龙潜凤栖,于兹六稔,苍生饥德,亿兆渴化,岂唯东征有《鸱鸮》之歌,陕西有勿翦之思哉!灵祗告征祥之应,谶记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惬民望,正位辰极,非王而谁?
今遣行护军将军臧质等,赍皇帝玺绶,星驰奉迎。百官备礼,骆驿继进,并命群帅,镇戍有常。若干挠义徒,有犯无贷。昔年使反,湛之奉赐手敕,逆诫祸乱,预睹斯萌,令宣示朝贤,共拯危溺,无断谋事,失于后机,遂使圣躬滥酷,大变奄集,哀恨崩裂,抚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辄督厉尪顿,死而后已。
熙先以既为大事,宜须义康意旨,晔乃作义康与湛之书,宣示同党曰:吾凡人短才,生长富贵,任情用己,有过不闻,与物无恆,喜怒违实,致使小人多怨,士类不归。祸败已成,犹不觉悟,退加寻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复补。然至于尽心奉上,诚贯幽显,拳拳谨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宠骄盈,实不敢故为期罔也。岂苞藏逆心,以招灰灭,所以推诚自信,不复防护异同,率意信心,不顾万物议论,遂致谗巧潜构,众恶归集。甲奸险好利,负吾事深;乙凶愚不齿,扇长无赖;丙、丁趋走小子,唯知谄进,伺求长短,共造虚说,致令祸陷骨肉,诛戮无辜。凡在过衅,竟有何征,而刑罚所加,同之元恶,伤和枉理,感彻天地。
吾虽幽逼日苦,命在漏刻,义慨之士,时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间物情,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为衅起群贤,滥延国家,夙夜愤踊,心复交战。朝之君子及士庶白黑怀义秉理者,宁可不识时运之会,而坐待横流邪。除君侧之恶,非唯一代,况此等狂乱罪骫,终古所无,加之翦戮,易于摧朽邪。可以吾意宣示众贤,若能同心奋发,族裂逆党,岂非功均创业,重造宋室乎!但兵凶战危,或致侵滥,若有一豪犯顺,诛及九族。处分之要,委之群贤,皆当谨奉朝廷,动止闻启。往日嫌怨,一时豁然,然后吾当谢罪北阙,就戮有司。苟安社稷,暝目无恨。勉之,勉之!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将军衡阳王义季、右将军南平王铄出镇,上于武帐冈祖道,晔等期以其日为乱,而差互不得发。于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与范晔,本无素旧,中忝门下,与之邻省,屡来见就,故渐成周旋。比年以来,意态转见,倾动险忌,富贵情深,自谓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讥谤圣时,乃上议朝廷,下及籓辅,驱扇同异,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简。近员外散骑侍郎孔熙先忽令大将军府吏仲承祖腾晔及谢综等意,欲收合不逞,规有所建。以臣昔蒙义康接盼,又去岁群小为臣妄生风尘,谓必嫌惧,深见劝诱。兼云人情乐乱,机不可失,谶纬天文,并有征验。晔寻自来,复具陈此,并说臣论议转恶,全身为难。即以启闻,被敕使相酬引,究其情状。于是悉出檄书、选事、及同恶人名、手墨翰迹,谨封上呈,凶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暗于交士,闻此逆谋,临启震惶,荒情无措。”
诏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骇惋。晔素无行检,少负瑕衅,但以才艺可施,故收其所长,频加荣爵,遂参清显。而险利之性,有过溪壑,不识恩遇,犹怀怨愤。每存容养,冀能悛革,不谓同恶相济,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穷诘。” 其夜,先呼晔及朝臣集华林东阁,止于客省。先已于外收综及熙先兄弟,并皆款服。于时上在延贤堂,遣使问晔曰:“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怀,于例非少。亦知卿意难厌满,正是无理怨望,驱扇朋党而已,云何乃有异谋?”晔仓卒怖惧,不即首款。上重遣问曰:“卿与谢综、徐湛之、孔熙先谋逆,并已答款,犹尚未死,征据见存,何不依实。”晔对曰:“今宗室磐石,蕃岳张跱,设使窃发侥幸,方镇便来讨伐,几何而不诛夷。且臣位任过重,一阶两级,自然必至,如何以灭族易此。古人云:‘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臣虽泥下,朝廷许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上复遣问曰:“熙先近在华林门外,宁欲面辨之乎?”晔辞穷,乃曰:“熙先苟诬引臣,臣当如何!”熙先闻晔不服,笑谓殿中将军沈邵之曰:“凡诸处分,符檄书疏,皆范晔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迹,晔乃具陈本末,曰:“久欲上闻,逆谋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迁至今。负国罪重,分甘诛戮。”
其夜,上使尚书仆射何尚之视之,问曰:“卿事何得至此?”晔曰:“君谓是何?”尚之曰:“卿自应解。”晔曰:“外人传庾尚书见憎,计与之无恶。谋遂之事,闻孔熙先说此,轻其小兒,不以经意。今忽受责,方觉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无冤。弟就死之后,犹望君照此心也。”明日,仗士送晔付廷尉,入狱,问徐丹阳所在,然后知为湛之所发。熙先望风吐款,辞气不桡,上奇其才,遣人慰劳之曰:“以卿之才,而滞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志。此乃我负卿也。”又诘责前吏部尚书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将三十作散骑郎,那不作贼。”熙先于狱中上书曰:“囚小人猖狂,识无远概,徒扌旬意气之小感,不料逆顺之大方。与第二弟休先首为奸谋,干犯国宪,捴脍脯醢,无补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录其一介之节,猥垂优逮之诏。恩非望始,没有遗荣,终古以来,未有斯比。夫盗马绝缨之臣,怀璧投书之士,其行至贱,其过至微,由识不世之恩,以尽躯命之报,卒能立功齐、魏,致勋秦、楚。囚虽身陷祸逆,名节俱丧,然少也慷慨,窃慕烈士之遗风。但坠崖之木,事绝升跻,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当身膏鈇钺,诒诫方来,若使魂而有灵,结草无远。然区区丹抱,不负夙心,贪及视息,少得申暢。自惟性爱群书,心解数术,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穷揽,究其幽微。考论既往,诚多审验。谨略陈所知,条牒如故别状,愿且勿遗弃,存之中书。若囚死之后,或可追存,庶九泉之下,少塞衅责。”所陈并天文占候,谶上有骨肉相残之祸,其言深切。
晔在狱,与综及熙先异处,乃称疾求移考堂,欲近综等。见听,与综等果得隔壁。遥问综曰:“始被收时,疑谁所告?”综云:“不知。”晔曰:“乃是徐童。” 童,徐湛之小名仙童也。在狱为诗曰:“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忄画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晔本意谓入狱便死,而上穷治其狱,遂经二旬,晔更有生望。狱吏因戏之曰:“外传詹事或当长系。”晔闻之惊喜,综、熙先笑之曰:“詹事当前共畴昔事时,无不攘袂瞋目。
及在西池射堂上,跃马顾盼,自以为一世之雄。而今扰攘纷纭,畏死乃尔。设令今时赐以性命,人臣图主,何颜可以生存?”晔谓卫狱将曰:“惜哉!薶如此人。”
将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晔曰:“大将言是也。”
将出市,晔最在前,于狱门顾谓综曰:“今日次第,当以位邪?”综曰:“贼帅为先。”在道语笑,初无暂止。至市,问综曰:“时欲至未?”综曰:“势不复久。”晔既食,又苦劝综,综曰:“此异病笃,何事强饭。”晔家人悉至市,监刑职司问:“须相见不?”晔问综曰:“家人以来,幸得相见,将不暂别。”综曰:“别与不别,亦何所存。来必当号泣,正足乱人意。”晔曰:“号泣何关人,向见道边亲故相瞻望,亦殊胜不见。吾意故欲相见。”于是呼前。晔妻先下抚其子,回骂晔曰:“君不为百岁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杀子孙。”
晔干笑云罪至而已。晔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无极,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击晔颈及颊,晔颜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妹及妓妾来别,晔悲涕流涟,综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晔收泪而止。综母以子弟自蹈逆乱,独不出视。晔语综曰:“姊今不来,胜人多也。”晔转醉,子蔼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掷晔,呼晔为别驾数十声。晔问曰:“汝恚我邪?”蔼曰:“今日何缘复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晔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至是与徐湛之书,云“当相讼地下”。其谬乱如此。又语人:“寄语何仆射,天下决无佛鬼。若有灵,自当相报。”收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母住止单陋,唯有一厨盛樵薪,弟子冬无被,叔父单布衣。晔及子蔼、遥、叔蒌、孔熙先及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谢综及弟约、仲承祖、许耀,诸所连及,并伏诛。晔时年四十八。晔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谢综弟纬,徙广州。蔼子鲁连,吴兴昭公主外孙,请全生命,亦得远徙,世祖即位得还。 晔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损制度,世人皆法学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沈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粘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又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唯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此序所言,悉以比类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虚燥”,比何尚之;“詹唐粘湿”,比沈演之;“枣膏昏钝”,比羊玄保;“甲煎浅俗”,比徐湛之;“甘松、苏合”,比慧琳道人;“沈实易和”,以自比也。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以自序曰: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 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尽。 为性不寻注书,心气恶,小苦思,便愦闷;口机又不调利,以此无谈功。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于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关史书,政恆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
吾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传矣。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晔《自序》并实,故存之。蔼幼而整洁,衣服竟岁未尝有尘点。死时年二十。
晔少时,兄晏常云:“此兒进利,终破门户。”终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云:“利令智昏。”甚矣,利害之相倾。刘湛识用才能,实苞经国之略,岂不知移弟为臣,则君臣之道用,变兄成主,则兄弟之义殊乎。而义康数怀奸计,苟相崇说,与夫推长戟而犯魏阙,亦何以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