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调兵遣将五路兴师弃甲抛戈全军败绩神宗听了种谔的奏对,天颜霁开,以为取西夏真个有那么容易,遂决计西征,召集文武两班,会议军事。孙固谏奏道:“大凡出兵是很容易的,收兵却就难了,陛下还当审慎,勿轻出兵!”神宗道:“而今西夏正是有隙可乘,我国不从速出兵,略定河西,岂不坐使广大的边地,被辽国取去吗?这个机会,是决不可失却的!”
孙固又奏道:“陛下就是定要出兵,亦当宣布西夏的罪状,以伐罪为目的,不宜便想灭人国家,夺人土地。战胜之后,只可把他分裂起来,命他的酋长自守;若是整个地把他吞并,臣不敢谓然。”神宗笑道:“卿这种论调,真同汉朝的郦生一样迂阔了!”王珪进奏道:“陛下的主见甚是。
兵贵神速,须要即日出兵,不可迟疑!“孙固复奏道:”然则命何人作统帅呢?
“神宗道:”朕已定见任命李宪。“孙固再奏道:”李宪吗,他乃是个宦官,怎么好命他作统帅呢?征伐外国,乃是一桩最重要的事件,乃使阉人作统帅,不见得中国太无人了么?就是那些将士,亦未必肯用命。“神宗不悦道:”怎见得将士便不肯用命呢?难道不同是食君之禄吗?“当下即由王珪、蔡确议定,五路出兵。孙固乃又奏道:”而今既决定五路出兵,没有一个总帅发策指示,就使成功,那些兵亦定要发生变乱的!“神宗道:”朕岂不知要个总帅?只是现在没这么一个可当大任的人。“吕公著即进奏道:”这等重大的军事,当然要先择总帅,既是没人作总帅,倒不如不出兵为是。“孙固接口奏道:”吕公著的奏议很是,愿陛下俯纳!“神宗决意道:”卿等不必多阻拦,朕意已决,这回兵是定要出的!“孙固、吕公著见神宗只是不听,没奈何,只得退出。神宗于是降诏,命李宪出熙河,种谔出鄜延,高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王中正出河东:五路并进。会议而毕,传旨已定,神宗退朝回宫。
高太后听得此事,忙命内监:“召官家来!”内监领旨,即刻去了。一会神宗进来,请过安,一旁侍坐。高太后问道:“听得已决定五路出兵,往伐西夏,已传旨了,是吗?”神宗对道:“是。”高太后再问道:“五路中果有高遵裕一路么?”
神宗又对道:“有。”高太后道:“这一路军马撤回来的好,不然,定要误事的。”
神宗奏问道:“什么缘故呢?”高太后道:“大凡行军。第一要主帅得人。因为主帅得人,将校才不致妄动,进行攻取才不致失机。能够这样,才可望有胜无败,就是不幸而致失败,还能整饬部伍,从容而退,不会大受损折,所以行军的事,选任主帅,是最宜审慎,不可随意的。这五路军马,其他四路,我不晓得他们胜任也否,但是高遵裕一路,我知道他实不胜任。高遵裕是我从父,我深知他的才能气度。
他报国的忠心,原不后于别人,只是气度太小,不能容人功劳高过他,这是他大大的短处。这个短处,是很易致败的!怎么说呢?因为既不能容人功高于我,那么攻城夺地,总想自己一人独任,把功劳尽归自己一身,不许部下独有所得。行军乃是要乘机得时的,哪一处有机可乘,哪一处得了时会,就该让那一处神速先进,先立功劳,不能少有所待的。如果定要专待一人,便不免患得患失,顾东顾西,弄到坐失时机,一处不能有功。而敌人方面,倒得从容准备防御之策,且更将乘隙以谋反攻了。到了最后,终于失败下场,所以高遵裕,命他镇守疆土是可以,命他领兵攻取,恐怕不能建功,而且还要取败。依我的意见,不如把他撤回来的好。“神宗道:”母后不必过虑,经略使一向在环庆很有威声,谅不会临阵失机的!况且原有五路军马并进,他既不肯容人功高于他,攻取战斗自必不肯后人,这正可以争成功勋哩!“高太后知道神宗个性刚愎,说了不听,只得听他了。这且不提。
那李宪、种谔、高遵裕、刘昌祚、王中正五人,奉到诏命,各个调齐军马,建旗伐鼓,挟矢张弓,分道进兵。秋七月的日光,势力更来得猛烈。三军将士,一个个汗涔涔下,那些战马,只是喘个不息,满身的毛,好像雨洒了一般,没有一根干燥的。
可怜!功还未建,马已汗透了。那西夏的谍者探听得这五路齐出的惊人消息,不敢怠慢,走马如飞,去报告西夏国母。梁氏得报,忙召集诸将,会议防御方策。
原来西夏主李元昊,已在仁宗庆历八年死了,传给子李谅祚,又在熙宁元年死了,传给子李秉常,就是现被幽囚的国主。这些年来,西夏虽仍承袭朝廷封赐,然而不时扰边,以英宗治平三年,及熙宁元、二、三、四年,这几回最为厉害,所以神宗便立意要想灭却他。而在西夏诸将,却因朝廷近年来无有良将守边,不免轻视一切,简直无一人畏惮上国威严。当下听得朝廷五路来伐,不但不惧,而且一致向梁氏主战。有的道:“宋朝现在那班边将,尽是些酒囊饭袋,只能吃喝,不能作事情的。
而今他们五路齐来,还不是一样的来送死吗?只要一战,就可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有的道:“李宪乃是个宦官,怎知兵事?种谔又是个败军之将,怎可言勇?看了他们的将官,就可晓得他们此来是必败的啦!”有的道:“当着现在秋高马肥,我们也正要去与他们周旋周旋的,而今他们居然来了,岂不正好争战一场吗?”有的道:“这正是天赐机会给我们建功立业咧!”大家握拳振臂,跃跃欲试。忽一老将独排众议道:“不可,不可。宋朝的将官固是些无勇无谋的。但是这数十万士卒,却不少勇夫,而今鼓勇振奋而来,头一阵亦实在不可轻敌。不如用坚壁清野的老法子,不与拒战,纵使他各路深入,消沉他的锐气,疲老他的士卒。
但聚集劲兵于灵夏,派遣骁骑抄截他的粮运。等到他的锐气已消,士卒已疲,粮饷又绝,这数十万人马,一则日久生心,一则饥饿难忍,不待击他,他自己会溃退的。这样安坐而得全功,比较与他兵对兵将对将地拼颈血掷头颅苦战而求全功,不便宜多了么?且到他溃退的时候,诸位将军总可引军追击,各奋威武,杀个痛快。
“梁氏听了大喜道:”将军真所谓老谋深算了!“诸将听了最后还有他们砍杀的机会,也都乐了,齐声赞成道:毕竟老将军的策划高我们一筹,我等愿依从老将军的建议。” 梁氏遂采用此策略,传令诸将照计而行。诸将领命而退,各去布置去了。
这边环庆经略使高遵裕一路,共领步兵骑兵八万七千,从庆州出发,进攻西夏。 进至通远军,有西夏守军拦住进路,高遵裕便麾兵进攻,直闯将去。西夏守兵不敌,即时败走。高遵裕遂恢复通远军地,大喜道:“西夏军兵这等不经战,这一前进,还不急建大功,平定西夏吗?”当时刘昌祚的一路,共领兵马五万六千,出泾原杀入西夏,亦受高遵裕指挥节制。进至磨移隘,遇着西夏十万大兵扼险拒守,不能前进,刘昌祚道:“高经略的人马还不见到,我军又恰遇大敌,人马比我要多一倍,若不亟鼓朝气生攻,而扎了营等待高经略到来,虽然人马加多了,我军锐气却已不知不觉消沉将尽,殊非取胜之道,而今只好先进攻了。”部将道:“正该如此。”
刘昌祚遂发令进攻,一个当他两个,杀得西夏军纷纷溃退,奔还灵州。刘昌祚乘着胜势,随后追赶,一直赶到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八面攻打。高遵裕正从通远军再往前进,忽红旗飞报:“刘将军一战大破西夏十万大军,夺了磨移隘,乘胜追赶西夏军向灵州去了。”高遵裕一惊。正行进间,又有红旗飞报:“刘将军已追到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了!”高遵裕又一惊,传令三军,兼程进行。红旗连接报:“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高遵裕大惊,想道:攻破灵州是件绝大的功劳,若被刘昌祚得去了,我再建什么功劳去呢?想了一会,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任你是张子房、诸葛亮,莫想象得出。 即高遵裕当时坐在马上,亦是十分喜悦,以为这计策,他生平头一遭想出的。
他自语道:“呵,有了!命令刘昌祚即刻停止攻打,待我到了再战,这件大功劳不依然留着归了我吗?”说罢,即遣飞骑,驰往令刘昌祚停止攻打。刘昌祚看看要打破城池了,忽高遵裕使者驰到,传令道:“经略使有令,刘将军着即停止攻打,等待大军到来再战!”刘昌祚听了,不敢不遵,叹了口气,即传令停战,按甲息兵以待高遵裕大军。过了三日,高遵裕大军才到。高遵裕到了,见刘昌祚果然遵令停了战,没有把灵州破了,五脏六腑都觉得异常舒畅,以为这件功劳,好好放在那里,只要把它拾了起来就是。于是传令两路士卒,一齐攻城。不料偏偏不如他所预料的,这座城池竟变坚固了,围攻十八日,还是攻它不下。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高遵裕的大军,是赶路累得疲乏了,刘昌祚的部众,是锐气已经降落了,灵州城里,是得着三日的空隙,一切已布置周备了;以丧失了锐气的军队,攻守备完固的坚城,所以便攻不下。一鼓既不能有功,于是士卒益敝,锐气益落,越攻不能下。这日,高遵裕与刘昌祚两军正在继续攻城,忽然大水汹涌而至,顿时平地水深七八尺,把全部人马齐陷在水里。原来西夏守军见高遵裕、刘昌祚只顾指挥三军昼夜攻打城池,不提防别的,便遣人潜往灵州南面,决黄河七级渠,淹灌宋军。当下高遵裕、刘昌祚见四面八方大水骤至,白浪滔天,吓得打马就逃。两路十四万三千人马,随波逐浪地乱窜。会泅水的,或是得地利的,逃出生命,不会泅水的,与在洼地的,一命丧亡。及至逃出大水,计点人马,只剩得六万四千,溺毙了过半数。这时候又入严冬,天气奇冷,这些幸得不死于水的人马,因衣服被水湿透,此地复为寒迫,冻得一片声号寒,浑身儿打战,于是又冻死两万多。
其余不死于水而又不死于寒冷的,满想可以保全了,不料正溃走间,蓦地听得后面人喊马嘶,西夏追兵又到。高遵裕、刘昌祚连忙指挥残兵迎敌。那些残兵竟都不听指挥,只管奔逃。高遵裕呼道:“刘将军,这怎么是好呢?”刘昌祚应道:“此时还有什么迟疑的呢?逃呀!军心已经到这样,粮道又被敌兵抄绝,不逃何待?”
高遵裕听了,不自觉早把鞭儿在马身上连打了数鞭,那马已勉竭疲驽奔跑起来。那些残兵,毫无抵抗地任西夏军砍瓜切菜般地追杀了一阵,可怜又杀死了大半。等到高遵裕一路奔回庆州,刘昌祚一路奔回泾原,所剩存的军马,只得一万三千了。
还有三路军马,李宪统领熙秦七军,并及吐蕃首领董毡兵三万,杀入西夏境内,破西市、新城,袭取女遮谷,收复古兰州,一路连捷,好不威风!种谔率鄜延兵九万三千,出绥德城攻米脂,一战克捷,遂破米脂,从米脂再进,又破石堡城,直指夏州,驻军于索家坪。方要进战,忽然一夜北风,万里彤云,漫天大雪,已是四望皎然,成了一片琉璃世界,而空中还在搓棉扯絮地飘个不住。种谔与大校刘归仁,率领数骑,且登山赏雪。登土阜高处,极目一望,但见远远的青松翠竹,就像装在纯洁晶莹的玻璃盆里,益显得青翠可爱。间或有一株两株红梅,飘落三五朵花儿,掉在雪上,又如大块素色的吴绫,洒了几点胭脂,又鲜艳又美观,分外精神,分外夺目。种谔道:“要不是有王事在身,此时携三数友朋,煮酒烹茗,对雪联句,或是清谈,真是人生一件最惬意的赏心乐事。”刘归仁道:“可不是吗?而今只好让王恭独去做仙中人,把诗思留在灞桥驴子背上了。”说着,相对喟然,感慨系之。
忽见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种谔惊谓刘归仁道:“瞧!这不是蓝旗吗?”刘归仁望了望,答道:“正是。”又问道:“这蓝旗不过是来报事罢了,为何惊慌呢?”
种谔道:“不然。蓝旗不过是来报事,这是不错的,但瞧他在风雪里这等没命地疾奔而来,定必不是件寻常的事哩!”话犹未了,蓝旗早到,报到:“后面粮饷辎重,尽被西夏军抄截去了!”刘归仁大惊道:“那么一军人都死了!而今军中正没有了粮饷,等待后面粮饷接济;而今被敌军截去,我军岂不要饿死吗?”也不顾种谔,即策马回营,带领所部士兵,先行溃退。种谔禁止不住,士兵听得又哗噪起来,只得亦随着溃走。可怜这些人马,又冷又饥,一路上死亡枕藉,退回汛地,只剩下三万人马了。王中正一路六万军马,杀入宥州,进至奈王井,亦因食尽粮绝,饿死三万多人,退还庆州。
惟李宪的一路,因先时各路捷音奏报到朝,神宗大喜,诏命李宪总领五路直捣夏都。李宪奉诏,领兵东上,扎营于天都山下,焚烧了西夏的南牟内殿并仓库,杀败西夏统军新都喇不丹,进次葫芦河。忽接各路失败的消息,李宪便不再进,亦即班师。 所以各路都到了灵州境地,李宪独没有到达,也就没有丧师。
这正是:漫天风雪归无路,血染尸横胆已摧。
要知各路军失败后,神宗又将如何措置,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