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惟人心为最坏。他的坏处,就在不知足三个字。在金钱上面看得尤其厉害。有整百银子的人,他就要想整千。有整千银子的人,又要想着整万。到了整万他的希望更大了。不是几十万几百万,也就不能满他们的欲壑。列位不信,请看那大军阀、大政党,一旦登台,谁人不掳得几十万几百万。到了这时,他们又不得不植党争权,谋占地位。因为势力不坚厚,如何能保得住这许多财产。所以不得财产的时候,用尽心机去谋财产。得了之后,又要用尽心机去保全他。按到实在,财产二字,实在不是个好名词。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这又何苦来呢!还有一班商人,从前赚几千块钱,已经是不容易,现在的希望,动着又是几十万,还不能满足欲望。试看那在交易所里面占重要位置的,谁又不是最有面子的人物呢。近来又每况愈下了。那类似赌博的奖券,不知有几十种,大街小巷,大店小摊,没有一处没有他的踪迹。每期开奖,除开发奖金外,盈余的总是几万,谁说他不是坐地分赃呢。那购奖票的人,拿着自己血汗,赚出来的钱,拼命的送进去,不知那中大奖的,都要几万个人里首去选一个,比前清中个状元,还要难上几倍。就是着了,在现在的时候,土匪蜂起,盗贼横行,也不容你拿着这种银子,安稳过日子,这种人是不是又是迷信金钱自讨苦吃的一类呢。
列位,在下所说的,在表面看起来,原是和本书无关。不过本回书中,却有一人,因为迷信金钱,险些儿丧了性命,在下乘此机会,就将金钱是一种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上的人何苦要拼着性命去殉那金钱的意思,来普劝世人,也是在下的一番苦心,还要求列位原谅哩。闲言少说,书归正传。那《广陵潮》全部书中人物,已经归结、一大半了。如今却想起一个人来,就是云麟的岳父柳克堂。他平常的吝啬,真是爱钱如命。从前书中已经表明,不必在下再说。他一世经商,省吃俭用,到也积储了不少。无如他的心里,终究是个不知足,以为这种银子,靠那生意上一笔一笔的拿进来,究属有限,必须要想个方法,使他整千整万,如水似的流进来,才快我的心意。但是这样子的钱,从哪里去赚呢?想做强盗是要犯法的。想做投机事业,见人失败的很多,如何还敢去做。但是他年纪虽老,雄心仍旧不死。这一天走出门去,却巧看见一家奖券店,营业非常热闹,什么慈善券呀,东方券呀,俄侨券呀,都写在大红的漆牌上,不知有几十块,旁边还有一块黏着红纸,写着很大的字道:“游民券明天开奖。”
柳克堂笑道:“买奖券是容易,中奖券可烦难哩。还有一种滑头奖券,那券实在不曾卖完,到开奖的时候,把招牌一收,凭你外面怎样吵,他只一溜,你们怎样奈何他。我们扬州,奖券卖的时候许多了,哪一个中过头奖呢,我想买奖券的人真笨哩。”正在想着,那知眼光望上一转,又见一块牌上面写着“头奖志喜”,心里一惊说:“果真有头奖中的吗?我的主意真错了。”又见写着“彩衣街朱君得二条,计洋六千元。柳巷李君得二条,计洋六千元。”他又想道:“得奖的人连地址都有,一定不会错的。”见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就走过去问道:“这游民券要卖几块钱一张?头奖能得几元?”那人回说是五块钱一张,头奖五万元。柳克堂听了,惊得直跳起来说:“这不是一本万利吗!”也不顾那人,就忙忙的回到店里,从衣袋内拿出钥匙来,向钱柜里拿出五块钱,就出去了。店里的伙计,私下议论说:“我们老板出门,从来不带一文的,今日忽然拿出五块钱去,这真是千古奇事哩。”话未说完,柳克堂又匆匆的走回来,见钥匙尚在桌上,忙再开了钱柜,把刚才所拿的五块钱,收了进去,坐了怔怔的出神。等了半天,又开了钱柜,拿了五块钱,又拿了四角小洋,把钥匙收在袋里,向店里各人四下里望了一眼,又兴冲冲的出门去了。
这一转回间,柳克堂心里,不知起了多少思潮,正如吊桶落在井里,七上八落。原来柳克堂第一次出门,是为利欲心冲动,一心注意在五万块钱。等到走入奖券店里,要想去买,伸手向袋里一摸,觉得沉沉的,拿将出来,向他一望,觉着这滴溜滚圆精光雪亮的银圆,中间都含有丝丝的血液,心里想着我若拿这五块钱去送给他,拿着了一张券,如果着呢,果然是一本万利。不着呢,岂不白丢了五块钱。这五块钱,我搁在钱柜子里,有时拿出来叮叮的敲着看着,都是好玩哩。就将五块钱仍旧收入衣袋里,匆匆的走回店里。
但是他虽则有了这番觉悟,那发财的心思,终究不死。坐在那里盘算着,如果得着五万块钱,什么做衣裳哩,造房子哩,一笔一笔的算着,忽然又记起今年大正月里,曾经化过二十文,叫瞎子先生代我算个命,说是今年准发大财,这不是应在奖券上吗。但是五块钱的出账,究竟非同小可,必须求个人指导指导。从前还有何其甫可以和他商量,现在他已死了,又和谁去商量呢?忽的自己又拍着掌说:“不好不好,这买奖券的事,怎样好和他人说出,万一中了头奖,我尚没有知道,别人比我要先知道哩,还不如去问问菩萨,求个签语,看他怎样说法。
我们扬州旗杆巷里的灵土地,很是有名,我何妨先去找他。就定了定神,再拿了钱购了香烛,赶到灵土地庙,只见烧香的人很多,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挨进身去把香烛点着了,然后跪下去磕了几个头,默默的祷告说:“我柳克堂一生安分,只知赚钱进来,不知用钱出去,并不为非作歹,如今没有别的希望,只想发注大财,后半世快活快活。现在要想去购一张奖券,总求神灵默佑,把我奖券上所有的号码的子儿,一个一个从摇筒里漏将出来,却好是个头奖,我必要来竖旗杆酬谢神明。”说了,又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向神龛上取了签筒,又跪在拜垫上,双手持着,摇个不住,那知摇了半天,这签总躲在筒子里,怕走出来被人捉去。正在纳闷,好容易又摇了半天,才听见叟的一声,一根签从签筒里出来了,半支像是灵土地代他抽出来的一般,把柳克堂吓了一跳,格外虔虔诚诚的捧着签筒乱摇,又摇了半天,那抽出了半根的这支签,才从筒里跳将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拜垫的当中。
柳克堂就恭恭敬敬的拾了起来,将签筒仍旧搁在神龛上,拿了签走到道士守着的柜台上,身边摸出了两个铜子,连同这支签,交给道士手里去购签票。那道士拿了签向架子上对着,拿了一张交了出来。柳克堂接了,向签上一看,见上面写着第六十四签大吉。又念着诗句道:“福禄凭天赐,财源应手来。”念到这两句,就笑起来说:“土地真灵,竟和看见我的心思一样,财源应手而来,岂非奖券一购就得吗。”又读下两句道:“分明春渐转,珠玉土中埋。”说上一句是说我得了头奖,则时运转好,老福愈增了。只有下一句,珠玉土中埋,怎样讲呢?想了半天,说不错,我听见瞎子先生说,什么土生金,土里既然会生金子,又拿了金子去买珠玉。这不是珠玉土中埋吗。这签语再灵没有,就收了签诗,别了灵土地,出了旗杆巷,走到辕门桥,踱进奖券店,才看见招牌上写着大运来三字。内里有个伙友像是认识他的,忙上前来招呼。柳克堂就叫他拿出一搭票子来,见是游民券,就拣了一张,号码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他就拿这一二六一七的数目,加起来,零数是个七,他很欢喜,就拿五块钱出来,交给伙友,拿着票子要走。那店伙问道:“老板你贵姓是柳呀?”柳克堂对他瞪了一眼说:“你知道吗,我却姓杨。”
店伙听了,对他微微的一笑。原来柳克堂虽则自己不买彩票,常听人说彩票的号码,很有讲究譬如把号码上的字一个一个加拢来,是个十数,就和打牌九似的,得了个十,怎样会盈,最好是几个字号码字凑拢来是七,那就是巧数了,十拿九稳,可以中个大奖。所以柳克堂却巧拣了一张七数的奖券,就和头奖稳稳的拿在手里一样。走出奖券店来,一想说这张奖券,买将来却非同小可,虽得了灵土地的许可,那财神菩萨的道理,我却没有到过。经不起财神菩萨说,财是我管的,你到灵土地庙里去烧香,不到我财神殿里来拜佛,他们俩吃起醋来,只要开奖的时候,在号码子上拨得一拨,那不是仍晦气了我。不得已而,又到香烛店里去买了一对蜡烛和香,回到自己店里,向财神堂前,点起香烛,又虔虔诚诚的磕头,默祷了一回。趁店里伙友不看见的时候,把张彩票紧紧的压在财神菩萨神座下面。哪知伙友见他这样古怪情形,暗暗在那里笑哩。等他走了之后,就把这张奖券,替他移到财神堂的后面。这一夜他却非常快活,吃夜饭的时候,就命学生拿了一百文到酒店里去打膏粱,和几十伙计,共饮一杯,算是替他预贺中奖的意思。吃得醉薰薰的,就去睡了。正睡得安甜适意,忽见有个人走进来,向他拱拱手说:“老板恭喜了。”
柳克堂忙立起身来,向那人一看,却并不认识,连忙回礼不叠,说:“不知老兄从何而来?兄弟的喜事又从何而起?”那人忙说:“原来老板尚未得知,所以兄弟特来报喜。就是你老板的鸿福,那奖券总局里的主任,和你老板真要好,在千人万人里面,人人看不中意,偏偏看中了你老板,取了一个头奖。”柳克堂听了,跳起来道:“果真中了头奖吗?”那人笑说:“怎么不真。”身边就摸出一张抄录的号码来,给他看,说:“这不是头奖吗!”柳克堂一看,果然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心想我柳克堂果然老运亨通,到晚年来,还有这许多银子进款。只见那人说:“老板这号码果真不错吗?”柳克堂道:“不错不错。”那人道:“这是老板天大喜事,我来一趟,也是有点功劳,请你老板赐点赏号。”
柳克堂听了嗤的一笑说:“老兄这你就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喜事,这奖券也是我命里应该中的,不然我也犯不着去买呀。你老兄若不信,请想那奖券局子里为什么不取中老兄,偏偏取中我呢,可见得这是我的福分,就是你老兄不来报信,我也是要中的,我又何必要老兄来报喜,又为甚么要把钱赏给老兄呢?”那人道:“不是这样讲,老板如今是大富的人了,一个人这怕没有钱,累得社会上的人,大半都看不起他。一旦有整千整百的银子,捏在手里,那社会上的事,件件都要送到老板手里。人人都要听老板的指挥,老板岂不是富而且贵的人了,谁人不来奉承。我来报你老板的喜信,就是奉承之一,原是要想得点彩头哩。你老板何苦吝惜这区区,不拿出些钱来大家欢喜欢喜呢?”
柳克堂道:“你说奉承,却是你来奉承我,并不是我叫你来奉承。倘若知道我中了奖券,人人都来奉承我,说是要得点彩头,我都应承他们一个一个的支给起来,这不是我中头奖,竟是你们中头奖哩。”那人听了柳克堂一片刻薄言语,不觉怒气冲天,顿时放下脸来,圆睁着两眼说:“你真是个癞狗皮,我今天偏要抽你的癞狗筋,看你这头奖的钱,自己用得着用不着。”说罢,一只手挽着一把牛耳尖刀,一只手抓着柳克堂的胸脯,就把刀向他胸口头刺来。柳克堂想逃逃不脱,想挣挣不了,闭了眼睛,口里大叫一声,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张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龚氏听了,忙喊着问他,他才将买头奖的事说出来。龚氏笑道:“买奖券的人多着呢,总没有像你这般认真。你说买奖券必定要中头奖,你要知道头奖这有一个呢。既知道是你的,别人又何苦来买奖券。别人不买,你虽则得了头奖,又有什么用处呢?”
柳克堂心里怪着龚氏打断他的高兴,但也没有话驳他,也就默默无言。他这一夜却没有好生睡着。到了天明照常起来,只盼望光阴走得快些。哪知这光阴偏偏和他作对,按部就班,不肯通融一下。柳克堂这天,在店里两只眼睛只望着那时辰钟上,好容易八下钟九下钟的过去,直到了午刻,忙催着吃饭。事毕之后,就匆匆的跑到大运来奖券店门口,专候电报。哪知去得时候太早,又不好走进去问,只在门口数街上的石板,等到三点钟后,看见有个伙友拿着一支醮着白粉的笔,到朱红漆板上来书号码,却不是他买的这张券上的号码,心里一急,仔细看过去,原来是五奖。于是接二连三的号码写出来,写到头奖,果然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喜得柳克堂三脚两步奔回店中,趴到财神堂前,伸手去摸那张奖券。那知一摸一个空,奖券已经不知去向。几乎从凳上跌将下来,幸亏这财神堂是临空的,神堂一动,那张票子落下来了,才得放心。起先柳克堂原想把这事瞒着众人,闹了这场笑话,就无人不知,和他有一面之缘的,都轰着和他借贷。那知他老着面皮,一毛不拔,大家都有点气他不过,这事竟被他的贤媳明似珠所闻,忙赶来和柳春商议。原来柳春在外面租房子住着,名虽夫妇,实则已经脱离关系。明似珠持着自己才色,终日在外游荡。初时还结识些上等人物,到后来大家见她淫荡的不成模样,都远而避之。这时明似珠的下流习惯已成,不能收束,竟至和一般匪人交结起来。柳春虽则明知,但是也无可如何。到深悔从前过于维新,忤逆了父母,现在弄得有家难归。虽则母亲尚有顾惜的心,总恨前一次回家要钱,手段太辣,竟和他吃起官司来。正在懊恼,忽见明似珠走将进来,向柳春道:“恭喜你哩,你已成了一个小财主了。”
柳春哭丧着脸道:“你还说谁人做财主呢?”明似珠道:“原来你是洞里的鳖,谁不知你父亲得了头奖。在旁人尚且要分润分润,何况你是他的儿子,又没有三兄两弟,他死了,遗下来的还是都是你的。你得了消息,也该回到家里去走走。”柳春道:“我怕不知道,没有你从前做得这般决绝,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明似珠向柳春脸上重重的啐了一口说:“照你这样说,都是我害你的了。我自从嫁了你,你几时丰丰富富的供养我一餐。到东是我提挈你,到西也是我提挈你。近几年来,还拿着我的脸蛋儿和身体赚来的钱,也养着你。亏你是个男子汉,专靠着女人。自己滴滴亲亲的父亲,已经发了财,还不知道去掏摸掏摸,你还活着做什么来。”
柳春被他一顿臭骂,弄得哑口无言,自思我一个人走回去,求着母亲,总还可以转圜,如带着她同去,必定是闭之门外了,到反而没趣。勉强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一同回去,反多障碍,不如我先回去看看风色。”明似珠道:“你放心些,我再不愿入你们的牢笼了。我要他的钱不要说三千五千,就是三万五万,他也不敢不答应。我老实和你讲,以后我和你各走各的路,我拿的钱是我的,你赚的钱是你的,好在我和你结婚的时候,也没有一种正式的结合,现在也不必办那正式离婚的手续。不过对于你那老子,我却不容易放过。你和他讲,请他留心点,不要落在我的手里。”柳春笑道:“也不过和前回的事一样罢了。”
原来明似珠因柳春无用,要弄柳克堂的钱,把他夹在里面,反而碍手碍脚,因此先打发了他去,原是另有一个作用。且说柳春被明似珠逼着,不能再行勾留,只得蹩回家来。这次既没有明似珠相助,自然没有和从前一样的威风。到了店里,柳克堂正坐在帐桌上,看见柳春回来,已知道他的来意,忙把眼镜一下,说:“请问老兄,进来找谁?”到把柳春的口按住,说不下去。那店里伙友,只嗤嗤的笑。就听见柳春缓缓的叫了一声父亲,柳春堂忙说:“老兄你要取笑,小弟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儿子,如何有人喊我父亲,想老兄或者记性不佳,遂认他人做了父母,可是我却清清楚楚,从不曾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别样可以冒名,这儿子如何可以冒认得的。”说着就将两只手伸开,拦住说:“老兄或者到别处去认认看,此地却非老兄家里。”说得柳春脸上一红一白,要想软求呢,当着许多伙友,自己也是不能下脸的人,底下到有些说不下去,只得慢慢的蹩出门去。还是一个老伙友看不过,忙立起来说:“老板,现在也要看破些儿。既然小老板回来,也须问个来意。”
柳克堂愣着眼对那伙友道:“这是我们家事,请你不必干预。他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无非什么珠哩玉哩,指使了来看,想我的钱罢哩。”说着,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养了一个儿子,不肖到也罢了,偏偏会碰到这样一个儿媳妇,怎样对付她,不如弃了干净。”说得那老伙友讨了个没趣,默默无言。但是柳克堂虽则爱钱如命,如今既得了大宗款项,那天伦之乐,人人心里都要想到的,他自己想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看看人家都是热烘烘地的,有儿子有孙子,独自己和着龚氏,到老还是坐起一对,睡着一双,心里也时常伤感。今见柳春回来,实在忆及那年诬谄他吃官司的事,恨极了,硬着头皮回他出去。那柳春走出门来,懊悔已极,说:“这真是无家可归哩。”
想了半天,只得到云麟家里找柳氏。那柳氏和柳春虽系骨肉,已经有许多年不通音问。却巧这天云麟又不在家,自然只得请进来相见。寒暄之后,柳春便将和明似珠脱离及回家出来的话说了一遍,柳氏道:“这事你从前却也闹得太不像了,没有吃官司的这件事,大家还可进言,你看这事也难怪他老人家要生气哩。我是一个没脚蟹,之难以说话,你且在这里等趾青回来,大家商量商量,或者有点计划,也未可知。”
柳春只得答应。不一时,云麟回家,见了柳春,知道他无事不来,此来必有原因。大家招呼过了,柳氏就将柳春的话转述一番。云麟笑道:“说起这位明小姐真正太不堪了,自从回到扬州,已不知闹了多少笑话。也亏你还负着这夫妻的名义,如今她愿和你离开,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不过你也要得着她一种凭据,方才没有后患。至于岳父那边,暂时不必谈起。须先向岳母那边疏通起来,只要不和明小姐同住,大约还做得成功的。现在第一要着,须先和你那尊夫人办脱离关系的条件,不然她为什么迟不讲,早不讲,偏偏知道你家里中了头奖,就来和你脱离关系。并不是我先说句不顺利的话,恐怕她还有什么诡计哩。”
柳氏道:“像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不可不防呢。”柳春道:“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总怪我少年时候,一点学问也没有,这学了些新学家的口头禅,才会和这冤家遇合。我没有他,也不至于到这地步。不过今天回去,和他交涉,才有点麻烦哩。”云麟道:“这也有个说法。我料他竭力劝你回去,并和你脱离关系,一定另有用意。你只说父亲逼着要你和她脱离关系的凭据,拿到了方肯收留,他必不至于十分留难。”柳春道:“且这样办去再说。”又坐了一会,就兴辞回去。云麟和柳氏又商量了一会替他到龚氏面前说的话。且说柳春走将回去,明似珠却还在家里,见他来,瞪着说:“你又到这里做甚?”柳春道:“这件事只有你和他去闹哩。”
明似珠道:“我肯当面去闹,到便宜这老牛。我也不瞒你,我叫你回去,原是为着你平日对我还恭恭敬敬的,所以不愿害你,哪知你这样没用。”柳春想:“果然有这话,可知云趾青的见解比我高些。”就说:“你还说我没用,我不家去也是为着你,我和你多年,虽则经过许多风流,也从没有离开。如今老的说要和你离了婚,他才肯收留我,我如何肯离了你。”明似珠道:“我不和你说来,我已经和你脱离关系哩。”柳春道:“我何尝不说,他说没有凭据,如何肯相信。”明似珠道:“难道还要我的凭据不成?”柳春道:“怎的不是。”明似珠道:“这很容易。”
走近妆台边,拿出一张纸来,写着:“明似珠和柳春即日脱离夫妇关系”,下署着姓名年月日,交与柳春,这一天,柳春仍在似珠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拿了明似珠写的笔据,跑到云麟家里来。这时云麟等尚未起床,等了好久,才见云麟出来。柳春将昨夜和明似珠的交涉一一说了,云麟道:“果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回去之后,还该留心着哩。”柳春道:“现在我已脱了他的束缚了,如有什么意外事情来,都是我去抵挡,决不叫老人家吃亏就是了。”云麟道:“这也说得是。”并说:“你将这张笔据,交与你姊姊,让她带回去,也可以做个说话的见证。”柳春忙取出来递了过去。云麟说:“我着他们拿早点出来,你且在这里,或者我的书房里坐坐,等你姊姊去了回来,看是怎样说法,再定行止,不然,恐怕还要我亲自去走一趟哩。”柳春忙作了一揖,说:“全仗大力。”
云麟就进去了。等柳氏起来,盥洗好了,吃了早饭,雇了一乘轿子,坐了回家。这里柳春眼巴巴的望着,连午饭也无心吃了。云麟见他这种情形,也觉可怜,就陪着谈谈闲话。直至傍晚,柳氏才从娘家回来,进去见了秦氏老太太再出来和柳春相见。云麟笑道:“好一个钦赐外交大臣,去了这么一天,害人家望眼欲穿,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哩。”柳氏道:“凡事预则立,欲速则不达。此事岂易言哉。”云麟道:“罢罢,不要再搬出一车子的书了,赶快将这事从头至尾说说罢。”
柳氏道:“父亲面前,竟一句话插不进去,口口声声说我没有这个儿子。后来只得疏通母亲,说兄弟做人,实在尚无大坏,因心地过于老实,所以一出来就迷信了什么新学,和父母都是平等,其实在那文化初开通的时候,不就是他,还有那第一等大名鼎鼎的人物,还逼着他四五十岁的娘上学堂哩。这事也还可恕,不过后头专相信了这姓明的女子,回家要钱,做出不成人的事来,面子上固属可恼,暗地里仍旧受人挟制,并不是自己的作为。现在既然和姓明的离了婚,他一个人回家,必定没有什么大碍。好歹是你老人家的儿子,又何苦一定不收留呢。母亲被我说不过,说这得和父亲商量,我们已经这大的年纪了,回顾后头,还空空似的。春儿果然不好,但是我们如果不止一个儿子,我也随他去了。无如你我总只有他一个,这顾流荡在外,也不是事。现在是他自己想到回来,又是一个人了,我们何妨试他一试,如果好呢,就叫他住在这里。倘再不好,仍旧赶他出去,也不迟。父亲听到只有他一个儿子几句话,也不觉老泪横流,立起身来,把脚一蹬,说:“随你们罢。就出去了,这事已经可算成功。在我看起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此后也该收收心了。”
柳春道:“我知道了,这次回去,不但安分,还要代父亲做些事业哩。”云麟说:“今天已经迟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罢。”柳春见云麟肯和他同去,心里甚是欢喜,就在云家住了一夜。到了次日,云麟就送他回家去了。从此柳春就在店里帮同父亲照料,过了许多时候,忽然邮政局里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克堂先生大鉴:上期游民券头奖,知系先生得彩,财气临门,恭喜恭喜。现在大本营因缺少军饷,正在筹款,乞借银元三万元,以资应用。一俟本军功成之后,定有重酬。如有顽抗不从,当有相当手段对付,毋自后悔。款寄上海某某,下署民军大本营主任谨启字样。柳春堂看了这封信,笑起来说:“现在的事,愈闹愈奇了。一面不识的人,都要来借钱,信上还写得硬硬的,看他有什么手段,我这是不睬,看他怎样。”
柳春见了,心里暗暗着急说:“这必定明似珠他们的事发作了。”要想说明,又恐他老子惹起疑心,到反为不美,只得藏在心里,看有什么变动,再行设法。哪知过了七八日后,又接到上海一封信说:“我前回寄你一信,你竟音信全无,现在限你将三万元于五日以内汇到上海某处,尚可宽宥,倘若逾期。当即派实行委员,亲赴扬州,实行处置,并请尝卫生丸滋味了。”柳春堂看了,已将胡子翘得高高的,将信一搁说:这是怎么说起,他这信竟是强盗写来的,硬和我要钱,我吃颗把卫生丸有什么稀罕,你要想我的钱,却万万不能。柳春和老子面前说不进话,只得走进来私下和他娘说。龚氏听了,非常着急,说:“好儿子,你既知道这事要紧,还有没有法子可想呢?”
柳春道:“他的信虽则从上海寄来,但是这一班人却随处皆有,正不必由上海派来。别的不打紧,只要他们到来抢劫一次,已经受累不浅,还由得你肯不肯拿出银子来呢。为今之计,只有请父亲把家里所存的现洋,都拿出去存在银行或钱庄里,既可生点利息,又可免了危险。父亲自己把店里的货色盘点盘点,自己常在里面坐坐,不要出去,如若有事,我去抵挡,究竟我年纪轻,手头也还来得,不至白吃了人家的亏。龚氏听了柳春的话,很为有理,因说:“你且在外面走走,你老子我自来劝他。”
晚上柳克堂进来,龚氏就将柳春的话说了,又劝了一番。柳克堂说:“这种都是小孩子见识,像我们住在扬州市面上,虽有强盗,那个敢到这里来抢劫呢。你放心,我倒要看看这三头六臂的强盗哩。”过了好多天,一日傍晚,柳克堂、柳春都在店里,只见外面走进五六个人来。首先一人像是和柳克堂认识一般,向他拱一拱手,说:“老板借一步说话。”拉着柳克堂就走。柳春见事不像,忙跑上去用手向中间一隔,将这人隔开,意思是叫柳克堂赶紧向后面逃走,这里几个人拿着手枪,向着两个伙友,几个向账台里搜钱,还有几个要想直冲进去。哪知柳春究竟从小学过体操,手头尚有几斤力气,隔开拉他父亲的那人外,一面就站在走到内室里去的总路口挡住,忽听轰的一声,一手抢往里打来。柳春眼快,望下一避,那枪子望头顶上飞过去了。两个强盗,又赶上来轰轰的两手枪,柳春左手就着了一枪,但是还想和他对敌。说时迟,那时快,街上的行人听见里面枪声,忙喊起来,一时警笛乱鸣,人声四起。警察哩,警备备队哩,一齐赶将拢来,几个强盗哪里还敢逗留,纷纷逃避。等到警察进来查问,强盗已不知去向。店里的银钱,因收拾的早,抢去不多,惟打伤柳春一人,当即送往医院救治。
柳克堂看见儿子为救着自己受伤,心里已觉不安。龚氏尤其着急,赶到医院去探望。幸亏伤在手臂,弹子取出,到也不甚重要。柳春对龚氏道:“我这次出力,虽则吃了点苦,也可稍释前愆。况且杀敌是我们青年应有的责任,母亲请放心罢。”柳氏父子,因此到也亲密了许多。扬州城里,因为闹的这件案子,是破天荒第一遭。曹知事责任攸关,得知此事,大为愤怒,连夜严饬警备队、巡警和县署通班侦探差役,各处严查,务获究办,一面重悬赏格,专待有功。果然重赏之下,自有勇夫。三四日内,城里城外,获到强盗二名,由县严讯招出了许多同党姓名。随又派人缉捕,居然一网而荆其中有多年积匪,有江湖水寇,都是犯案累累的人物。那些宵小,经此一番严办,大家都吓得惊心吊胆。哪知细查起来,内中却走了两个重要人物,就是常老二和明似珠。原来明似珠和匪人交接,已经好久,只有常老二和她最为亲密。因知柳克堂着了头奖,要想大大的敲他一宗竹杠。无巧不巧的,那饶三已在上海做了党中首领,大家商量好了,嘱饶三先寄函来恐吓。柳克堂一概不应,只得纠众前来抢劫,不在深夜,因为容易出城。不知这一来,却好了一个柳春,从此骨肉团圆,却苦了一个明似珠,自此失踪堕落在匪人之手,正应着灵土地后两句签语,分明春渐转,是说分离了明似珠,柳春才有回头的日子。又说珠玉土中埋,就是似珠后半世竟埋没在土匪中间。列位想这土地灵也不灵。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