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事到迷时真亦梦,人当醒处梦皆真。
莫言疑鬼因生鬼,道是无神却有神。
话说梁生到了长安,入朝见驾谢恩。天子深加慰劳,赐宴于便殿。宴毕,梁生叩辞天子道:“逆珰杨复恭家首人赖本初,并奸徒时伯喜等一干人犯,俱未经分别定罪,今卿既兼理刑部之事,可即会同将军薛尚武审究明白,拟罪奏闻。”梁生领旨出朝,即赴礼刑二部衙门到任。在京文武大小官员俱来相见称贺。薛尚武也来拜望。此时,钟爱已往郧襄赴任去了,不及候梁生到来参拜,即恳薛尚武代为致意。当下梁生延请尚武入内宅,讲礼叙坐。尚武称赞梁生剿灭杨守亮的智谋,梁生也称赞他擒拿杨复恭的权略。因说道:“适奉圣谕,命我会同表兄审问赖本初一案。我闻本初因局骗栾云事露,故把复恭反情出首。我想他既与栾云同附复恭,如何又是他局骗?又是他首告?”尚武道:“总是赖本初这厮奸险叵测,罪不容诛。闻他昔日曾与时伯喜、贾二、魏七设局哄骗栾云,吓诈多金。后来贾二、魏七不知杨栋、杨梓即栾、赖两人,复假妆二杨,在外招摇,被杨复恭家人缉知,报与复恭拿住,至内相府审问。栾云认得二人即昔日骗他的棍徒,因而拷讯出赖本初、时伯喜同谋的情弊。伯喜已被栾云锁禁,本初着了急,故把杨复恭的反书草稿,到我衙门里来首告,指望借此免祸。我正恼恨他,当时被我捆打了一顿。你道这厮可不奸险么?”梁生听说,不胜嗟叹。尚武叙话了半晌,起身告别。 次日,即治酒私第,为梁生接风。饮宴间,梁生询知尚武还未续弦,因说道:“看有好姻事,小弟当为作伐。”又自述梦兰路闻刺客杀人,避入刘家,因得聘娶梦蕙的事。尚武拱手称贺道:“贤弟昔年艰于择配,不意今日佳配不一而足,可喜可羡。”因问:“这杀人的刺客,可晓得他的踪迹否?”梁生道:“正为不知刺客踪迹,连那被杀的女子也不知是谁。我疑这刺客必是杨复恭所使。”尚武道:“若是杨复恭所使,明日只问赖本初便知端的了。”当晚宴罢,梁生辞别,约定尚武来日到刑部堂会审赖本初等一干人犯,不在话下。且说赖本初自与时伯喜、贾二、魏七一齐下狱,受苦异常。这魏七熬禁不起,先自见阎罗去了。本初闷坐狱中,好生难过。又想:“妻子莹波,在路上不知平安否?他是乖觉的,于路随机应变,料无他虞。”又想道:“他若闻得我监禁在此,或者潜回京来看顾我,也未可知。”正想念间,早有两个家人到狱门首来报信,备说莹波途中被刺,槁葬驿旁之事。本初吃了一惊,欷歔涕泣,暗自懊恨道:“我本替杨复恭造谋,要害梁用之的夫人,谁想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却不是自算计了自?”辗转思量,怨悔无及。过了几时,忽闻朝廷钦召梁状元回京,兼理礼刑二部事。本初听了这消息,吃惊不小,跌足道:“如今不好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久已该定罪处决,只因刑部缺官,未经审结,故得苟延残喘。我还指望新官来审录,或者念我出首在先,从轻问拟。今不想恰遇梁家这个冤对来做了刑部,我在他面上积恶已深,他怎肯轻轻放我?”正是:
只因恩处将仇报,今日冤家狭路逢。
本初正惊慌不了,忽又闻说,朝廷命梁状元会同了薛将军公审他这一案。本初愈加着急道:“这一发不好了,梁家这对头结怨已深,他却还是个忠厚人,前在教场点选军马之时,柳丞相要杀我,到亏他劝免了。今我这一案,若单是他一个审问我,拼熬他一顿夹打,或者看我哀求不过,还肯略略念些亲情,未必即置重典。薛家这对头,他好不狠辣,前日,我好端端去出首,被他平白地打得个半死,今番又撞在他手里,这条性命断然要送了。”又想:“我若受刑而死,身首异处,反不如魏七先死于狱,到得个全尸了。”想到痛苦处,不觉泪如雨下。等到晚间,意欲寻个自尽,争奈那些狱卒,因他是奉旨候审的钦犯,又且梁状元与薛将军即日要来会审了,怎敢放松,早晚紧紧提防,至夜间,将了手脚捆缚住,才许他睡。本初没法奈何,悲叹了一回,哪里睡得着。挨到三更以后,方得朦胧睡去,只听得狱门外,人声热闹,忽然赶进五六个穿青的人来,将他一把扯起,便取铁索套颈,说道:“奉梁老爷钧旨,特来拿你。”说罢,押着便走。本初听说是梁老爷拿他,只道那梁老爷就是梁状元,想道:“梁状元等不到明日,却半夜三更来拿我,一定要立刻处死我了。”心里惊慌,恨没地孔可钻。那些青衣人把本初如牵羊的一般牵出了狱门,只顾向前行走。行了半晌,渐觉风云惨淡,气象幽晦,此身如行烟雾之中,隐隐望见前面有一座虎头城子。本初惊疑道:“长安城中,没有这个所在,又不是皇城,又不是刑部衙门,却是什么去处?”及走至城边,抬头一看,见门楼牌额上有四个大字,乃是:
幽冥地府
本初见了,大惊道:“罢了,我竟到阴司里来了!只是阴司里如何也有什么梁老爷?”心中十分疑惧。但到了此际,却不由你做主,早被那些青衣人驱进城中。你道那城中怎生光景?但见: 阴风扑面,冷气侵人。阴风扑面吹将来,毛骨生寒;冷气侵人,触着时心胆俱颤。钢刀利刃,几行行排列分开;马面牛头,一个个狰狞险恶。迎来善士,引着宝盖长幡;拿到凶人,尽是铜枷铁锁。文书公案,量不比人世糊涂;词讼刑名,用不着阳间关节。正是:人生到此方回首,悔却从前枉昧心。
本初被驱进城,又行了多时,来到一座殿字之前。那殿字金碧辉煌,极其巍焕。左右侍卫盛威整肃,殿门牌匾上,大书五个金字道:
森罗第一殿
本初随着众青衣人走进殿中,只见殿前大柱上悬挂着两扇板对,上写道:
人负人,天不负人,是是非非终有报;
鬼畏鬼,人何畏鬼,清清白白可无忧。
众青衣人将本初押至丹墀下跪着,遥望殿中公座上,不见有甚神道。青衣人高声禀道:“犯人赖本初拿到!”须臾,殿上传呼道:“大王有旨,教将赖本初带进后殿,与夫人同审。”道声未了,两旁闪出七八个鬼卒,把赖本初如蜂攒蝶拥,直提至后殿阶陛之下跪到。殿前垂着珠帘,鬼卒向帘内跪下,禀道:“赖本初当面。”殿中传呼:“卷帘。”鬼卒便退立阶下伺候。本初望那殿上,正中间设着两个高座,左边座上坐一个戴冕旒穿衮服的大王,右边座上坐一个顶珠冠垂缨珞的夫人,两傍侍立着许多宫娥太监。本初低头俯伏,不敢仰视。只听得那大王厉声喝道:“赖本初,你这畜生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夫妇二人么?”本初战战兢兢,抬头仔细一看,原来那大王不是别人,就是义父梁孝廉,那夫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母姨窦氏。本初见了,吓得通身汗下,连连叩头,不住声叫:“恩父、恩母,孩儿知罪了。”梁公骂道:“你这负心贼子,你既认得我两个是恩父、恩母,却如何恩将仇报,几番帮着栾云要谋夺我孩儿梁栋材的姻事,又帮着杨复恭要谋害我媳妇桑梦兰。今日到此,有何理说?”本初叩头道:“孩儿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还望恩父大王爷天恩饶恕。”梁公怒喝道:“你这禽兽,还想饶恕么?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初见梁公不肯息怒,乃向着窦夫人叩头哀告道:“恩母夫人乞看先母之面,饶恕小人则个。”夫人也不回言,只点头嗟叹。梁公喝令阶下鬼卒:“将赖本初绑起,先打他铁鞭三百,然后再问别事。”鬼卒得令,恰待动手,只见窦夫人对梁公道:“赖家这禽兽,忘恩负义,也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罪,多半是他妻子房莹波负心之故。如今我这里不必处治他,还送他到别殿去发落罢。”梁公沉吟道:“这厮本因栾云在第五殿告了他。第五殿大王道他与我有些瓜葛,故移文到我这里来拿问,我如今仍送他到第五殿去发落便了。”说罢,即命鬼卒带本初出去着落。本殿判官押送他到第五殿大王处听审。 鬼卒领命,把本初带出前殿,押至左廊下一个小小公署之中,见有一位官人,皂袍角带,坐在那里。鬼卒向前禀道:“奉大王令旨,教判爷押送犯人赖本初到第五殿去,听候审问。”那判官看了赖本初,连声叹息。随即起身,走出殿门,唤左右备马来骑了。叫鬼卒把本初带在马前,一直望北而走。那判官在马上唤着本初,问道:“你可晓得我是何人?”本初道:“犯人向未识认判爷,不知判爷是谁。”那判官道:“我非别人,就是你妻子房莹波的父亲房元化。因生前没甚罪孽,又蒙梁大王看亲情面上,将我充做本殿判官。”本初听说,便向马前双膝跪下,告道:“判爷既是犯人的亲岳父,万乞做个方便,救我一救。”房判官喝道:“都是你这忘恩负义的贼,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正怨恨着你,你反要我替你做方便么?”本初只是跪着哀告。房判官道:“你休得胡缠,莫说我不肯替你做方便,就是我要做方便时,阴司法律森严,不比阳间用得人情,弄得手脚,我也方便你不得。你冤自有头,债自有主。那栾云既在第五殿告了你,少不得要去对理。”本初道:“岳父可晓得栾云为什么在第五殿告我?”房判官道:“他告你哄骗了他许多资财,又引诱他去依附逆珰。后来,又是你去出首他谋反,致使他身首异处,他好不恨你哩!只怕如今梁大王便饶恕了你,栾云却不肯饶恕你。”本初道:“我方才在梁大王处已得幸免刑罚,只不知那第五殿大王比第一殿可差不多否?”房判官摇首道:“利害哩!你道那第五殿大王是谁,便是在阳世做过礼部侍郎的桑老爷。”本初惊问道:“那个桑老爷,不是讳求号远扬的么?”房判官道:“不是这个桑老爷,还有那个桑老爷?”本初听罢,吓得心胆俱碎,跌到在地,口中叫苦不迭,说道:“我今番坏了!那桑老爷就是桑梦兰小姐的父亲。我昔日曾教栾云赶逐梦兰,又与杨复恭谋刺梦兰,今日桑老爷见了我,却是仇人相见,怎肯干休!”房判官道:“这都是你从前做过的罪孽,如今懊悔也无及了。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还不快去。”鬼卒便向前拖起本初,厮赶着叫:“快走。”本初走一步,抖一步,走过了三个殿门,看看又走到一座殿宇之前,那殿宇门楼牌额上也有五个大金字道:
森罗第五殿 房判官将到殿门,便下了马,分付随来的鬼卒,只在门外伺候。自己带着本初,正待报名进见,只见正西上有一个差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封公文,骑着一匹快马,奔至殿门首,也下马报名,说是巡视西岳神将薛老爷差来投递公文的。守殿门的鬼判便接了他的公文,引着那差官,一面教房判官带了赖本初一齐走进殿门。本初看那殿中规模体势更是森严,左右两旁排列的鬼卒不计其数,无不狰狞可畏。殿前大柱上也挂着两扇板,上面写道:
九地法轮常转,惟升善士到天堂;
一天明镜无私,每送恶人归地狱。
本初心惊胆颤,跪伏丹墀,偷眼看殿上时,只见那桑大王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南面据案而坐。鬼判先引差官上前叩见了,将公文呈上。桑公把来递与旁边侍立的判官,教拆开读与我听。那判官接过公文,拆开封皮,高声读道:
敕命巡视西岳神将薛咨移森罗第五殿大王桑案下,为阳官懋积阴功,冥府宜昭福报事。看得阳世丞相泰国公柳玭,素行忠直,近奉君命,征讨叛帅,能以不杀为威,兴元一路,全活生灵甚多,功德不浅,当获福报。今查柳公尚未有子,相应即赐佳儿,俾得永延宗祀,以昭作善降祥之理。本神将巡视所及,合具咨文移会,仰烦贵殿照证施行,须至咨者。 判官读罢,仍将公文呈放案上,桑公提起笔来,不知写了些什么。那判官又高声传宣道:“大王有旨,咨文内事理,即付该司议行,来差暂留公馆,候发回文。”差官答应了一声,仍随着守门鬼判出外去了。房判官方才转过殿阶前,呼名参拜,拜毕,跪禀道:“第一殿大王差小判押送犯人赖本初在此候审。”只听得桑大王道:“房判官,既是梁大王差你押送赖本初到此,你可站在一边,看我审明了这宗公案,好去回覆你梁大王。”房判官应诺起身,向殿柱边立着。本初此时惊慌无措,却又想道:“既是就要审问,如何原告栾云还不到来?”正惶惑间,只见桑公怒容可掬,喝令左石将本初提至几案前,指着骂道:“你这恶贼,你今日也不消与栾云对簿。纵使栾云不来告你,你负了梁家大德,恩将仇报,这等灭绝天理,便永坠阿鼻。我且问你,我女梦兰与你初无仇怨,你为何帮着栾云造谋设局?逼婚不就,遂肆赶逐之计。于前骗婚不成,又施行刺之谋于后,奸险狠毒,一至于此。我看你生平口中并没有一句实话,该受剜舌地狱;胸中并没一点良心,该受剖心地狱。”说罢,便分付鬼卒:“快把赖本初这厮剜舌剖心,以昭弄舌丧心之报。”那些鬼卒得了大王令旨,便一拥上前,将本初跣剥了衣服,背剪绑在殿柱上。一霎时,拿铁钩的,持利刃的,团团围住。本初连声哀叫,号哭求饶。众鬼那里肯睬你一睬。正是:
阎罗铁面,威如雷电。
恶有恶报,非修私怨。
当下,众鬼卒绑住了本初,剖心的要来剖心,剜舌的要来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守门的鬼判,从殿门外跑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柬帖儿,到殿前跪禀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刘老爷来拜。”桑公听说,喝教鬼卒:“且把赖本初带在一边,待我接见仙官过了,然后用刑。”众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侧,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阶,迎接那刘仙官进来。本初偷眼看那刘仙官,只见他峨冠博带,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与他讲礼毕,逊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罢。刘仙官对着桑公不知讲些什么,桑公都唯唯领命。叙话良久,方才起身作别。桑公直送出殿门外。本初乘间私问房判官道:“这刘仙官是谁?桑大王这般敬礼他?”房判官道:“此非别人,即昔年下第举子刘蕡也。上帝怜他有才不遇,又触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礼?”本初听说,点头称叹。正是:
峨峨冠带降层云,玉殿仙官体势尊。
昔日人间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过了刘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唤本殿判官过来分付道:“方才刘仙官老爷也说丞相柳玭,为人忠直慈祥,不当无嗣,为此特来拜我,要我送个佳儿与他,正与神将薛老爷的移文一样意思。我想,柳丞相原系先贤柳公绰之孙,本当有后,况他又品行兼优,功德懋著,允宜早赐麟儿。但为柳丞相之子者,必须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刘虚斋即刘仙官之孙,他今现在转生司,听候转生。我意欲便把他转生到柳家去。适间曾对刘仙官说过,仙官已经许诺。你今可将长幡宝盖到转生司,去迎请刘善士送往兴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复薛神将老爷,即给发来差资回便了。”判官领命下殿而去。众鬼卒仍把赖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绑缚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唤过房判官来分付道:“适才刘仙官老爷对我说:‘赖本初这厮若只将他在阴司里剜舌剖心,阳世无人知道,不足以惊惕奸顽,不若放他回转阳间,教他在阳世受此现报,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为有理,你今可将他仍旧押回长安狱中,且待明日再着栾云去勾拿他未迟。”房判官领了钧旨,叩辞了桑公,趋下殿庭,带了赖本初,依先走出殿门外。正是:
鳌鱼暂脱金钩,到底难逃罗网。
只图少缓目前,未必便能长往。 房判官带本初出了殿门,仍唤原随来的鬼卒押着,自己依旧上马而行。一头走,一头对本初说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柳丞相是好人,一时神将移文,仙官降语,都要送个佳儿与他。像你这般作恶,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才若非刘仙官到来,你此时已舌烂心销矣。”本初闻言,低头嗟叹,因问道:“那刘仙官我已问知是刘蕡了,不知这薛神将又是何人?”房判官道:“你还不晓得?这薛神将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贵,现为神霄值殿大将军,他以世阴,又且生前曾在陕西地界中做过镇将,故上帝即敕他巡视西岳。”本初听说,惊讶道:“原来就是薛家姨夫。”正说间,早来到一个所在。但见阴云惨惨,黑雾漫漫,耳边时闻啼哭之声。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道犹未了,路旁忽闪出一群女鬼,内中一个妇人,走近前来,将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本初定睛一看,认得是妻子房莹波,见他破衣跌足,满身血污,不觉心中惨伤,抱住大哭。莹波却柳眉到竖,星眼圆睁,指着本初骂道:“都是你要害梁状元夫人,致使我误死于赛空儿之手。你今还要哭我怎的?你这天不盖,地不载,忘恩负义的贼!”本初道:“你休骂我,虽是我忘恩负义,我当初要离别梁家时,也曾请问你的主意。后来,我骗锦、骗婚许多事情,你都晓得,你当时若有几句正言规劝我,我也不到得做出这般不是来。”莹波听罢,把本初连啐了两啐,说道:“你做了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妇人家不来规劝你,可不惭愧死人!”本初道:“你不规劝我也罢了,只是你前日在长安城外,遇见了梁用之,为甚不肯认他?反纵容家人去殴辱他?这难道到不叫做忘恩负义?”莹波见说,又羞又恼,两个互相埋怨,唧唧哝哝,聒个不了。房判官焦躁起来,勒马上前喝道:“总是你夫妇二人一样忘恩负义。夫也休埋怨着妇,妇也休埋怨着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只管聒絮些什么!”说罢,喝令鬼卒赶开莹波,押着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几步,只见一个吏员打扮的人手中捧着一束文书,忙忙的走将来,见了本初即立住了脚,指着喝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畜生,今日来了么?”本初抬头看时,却原来就是父亲赖君远,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儿则个!”赖君远喝骂道:“你造下弥天大罪,还要认我做父亲么?我当初去世之后,你伶仃孤苦,亏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亲面上,养你为子,收你为婿。你不思报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难逃恶报。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来生的债正还不尽。你今日既这般慌张,何不当初不要作恶。”本初哭道:“孩儿自知罪大,只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儿一救。”赖君远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本初哭道:“爹爹既在这里做个吏员,掌管文书,便可善觑方便,怎地救不得?”赖君远骂道:“你这畜生休胡说,我今也蒙梁大王念亲情上,把我充做本殿书吏。阴律森严,岂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现做判爷,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况你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赖家贼子。你投拜逆珰,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并非赖本初,却是杨梓了,与我赖君远什么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时,我也不肯救你。”本初还跪到地上,啼哭恳求。房判官喝教起来:“快走!”本初只是跪着啼哭,却被赖君远扠开五指,望脸上劈脸一掌,本初负痛,大叫一声,蓦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身子原捆缚在狱中土床上,吓得浑身冷汗。听狱门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细想:“梦中所见所闻一一分明,十分警悟。”欷歔叹息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梁家姨父、姨母是个善人,人虽负了他,天却不肯负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刘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为神的为神,为仙的为仙。柳公正直,便送个佳儿与他。如我从前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处?我今虽追悔已无及了。”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叹道:“我当初每听人说,阴司果报,只道是无稽之谈,渺茫难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阎罗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个信儿与我,也免得我造下这般恶孽。”正是:
初疑死后无知,谁料空中有镜。
若还未到时辰,说杀也无人信。 次日,辰牌时分,只见狱官领着许多狱卒来说道:“今日梁老爷、薛老爷要会审你们这一干人犯了,快打点到刑部衙门首听候去。”本初听说,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阴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亲在那里做书吏,嫡亲的岳丈在那里做判官,也不能救我。况梁状元、薛将军两个是我冤对,今日料无再活之理。”又想道:“若论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转来,或者今日梁状元、薛将军也肯释放我,亦未可知。”又寻思道:“梦中明明说教我在阳世受剜舌剖心的现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时,曾说明日再着栾云来拿我。若我既在阳世受了现报,如何又要栾云来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恶死?”心里惊慌不定,好像十七八个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当下,狱官把本初上了刑具,并时伯喜、贾二一齐带出狱门,到刑部堂前听审。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堂上三尺幸免,举头三尺难逃。目下一波未平,向后一波复起。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