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雪芹画像
原件系册叶的两扇“对脸”叶,纸本,画像居右扇,无衬景,人物是白描法,面部手部设赭肉色。姿式是坐像,左腿平盘,右腿竖曲,右手按右膝,左手拄地;正脸,些微偏向右方。长圆面型,丰颐。有须,头顶微见发际(清代人剃发,留上额极宽)。素衫,编屦,是平居便服,或表野人逸士的打扮。画法衣褶简劲,须眉可数,神情疏秀,意致舒详,实为佳作。
画页的左上方有题记五行,文云:
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赓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爰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云间艮生陆厚信并识。
文后钤有“艮生”(朱文)“陆厚信印”(白文,左旋读)二图记。字迹行楷,略具欧体,亦有笔致。
这则题记是记叙曹雪芹的异常难得的文献。今略疏文义如下。
“洪才”二句,是参用梁萧琛酬和简文帝《琵琶峡诗》:“丽藻若龙雕,洪才类河泻。”以及潘尼《戴侍中铭》:“雅论弘博,逸藻波腾”等句意,变化而出之。洪才主要还是指文才,但也可能所包较广,例如兼指其他艺术材能,乃至“口才”(健谈,善诙谐,“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两句是画家对曹雪芹的总印象和概括题品。此类文辞,虽然例有夸饰,但毕竟也要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于此,我们对曹雪芹的杰出的文艺材能增添了一些了解。
尹望山,即尹继善(一六九六-一七七一),清代雍乾时期有名的八旗大官僚兼文士。他做两江总督不止一次,结合敦敏、敦诚等写赠曹雪芹的诗篇而考察,可以确定,尹继善罗致曹雪芹到南京(清代两江总督驻地在南京)做幕宾是乾隆二十四、五两年(一七五九-一七六〇)间的事情。这项重要资料,解决了不少疑问。例如,有很多记载提到了曹雪芹是“某府西宾”和“曾游南京”的这类意思,过去一直得不到确解和明证,现在知道这些传闻都是其来有自,不同凭空捏造(如林孝箕等弔曹雪芹诗有“依人左计红莲幕,托命穷途白木鑱”等句;胡寿萱(女)《红楼小启》亦有“雪芹巢幕侯门”等语)。
题记的后半,谈到曹雪芹的诗格,下了“铿锵隽永”四字的品目,是包举音节和韵味而说的。最后的“风流儒雅”,表面像是在说人的“气度风致”,实则也还是没有离开文学之事,因为这是暗用大诗人杜甫咏及宋玉时所说的“风流儒雅亦吾师”的句意,将曹雪芹比为宋玉一流的人物,并贴切对他表示“钦慕”的一层意思。(附带提一下,尹诗卷六有“幕府多才罕儔匹,儒雅风流谁第一”之句。)
原件为郑州河南省博物馆所藏。据博物馆追述此幅画像来历,系收自商邱一个售卖自存杂物的人,据售者称,是他旧年买得的,当时也不甚懂得有无价值,原件旧样收存,未曾加以变改,(与此像同时售与博物馆的,尚有碑帖一册,因画像夹置帖内,所以曾有原件是有很多“开”的册页这一传闻。)但方行先生确言他发现时是数十开册页,一色旧装,书画不一。
对于江苏松江的这位画家陆厚信,听说上海顾景炎曾根据史料为之撰一小传。肖像画家在彼时远远不如其他画家那样广泛为人称道,大抵不闻于世。画像出于陆笔,适足说明此项文物之真实可信,因为作伪欺人谋利的,总是要假冒大名气的画家,才能达到蒙蔽时人、取重当世的目的。所以,这是传世的最为可靠的一幅曹雪芹画像,画像本身并所附题识,俱甚宝贵。
关于曹雪芹这位作家的生平,我们所知极少;做幕的事实,说明了他何以有可能远游南京。尹继善和他熟识,又可以说明他有可能和尹氏诸子和女婿永璇(乾隆的第八子)有直接或间接的交往。永璇素性“放荡”,不循“正轨”,被指为患有“内病”,很为乾隆所不喜,严密监视他的行动。我认为,清人宋翔风等记载《红楼梦》是由于乾隆在某人处发现此书、注意索阅因而“删削不全”这一重要事态,就是指乾隆得知或看到永璇一类人在阅读这种“邪书”而大加注意,这就使得脂砚斋、曹雪芹在已经传出八于回书之后,再也无法往外续传了。这就是为什么小说原著只有八十回传世(不是七十九回,也不是八十一回,即并非偶然残损之故)的真正原因。
也曾有入致疑:曹雪芹出而为尹继善做幕,这不是和他的生平不相调和了吗?这需要对于幕府制度略有了解。清代幕府人员(俗称“师爷”者是),都由“白身”“布衣”或连举人都考不取的下层文士充任,他们的身份是宾师,招请者(俗称“东家”)须厚币敦聘,待以师礼,而绝不同于“上司下属”的僚属关系(清末张之洞废幕宾制,重用科举功名人为“文案”,性质始变)。因此,幕宾们虽然客观上还是为“东家”的政治利益服务,但他们并不属于官僚的范围。其次,“功名”得志的,大都是“空头”家(所以曹雪芹通过小说人物而骂他们:“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而做幕的却必须有真才实学。所以像曹雪芹,虽然只是个拔贡生,却比那些状元、翰林、进上高明得多。出而作事,给人做做“西宾”,并不算玷污了他的生平。这一点是应当加以说明的。
因此,本项文物所提供的资料,对了解曹雪芹及其作品的若干方面来说,都非常重要。
(自此以次五则,曾刊于《文物》一九七三年第二期,略有修订)
附雪芹小像辨
曹雪芹小像,已发现两幅,论者认为各有问题。本文试加考辨。
第一幅传是王冈所绘,流传已久。胡适在一九六一年发表文章,否认这幅画像是曹雪芹,毫无具体论证,只说那些画后的题诗不像是给曹雪芹的,而是乾隆时代另一不知姓什么的、字号叫“雪芹”的“翰林”的画像⑴。吴世昌先生曾撰文驳斥⑵。后又获见朱南铣先生所著《曹雪芹小像考释》一文,也倾向于肯定画像的可靠性。我本来同意吴、朱两位先生的看法。主要是因为:我们从来还没有听见过和曹雪芹恰好同时的(乃至先后的)人士当中竟又有一个字、号叫“雪芹”的,不管是“翰林”也好,还是其它等类的文人、官僚也好⑶。
后来,我转向于存疑的态度。因为,王冈是上海宝山刻印家王睿章之子,睿章号“雪岑”。其乾隆五年序刊本《醉爱居印赏》,即自署“雪岑老人”。那么是否存在着一个可能--即此像本系王冈或他人为王雪岑所作行乐图,而被讹传或徐改成为“雪芹”字样的?这一可能,不容不估计到。当然,也存在着另外的可疑点⑷。但在得见原件之前,无法作出确切判断。对此,目前不想遽下结论。
第二幅是陆厚信所绘,发现于郑州河南省博物馆。画家的题记上款是“雪芹先生”。但是也正由于所有题跋体例都不把人物的姓氏写进去,因此也有人疑心这个“雪芹先生”也不姓曹,而又是不知“姓甚名谁”的一位“雪芹先生”。
如此,则恰在乾隆三十年之前,同时出现了“三位”字、号叫“雪芹”的人,而其中两位留下了画像的恰好都不姓曹。--这事未免太奇巧了。
否定陆绘是曹雪芹的,其理由只是:在册叶中此画的对脸页有尹继善的两首题诗,而这两首诗在刊本《尹文端公诗集》卷九中题目是“题俞楚江照”。因此甚至有人得出结论说:所画乃是俞楚江“俞雪芹”,不是曹雪芹。
但是这种看法实在还可商榷。第一,据原件情况来判断,尹氏题诗和陆氏画像各居“对开叶”的左右扇,自成“单位”。裱成的对开叶,虽然相连,但照例为中间的折缝分隔,实成两幅,因此这种对开叶的两扇书画之间,不一定都有必然关系。所以不能把原件当作“一张纸”看待(一张纸,绝没有这样裱法折法),并认定尹诗即一定是题陆画的,因而也就还不能拿尹诗证明陆画者并非曹雪芹。
第二,尹诗说:“万里天空气泬寥,白门云树望中遥;风流谁似题诗客:坐对青山想六朝。”则足证尹氏原来所题的画幅,是有“云树”“青山”等景物为背景的画幅,而陆画却只是一个单人肖像,席地而坐,别无任何衬景。可见尹诗并非是为专题陆画而入册者甚明,二者实各不相涉。
第三,尹诗又云:“久住江城(刊本作‘金陵’)别亦难,秋风送我整归鞍;他时光景如相忆,好把新图一借看。”尤足证明原来所题的画幅是“江城”的“光景”为主,即南京风物为主,而绝不是一幅单人肖像。
第四,尹氏题诗中既言“新图”,则此图作画必不是旧日陈事,即距尹氏离开南京入都时必定很近。而陆厚信的题记提到尹氏时只云“尹公望山时督两江”,殊无一字表示或流露将别的语气。亦足见诗、画并非一事⑸。
第五,尹诗如真是为这里的图幅而专题的,那它起码要有“奉题某某先生小照”之类的上款。而册中的尹诗却只有秃秃的“望山尹继善”五字下款。又足证此处尹诗不过是为应求题册人的请求而随意写下的个人诗句。其所以写下这两首,揣度情理:一是因见雪芹画像而联想到自己另外题像的诗,题目略有关联;二是此两诗刚作不久,容易记起,故而随手落笔了。
第六,画家陆厚信的题记说:“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按尹继善号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按尹继善是满洲镶黄旗人,雍正进士,一生“一督云贵,三督川陕,四督两江”,最后入相,卒諡文端,是满洲旗人中的一位非常显贵者。而俞楚江,名瀚,绍兴人,布衣,幼孤,寄于舅氏,不见待,赘于岳家,后流落京师,由内务府金辉荐与尹继善(后卖药虎丘而亡)--其事迹备具于袁枚的《随园诗话》诗文之中。试想,这样的一位当时所谓“绍兴师爷”,半路被荐于尹氏门下,他怎么会和满洲显赫贵人有什么“通家之谊”呢?
和尹继善有通家之谊而又叫“雪芹”的,只有家世赫奕的内府旗人曹雪芹才对榫。
第七,据画家陆厚信说明,雪芹先生是“洪才河泻,逸藻云翔”,这种才华气度,和曹雪芹最为符合。袁枚在他的诗文中所描写的俞楚江,和他收录的俞氏作品,都不具备这种特色。因此这也绝不是对俞楚江的品题语⑹。
第八,俞瀚,字楚江,自有别号曰壶山渔者⑺。和袁枚熟识,袁枚屡次提到他,只称“楚江”,皆不言其竟有“雪芹”一号(沈大成、李斗,也绝不言俞号“雪芹”。);而且假使真有此号的话,那么袁枚在另一处提“雪芹公子”而且用它专指曹雪芹时,语气一定要有所不同了。--足证袁枚平生只知有一个姓曹的号“雪芹”的人,而并无两个⑻。因此我们很难得出有“俞雪芹”其人的结论。
综合起来看,此画绝不容被说成是俞瀚的像。
论证既然具如以上所列,曹雪芹又恰于乾隆二十四、五年间到过南京(时为两江总督之驻地),那么这幅小像不是曹雪芹,还有哪个?
此像原件笔者目见,题记中“雪芹”二字清楚完好,绝无涂改挖补的痕迹;“雪芹”的雪字,与下文“雪鸿”的雪字,丝毫不差。纸墨印色;也完全一致,并非古董行所谓“后落款”之类可比。特别是题记小文,词翰渊雅,笔致不凡,作伪之辈,岂能有此?问题尤其在于:曹雪芹这个名字之见重,不过是极晚近的事情;一位朋友说得好:你到古玩书画铺,问翁、刘、成、铁,他知道,你要提什么曹雪芹,他是膛目莫知所云的,在早岂能有人想到伪造他的画像?如果是“后落款”,三二十年以来的事,那墨都浮在纸上,笔划处都会“起毛”,入眼可知。
画像不是曹雪芹而讹传附会说是的,理应澄清是非、审辨真伪,不要“错认颜标作鲁公”。画像明明是曹雪芹,也不要以真当假,压良为贱;非把有关曹雪芹的宝贵文物斥为赝鼎不可,那诚然是不止失之交臂了。
(曾载香港《大公报》,一九六四·四·五,略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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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⑴胡适:《所谓“曹雪芹小像”的谜》。载《海外论坛》第二卷第一期。
⑵吴世昌,《论王冈绘曹雪芹小像》。载香港《大公报》一九六三·四·十九--二十二。
⑶就所知,彼时期翰林中只有一个号叫“芹村”的。皇族中永芹,号泮庵,南方画家莘开,字芹圃。皆无“雪芹”
之说。至万承风《思不辱斋全集》卷一则有“题皇三孙《幽篁独坐图》谨依自题原韵”一诗。万氏自乾隆五十三年(戊申)春初始入直上书房,集中屡见澄怀园直舍(即上书房皇子等读书所在地)以及皇六子、皇次孙、皇十一子、皇十七子等题目。则值得研究,因王冈所绘亦名“幽篡图”,且有皇八子永璇题句。但亦未闻有皇子皇孙号“雪芹”者。
⑷如,据传题诗人中有那穆齐礼,上款称“姻兄”,如然,则王雪岑恐不能与那穆齐礼为姻亲。又如,据传王冈下款是“旅云王冈写”五字,这也不像是子为父作的口气。但胡适说连王冈下款也是后添。凡此之类,非待目验原件,何由措语?
⑸读者宋谋瑒先生投函,同意此画确系曹像,并谓尹诗即题曹像,与俞无涉,解“秋风送我整归鞍”句为作诗者代拟受题者行将别去的语式。意见很新。志此备考。
⑹张中行先生惠函,于此点恰为不谋而合,以为俞诗绝无此种特色。
⑺张中行先生见示袁枚旧砚俞瀚书铭拓本,其下款即云:“乾隆乙酉随园居士袁枚铭。壶山渔者俞瀚书。”俞氏诗集亦名《壶山诗钞》。关于俞瀚,可看沈大成《学福斋集》卷三《俞楚江壶山诗钞序》;卷十四《俞楚江看梅诗跋》;卷二十《哭俞楚江文》;卷十四《亡友俞楚江金陵怀古诗跋》。又袁枚《小仓山房外集》卷三《俞楚江诗序》;《随园诗话》卷十三有关俞氏一则并散见他处零文;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二有关俞氏一则。偌多文献,并无所谓“俞雪芹”之说,其事尚得谓为“挂漏”失载乎?
⑻《随园诗话》卷十六:“……访之,乃织造成公之子啸岩所作,名延福。有才如此,可与雪芹公子前后辉映。--雪芹者,曹练亭织造之嗣君也。”吴世昌先生惠函,以为下文有“曹”字,故上文当省姓氏。拙见;若然则何不言“……可与曹雪芹公子前后辉映。曹雪芹者,练亭织造之嗣君也”?开口径称“雪芹公子”,恐非上下文关照省略之故可以为解。
〔附录〕
“此事的直接关系人沈同志,年已五十馀,他自小在扬州读书,原籍和先人世居瓜州镇。前一两年内他曾和至好友人谈述过:他家曾保有祖先世传珍藏的《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当年手画的《天官图》一幅,确为真迹。来历是这样:据他祖父上代累世口传,乾隆某年,曹雪芹因事从北京南下到南京去,取道扬镇大路,某天经过瓜川,因天气突变,封了江(慰按:即扬镇间的长江渡口封闭停航,此系解放前还常有之事),当时系因风雨、还是因大雪或天寒冰冻,已并不清楚〔汝昌按,后函说明是在秋天〕。曹被阻于北岸,不能渡江,因而需留在瓜州旗上。其时沈家系当地‘大姓’,就慕名邀请他到家食宿,热情款待,视若上宾,曹因此逗留在瓜州一个多月,宾主感情融治。‘开江’后,曹就南下镇江转往南京去了。以后未再来过。临走前曹因感谢主人好客之情,无以为赠(身无财物,主人也断不肯受酬),就手运当时人家通见习挂的‘天官图’一幅留为纪念。沈家精为装裱,视如瓌宝,世代关照后人妥善珍藏。迁居镇江以后,一直保存完好。沈同志不但幼年亲闻此事,习见此画,到他‘当家’后还不时取出赏鉴。后来迷失。沈家现仍居镇江。”
按右系读者江慰庐先生惠函所提供的一个传闻,据最后来函,纠正初说,谓实系雪芹事毕而北返之事,画上有“雪鸿轩”印文。对于曹雪芹曾经南游可作为一种参考材料。因节引以供研讨。
或疑雪芹不会去学“钱榖刑名”,如何会为人做幕宾,管“案赎”?不知清代大官幕中,诗文酬应,俱赖捉刀,画客琴师,皆在其列,“案牍”云者,不过泛言“公事”,无足异也。关于陆绘,画家谢稚柳先生以为真像可信,谓其折幅亦不能以“一张纸”论。郭若愚等诸位先生并为指出,诗集、画集中题跋主名常见错乱,例不胜举,不能执此以驳实物。按尹集正是他身后由毕沅、严长明编刊的,本非自订之本。至于王绘,据传题跋者陈兆崙等十人,其大多数是上书房诸师傅,雪芹如作小照,何以找这些“翰林公”题诗,岂不令人诧异?又闻谢稚柳先生所见的王绘,原是一立幅,题跋皆在四围边绫,此与陶心如语正合(附云并未题明为雪芹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