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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书中之言,一切付之达观者,则当径与余绝,病又何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举哉?彼若谓此事成就,可以弥补余生之缺憾,则诚大谬。
  彼意以大局为重,以私情为轻,而于余此后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尝代为计及。
  嗟乎梨影!欲余舍意中之汝,而与一爱情不属之人强颜欢笑,余独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结果,滋可惧也。坐对一灯,心迹为晦,辄和二律,借代鹃诉。
  白萍一叶是吾身,尚许浮花占晚春。
  万古乾坤几恨事,五更风雨两愁人。
  罗衣病后腰应减,锦字灯前意转新。
  情到能痴原不悔,又翻此局太无因。
  今生事业算都休,如水韶华去不留。
  已到悬崖终撒手,愿沉苦海不回头。
  僵蚕丝尽身常缚,残蜡心灰泪更流。
  只有梦魂自来去,每随明月度南搂。
  余既允梨影之请,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而余则意非所属,志不在谐,且此婚姻问题,在理虽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应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为解决者?矧蹇修一职,此时尚难其人,最适当者为石痴,今又远在异国。余意俟石痴归来,然后提议此事,毋须汲汲。梨影亦以为然。
  余为此言,意主延缓,预计石痴归国,当在八九月之间,为时尚远,人事万变,此数月之光阴,不知更历若何变幻。使梨影对于此事之热度,幸而下降,则一段姻缘,自可融消无迹。
  而余之初志得遂,是亦未为非计也。
  梅雨沉沉,终无霁理。一年中惟此时节,最是恼人。落落一斋,黯如窀穸,一到黄昏,更难消受。喧声盈耳,起落如潮。
  手抚空床,欲眠不得。起视孤灯,乍明又灭。窗纸破处,时有雨花飘入,迷蒙若雾,陡觉新寒骤加,袭肤难忍。则复蒙被卧,此时乡思离愁,一一为雨声催起。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飘荡至于何所。
  遥想彼空闺独处之梨影,一阵廉纤,十分凄寂。虾须不卷,鸭兽无温。掩袖含啼,泪点与雨珠并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梦都清。其凄凉况味,或更有较我难堪者在也。枕上口占二绝句云:池塘乱草长烟苗,困柳欺梅分外骄。
  已觉凄凉禁不得,窗前幸未种笆蕉。
  冷雨浇春春已残,炉灰拨尽酒阑珊。
  醉花楼上书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达晓,梦少愁多,风雨潇潇之中,鸡声四起矣。拥衾瑟缩,了无暖意,则亦不恋,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势犹盛。黑云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风若镞,迎面刺人,着肤作奇痛,觉不可当。
  思掩窗而入,忽远见一人自西廓来,审之,鹏郎也。既至,谓余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时余身御单袷,冷至难耐。鹏郎人室取一絮袄,逼余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来视,先生必中寒而玻吾每每谓先生偌大年纪,乃如一才离保抱之小孩,起居饮食,犹在在需人调护也。”
  余闻言,不觉扑嗤一笑,曰:“余为小孩,汝且为大人矣。”
  鹏郎亦笑,旋问余曰:“雨风载涂,行人已断,今日赴校乎?”
  余曰:“今日为举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毕,余明日行矣。”
  鹏郎惊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
  余笑曰:“是又奇矣。余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归?且不久即复来视汝也。”
  鹏郎蹙然曰:“否。吾与先生相处久,不愿一日离先生。
  先生爱我,奈何舍我去?脱吾力不能挟先生者,吾必请于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
  余曰:“余欲行,若母又乌能阻余?能阻余者,惟有天耳。
  脱雨不止者,余且作数日留,晴后乃行耳。”
  鹏郎始有喜色日:“然则吾愿天一雨十年也。”
  余怜其憨,抱置于膝而吻之,随取一笺,将两诗录出,置伊袖内,一回首间,奔入视母矣。
  是日,校中举行夏季休业式。午后事毕,余即出校。风片雨丝,泥泞遍道,几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
  踉跄归寓,外衣尽湿,双履亦拖泥不能步。秋儿侍余易衣纳履毕,询余膳未。余答以已膳。乃去。余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头有一诗笺在,取而阅之,即和余听雨之作也。
  情苗难润润愁苗,泪洗眉峰惨不骄。
  自是愁心容易乱,非关昨夜听笆蕉。
  雨声滴共漏声残,被冷鸳鸯枕冷珊。
  拼受凉凄眠一觉,娇儿独睡惯惊寒。
  伤哉嫠妇!鞠育孤儿,值此风雨清宵,益觉凄然吊影。火冷香销,迟徊未寝,而帐中鼾睡之儿,时时梦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尽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叹间,鹏郎复至。
  余问之日:“汝家后院有芭蕉乎?”鹏郎日:“有之,高且过于人,其矮者亦等于余。”
  余日:“此恼人物,何不剪而去之?”
  鹏郎曰:“余母手值此蕉,谓蕉之为物,晴雨皆宜,昼长人倦,绿上窗纱,可以遮日而招凉,何为剪之?”
  余微叹曰:“风雨连宵,繁响不辍,渠独不怕滴碎愁心耶?”
  鹏郎日:“芭蕉着雨,有碎玉声,清脆亦足娱耳。先生胡独不喜?”
  余曰:“余所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此确母意,儿何敢诳。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
  酒阑人散,余亦薄醉,复于灯下拈管,草留别诗数章,拉杂成之,藉为纪念。而余之日记簿,明晨亦将挈之偕返,当于下页别开生面,重叙家庭乐事矣。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发后遇云英,反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缩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君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似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节,重寻鸿爪未模糊。
  第七章六月
  大抵情人交际,求之形迹,都属虚假之情,寄诸精神,始臻真实之境。余与梨影,知半稔矣,觌面不过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启齿一握手之欢,惟以诗篇代语,缄札寄情。无形之中,两相默喻,虽形格势禁,难开方便之门,而在两人心中,初不以离合为离合,形迹愈荒疏,而精神愈团结。且已知无分作鹣鹣之比翼,则亦何争此草草之言欢,所以死心塌地,涕泪互酬,愿以螺黛三升,乌丝十幅,了此离奇断碎之缘,不愿以无聊之希望,为非分之要求。
  人来槛外,迹近桑间,而适以自污其纯洁无上之圣情也。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迹以求,惟默契于冥冥者,其情乃隐微曲折而无所不至,弥沦磅礴而靡知所极。
  然则我今日此行,与梨影殆未足以言别也。别之一字,对于长聚者而言。余与梨影,以形迹言之,无时非别;以精神言之,无时或别。此后无论余至何处,余心坎上终当有梨影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极而言之,梨影而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终不死。即余亦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亦终紧附余身,随余灵魂之所适。质言之,梨影与余之精神,生生死死,殆无有别时也。今日离彼而去,彼实已随余而归矣,余复何伤于此别!
  虽然,妾歌白纻,郎马青骢,情人分袂,为离别中之最苦者。余与梨影,可为情人与否,尚难下真确之判断。然而两心如此,固不得谓为绝无关系者。
  湖上帆开之候,正楼头肠断之时。余亦岂能无所恋恋?他人以为苦者,余偏不以为苦,实则不言苦者其苦愈深。不苦云者,于无可奈何中作自解语耳,于万千苦绪中,比较而言之耳。
  前日之聚非真聚,则今日之别亦可视为假别。别情非苦,更有苦于别情者,个中滋味,恨未能与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风顺,朝发而夕抵家矣。将至家门,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无所益,只赢得一身烦恼。老母临行之嘱,言犹在耳。而数月以来,沉沦于泪泉恨海中,几置家庭于不顾,平安两字,屡误邮程。纵母不怪余,余其何以对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怀兹隐慝,周旋于伦常之地,欺人虽易,自欺殊难。
  忆余未行之先,庭帏色笑,甘旨亲承,率性而行,只有天真一味。曾几何时,人犹是而性已非,乃至对于亲爱之家人,声音笑貌,在在须行之以假。思至此,则背如芒刺,悔念复萌。
  然悔固无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则余其终负余之老母乎!
  挈装入室,母姊兄嫂咸在,各展笑靥以迎余。盖余兄于先二日抵家,余姊则自余行后,守余之约,留伴老母,未赋归也。
  余前见母。母审视余面忽诧曰:“儿乎,病耶?何憔悴至是,惊若母矣。”
  于是兄若姊若嫂,闻母言均集视线于余。嫂曰:“阿叔果清减几许矣。”
  姊曰:“顽童扰扰,教授劳形,况复他乡,如何不惫?”
  兄曰:“吾弟娇怯哉!出门不越百里,便尔不耐。如阿兄飘摇数千里,舟车之劳顿,风霜之侵蚀,且什百倍于吾弟,而容色转丰腴,身躯转壮硕,此又何说?大凡人不能耐得劳苦者,即不能成事业。弟知之否?”
  余方欲答,母谓兄曰:“汝弟气禀素弱,幼时常在病中,乌可以例汝?使家无衣食忧者,余亦不使彼离余一步也。”语次欷。余兄唯唯不复言。
  余初不自知其憔悴,闻诸人言,乃复怦怦。余容而果憔悴者,其原因固自有在,与作客之苦,实无关系。余母之言,爱余之至者也;余嫂之言,顺母意以慰余也;余姊之言,原情测理之言也;余兄之言,寓爱于勖者也。要之诸人无一非怜余爱余者也。
  既余受此家人亲密之慰问,复自省一己隐曲之私情,觉我未足以对人,人尽足以对我,此心益惕然不宁矣。
  谈话有顷,晚餐具矣。家人围桌共食,余母频频停箸目余。
  余知母意,欲觇余食量之佳否,余为之勉尽三器。余母似有喜色,意谓余容虽悴而食未减,可稍宽其忧虑也。
  饭罢复围坐共谈。余母琐琐询余别后事,余一一告之,惟隐其私。余亦知于家人骨肉之间,不应打诳语,但兹事若骤闻于老母,必疑余有不肖之行为,而大伤其心,故宁暂秘之。纵自知其不当,亦惟有默呼负负而已。
  既而余母顾谓余兄曰:“今日之会,一家骨肉,尽在于是,余心滋乐。所不足者,若父早殁,而若弟未娶耳。余老矣,残年风烛,刻刻自危,汝弟年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时,深愿于未死之先,了此一重心事。兄弟无猜,室家永好,一旦撒手尘寰,亦可瞑目泉下。此事殊汲汲矣。”
  余兄答曰:“母言当,霞弟姻事,儿亦念念在兹,然好女子非易得。如弟矫矫,合匹天人。以儿所见,一派庸脂俗粉,殊未足以偶吾弟也。此事为弟毕生哀乐所系,胡可草草?此者欧风东渐,自由之婚比比皆是,吾母能持放任主义者,儿意不如听弟自择之为愈。”
  母笑曰:“吾岂顽固老妪,以儿女之幸福,供一己之喜怒者,何干涉焉?吾所望于汝等者,只愿兄弟妯娌,好合无间,互持家政于将来耳。”
  余骤聆母与兄提及姻事,不觉又惊又痛,念此事母意若欲强制执行者,余将何以对梨影?幸阿兄解事,代为关说,得聆母最后之一言,殆无异罪囚之获闻赦令。而回念余意中之事,固已早成画饼。梨影所以为余计者,其事若成,殆较专制婚姻为尤苦”则复木木若痴。
  而此时余姊见余不语,则转谑余曰:“阿母已允弟自择佳偶,吾弟旅锡半年,亦有所谓意中人乎?”
  斯言也,在姊实出之以无意,而余方涉念及私,闻之不胜疑讶,意余之隐事,岂已为阿姊侦悉乎?不然,何言之关合若斯也。于是面热耳红,不能置答。
  兄嫂睹余状,均为粲然,姊尤吃吃不已。余益惭惧,至不能举首。余母呵之曰:“霞儿觍类新妇,素不耐嘲谑。汝为阿姊,奈何故窘之?”余姊闻言,笑乃止。而余意亦解。
  事后思之,蛇影杯弓,疑心生鬼,说破个中,良可笑也。
  是夜余兄伴余宿于东舍。余促之归寐,兄不可。余日:“兄意良厚,独不虞冷落嫂氏耶?”兄笑曰:“弟愿单栖,兄亦不愿双宿也。”
  余以其言适余中隐,于是复如向者之疑姊者以疑兄。既而觉其非是,则又哑然自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余今者真成为惊弓之鸟矣。
  乃复谓兄曰:“兄与嫂氏,一别经年,相思两地,一旦远道归来,深闺重晤,正宜乘此良宵,互倾离抱。奈何咫尺鸳鸯,复作东西劳燕。兄非无情者,何淡漠若斯耶?”
  兄怫然曰:“弟以阿兄为情虫耶?弟夙以多情自负,亦知情字若何解释?夫岂专属之男女者!大凡言情不能离性,父子兄弟之情以天合,夫妇之情以人合。以天合者,虽远亦亲;以人合者,虽真亦假。人不能不受命于天,即不能舍父子兄弟之情而独钟夫妇之情。此情之正解,不可不辨。吾视世之自负多情者,往往徒抱一往情深之概,孤行其是,或至割天性以殉痴情。若而入者,美其名日情人,实则为名教之罪人,君于讥焉。
  顷弟所言,似尚未明情字真际,致以常情测余。亦知吾若恋恋于儿女之情者,则何为弃此柔乡之岁月,度彼羁旅之光阴乎?
  此次归来,只以倚闾之望,陟岵之思,情动于中,遂被子规劝转,以言夫妇,则一年之别,何可谓久。即云未免有情,亦当知所先后。弟言若此,则异时娶得佳人,便将迷恋温柔,置老母阿兄于不问乎?吾愿弟为性分内之完人,不愿弟为情场中之奴隶也。”
  噫!余兄此论,清夜钟声,良足发人深剩念余今兹之所为,蔑性甚矣。夫妇之情,犹不可过恋,矧于不可恋之情而恋之,恋之不已,沦为痴愚,惝恍迷离,而莫知所适。幸可自救者,中情之毒虽深,而一点良知,犹未尽昧。至万不得已时,终当制私情以全天性。然此时一腔情绪,半含怨愤,半带悲哀,欲忍难忍,言愁更愁,无一可告人,无一足自解。则方寸灵台,已多内愧,受责于良心,乃较听命于父师之前,待罪于法庭之下,惨酷不啻数倍。
  用情一不慎,自苦至于如此,则少年血气之过也。自讼良久,谨答兄日:“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弟此后不敢再谈情字矣。”乃相与抵足而寝。
  天涯游子,一旦双归,比来年天伦团聚之乐,无美满于此日者。余母已笑逐颜开,不复愁眉苦眼。余亦暂脱愁城之厄,觅欢笑于当前。槐阴摊饭,竹院分瓜,妇子嘻嘻,笑言一室,极酣畅淋漓之致。
  晚来浴罢,同坐乘凉。余兄则徐挥蒲扇,以别后所遭,娓娓为吾等道。海客谈瀛,听者忘倦。余姊间或搀以谐语,博得慈颜一粲。余臻此境,恍离地狱而登天国,听仙乐之悠扬,如向我胸头,奏恨海澜平之曲。无穷哀感,倏如蝉蜕,屑层剥卸,障翳一空。
  信乎外情之蔽,终不敌内性之明也。伦常之乐,人皆有之。
  弃之而别寻苦趣,宁非大愚?世界一烦恼场也,就中真实之乐境,舍名教外,直无余地。
  人生此世,苟使天伦无缺陷之事,优焉游焉,全其本性之真,亭此自然之福,已足以傲神仙而轻富贵,又奚事得陇望蜀,驰心外骛哉!
  大凡人之性灵,莫宜于养,莫不宜于泪。一涉外感,则聪明易乱。而外感之来,复多愁少乐,则生人之趣短矣。吾今自情海复返性天,已深知此中之苦乐。
  上帝而许余忏悔前情者,已当立收此心入腔子里,奉老母以终天年,于愿已足。然而一场幻梦,虽醒犹痴,况复多所牵涉,何可中道弃捐!总由子春劝驾,生此枝节。事至今日,始深悔出门之孟浪也。
  浃旬以来,余日向家庭寻乐,一切烦忧热恼之事,暂释于心。明知乐不可久,而悲者无穷,姑作得过且过之想,尽找之所当为,使老母不为我而多所愁闷。此即找近日对于家庭之唯一主义也。
  戚友辈闻余兄弟归来,各加存问。门外时闻剥啄,室中不断话潮,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尤为余苔岑夙好,亦复时时过从,相与读诗赌酒。日雨重联,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盖又有彭泽归来之况味焉。
  长日如年,佳趣正复不少。盖自父死兄离以后,此为最乐之时期矣。乃不意彼万恶之病魔,日夜环伺余旁,复乘此欢情畅适之余,而忽焉惠顾。
  当此炎炎大暑,郁气如蒸,披襟当风,庶乎称快。而我乃伏处若茧,拥絮被作牛喘,寒热交作,头汗涔涔,其苦殆无伦比。虽只余一人受之,然家人为余病故,已尽易其快乐之心肠,而为忧愁之滋味矣。
  一家之中,余母焦忧尤甚。余既以胸隔间之秘密,负母于冥冥,复以形体上之损害,陷母于扰扰,伏枕以思,为子者殊不应若此。余亦不自解余身之何以惯与病为缘也。
  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幸系外感,尚非难治。服药数剂,即已退减。既而成疟,间日一作,医者谓病势已转,可保无虞。
  荏苒兼旬,老母之精神,业为余消耗尽矣。
  余病作时,余母刻不离余。余兄为余皇皇求医药,几无停趾。余姊余嫂,亦均改其起居之常度,攒眉蹩额而问讯焉。直至余病少瘥,而后众忧始解。
  忆余之病于崔氏也,侍余疾者,鹏郎、秋儿二人而已。虽问暖嘘寒,调汤进药,事事经心,总是不关痛痒,未免粗疏,使多情之梨影,能亲至余之榻前者,或能如家人侍余之无微不至。然而礼防森严,内外隔绝,病耗惊传,徒令彼芳心闷损。
  而余亦一榻孤眠,凄凉无荆
  今余病于家,而周旋于余侧者,母也,兄也,姊也,嫂也,无一非亲余爱余之人。至于忘餐废寝,劳神焦思,而祝余之速愈,至性至情,每至疾病时而愈见。而外感之缠绵,总不及天伦之密切者。此番骤病,殆天欲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一一实演于余前,而启余以觉悟之门也。
  余至此益觉余之所为,殊无一分足以对母。不第母也,即推诚相爱之兄,而余亦报之以欺罔自顾此身,已为天地间不孝不弟之人,无处足以容我。余之外疾可除,余之内疚又宁有已时耶?
  余于病中睹家人亲爱之状,思潮之起落愈频。余之知觉,藉以完全回复,觉人各有诚,惟余独伪。余亦有本来面目,今果何在?身着茵席,如卧针毡,不宁特甚。既而思之,余恶未极,非不可补救者,今宜先求一安心之法。欲安此心,惟有将余之隐事,和盘托出于余母之前,而求母赦余。然终有所畏怯而未敢直陈,则奈何。
  思之重思之,余其先诉之余兄乎?兄为敌体,且又爱余,余已自陈忏悔,兄或能存宽恕,不至峻责,令余难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余复何惮而嚅嚅不能出口耶?
  思既决,余乃秉余之诚,鼓余之勇,将半年情事,含悲带愤,倾筐倒箧而出之,而听余兄加以判断。
  兄初闻余言而骇,既而曰:“弟平日喜读《石头记》,反覆玩索,若有至味,形之吟咏,至再至三。吾固知弟已深中此书之毒,将来必为情误,今果然矣。”
  余曰:“一时不慎,堕落情坑,今已自知悔悟,愿挥慧剑,斩断情丝。从前种种,均可作为死去,还我自由之身,忏我一生之孽,未知兄能宥弟前失而许弟以自新否?”
  兄目余而笑日:“谈何容易!吾见有蹈情网而死者矣,未见有人而能出者也。弟少小多情,宜有此等奇遇,惟用情贵得其当,于不可用之地而强用之,是为至愚。弟今已迷失本性,陷入痴情,即欲力求摆脱,心亦恐难自主。盖男女苟以真情相交际,不合则已,如其合也,则如磁引针,如珀拾芥,又谁得而分离之?有时自觉,知恋爱之无益,托忏悔以自解。然而一转念间,又复缠绵固结,如阴霾时节,偶放阳光,不久即复其故态。弟言将谁欺耶?”
  余日:“兄言然,余固终不能忘梨影也。惟余今欲求此心之安适,不得不强忍出此。明知陷溺已深,此心正复难恃,亦决持余毅力,以良心天理,与情魔决一死战。最后之胜负,未可知也。”
  兄闻言,若误解余意者,卒然问曰:“弟与彼妹,果相爱以纯洁之情乎?抑参以他种之欲乎?弟其明告我无讳。”
  余曰:“兄以弟蹈相如之故辙耶?彼姝质同兰慧,意冷冰霜,岂可干以非礼者?即弟虽不肖,亦知自爱,常持圭璧之躬,不作萍蓬之想。两情之交际,不过翰墨因缘、泪花生活而已,他何有焉?”
  兄日:“吾亦知弟或不至此。虽然两人酬答之作,能容阿兄一寓目乎?”
  余慨然曰:“何不可者。半年中之成绩,尽在余书箧中。
  兄自取阅之可也。”
  余言竟,授兄以钥,启箧出所藏,锦笺叠叠,厚逾数寸,一束断肠书,首尾俱备,酬答之诗词,亦杂诸其中,一时苦不能竟。
  余兄略阅数页,叹曰:“如此清才,何减淑真、清照,无怪弟惘惘至是。阿兄已为受戒之僧,阅此而一片心旌,亦不觉微微豋动矣。”既叉言曰:“奇哉此女!缠绵如彼,贞洁又如此,情网陷人,一何可畏。勒马悬崖之上,挽舟恶浪之中,无定力者殆矣。”
  既而阅至梨影病后之书,拍案而起曰:“此计抑何巧妙!
  若人不仅多情,亦且多智,于无可奈何之中,出万死一生之计,既以自全,又以全人。一转移间,而恨事化为好事,殆炼石补天手也。”复顾语余曰:“彼筠倩者,弟曾识其人乎?其才其貌,果能如彼书中所称道乎?”
  余日:“识之,固绝好一朵自由花,书语非虚也。”
  兄曰:“然则此事信为弟无上之幸福,弟意又如何者?”
  余嗫嚅而答曰:“彼病后以此书相示,有挟而求,在势余必得允。然兹事滋巨,一人胡敢擅专?当禀诸堂上,然后取决。
  彼亦谓然,故今尚搁起也。”
  兄曰:“此无虑,老母之前,一掉舌之劳耳。弟不忆前日之一席话耶?母于弟之姻事,念念在兹,且许弟以自由。有此良好姻缘,知之无不允者。弟如羞于启齿,余当为弟玉成之。”
  余急止之曰:“否。此固非弟愿也。”
  兄不悦曰:“弟言傎矣,不愿将奚为?岂真欲作鳏鱼以终老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殉无谓之痴情,蔑人伦之大义,此至愚者不为,而谓弟为之乎?然弟径情孤往,不计其他,一身之事,或非弟所恤,独不为若人计乎?彼系一十分清净之人,以弟故而陷于忧辱愁恼之境,古井波澜,于焉复起。弟之误彼已多,今彼已藉此自脱,弟犹苦苦相缠,不肯知难而退,则弟之爱彼,究属何心,良不可解。以余思之,彼所以为弟者至矣,兹事在义,弟不能不允。”
  余曰:“弟初亦欲勉允之以了此局,顾我心匪石,终无术以自转,即强为撮合,而担个虚名,爱情不属,则人亦何乐?
  我亦徒滋身心之累。自维此生,不祥实甚,已误一人矣,何为再误一人以重余孽?此所以踌躇而不敢承也。”
  兄曰:“此又误矣。弟与若人之交际,不过梦幻之空花,究何尝有一丝系属,弟顾自比曾经沧海之身,遽作除却巫山之想,宁不可笑?微论因情绝伦,不得谓之合义。世之多情人,以不娶终其身者,大抵有夫妻之关系。故剑情深,遂甘独宿,断无有恋必不可得之情,而置人生大事于不问者。如其有之,其人之行为,背谬已极,不啻自绝于人类,犹得靦然自号多情耶?余为弟计,若人用情甚挚,而见理至明。弟既眷眷于彼,必不忍彼之终为弟累。精神上之爱恋,既相喻于无言,名分上之要求,复何悭于一诺!事成之后,弟纵不能尽移其情,使之别向,亦当强自遏抑,而尽人生之所当荆异日闺房好合,敬爱有加,亦不可使汝妻因缺爱而生怨望。如此则对人对己,两两无亏,方可为善补过之君子。非然者,一意狂痴,流荡忘返,公私两负,情义皆乖,生固无自适之时,死亦留无穷之恨。人格已失,罪恶丛身,以言爱情,爱情安在?弟乎!其毋执迷不悟,而堕落至于无底也。”
  余兄侃侃而言,警余至深。此事余已允梨影,惟全由强致,心实未甘。今闻兄言,乃知余之存心,一无是处。余可自绝于人,讵能自绝于家?并何能自绝于梨影?
  一念之转移,判善恶于霄壤,余今决如兄言,忏吾已往之愆尤,副彼未来之期望,洗清心地,不着妄想矣。乃答兄曰:“弟今悟矣,愿从兄命与崔氏缔姻。‘惟老母之前,将如何关白,兄其善为我辞。”语未已,忽闻履声细碎,达于户外。余等立止其谈锋。移时推扉而入者,则为余母。
  余母既入,顾余等而言曰:“顷吾于户外,闻汝等谈兴甚浓,胡吾至遂无声?所谈何事,能语老身耶?”余兄笑而不言。
  母复顾余曰:“儿病今愈矣。吾意尚宜再服药数剂,以为病后之弥补。”余曰:“毋须,儿已无病,精神亦健旺如常矣。”
  母复曰:“儿体素羸,又不善营卫,病魔遂乘虚而入。此后饮食卧病,宜留意自摄,勿时时致疾,重贻若母忧也。”
  余未及答,余兄搀言曰:“霞弟之病儿知之,乃心病非身病也。母欲绝彼病根者,可毋使之再赴蓉湖,不出户庭,可占毋咎也。”余闻言惊甚,急目止之。余兄置不顾。
  母不解所谓,瞠目致诘,更见余慌急之状,怀疑滋甚。余兄视余而笑,既而曰:“此事胡能欺母!弟其自陈,毋事靦觍。
  弟诚有过,可速忏悔于慈母之前。弟今已知悔,想母当仁慈而恕弟也。”
  余仍俯首无词,念欺母良不当,但似此何能出口,?久之,心窃怨余兄之见窘。有顷兄复曰:“弟既不言,兄当代白矣。”
  余母躁急曰:“趣言之,趣言之,何事作尔许态耶?”于是余兄遂以个中情事,宛转达于母听。
  而不待聆竟,勃然变乎色,指余而詈曰:“汝做得好事,乃欺老母。祖若父一生积德,为汝轻薄尽矣!吾诚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为,为何氏门楣辱也!”
  余泣诉曰:“儿罪滋大,知难求母恕,惟尚有所禀白于母前者。此事发端,不过为‘怜才’两字所误。圭璧之躬,固未敢丧其所守。回头虽晚,失足未曾。天日在上,此心可凭。母信儿者,或能恕儿也。”
  母怒叱曰:“汝犹以未及于乱自诩有守耶?亦知人之善恶,原不必问其行为,当先问其心地。故《大学》必先诚意,《春秋》重在诛心,苟心地不良,即行为能自强制,而其人负慝之深,已终身不能湔涤。男女之间,礼防所在,稍涉暧昧,即干罪戾。况为孀妇,则嫌忌尤多。汝乃挑之以情词,要之以盟誓,使彼黄花晚节,几误平生。即云止乎礼义,而此心实已不可问,岂必待月西厢,闻琴邸舍,始得谓之文人无行哉!汝平时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今甫与社会交接,即首犯此淫字,且犯此极恶之意淫,一生事业,尽隳于此,此后尚复奚望?吾不知汝何以见死父于九原也!”言已,愤然遽出。?
  余知母怒剧,不敢多言,惟默自引咎,悔恨几无所容。
  余兄起谓余曰:“弟勿谓余多事,须知此难终秘。母至爱弟,怒尚可回。余当为弟善言劝解。俟慈颜稍霁,即以姻事语之,十八九可望成就。弟毋焦急,坐待好音可耳。”
  余曰:“任兄为弟处置,弟甚感兄,成败均无所怨也。”
  余兄颔首,即亦别余而出。
  余兄去后,余徨斗室,意至不宁,恐母意难回,兄言无效,余将终身见弃于家庭,名教中无复有余立足地。以是中心惴惴,震荡靡定,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
  危坐良久,忽闻一片足音,自远而近,杂以余姊笑语之声。
  余知此事姊已尽悉底蕴,此来又将肆其谑浪,令余难堪,殊无术以藏此羞颜。
  驰思间,余姊已翩然竟人。余兄从诸后,姊且笑且前曰:“弟毋闷闷不乐,余特来报喜。崔家姻事,阿母已承诺矣。”
  余不语,转目余兄,以觇其信否。兄颔首示意,知姊所言者确也,于是心为稍宽,而默感余兄不置。
  旋姊又语余曰:“弟今将娶美妇,能容我先认彼之嫂氏乎?
  玉照安在,可将出以饱余眼?”余答以“无”。
  姊微愠日:“弟毋诳我,剑弟顷语余,若人有小影赠弟,画里真真,已不知唤过几千万遍。剑弟已见之,独靳我何也?”
  余亦笑答曰:“是诚有之,惟所有权属诸我,不示姊将奈何?姊窘我者屡矣,此所以报复也。且此物,独不可为姊见,姊见之又将添得许多嘲讽之资料矣。”
  姊前握余手,复以一手理余之发,状至亲爱,婉语日:“吾之爱弟,请汝恕我,而示我以玉人之影,吾此后不再窘汝如何?”
  余兄亦笑言曰:“今日之事,微阿姊之力不及此,试思老母盛怒之余,言岂易人?若无姊从旁加以赞助,则慈颜如铁,决非阿兄三寸不烂舌所能奏效。在理弟当有以报姊,区区一影,复何靳于相示耶?”
  余闻言,回握姊手,恳切言曰:“姊乃助我,然则敬谢姊。”
  即检箧取影片授之。
  姊受而凝视,久久无语,状似神越。既而泪眦莹然,盈盈欲涕。
  余睹状诧曰:“姊素抱乐观主义,平时笑口常开,若不知人世有戚境,今胡对此而无端垂泪耶?”
  余姊叹曰:“哀乐相感,人有同情,吾岂独异?所不可解者,彼苍者天,胡于吾辈女子,待遇每较常人为酷。以若人风貌之美,才思之多,宜其含笑春风,永享闺闱之福,而乃命薄于花,愁多若絮。红颜未老,情影已孤,俯仰情天,殊不由人不生其悲慨。”言次,以巾自拭其泪,若为梨影抱无涯之戚者。
  余闻而愀然,念人世间伤心女子,闻之者殆无不动其怜惜,固不仅余一人独抱痴情也。余兄亦黯然无语。
  木坐有顷,余姊忽转其笑靥,谓余曰:“弟与若人,奇缘巧遇,虽礼防难越,倾吐未遑,而情款深深,已至极处。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何戚戚为?且若人虽佳,徐娘丰韵,已到中年,小姑妙龄,当复不恶。召和而缓至,得失足以相偿,明年此日,行见鸳鸯作对,比翼双栖,不复念学泬寥天际,有悲吟之寡鹄矣。非然者,一箭双雕,亦何不可!文君无恙,只须一曲凤求凰,便可勾却相思之债,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余趋掩其口曰:“姊真无赖,才替人悲,又说出几多风话,不怕口头造孽耶!”
  姊莞尔曰:“弟何猴急乃尔!吾与弟戏耳。实则若二人之情愫,良不得为正当。弟诚多情,何处无用情之地,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兹者奇兵独出,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复何足恋!弟为一身计,为大局计,总以抛弃此情为得。”
  余应之曰:“然。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方寸灵台,已复其清明之本体,从此豁开情障,别就良姻,讵敢重寻故辙,陷此身于不义乎?”
  姊曰:“吾弟明达,宜有此转圜之语。若人耿耿之怀,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
  夜灯初上,家人传呼晚餐。余以餐时必复见母,心??然,趑趄人室。家人已毕集,余亦就座。偷眼视母,乃不复以怒颜向余,言笑洋洋如平时,且勉余加餐焉。乃知慈母爱子之心,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偶然忤之,如疾风骤雨,其去至迅,刹耶顷已云开见日,依然蔼蔼之容。舐犊之爱,人同此心。而为人子者,受此天高地厚之恩,不思珍重此身,为显扬图报之地,而惟挠情丧志,恣意妄为,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自顾实无以为人。
  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且食且想,不觉着为之堕。余兄睨余微笑。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不发一语,含笑相向,各为得意之容。推其心,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阴为余贺,故不期而面呈愉色。
  余此时已不知为羞,亦不识为喜,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人于余心,使余胸头忽发奇暖,如坐春风,如醉醇醪,栩栩焉,醰醰焉,心身俱化,而不知其所以。
  有顷餐毕,余母复讯余数语,大致关于姻事者。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加余以警饬。余俯首受教,更鱼再跃,乃告辞归寝。
  是日以后,余心渐臻平适,恍释重负,清净安闲,度此如年之长日,顾诸念既息,而胸际伏处之情魔,复乘隙跃跃欲动。
  半年来经过之情事,乃于独坐无聊之际,时时触拨。
  心头眼底,憧憧往来者,胥为梨影之小影。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顾愈抑而思乃愈乱,则自怨艾,胡吾心与彼,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至于念念不能或释!才作悔悟之语,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不获已手书一卷,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冀自摄此心,不涉遐想,而乃目光到处,倏忽生花,视书上之文,若满纸尽化为“梨影”二字,疑其疑幻,惘然不能自决,则复废书而叹:“异哉此心!今不复为余所有,余复何术足以自脱?则亦惟有听之而已。”
  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兄姊劝勉之词,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汗为之溢。复悬想:夫姻事既成之后,为状又将奚若?更觉后顾茫茫,绝无佳境。此身结果,大有难言。人生至此,真此抵羊触藩,进退都无所可。他事勿论,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只此一端,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
  独居深念者数日,梧阶叶落,夏序告终,荷花生日之期已过,鹏郎临行之约,势不克践。凉风天末,盼望之切,自无待言。余其有以慰之矣,乃以别后情事,成诗八律,投诸邮筒。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也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计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便是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余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催归思,风月架溪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睛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里呼名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诗,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成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缄既付邮,忽忆第二首颈联,语殊不详,似非忆别之词,直类悼死之作,欲反之加以窜易,则已无及。不知梨影阅之,其感伤又当何若?若不幸此诗竟成凶谶,亦未可知,于是心为怅然。是日之晚,忽得梨影书,并制履一双相遗。殆因余爽约,遽兴问罪之师耶?乃开缄诵之曰:青帆开去,荏苒弥月。怀想之私,与日俱永。念君归后,天伦乐叙。风尘困悴,争看季子之颜;色笑亲承,先慰高堂之梦。半载离衷,于焉罄尽;一室团聚,其乐融牵而妾茕茕空闺依旧,自君去后,意弥索然。孱躯衰柳,家事乱丝,耳目之所接触,手足之所经营,焦劳薅恼,无一不足损人。环顾家庭,老人少谈侣,亦岑寂其无聊。稚子失良师,复顽嬉而如故。
  盖君去而一家之人,胥皇皇焉有不安之象。固不仅妾之抑抑已也。
  比来酷暑烧心,小年延景,侍翁课子之余,惟与筠妹情话,偶展眉颦,此外都为惟悻思君之晷刻。晨兴却镜,午倦抛书,听蕉雨而碎愁心,对莲花而思人面,深情自喻,幽恨谁知?不待西风,妾肠断尽矣!
  乃者金钱卜罢,有约不来;秋水枯时,无言可慰。
  或者善病文园,梦还化蝶,岂有多情崔护,信失来鸿。
  将信将疑,无情无绪,君心或变,妾意终痴。未知慈闱定省之余,夜灯笑语之际,曾否以意外姻缘,白诸堂上。从违消息,又复何如。望达短章,慰我长想。
  锦履一双,是妾手制以遗君者。随函飞去,略同渡海之凫;结伴行时,可代游山之屐。纳而试之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梨影裣袵。
  荷花生日之约,余不过姑妄言之。明知言归以后,非届秋期,不能离家庭而他适,加以病魔为祟,直到如今。梨影亦已悬揣及之。余知彼意,初不以失约为余咎,不过悬悬于筠倩之姻事,欲得余确实之报告耳。更视双履,细针密缕,煞费工夫,想见昼长人倦,停针不语时,正不知含有几多情绪。前诗意殊未尽,续赋四绝,寄以慰之。
  线头犹带口脂香,锦履双双远寄将。
  道是阿娇亲手制,教人一步一思量。
  万种痴情忏落花,判年春梦恨终赊。
  等闲莫讶心肠变,犹是当初旧梦霞。
  殷勤撮合意重申,曾向高堂宛曲陈。
  莫道郎痴今已去,不将深恨绝人伦。
  缘在非无再见期,不须多事费猜疑。
  待听鬼唱荒坟日,便是人来旧馆时。
  第八章七月
  余行时曾与梨影约,彼此别后通函,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米盐琐屑,从不过问。如有外来函牍,由梨影代阅,需复者,则请命于翁而已。所以一缄诗讯,不妨直达香闺,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
  若彼欲通函于余,则万难直遂,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
  继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静庵。静庵为余至友,情逾手足,其家仅一弱妹,余无他人,嘱渠转达,可无失事之虞。故前日之双履一笺,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
  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初未知寄者为谁,而此葛履五两,乃制自掺掺之手,而为美人之贻也。至余之为此,亦非愿以秘事告人,盖以静庵交好,殊非外人,无事不可与言,且渠亦失意情场者,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
  今日午后,余独坐书室,颇涉遐想。忽有不速之客,至则静庵也。静庵此来,意颇不善。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突如其来,苟无别因,何必多此一转,以是怀疑滋甚,欲就余得其实。读见余神惘之状,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含笑诘余。
  余语之曰:“良友,此事余殊无意秘君。但此间非可语之地,奈何?”
  静庵曰:“久不与子偕饮,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
  余曰:“可哉。”即匆匆易衣,与之俱出。
  既登酒楼,呼杯共酌。静庵复申前请。余即悉倾胸中之隐,且饮且谈,声泪俱下,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
  静庵怃然有间,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误入也!以子之才,当求世用,文章华国,怀抱伤时,勉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奈何惹此闲情,灰其壮志。君不自惜,我窃为天下苍生,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
  余曰:“子责我固当,然人孰无情,何以处此?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深恐余之不悟。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我亦劝子不得耶?”
  盖静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诗,与静庵有啮臂盟,唱酬之作殊伙。风波历尽,娶有日矣,为强有力者夺去。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静庵引为终身之恨,至今犹鳏也。
  当时静庵闻余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
  余曰:“否。人虽殊而情则一。子与蓉娘情愫,固自不保我今重提君之旧事,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当局者胥不能打破。子历劫之余,情灰寸死,一闻人之身陷情关,知将蹈已覆辙,宜有此警告之语。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余固目击之。即两人酬和之作,余亦耳熟能详。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伏枕大恸,倾泪如潮。蓉娘闻之,亲临抚慰,止君之哭,待君人睡始去。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余一字未忘也因吟曰:一度持觞一断肠,醉时恸哭醒时忘。
  牵衣嘎咽悲难语,拂袖馡微近觉香。
  叠就锦衾还昵枕,付将银钥教开箱。
  双生红豆春风误,枉费残宵梦几常
  枕函低唤伴无聊,多谢云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凤?,惊回灯影见鸾翘。
  洗空心地欢难着,蹴损情天恨怎消。
  离别太多欢会少,倍添今夕泪如潮。
  剩有痴心一点存,悲欢离合更休论。
  繁花雨后怜卿病,乱絮风前托我魂。
  难制恶魔挠险计,剩抛血泪报深恩。
  青衫检取明朝看,无数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许暗中怜,不断情丝一线牵。
  西鸟有生同聚散,春蚕到死总缠绵。
  多愁紫玉空埋恨,谁觅黄金与驻年。
  安得扫除烦恼剑,一身飞出奈何天。
  吟毕,静庵笑曰:“于记忆力佳哉!”余日:“君诗我记得者甚多,不仅此也,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因谗伤和,后经剖明心迹,言归于好,子亦赋四律纪之。其诗哀艳刻深,直人次回之室,余最爱诵。”因复吟曰:时刻风波起爱河,谗唇妒眼似张罗。
  相思无力吟怀减,孤愤难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恶,梦回子夜怕闻歌。
  欢愁滋味都尝遍,心铁难教一寸磨。
  酒醒衾单了不温,囚鸾谁与致存存。
  魂牵重幕轻难系,影失孩灯暗愈昏。
  蛱蝶狂拼花下死,嫦娥险向月中奔。
  情深缘浅痴何益,毕竟三生少旧根。
  偶戏何须太认真,心期一载百年身。
  玉台有恨堆香屑,银烛无言照泪人。
  忍死心情拼痛惜,含羞意绪试娇嗔。
  反因青鸟传讹信,又得身前一度亲。
  隔绝欢踪梦化灰,断云一片锁阳台。
  微词着处偏生恼,怨脸回时得暂偎。
  红豆悔教前世种,翠蛾终肯为郎开。
  可怜泪似黄梅雨,一阵方过一阵来。
  吟未竟,静庵止余曰:“可矣。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余已删弃,子乃拾而志之于心,又奚为者?”余视静庵,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则他顾而笑曰:“时非黄梅,何阵雨之多也?”既复谢曰:“我戏君,无故拨君旧恨,良不当。顾君亦无事强作态,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静庵急曰:“我何尝痴?当时逢场作戏,未免有情,事后即如过眼浮云,了无?碍。子仅记此数诗,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
  余日:“子之忏情诗,吾亦见之。虽不能尽忆,而沉痛之句,今亦犹能背诵。如日:‘百喙难辞吾薄幸,三年终感汝多情。’又曰:‘事从过后方知悔,痴到来生或有缘。’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今生不了,痴到来生,其痴至矣。而今顾自谓不痴,谓非欺人之语而何?”
  静庵哑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辩,兹且谈君事。夫我痴矣!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苦海沉沦,有何佳境?子固不痴者,殷鉴不远,何为步我后尘,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头之难,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
  余曰:“此则我不自知。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着情缘,便尔不能自脱?大约上帝不仁,惯以此情之一字,颠倒众生之心理,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余之自陷,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即君与蓉娘之情事,当日亦岂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艳,都是断肠种子。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一担闲愁,行与君分任之。渺矣前途,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
  静庵曰:“然则君今痴矣,痴且甚于余矣。裙钗祸水,良非虚语。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到此误平生者,则亦何责于尔我。然如余者,无才厌世,生终无补于时,即挠情丧志,郁郁以终,亦何足恤!如君则胡可与我比?英才硕学,气盖人群,异日者得时则驾,投笔而兴,为苍生造福,为祖国争光,匪异人任也。兹当鹏程发轫之始,便以儿女情怀,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情场多一恨人,即国家少一志士。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君固富于情者,可将此情扩而大之,以爱他人者爱其身,以爱一人者爱万人,前程无量,何遽灰颓!君今所遇,可谓之魔。脚跟立定,则魔障自除。盖喁喁儿女之情,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惟贵乎彻悟之早耳。”
  余曰:“如君所言,我不敢当。然君固爱我,且为过来人,故言之警切若此。顾我今亦悟矣,兹事不久当有结果。虽痴无已时,而情有归宿,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且明告君,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屡以男儿报国为言,向余东指,劝驾情殷,又知余贫,或无力出此,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慧眼柔肠,婆心侠骨,巾帼中所无也。愧我驾骀,望尘莫及。频年抑塞,壮志全消。加以遇合离奇,情缘颠倒,伤春惜别,歌哭无端,悲己悯人,精神易损。白太傅赠诗浔妓,固老大之堪悲;韩熙载乞食歌姬,亦伤心之表露。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觉得一身如赘,万念都灰,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
  静庵离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红拂之流,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果尔则君沦落半生,获斯知遇,尚复何求?
  而赠珠有意,投抒无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痴恋复奚为者?
  从此尽铲有情之根,自图不世之业。凌烟阁上,得识姓名,离恨天中,别开生面,岂惟好男儿所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
  君倘有意乎?”
  余闻言,惟含泪连点其首,竟不能答一语。静庵又曰:“察君之意,类有所踌躇而未决。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所谓结果者,又何说乎?”
  余爽然日:“我忘未语君,君亦不必虑我。我为若人所感,誓不为并命鸳鸯,行目作换巢鸾凤矣。”因以筠倩姻事语之。
  静庵聆言,抚掌曰:“妙哉此计!女陈平良不愧也。既报君痴,复偿君恨。转移之顷,而缺陷之事,已美满无伦。若人为君,洵可谓情至义荆君于若人,万不可负彼苦心,而虚彼期望。”且言且拍余肩曰:“因腻友而得娇妻,书生艳福,信不浅哉!我当为君浮一大白。”言次,举杯引满而立酹之。
  余见静庵作此态,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亦同此狂喜之神情,同此赞成之表示。夫瓦全不如玉碎,庸福不抵深愁。此种委屈求全、别枝飞上之行为,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即强勉而行,亦属终身抱憾。而旁观者闻之,每以为可贺,亦不可解者也。乃止静庵曰:“君醉耶?风狂乃如许,我以君为良友,故示君以实。君亦潦倒情场者,个中甘苦,宁不共尝,胡不为同病之怜,而亦作随声之和?君尚如此,举世滔滔,抱此不白之怀,又复谁可告语?我欲效古灵均,拼汨罗之一掷矣。”
  静庵掷杯叹曰:“子以我为不谅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岂不识君心所在?然情为恨介,恨比情多,自古钟情人,都无良结果,况君之所遇,尤属例外。大局如斯,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春蚕心死,劈开同茧之丝;雏凤声清,另谱求凤之调。是何不谦,有甚为难!盖以情言,以义言,此事胥不能免。若人已思之烂熟,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且情也者,无形中结合之物,本不以尘世土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君既心乎其人,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其余未净之尘缘,即为人生应尽之责,无可逃避。一家虽微,犹有国在。时局艰难,人才寥落,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岂专为末路才人,作殉情之用者?君何所见之不广也!”
  静庵言时,颇极慨慷激昂之状。余微颔而笑曰:“最诚然矣。然我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固见小而失大,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春归一梦,鳏以三年,隔江杉桃叶,已无再见之期。小圃梅花,直有终焉之概,是又何说以自处耶?”
  静庵扑嗤一笑曰:“诺。吾将娶矣。”因相与极欢而散。
  余与静庵一席话,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盖静庵为人,我所深佩,平日披肝沥胆,无不可以相示,其所言爱我至切,纯为肺腑深谈,不类皮肤慰藉。我顽不如石,岂竟有头终不点耶?惟我所不解者,世之多情人,无一不聪明绝世,而一惹情丝,则聪明立变为懵懂,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
  彼静庵者,非多情种子耶?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十分眷恋,一味悲哀。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而彼顾处之漠然,曾不能动其毫未。今我堕情网,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
  我虽感其诚,而心乃愈苦,觉其言爱我滋甚,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设身处地,大略相同。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
  今而知情之一字,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不中其毒则已,一中其毒,即终身不能自救,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事业摧残而不惜。即或惕于大义,不敢为过激之举,受家庭之责备,为亲友所周旋,勉抑私情,曲全大局,有形之躯体,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固已万劫不复。质言之,凡伤心人之怀抱,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
  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障此泛滥之情流,俾溺于情者,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佛门不容不孝之人,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为蒙首欺人之举。非然者,一经挫折,便弃身家,孽海茫茫,不知归路。芸芸情界众生,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
  岁序如流,不为愁人少驻,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天上有团阚之喜,人间无晤聚之缘。对此佳节,弥增忉怛,思而不见,我劳如何,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
  遥想梨影此夕,画屏无睡,卧看双星,更生其若何之感想?
  其亦与小姑稚子,陈瓜果,供蛛盒,仿唐宫乞巧故事,以遣此良宵乎?其亦忆李三郎、杨玉环长生一誓,成就了夫夫妇妇,世世生生。怀人天末、情动于中,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
  余念及此,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余方髫龄,曾与学友数人,共赋七夕。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余窃非之,成诗云:“乌鹊填河事有无,双星未必恋欢娱。怪他宵旰唐天子,不看屏风耕织图。”
  诸友见之,笑曰:“牛女渡河,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是说。
  诗人即景成吟,聊以寄兴,更何容辨其有无。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煞风景,煞风景!”
  后诸诗上之余父。余父独取余所作者为冠,并奖励之,谓:“诗以言志,髫龄思想若此,将来必非脂香粉泽恨绮愁罗中人物也。”
  噫!今则何如,一样七夕,而前后之观感大异。昔之怪三郎者,今且与三郎互表同情矣。余父之言,卒乃不验。甚矣人之一身!己亦不能自主,思想恒随境遇为转移,而情感之生,每出于不知不觉之中,殊无术足以自闲。
  人生斯世,而为灵物,岂得谓之福哉?然三郎痴情,双星感之,余之痴情,双星亦得而感之欤?是未可知。他生未卜此生休。诵唐人马嵬坡诗,能不对此沉沉之遥夜,天高地回,结想茫茫,数尽更筹,下无边之涕泪耶?
  一年之中,惟初秋气候最适人意。于时炎威尽退,清光大来,心头眼底,正不知有多少尘氛为之荡涤。然而人事颠倒,哀感之贮于心者,已凝结成团,推之不去。即值此凉秋亢爽,亦无殊盛夏蕴隆,到眼秋光,都化作愁云一片。
  宵来望月,凉蟾拨水,照彻诗心。游神清虚,一空尘障,若绝无粘滞于胸中者。既而徘徊就枕,冷簟如冰,夜籁骚然,。
  寒螀咽露,发感时之哀音;病叶惊风,作辞枝之怨语。杀那之顷,而嬲嬲愁魔,又为唤起。辗转终宵,恨秋曙之迟矣。
  不幸而雨雨风风,叫嚣竟夜,则一枕凄凉,更觉万愁如海,震荡靡定。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个中情味,堪乎不堪?想具有伤秋怀抱者,靡不同余之凄悒无欢也。而当此秋愁无赖、万难排遣之时,天际鸿音,忽焉双至,盖一则个侬诗讯,一则开学报告也。拆函阅之,其第一笺为补送别四首。
  句云:
  积雨连朝溪水生,吴门归棹镜中行。
  扁舟一叶人无几,满载离愁也不轻。
  别梦依依废晓妆,一心祝汝早还乡。
  出门不见帆开处,归去空房独自伤。
  忆罢来时忆去时,来来去去总相思。
  扬帆孤客无吟伴,只有潇湘枕上诗。
  锦笺叠叠贮瑶囊,鸿去痕留迹尚香。
  读罢留行诗六首,酬君清泪两三行。
  再阅第二笺,为《暑后怀人》八绝,盖得余病讯后之作也。
  忽得痴郎字数行,为侬憔悴病支床。
  含情欲寄相思曲,只恐郎闻更断肠。
  了尽尘心忏尽痴,小窗独坐自追思。
  金钗折断浑闲事,翻累他人怅后时。
  信誓情深我实悲,刺心刻骨恨无涯。
  不须更说他生活,便到他生未可知。
  终日颦眉只自知,想思最苦月明时。
  阑干独立应难说,此景人生几度支。
  能结同心不合时,池塘夜夜荨娇姿。
  从今不更留荷种,免对鸳鸯有所思。
  怅望银河别有天,凉风阵阵到窗前。
  今宵看月情难遣,却笑娥也独眠。
  一番好梦五更天,若有诗魂绕枕边。
  愧我情痴神竟合,如胶如漆伴君眠。
  当初弄笔偶相怜,别后离怀各一天。
  闻病顿添愁百结,祝郎风貌总如前。
  情词顽艳,意绪缠绵。七字吟成,芳心尽碎。一番病耗,又惊我玉人不少矣。更阅校中来函,知开学之期,为七月二十日。
  计时余尚未能成行,不如先以书复梨影,免得渠望穿秋水也。
  书词如下:
  兰缄遥贲,喜鹊先知。剖而读之,深感爱意。又复浣诵佳篇,只有深愁一味,离恨千丝,字里行间,呼之欲出。一领旧青衫,又把新痕湿透矣。呜呼!情痴哉两人也,情苦哉两人也。
  方两人之初遇也,偶然笔健,不类琴挑。两首吟兰之草,许结同心;一枝及第之花,不堪回首。斯时也,两人之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继而一语倾心,双方刺骨。我有孤栖之誓,卿有始终之言。从此帘外衣香,花间吟韵。春光别去,我不无写恨之诗;燕子飞来,卿亦有传情之作。
  斯时也,两人之情,正在难解难分之际,无如破镜难圆,断钗莫合。秋娘老矣,杜牧狂哉。名士沉沦太早,如许伤心,美人迟暮偏逢,空悲薄福。于是泪雨不晴,疑云渐起。情关一入,永无出梦之期;苦海同沉,不作回头之想。猝集恶魔,难免一误再误;痛挥冤泪,不知千行万行。
  斯时也,两人之情,虽在多误多疑之时,已入极至极深之境。无何榴火齐明,萍踪难驻。昔作他乡游子,今为客路骚人。一声珍重,万语叮咛。此后卿住空闺,我归故里。南浦魂销,只余草色;西楼梦断,不见玉容。伴此药炉茶灶,病忽淹缠;传来锦字瑶笺,情尤宛转。
  六月之约已虚,一面之缘莫卜。醉花楼中,临风洒泪;梦霜阁里,对月怆怀。痴莫痴于此矣!苦莫苦于此矣!溯自春后相逢,旋于夏初赋别,才觉风清荷沼,忽悲月冷豆棚。为日无多,伤心已极。即令崔护重来,人面尚依然于此日;只恐刘郎再到,风情已大减于曩时。
  伤哉伤哉!燕子楼中,孤影照来秋月;桃花源里,落英误尽春风。文君未必无心,司马何曾有福。罗敷有夫,莫恋花残月缺;中郎有女,不妨李代桃僵。强解同心之结,别栽如意之花,无可奈何,殊非得已矣。
  嗟嗟!子绿阴浓,今世之情缘已错;天荒地老,来生之会合何时?溪永不平,吴山蹙恨。梦霞心死,梨影神伤。卿意云何?我辰安在哉?归后早将私意,上诉高堂。白头解事,诺已重乎千金;红叶多情,功不亏夫一篑。只此佳耗,可慰远怀。
  乃者凉风几阵,报道新秋;长笛一声,催人离思。
  不用三年之艾,病榻已离;再迟十日之期,吟鞭便起。
  人原前度,缘又今番。视我容颜,为谁憔悴?埋香冢在,泪迹可寻。素心人来,诗盟再续。为时非远,稍待何妨?绝句四章,聊以奉答。之意,笔岂能宣。
  为怜薄命惜残春,我岂情场得意人。
  回首几多烦恼事,一生惆怅悔风尘。
  倾心一语抵知音,愁病奄奄直到今。
  几幅新诗两行泪,灯前如见美人心。
  黄叶声中夜雨时,锦笺写不尽相思。
  可怜梦断魂飞处,枕泪如潮卿未知。
  情缘误尽复何求,壮志全消也莫酬。
  只有空门还可入,芒鞋破钵任云游。
  七月中元,俗亦呼为鬼时节,各地多有赛会建醮放焰口之举。人为鬼忙,滋可笑怪。而值此时节,往往天气酿阴,阳乌匿而不出,凄风恻恻,零雨蒙蒙,以点缀此沉沉之鬼世界。盖入秋以来第一种伤心时候也。
  在此天愁日惨之中,余之家庭幸福,亦于以告终。余兄得闽中故友函招,定于二十一日赴沪,乘海轮人闽,匆匆整理行装,安排车马,家中骤现不靖之象。而余于别人之先,先为送别之人矣。
  湘中多志士,余兄频年浪游,足迹不离彼土,得与诸贤豪交接,尽知世界大势,痛祖国之沉沦,民生之涂炭,非改革不足以为功,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今已名列同盟,共图大举。
  此次入闽,盖应某军署中某友所招。友亦湘中同志,占某署中重要位置,招余兄往,盖有所企图也。余兄在外所为,于家中未尝宣布。临行之际,余独送兄至舟中,乃密为余道之,且慷慨言曰:“时局至此,凡在青年,皆当自励。以吾弟才华气概,自是此中健者。阿兄早深属望。今春书劝吾弟辞家出游,本欲藉此以磨炼弟之筋骨,增进弟之阅历,开拓弟之胸襟,为将来奋发有为之地。不意此次归来,知弟一出家庭,便投情网,英姿未改,壮志全非,反不如在家养晦。不见可欲,即无所增长。而少年固有之精神,或不至消磨至此。阿兄实深惜之,惟以兹事重大,恐惊老母,故迟迟不为弟言。今将行,乃不能复忍。弟须知人生在世,当图三不朽之业。而立功一项,尤须得有时机,不可妄冀。今时机已相逼而来,正志士立功之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盖以身与家较,则家重而身轻;以家与国较,则国重而家轻。男儿以报国为职志,家且不足恋,何有于区区儿女之情而不能自克?吾弟勉矣,从此排除杂念,收拾放心,爱惜此身,以待世用。一席青毡,本非骥足发展之地。今年已耳,明春如有机缘,当令吾弟至海外一游,一面灌输学识,一面与会中同志接近,为立足进身之基。
  改革之事,此时尚在经营期内,时机未熟,万难妄动,最速亦当俟至一二年之后。在此期内,正足为吾弟前途进取之预备。
  姻事一层,老母已允,便为无上幸福,亦属应尽义务。此外情田葛藤,都宜一力斩尽,莫留残株余蒂于心胸。盖男儿生当为国,次亦为家,下而至仅为一身。固已末矣。矧复为情网牵缠,不能自脱,至欲并此一身而弃之,则天地何必生此才,父母何必有此子,即己亦何必有此想。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言尽于此,行矣再见。”
  余闻此发聋振聩之词,不啻棒喝当头,心乃大动。时余兄已送余至船头,临风小立,俯视江流,慨然有感,即指而誓之曰:“弟独非男儿哉,自兹以往,所不苦心忍性,发扬振厉,如阿兄今日之言者,有如此水!”言已,即萧然登岸。余兄亦拨掉逝矣。
  踽踽归家,回思余兄赠别之言,乃与日前静庵醉后之语,同一用意。此种思想,本亦为余脑筋中所有,男儿抱七尺躯,有四方志,为国为家,均分内事。奄奄忽忽,与草木同腐者,可耻也。惟是人之志气,每随境遇为消长。
  余自有生以来,常回旋于此恶劣境遇之中,致少年锐进之气,常如锥处囊中,闷不得出。今且摧折殆尽,厌世之念渐深,而伤心之事未已。自问此生,会当于穷愁潦倒中了之矣。曩者梨影不尝以东渡之言劝我乎?彼之劝我,亦正与余兄、静庵之意相同。余不自惜,而人均为余惜之。余实自弃,于人何尤!
  天降大任,行拂乱其所为,古来英杰,恒从困苦中磨炼而出。余今兹所遭拂逆,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故为自弃若此?
  前尘已杳,来者可追。且责我者都为爱我之人,而梨影亦其中之一。余于梨影,自问实无以偿其爱。只此一端,或即所以偿之之道乎?生乎运命,百不如人,惟此一点勇往之血气,则固有诸己者。一旦奋发,或尚不至如驽骀之不能加以鞭策,而终必有以偿余之愿望。
  今姑少安,事至山穷水尽,无能自全,则志决身歼,孤注一掷,终当于枪烟弹雨中,寻余身结果之所在,不较胜为困死情场者之庸庸无价值乎?余志之,余志之矣。
  余兄行后,余母未免减欢,诸人亦各同惘惘若有所失。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数日,藉慰家人。至二十八日,始宣告成行。
  盖此时距开校日已一星期,势不能再延矣。
  旬日之间,两番离别,方余兄弟归来之时,固已预料其有此。在他人犹能自遣,余母老境颓唐,曾不能久享家人团聚之乐,一月之光阴甚迅,而膝下双雏又次第分飞,不见踪影,忽悲忽喜,何以为怀。父母在,不远游。思之思之,吾辈良有愧于此言也。
  而此次老母临行之嘱,尤谆诫至再,刺刺不可骤止。盖以洞瞩余之隐衷,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顾虑。一念及余客中之苦,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缘,势既不能止余勿行,心又不忍舍余竟去,则惟有将此尽情诰诫之言,为深忧乎?余思至此,心腑荡然,空无所有,直欲与此艇以终身,不复再履尘世。而转念之顷,乃复嗒然若丧,盖似此生涯,人人能办到,却人人不能想到;人人能想到,却又人人不能办至。尘缘扰扰,欲海沉沉,一入其中,不可复出,则诚无如何耳。
  晚餐既罢,舟子为余铺设衾枕,嘱余早睡,既而自去,不脱蓑衣,甜然人梦。
  余复出舱,立船头远眺。时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弯凉月,徐渡桥栏。桥影弓弓,倒映波心,清可见底。睡鱼惊跃,微闻唼蝶之声;萤火两三,飘舞于岸旁。积草之上,若青磷之出没。俄而月上树梢,巢中老鸦,见而突起,绕枝飞鸣,良久始已。
  远望长天一色,明净无尘,惟有树影成团,东西不一,作墨光点点,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图画。似此清景,人生能有几度?
  而忍以一枕黄粱辜负之乎?两岸人家,闽焉不声。
  回瞩两舟子,月明中抱头酣眠,鼾声乃大作。苍茫独立,同余之慨者何人?若辈舵工水师,生长江乡,此种风景,固习见之。习见则不以为奇,且亦不能识其趣。吾辈能识其趣者,又不能常见。此无边之风月,真实之山水,所以终古少知音也。
  苏子瞻《石钟山记》固亦尝致慨于此矣。
  玩赏久之,又不期对月而思及老母。今晨余别母出门之际,天犹晴朗,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无情之风雨。余固饱尝颠顿之苦,余母悬念行人,应亦心魂为碎。此时月到中天,人遥两地,当必有摩挲老眼,对此清光,耿耿不能成寐者。嗟乎余母!亦知儿亦在此山桥野店之间,望月而思母耶?
  思至此,不觉清泪浪浪,与宵露俱下,泼面如冰。夜深寒重,不能复禁,则长叹归舱,出怀中日记簿,就灯下记此一日中变幻之风波、复杂之情绪。
  此日记簿余挟之以行,意将俟达彼都后,再志鸿泥,不图先在此夜半孤舟中,走此闲笔。书成,更附一诗于后,以写今夕之状况。时篷背露华,正盈盈如泻珠也。
  日暮扁舟何处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萤粘草秋先到,宿鸟惊人夜尚飞。
  寒觉露垂篷背重,静看月上树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梦,万里沧波愿尽违。
  第九章八月
  次日十一时许,舟抵螺村,泊于崔氏庄门之外。
  携装入室,风景不殊。崔翁闻余至,支筇来视,言笑极欢。
  俄呼家人具餐,相与进膳。嘉宾贤主,重与留连,顾独不见鹏郎,并秋儿亦杳然,怪而问之。
  翁曰:“昨日阿鹏偕母,为秦家邀往观灯,秋儿亦随去,大约今晚当归耳。”
  问:“何灯?”曰:“此乡人循例之举也。每岁秋初,乡之人必醵钱敬神,以祈丰稔,悬灯设乐,以五日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无宵。一村尽是闲人,满望皆成丽景。今已为最后之一日,吾侄此来甚巧,犹得一与斯盛。惜老夫年迈,游兴已衰,未能追陪作长夜游耳。”
  余笑曰:“此亦眼福,今夕当往一观,以识此间之人情风俗。”坐谈良久,崔翁意颇倦,即辞入内,余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门赴校。
  时校中放灯节假已数日矣。见杞生,寒暄矣,鹿苹亦至,絮絮问别后事,意至殷勤。盖鹿苹爱余甚深,见余容悴,不觉问讯之殷也。杞生有言,鲜与余合,旋自引去。
  盘桓至晚,鹿苹命校役设饮,具酒杯重把,谈兴转浓,既而薄醉,闻市声一片,震耳如雷。
  鹿苹曰:“六街灯上矣,曷往观乎?”余曰:“诺。请与子偕。”
  于是舍酒而饭。既醉且饱,携手同行,鼓腹而游于灯市。
  所谓灯市者,范围甚狭,一览易尽,且灯式古陋,亦无足观。而游人来往,蚁附蜂狂,咸煦煦有春意。在穷乡得之,已为极繁华之景象矣。
  余所以来此者,意不在于灯,盖闻崔翁言,梨影已偕鹏郎赴秦氏之招,再见之缘,或在今夕。乃鼓余兴,踯躅街头,冀于万灯光下,一睹仙姿耳。无何,行经秦氏之居,临街有楼,楼头笑语,如群莺乱啭,声声入耳。余遥立而望之,凭槛以观者,都为秦氏之宅眷。而珠围翠绕之中,有一女郎,缟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艳,亭亭独立于千红万紫中者,则梨影也。
  余见梨影前后不过数次,此次藉灯光之力,逼视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兴阑珊,一缕愁痕,紧蹙眉际,此惟余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虽随人语笑,对景留连,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与人一样有欢肠也。再视其旁,则鹏郎亦在,指点喧哗,不改痴憨故态。
  余偷觑良久,梨影若有所觉,剪水秋瞳,不期而加余以盼睐,四目互射,久久不离,若有万语千言,藉此目光线以为传递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鹏郎作耳语。鹏郎突起,下视行人,作寻觅状。余急隐身人丛中避之。移时再视,则人影已渺,余亦尽兴,乃与鹿苹分道自归。
  余归时才交二鼓,鹏郎已候于门次,知梨影既见余,挈鹏郎先归矣。
  余入门,鹏郎牵衣从诸后,且行且问曰:“先生迟至今日始来,乃累人盼欲死。顷阿母谓见先生于灯市,胡我乃遍觅不得也?”余漫应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则秋儿奉命而为此也。鹏郎见余,状殊欢跃,喃喃问余在家何病,病几时,曾服何药,今愈复几时,逐层追诘,乃不觉其言之烦。余一一告之。
  鹏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并蒂莲一枝,阿母以为佳兆,殆应在筠姑。惜遭暴雨,才开即折。先生前约荷花生日来吾家,后闻因病阻行,乃令我扫兴。今惟留得碎盖几张,残茎数本耳。”
  余日:“枯荷自佳,昔人诗曰:‘留得枯荷听雨声。’盖亦添愁之资料也。”
  鹏郎日:“先生欲听此雨声乎?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
  余日:“否。我惟厌听此碎苦之雨声,故前语汝嘱汝母将芭蕉剪去,忍听彼猛雨残荷,一声声打人心坎耶。”
  鹏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为然。后院之芭蕉,早付并州一剪矣。”继复与余琐琐谈家事,语至无伦。余不耐听,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归寝,我倦亦欲眼矣。”随书六绝付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常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顷刻放光明,逐队行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一时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依依泣别我归吴,两处怀人泪尽无。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怜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闻说卿将买棹寻
  (亦鹏郎语余者。)
  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灯节已逝,校中续假一日,以资休息。书斋无事,为鹏郎温理旧课,较前大进,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来《观灯》六绝。
  病容瘦损愈何曾,客里扶持少旧朋。
  迟起早眠须自爱,夜寒莫再伴风灯。
  一从久别两难忘,此夕无端聚一常
  心自分明身自远,空教痴望各凄凉。
  灯光人面映分明,暗里情丝一线迎。
  听到笙歌心更怯,几疑又作别离声。
  游人如蚁满前程,有客低头独缓行。
  一样良宵来趁节,如何哀乐不同情。
  蝶枕蘧蘧梦入吴,人间此境有还无。
  芳心争不成灰死,视此池荷蕊早枯。
  凉风飒飒月沉沉,此后诗盟好再寻。
  心血呕完情草在,宝君一字抵千金。
  余此次成行之际,未及与静庵握别,今日得其来书,殷殷垂讯,累三四纸,盖犹是前日苦劝之意,恐余为再来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辙而为是警告也。
  牍尾附诗二律,题曰《所闻》,录之日记,永志良友之多情尔。
  落拓江湖髩欲丝,寻春更比古人迟。
  虚怜蕊意教莺递,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来残梦里,好花偏误已开时。
  绣襦同抱还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台何处着行云,木笔花前酒强醺。
  香草多情怜楚客,金徽无力怨文君。
  芙蓉自绾同心佩,兰茞天教竟体芬。
  他日画眉明镜底,暗中惆怅为谁分。
  《石头记》为言情极作,余幼时即喜诵之,其后渐解吟咏,戏将书中各人事迹,系以小诗,积久遂成卷帙,题曰《红楼影事诗》,即梨影携去者也。”
  余识梨影,实间接以此书为介绍,盖无此书则余无此诗,无此诗则决不有此意外之情感。故后梨影借阅此书,余口占赠之,有“今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之句,盖纪实之言也。
  今梨影之阅此书者,已数月矣。余已为此书所误,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红楼杂咏》之着,先以十二律示余。
  余诗分咏各事,彼诗则专咏个人,体制不同,词华并妙,若能积成百首,蔚为大观,则二难已并,大足为此书生色。恨曹雪芹不见我两人也。
  不荒唐处却荒唐,假语真情两渺茫。
  皓月虚呈池里影,名花浪说镜中妆。
  荣华过眼皆何在,恋爱痴心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处觅余香。
  怜香惜玉枉劳神,漫说风流自有真。
  槛外一朝成大觉,园中万卉为谁春。
  当前缺尽人伦事,身后空谈夙世因。
  犹幸回头彼岸早,秋闱以后不沾尘。
  杜鹃无语月三更,寂寂潇湘泪暗倾。
  眉黛蹙来谁识恨,病魔添去总因情,
  题巾剪穗痴何似,绝粒焚诗空不平。
  莫怪红颜多薄命,误侬毕竟是聪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独此君。
  涵养何妨凭戏谑,姻缘还在意殷勤。
  可怜金玉方谐约,其奈巫山已误云。
  孤负良宵应自悔,礼成草草更羞云。
  愁云镇日护难宽,只为情痴鼻暗酸。
  恼意暂因撕扇解,病衾犹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语,诔得笑蓉身后欢。
  一楼幽魂何处去,长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转意千回,一旦相离自可哀。
  虽未小星明定位,要须全节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席堆床梦幻来。
  求死笑伊无个所,遥遥千载总疑猜。
  西窗灯火冷清清,生死难明去就轻。
  小草有情怜独活,子规无血咽三声。
  独来花冢闻长叹,合向蒲团了此生。
  只有撼风千个竹,替人似作不平鸣。
  香焚宝鼎俗尘空,羡煞孤高概罕同。
  弃盏人前知意洁,赠梅槛内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怜堕个中。
  莫笑如来无法力,蒲团原不锁花骢。
  一生气爽若哀梨,莫爱姣娃恰及笄。
  秉节何妨将发截,报恩宁自不眉齐。
  须知幻境随人设,纵在侯门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独捷,香心尤羡等灵犀。
  情缘牵处易生痴,况是生成绝代姿。
  叹绝莲还随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资。
  小星咏后恩何在,大限来时悔已迟。
  一蹈危机成大觉,柳是空袅恼人丝。
  莫将颜色判妍媸,激烈风高已独贤。
  表洁不难拼一死,真情何意枉频年。
  恼郎谑语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缘。
  无限荣华终有尽,岂如鹤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场利薮擅权多。
  猜嫌切处人忘妒,机变灵时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锦,老奴休怪口悬河。
  自从月夜幽魂感,不少荣华一瞬过。
  余体本弱,往往一岁而病者数焉,兹复心为情役,而精神血气于不知不觉中渐次消磨,病魔之窃伺余旁者日益亟,而余遂不能脱床第之危。
  春夏两病,苦余者至焉,幸而获愈,病根实未除也。夫以余之心与境衡之,固乌得而不病?病又乌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终有再发之时。余之病即余之心,不病固不足以为余也。
  投馆仅五日,而旧病复作。所谓旧疾者,疟也。今夏患之,服药而止,今复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疟虽微疾,而虐人殊甚。间日一来,若有成约,由轻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余体遂惫。然校课难荒,不能不扶病强支,以尽厥职。故虽头重目昏,筋疲骨懒,而朝夕奔走,口讲指画如故也。
  余病如是,而人事之苦余者复如是。猢狲王青毡诚无昧哉!
  幸罢课归来,安眠无扰。黄昏人静,鹏郎亦不来读,盖梨影怜余神瘁,因自课其儿,俾余得休养地。然余心则又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忧?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余实未遑多顾。释氏“随缘”两字,将奉以为吾生自处之方针矣。
  梨影历来待余种种,余固无在而不呼负负。课读一端,未能尽力,犹其小焉者也。且余即强求自效,病拥皋比,灯下三余,不改寻常旧例。梨影之心,实非所愿,既伤吾身,复伤彼心。孰如任之,则彼心且适,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
  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余病不愈,彼心终无安适之时,余固知之,而无赖疾魔躯之不去,则余亦无奈。盖因此一病,而两情更深入一层,苦到十分矣。口占四绝,自知文以情生,渠试一吟,当必泪随声下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
  初疟之作也以日哺,继而至晚,渐移至夜,往往额汗如蒸,昏迷达旦。比醒而热退,则复强起治事。
  梨影以为忧,谓若是则以生命作教育之牺牲矣,必不可。
  余从之,乃不复赴校,日惟僵卧如死人。
  盖至此,而余身已尽失其知觉,所未死者,胸头一点情热耳。一灯一榻,相依为命,是人是鬼,所去几何?昨夜病作时,势乃大剧,郁火内攻,喉干唇燥,茶不能解,头痛如裂,心痛如割,气咻咻作牛喘。既而力尽,若不能续。自疑命在须臾矣,因强镇全神,历思往事,成绝命诗四律。
  正转辗间,而晨鸡一声,余已豁然如梦醒。披衣起视,朝暾上窗,满室生耀,固依然为吾寄居之旧馆,而非黑暗之冥途也。则又不觉哑然自笑,余犹未死,绝命诗可废矣。
  然余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难,又有若是。然余虽苟活,终有死时,此已成之绝命诗,何妨先为录出,以待将来。且以告人之读余诗者,知余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而今而后,竟将余作已死之人现也亦可也。
  滴残铜漏夜三更,鬼气阴阴凄复清。
  血泪已干双袖冷,誓心犹在一灯明。
  寒风入户人无影,残月满天雁有声。
  此夜游魂向何处,黄沙万里断人行。
  残躯终要委风尘,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后难抛应有梦,病中最苦是无亲。
  长将黄土埋吾恨,谁为苍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炉灰已冷再难温,四顾无人灯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长负父师恩。
  黄粱客梦将辞枕,白发亲心尚倚门。
  剩有天涯朋旧在,登高应为我招魂。
  气急喉干力更微,眼前恐已绝生机。
  雁行分散身常隔,鹃血啼枯梦不归。
  缘待来生终信有,情痴到死未知非。
  孤坟愿傍鸿山筑,今古冤魂化蝶飞。
  此诗余亦录示梨影,梨影阅之,乃大不堪,血泪盖盈笺也。
  彼以余诗中有“病中最苦是无亲”之句,遂劝余暂归,谓:“客中遇病,本为人生最苦之事。此间医药一切,虽可无缺,而调护不周,扶持谁任,一室沉寥,无可告语。病且日见其增,而不见其减,不如归去,就家人之抚慰,庶几心胸稍舒,药石亦可收效,何必恋恋此举目无亲之地,只有愁烦,绝无语笑,而日游魂于墟墓间也。”
  梨影此言,余未能允,盖余病在此,虽历万苦,而伊人匪远,芳讯时通,尚有一种苦中之乐。一归而相思之路亦断,能不于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余尤不欲惊老母。夏间一病,已大伤慈心,今复颓然而归,焦扰当复奚似?余不敢以病讯示母,更何忍以病颜见母,而使头白高堂,为不孝之身,多担惊恐也。
  余以此意告梨影。梨影无如何,则亦听余,而废寝忘餐,徨无计,芳魂一缕,时旋绕于余药炉绳榻之间。继乃密嘱鹏郎传话,欲亲临视余,以觇真状,约期在次夕月明人静时。明日何日?则百年难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诚爱余哉,竟甘以金玉之身,为薄福书生,贸然作自由之举动耶?以余相思之苦,一旦得与素心人携手灯前,喁喁款语,则一宵情话,即为治相思之药饵,余病庶几其已。
  然事实有不可行者,渠是遗嫠,我非荡子,纵心怀坦白,迹不类乎桑中。而人约黄昏,嫌已多于李下,既知相见之时,亦至于清谈而止。悠悠良夜,空台不着行云,彼此无心,则亦何必自处于嫌疑之地位,因作书力却之。而一夕因缘,遂成虚话矣。
  虽然,余非不愿见梨影也,余欲见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许,今彼自为此言,是彼眷余之情,已臻极处。兹虽事未实行,而余之所以感之者,乃较彼实行此事,尤为沦浃难名也。
  夫刻骨相思,自有至昧。必求觌面,则与横陈嚼蜡亦何以异?留此希望,以待后缘,为计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谅能共喻也。
  余因病不出者已数日,久卧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余病又去其泰半,虽疟势未已,而精神已较振于前。
  中秋之日,午后强起,思作野游,以舒积闷。时一院沉沉,待久亦元人至。余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门,悄然由后户出。
  一路寒风剪剪,败叶萧萧,云气沉阴,秋阳失曜。牧童樵子,亦复无踪。只有草根呜螀,卿卿互答,似慰余之孤寂。所谓“三日不来秋满地,虫声如雨落空山”,不啻为我咏也。
  延伫久之,亦不思返。忽闻后有呼者,回视则秋儿坌息至,牵余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风多,病体颓唐,何以当此。速归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
  余不获已,乃随之而返。时红雨廉纤,沾衣欲湿,天光已垂垂就瞑。今夕月色,殆无望矣。
  无聊思饮,命秋儿呼红友来。秋儿始应之,继而踌躇曰:“此当问夫人,许先生饮否?婢子无胆,不敢导先生入醉乡也。”
  且言且笑而去。有顷,捧一壶至,侑以小碟数品,谓余日:“夫人言,必欲饮者,可尽此壶,欲请益不能也。”
  余举壶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则笑曰:“梨影乃败吾兴,然病躯不胜酒,略进少许,即醇然如已足。”倾壶既尽,起视天际,云垂垂以不明,雨萧萧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
  百年几度是今宵,殊令人意为之索。篝灯枯坐,睡魔不来,成六绝以寄梨影。诗成,复以余墨填小词两阕。
  惟悴容颜镜亦嫌,穷愁万种一人兼。
  桂香时节懵腾过,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着蓬山路总遥,佳期长负恨难消。
  今生无复团阚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敛彩望徒赊,恨杀浮云故故遮。
  惟有羁人偏称意,转因无月免思家。
  细雨无声湿豆篱,金风骤起动疏枝。
  萧斋不耐秋寥寂,来听孤坟鬼唱诗。
  满盘菱藕及时尝,此夕孤飞灯下觞。
  忽忆故乡好风味,桂花深处栗房香。
  支床听雨独徘徊,醉看灯花含笑开。
  鸿岭西村一壶酒,明年何处复持杯。
  七娘子
  今晚偶至后场,独行踽踽。回忆花底勾留,墙阴小立时,依稀如昨。曾几何时,而风林坠叶,露草鸣虫,又换一番景象。
  旧日香踪,杳难寻觅。欲求一见玉人之面,而萧郎已如作路人矣。抚今追昔,良用惆怅。
  西风又见萧萧起,忆春时、落红庭户今重倚。瘦柳欹桥,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阳里。晚来无限潇湘意。叹天涯咫尺人千里。旧约鸥知,新词雁寄,飘零未分今如此。
  钗头凤
  村沽无美酒,乡僻无好花。浊醪半壶,清愁一味,不知负却秋光几许也。
  秋砧早,离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闲吟久,诗初就,无花有酒,黯然相对。醉,醉,醉。情方好,魔来搅,而今相见时尤少。鸿来后,愁时候,西风一夕,沈腰非旧。瘦,瘦,瘦。
  余始扶病上课,困顿不可言状。继纳梨影之劝,乃止。日来校课,又由杞生庖代矣。此君与余意见凿枘,平日各事其事,几不闻问。此次代余负责,余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余病,乃转来亲余。
  近日余病室中,除鹿苹时来省视外,乃复有此君之踪迹。
  晚来课罢,造庐问讯,状至殷勤,往往盘桓至晚餐时始去。余亦未知其意之为良为恶,但彼既以其道来,余亦不能不感之。
  然因是而余心遂不安,深望病躯速健,仍得供职如常。否则余之辞职书,且将发表,不欲时累他人,为余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游。秋气渐深,草木俱露寒缩态。
  野风过处,呼呼有声。病骨支离,知不敌也,惘然而返,又成两词:解连环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极目处、一片苦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送入我门来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点泪,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劝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杆。
  余疟渐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对镜窥容,已枯瘦不成人状。计余因病旷课,又两星期矣。
  此两星期之光阴,半从病里消磨,半向吟边落拓。药炉诗卷,是我生涯。盖吟愈苦而心愈伤,心愈伤而病愈深。两鬓萧萧,不胜蒲柳之惧矣。
  而彼梨影,秋帏孤冷,一样无聊。比闻西风帘卷,亦已瘦到黄花。透骨清愁,销残眉黛。入秋小极,减尽腰围。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余必先病,病各有因,时无或爽。一若病魔有约,同时分占两人膏盲上下者,岂不如是不足以称同病耶?
  闻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剧,其恐余知而心碎,而且讳以安余耶,是未可知。然余病已渐苏,彼病亦当早起矣。
  赋四律探之。
  数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懒废吟。
  劫后莺花如梦转,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残泪,病蝶迎风抱死心。
  如汝宵来应减睡,月轮孤照合欢衾。
  独卧空斋困莫胜,生涯近日冷于冰。
  忽闻病体轻如许,更令愁肠结百层。
  凉幕新寒侵晓簟,暗窗零雨入秋灯。
  万千情爱皆虚语,只有残宵梦可凭。
  几时相忆不相闻,零落霞光照绮芬。
  银汉筑墙高几丈,金钗划字透三分。
  独寻旧径多秋草,莫上层楼极暮云。
  容易西风吹别泪,捣衣时节怕思君。
  败蝉嘶断夕阳天,去燕来鸿望隔年。
  只觉余怀终渺渺,却劳卿意尚绵绵。
  树犹如此经秋瘦,月自无心对客圆。
  更到重阳风雨恶,病怀早起菊花前。
  梨影诗云:“宝君一字值千金。”噫!梨影乃宝余之诗若是之甚耶!虽然梨影余之知己也,梨影不宝余诗,世岂复有宝余诗者?以是梨影之诗,余亦宝之,宝且甚于生命,遑云“一字千金”哉!
  叠叠香笺,余悉盛之以紫萝囊,藏诸胸际,永护深情。自谓殆较胜于碧纱笼也。惟近来雨雨风风,诗讯殊少,戛玉清词,乃久不琅琅而出余齿缝间矣。
  今晨一片云蓝,忽又被晓风吹至,带将残梦,起诵新诗,知我玉人已离病枕,为之喜而不寐。余疾霍然,其效力乃不减杜老之子章髑髅也。亟录其诗如下:临风忍再赋秋词,况此蟾钩二八时。
  明镜有人同下泪,巧蛛无网独含丝。
  抛来红豆箱曾记,瘦尽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阳庭院静,一杯偏自酹将离。
  丁东檐铎乱更更,斗转墙阴露点生。
  银烛摇光欺独影,玉钗敲句怕双声。
  花能作伴愁难说,梦最无缘漏易惊。
  憎煞夜光悬帐底,照人耿耿卧愁城。
  病中检点暗中伤,读遍新诗怨更长。
  锦字满机难到匹,露花经雨未成霜。
  欢残梦兆鞋双拆,病起腰围带漫量。
  最是摘莲悭见藕,被池闲煞绣鸳鸯。
  瑙字栏杆丁字帘,一天愁思触眉尖。
  碧留舞袖经年唾,红透题笺小印钤。
  已分落花心力尽,输他归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无端嗅,乱剪秋光入镜奁。
  第十章九月
  翻阅秋来日记,都半是伤心之句。是非日记,直诗册耳。
  然此番因果,本于诗里证之,诗可纪事,此外正不必多着闲墨矣。
  夫诗人多穷,秋怀最苦,独对西风,狂搔短发。世无有既称诗人而少伤秋怀抱者,以余耽此,宁能强悲为欢?然而红叶新词,黄花瘦句,乃得于夜凉如水之时,与素心人两地推敲,秋心互诉,如此吟情,亦不寂寞。盖已属诗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于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递来四绝,乃读余诗而作者。
  句日:
  一枕西风客梦孤,招魂欲赋更蜘蹰。
  多应乞得鲛人泪,一字分明一颗珠。
  文字无灵空不平,宜从忧患写余生。
  唐衢血泪文通恨,并作西风变征声。
  风雨萧萧感不休,新诗一一茧丝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尽秋来万种愁。
  锦字吟残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飘零。
  阿侬最怕伤心句,诗到如君不忍听。
  诗外更有一简,乃恐余为长吉之续,以辍吟劝余也。其文曰:幅幅新词,联翩飞至。愁中展诵,摧我肺肝。岂君之心血,必为我呕完而后己,而我之眼泪,亦必以为君所流尽而后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躯,亦宜自爱。苦吟伤心,奈何啾啾不辍,以自囚而自贼耶?我惜君之才,怜君之遇,又有此无聊之劝,君从我言,其从此戒诗,是亦养生之一法。留些心力,眷念苍生,莫仅为一个薄命红颜,尽情抛却也。
  日来风雨满城,又近题糕令节,君亦有刘郎之胆乎?东篱晚节,不着闲愁,窃恐黄花不要君诗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怀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败兴。
  三闾被放,泽畔行吟,一卷《离骚》,千古伤心之祖。古之人忧时不遇,孤愤难鸣,往往恣情痛哭,放志诗歌,藉彼香草美人,为身世无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只此一笔一墨,尚足听余驱遣,自诉不平。若并此而禁之,则满腹牢愁,更何从得发泄之地?又况秋馆空空,一个凄凉之我,舍此长吟短吟,有何他种生涯可资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实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于墨者在也。
  余姓耽吟,自是天生愁种,哀思不断,墨痕遂多。若要弃捐,除非死后。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曩已为梨影道之,而今为是言,洵彼所谓无聊之劝已。
  风雨黄昏,穷愁乱撼,慨怀身世,余泪潸潸。因更赋短歌数章以示之。
  秋高风力劲,瑟瑟鸣林柯。萧晨感病躯,到眼皆愁魔。忆我成童时,朋从时见过。坐间各言志,促膝无相诃。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或言趋承明,簪笔听鸣珂。或言襄阳贾,被服绮与罗。名僵及利锁,百口无一讹。贱子独无有,欲言涕滂沱。登天苦翮倦,著书患愁多。聊复叙畴曩,为君涤烦苛。相怜莫相劝,听我毕此歌。
  往岁先君子,作文如画竹。毫端挟神思,风雨时满幅。儿时常在傍,绕案惯匍匐。爱我真明珠,顽劣少鞭扑。父执二三辈,谈笑共信宿。顾我辄相告,初生健黄犊。他日毛羽丰,万里定驰逐。其时五六龄,历历在心目。俯仰愧相期,霜风体生栗。
  垂髫就父读,始受四子书。琅琅金石声,风雨出蓬庐。有时逃塾归,高堂尚倚闾。顾我颜色嗔,不敢牵衣裾。空房暗霜冷,刀尺声徐徐。一灯课深夜,咿唔读三余。更阑不成寐,欲言又踟蹰。饵我出佳果,课我勤经畬。儿今渐长大,儿莫负居诸。此言犹在耳,此时非当初。高堂今白发,游子将何如?
  十二爱诗歌,动辄薄笺帖。三唐及汉魏,往往喜涉猎。读之既烂熟,肌髓亦沦浃。无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高歌风雨夜,听者愁欲绝。譬彼贫家女,珠翠少装贴。亦如秋宵蛩,作声必凄切。旁人苦劝我,韵语贵宏阔。莫学穷孟郊,清愁瘦销骨。我闻窃自思,口诺意不惬。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自古称诗人,多穷而少达。
  我非汉马卿,一生亦善玻病中觅排遣,书卷佐清兴。年来瘦如鹤,腰腹苦不称。饭颗嘲滴仙,清羸等家令。每当风雨夕,拥被辄高咏。秋暮检诗歌,强半病中定。多感知音人,劝我厉诗禁。肝肾恣雕镌,亦足伐情性。不知作者痴,哀极泪乃迸。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躏。内忧苟不生,新声复谁竞。因病转吟诗,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与知音听。知音休笑我,长叹负平生。诗境若时序,当秋无阳春。求名既莫遂,好事又无成。冉冉岁月徂,涕泪徒纵横。今夕复何夕,悲歌对短檠。不惜歌声苦,欲舒歌者情。我歌有时已,我恨无时平。君看白杨树,风雨长凄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阳。客里无花,倍增惆怅。闻梨影爱花,后院中亦艺菊数十本,紫艳黄英,此时开遍也未。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前呈小词,有“无花有酒”之句。梨影已知余有欲炙之意,特分几本,来伴萧斋,并附以咏菊二律。
  噫!梨影禁余作诗,而已亦不能自禁,出尔反尔,言之哑然。是可知积习难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鹃叫,巫峡猿啼,不至血尽枯,肠尽断,终不肯收此残声,效彼反舌也。录其诗曰:连宵风雨恼愁心,晓起疏篱满地金。
  顾影影怜秋里瘦,多情情觉淡中深。
  且持杯酒为花寿,自捧冰壶到圃寻。
  未受阳和恩一点,不梳不洗谢尘侵。
  草劲林凋霜乱飞,小园如斗菊成围。
  人从劫后方知梦,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骚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写清辉。
  兴浓君亦如陶令,篱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赠余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种,为梨影所手植者。
  春兰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诵元微之诗,为之感慨无已。
  晚芳虽好,可怜秋日无多;傲骨空存,毕竟知音渐少。此日重阳,偏逢客里,既分屈子之餐,复领易安之韵,何可无酒?
  何可无诗?晚来一醉,狂奴故态,不禁复作。纵黄花不要余诗,余诗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梦又南柯,萧瑟西风唤奈何。
  襟角空沾司马泪,笔锋权作鲁阳戈。
  身如病叶惊秋早,诗似残棋剩劫多。
  今日对花拼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阳客兴赊,梁溪烟月渺无涯。
  江潮有泪酬知己,风雨无情负菊花。
  病到他多诗是业,愁生遥夜梦为家。
  题糕胆比刘郎大,寂寞空斋手乱叉。
  劳人无暖席,情海有惊湍。白云苍狗,世事何常。匣剑帏灯,人心太险。忆数日前,余与梨影诗讯互通,为乐正复无极。
  今则一片诗情,又被横风吹断。
  余复就灯下续此日记,而停笔四顾,黄芦之帘、蛎壳之窗、乌皮之几、瘿木之床,乃尽为余家故物,非复崔氏寄庐矣。才离病榻,忽作归人。事之变幻,孰有过是?而既归之后,复处于闷葫芦中,不知余归之所自,徒陷彼可怜人于万倍苦恼之境,盖至此而余之行动,亦不能自主。魔鬼之来,复有何力加以禁制?彻底追思,惟有尽情一哭耳。
  嗟夫!余与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绝望,只留此无多墨泪之缘,为深怜痛爱之表示。乃彼苍者天,并不欲其于苦吟愁病之中,稳送无聊岁月,而复酿此意外之变故,以间隔之,俾之杌捏不宁,受尽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觉余胸头仅剩之一丝微热,亦就冰冷,所谓心尽气绝者,此其时矣!怨天耶?尤人耶?余复谁怨而谁尤耶?
  余续此日记,盖在归后之三日。此三日中,余心常恳恳如钟锤,自昼至夜,摇摆不停,兹犹是也。
  记前三日之晨,余犹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余室,近榻前呼余。余视之,则为余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顺。余两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顺舟也。
  惊问何来。阿顺曰:“老夫人命余拨掉来载公子归去,谓家有要事,需公子速归,不可稽迟贻误。”问何事,则阿顺亦不知。
  余殊茫茫,而一时间之思潮起落,交杂惊疑。意家中或有他变,而阿顺不肯言耳。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随阿顺登舟,杨帆遂行。行时甚早,崔氏家人,强半未起,故余亦未留一言,以别梨影。彼知余忽遽成行,必有一番惊测,或更涉他疑,又将添多少无名之痛苦。顾余此时念家急,亦不遑顾及矣。
  幸中途无阻,傍晚即抵家门。登堂见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无恙。余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归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纸示余曰:“此汝同事友李君来书,谓汝讳疾不肯归,彼代为函报家中,嘱即棹舟来迎,以资休养。汝果病乎?何无一言示余也?”
  余接纸视之,果为杞生笔迹。再读书语,良如老母所云,诧极无语。
  母复苦诘不已,乃答曰:“儿病诚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乱母意。今愈已久,上课亦如常。
  不知彼李君何为而出此?”
  母沉思有顷,日:“李君殆一热诚君子,必怜汝体惫,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为此书,俾汝得归就调养,而已则为汝任课。汝何善病乃尔,不第令家人悬心,且令为友者亦为汝而担虑。今既归来,自宜静心调摄,俾精神有回复之机。脱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毡,弃之亦未为不得。”余闻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为此书,良不可解。余乃默测其用意之为良为恶,既而觉其必非良意,盖彼意若果如吾母云云者,则何不于余病时为之?
  今余已大愈,供职亦半月,乃秘不余知,出此意外之举,事诚可疑。且证以彼平昔之居心,亦复不类。彼之言行,为余所鄙。彼且阴为余敌,安肯以朋友间难得之情谊加诸异己者之身?然则必为恶意矣。
  而所谓恶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彼为此狡狯,果欲逞志于余那?则此固未足以窘余。余归而教席又虚,彼且为余仆仆终日,不遑宁处,于彼亦未尝有利也。余之揣测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则可断言。思之重思之,而余乃憬然悟,而余乃栗然惧。
  忆余病时,杞生每晚辄来视余。余以其来意甚殷,故亦未尝偶拒,然亦窃讶其何以能化顽为驯,乃恋恋有故人情也。记有一次,彼方在余室闲谈,鹏郎卒然至,出梨影诗函授余,回头见李,颇露仓皇之色。
  余亦惊甚,则急镇其容,接函略视,即纳诸怀,笑日:“此余家报,殆适才邮至者耶?”鹏郎日:“然。”言次,色亦解。
  余乃以鹏郎介绍于杞生,命之称先生焉。杞生旋亦欢然与鹏郎相戏谑,既而别去。当时事出仓卒,彼此各无预备,虽以一言饰去,而自形迹观之,不无可疑之点。今知彼殆即于此时生心,有意侦余之隐,而余固未察也。
  盖彼嗣后每至必寻鹏郎,鹏郎亦乐与彼戏。或同游归来,鹏郎辄笑掬果饵以示余曰:“此李先生市以饷我者也。”余绝不介意。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诚不可测。彼殆利用鹏郎,以探个中消息耶?鹏郎虽慧,而幼稚时代,烂漫天真,夫安知世间有奸诈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饵之,以甘言诱之,无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没遮拦,和盘托出,是未可知。
  盖在鹏郎视李,已为亲爱之人,不复顾忌。彼复用种种手段,加以挑逗,其尽情泄尽也,固为理想中所应有之事。果尔则此中秘密,已尽为好奸侦悉。此次以一书赚余归,欲谋不利于余也固也。
  顾细审恐更不仅此,彼赚余归,于余无损,彼殆欲乘余不在,再设计以赚彼可怜之梨影也。盖彼既知此事,必图倾陷,由余以及梨影,亦为事所必至。以彼狡恶之心肠,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余苦汝者至矣。忍使汝再因余而为奸人所蹂躏耶?余深悔临行之际,未有一言告汝,而堕汝于五里雾中。然余尔时方寸已乱,且未知彼突如其来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兹事发生之由,余已悬揣而得之,而汝犹茫然未觉也。
  余归已三日于兹,彼奸人在此三日中,处心积虑,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将演出若何恶剧!
  汝既未知其由,又乌得而不为所窘?今余身在家中,心实未有一刻离于汝侧。寒灯摇影,幻象万千,恍见汝宛转呼号之状。汝为无主孤花,余自谓能任保护之责,一旦抛汝至此,使汝倘恍迷离,复陷此沉沉之黑狱,余之罪宁可逭哉!
  嗟乎杞生!余固何仇于汝,而弄此狡狯伎俩!余终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仅及余一身者则亦已耳,使敢伤及余心爱者之毫末者,余即以生命与汝相搏,决不汝恕也!
  余书至此,愤火中烧,急泪疾泻,恨不即时执彼凶顽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时往觅梨影,觇其为状奚若,而身无双翼,不能奋飞,则仍空唤奈何而已。
  今日为余归后之第四日。静庵于午前来访余。余之归也,人无知者,静庵又何所闻而来?余知有异。静庵见余果在,意颇欣然,笑曰:“君于何日归,我乃未知。汝意中人有书至,系加紧邮件,不知内容若何可愕,而君犹晏然若无事那?”言次,出函授余。
  余不遑他语,急接视之。缄角有“立盼驾临”四字,已知消息必恶,拆视则满纸泪痕,与墨俱化,字迹模糊,几不可辨,良久,缀得其句曰: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径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若此,岂骤患神经病耶?
  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觍颜人世!
  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令无他言,惟盼君速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余阅毕此书,痛愤交并,忽而抚膺长恸,忽而戟指怒骂,几忘却静庵在座。
  静庵骇曰:“君痫发耶?胡作此态?”余昏惘中竟以函授静庵使阅。
  静庵阅之深不解,诘曰:“君归究何事?且又何为以书交李某,生此变端,自寻苦恼?”
  余曰:“余何尝有书!此必为李假托。余归盖亦为彼所赚耳。”因将前后事迹及余悬揣之意语静庵。
  静庵聆竟,频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书,则事诚大奇。
  汝两人时以文字相酬答,笔迹当能互认。李某纵能以假乱真,而在习见者视之,必能认出破绽,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余尚有所询于君,君假余家为通信之机关,曾得若人承认否?即承认矣,能信余否?余读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语,君之嘱余传书,盖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余心乃亦不能无惴惴。”
  余愠曰:“余心急如焚,子乃以此无谓之闲言聒我。余固曾告彼,君为余至友,彼亦知君为道义中人,必能为余守此秘密之德义也。兹且谈余事,余意中所悬揣者今验矣,则将奈何?”
  静庵曰:“余前劝君速求解脱,盖深知情缘好处,魔劫随之。今果有此意外之变,吾言岂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乌能坐视,任彼恶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机以图补救耳。”
  余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则又奈何?”
  静庵默思有间,抚掌曰:“彼用一纸书,为调虎离山之计。
  君即可仿其法为金蝉脱壳之计,可伪为一校长来书,谓有省视学将至,必得力疾来校云云,则君可行矣。”
  余以事属欺母,初未敢承,顾舍此实无他法,则亦允之。
  静庵即别去。
  是晚余用静庵计,母果见许,次晨即成行。
  一叶扁舟,又逐秋波而去。归既茫然,行又惘然,仓皇急遽,乃类出亡。心绪之懊恼,行踪之狼狈,盖至此而极矣。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风吹绽鹉鹔霜裘。
  吴门乍返三秋棹,蓉水重开一叶舟。
  踪迹连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许勾留。
  芦花如雪枫如火,空有诗囊压杖头。
  江神解事,风助一帆,抵螺村时尚未晚,来来去去,计时未阅一周。脚跟无隙,青山笑人,此亦《石头记》中所谓“无事忙”也。
  既返馆,即呼鹏郎至前问之。鹏郎见余似惧,全失其活泼之态。余知余所测者确漏泄春光者,必此儿也。
  鹏郎曰:“先生之去,余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来余家,命余出见,以一纸授余曰:‘此先生诗稿,嘱余转致若母者。汝可将去。’此外尚有一函,嘱余须面交若母。余并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颇重要,必面交,不能由汝转达也。’余无奈,持纸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阅纸毕,似怒且骇,既乃命余出,请李先生归,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
  余厉色诘之日:“李先生安知余与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饶舌。其速言无隐。”
  鹏郎知不能讳,则亦流涕自承为李所诱,惟嘱勿告其母。
  余叹息曰:“然则若母今作何状耶?”
  鹏郎曰:“李去后,余母即晚作函达先生,嘱先生速来。
  今盖病矣。”言至此而秋儿呼鹏郎。鹏郎乃与秋儿匆匆去。
  晚餐既罢,秋儿独来,问余日:“公子不别而归,乃累夫人急煞。去后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为何语?夫人嘱婢子致问,立待公子答复也。”
  余乃告以速归之故,且言实无函交李。秋儿不信曰:“李所交来一纸,夫人谓确系公子亲笔,辨认无讹,何得云无?”
  余闻言亦甚讶,辩诘久之,嘱秋儿将此纸出,待余自认。
  秋儿乃去,交二鼓始复来,悄悄语余日:“夫人嘱婢子导公子去,与公子面谈。其速行。”
  余逡巡久之,念此事负梨影滋甚,且疑窦不明,非明证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难避,乃坦然随秋儿行。回廊曲折,而达于梨影所居之醉花搂。
  楼凡两楹,在内者为卧室,在外者为书室。余既登楼。秋儿嘱余于外室中小坐,捧茗献客,复回身揭帏入内。久之无声,余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惊惧之中,却带有几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终无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广寒,许见嫦娥之面,此真为梦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则私心窃喜。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惟粹可怜之致。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赪,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
  字亦余书,惟久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
  倦眼朦胧欢乍洽,柔腰转侧瘦堪怜。
  枕边一种销魂处,软语低嗔笑我颠。
  月底西厢喜再逢,一声轻嗽画屏东。
  难将辛苦偿前日,同把丹诚达上穹。
  有限风光真草草,无凭云影太匆匆。
  醒来被角空擎住,还认双钩在掌中。
  余阅此笺时,梨影忽转眸向余,似觇余之作何状。
  余阅毕笑曰:“此乃余一日读《随园诗话》见袁香亭无题诗,戏仿其体为之。既而觉其太亵,有伤大雅,故仅成二律,即弃其稿。今且不复省忆,不知彼伧乃于何时抬得之,今以赚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种淫亵之词,余固何敢妄渎。且无端呈此,又奚为者?此中情伪,不辨自明。夫人幸恕余也。”
  梨影聆竟,仍悄然无语,类有所思。既而发为一种娇弱之声,向余致诘。噫!此余第一次闻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顾李某何知?妾实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
  余思鹏郎漏言一节,万不可为彼道,则隐去之,而仅以某日鹏郎传书,适与李值之事告。梨影复无语。有顷,荧荧出涕,举袖微拭之。余心痛之,而不能觅一语以相慰,则亦相与凄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为未亡人,不持清节,复惹闲情。两字聪明,三生冤孽,是妾误君,非君负妾也。而今历尽风波,已省识爱河之滋味,实有苦而无甘。想君亦当从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机矣。”
雪鸿泪史 完 (清)李修行撰

  余愀然答曰:“闻夫人言,余心滋戚。余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缘,早成泡影,余岂不知!而抱此冤愤,无阍莫叩,地府不闻,醉里吟边,无能已已,寄诸吟咏,泄我悲哀,此实无聊可怜之想。若云心灰情死,则余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复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语,余亦胡敢弗承,行将披发人山,取一领袈裟,盖吾一身罪孽。宋人诗云:‘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良可为余咏也。”言已长叹,既索纸笔,含泪疾书四绝曰:金钗折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书成,秋儿代取笺置梨影前。梨影阅之,至末绝,清泪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纸。旋复掩面呜泣,嘤嘤不已。余此时胸际若有万锥攒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儿被感,亦在旁陪泪,噤不能声。室中景象,呈极端之哀惨,乃为余生平所未历也。
  既而梨影微微发一长叹,支案而起,咽声曰:“夜漏已深,留此无益,君舟行颠顿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
  复顾秋儿曰:“汝可送公子行也。”
  余乃掩泪起,并力为一言曰:“幸夫人自爱,余行矣。”
  言已出室。秋儿提灯送余下楼,耳中犹隐隐闻梨影泣声也。
  此会无端,魂销几许,为时固促,出话亦希,只博得情泪双行,一时迸泻,相看无话,痛甚椎心,此诚古人所谓“相见真如不见”也。
  余返室后,神犹惘惘,移时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为之怒不可遏,明日见之,又将若何对付,其必有以惩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计,犯而不校。贤者贵能责己,远之则怨。圣人尚费踌躇,良以处置小人,最难措手。结之以恩,犹或反噬;结之以怨,后患更何可胜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谓已得余之隙,余固问心无作怍,不妨面加斥责。然彼受此责备,讵肯心甘,行见怨毒愈深,祸机愈亟,万一彼存心诽谤,任意播扬,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余之名誉纵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问,相处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内疚于心。纵未能化彼凶顽,亦足以消融意见,盖使猜忌之心胥泯,则是非之口亦关矣。
  又念梨影此时,尚未知个中底蕴已尽为李悉,故惊痛之除,犹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恼当复奚似。且知泄其事者,为彼挚爱之儿,必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痛。鹏郎无知,几误大事。然亦李之险猾,有以诱之,实不足责。
  余辗转伏枕,终夜以思。思愈乱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却避。不知梨影别余后,为状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写昨宵之余痛。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五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浪波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竟有浮云能蔽月,本无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可许焚香忏尔魔。
  今日到校见杞生,问余何时来,余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无事,载笑载言,绝无惭色。斯真陈叔宝全无心肝者也!
  彼欲赚余,并赚梨影,卒之余为所赚,而梨影不为所赚,心劳日拙,亦何可笑。其结果乃不啻为余先容于梨影,以一面慰相思之苦。而余与梨影爱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亲视余病,余尚却之,使无此意外事发生者,会晤之缘,诚不知在何日。
  然则彼之于余,不惟无过,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祸人适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黄昏时得梨影书,并诗四绝。
  匆匆小聚,未尽所怀。半载以还,积下相思几许。
  居恒怅怅,若有万误千言,待君诉说。到得临面,却又如鲠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对,一哭无聊。所谓“为郎惟悴却羞郎”者,妾殆有类于是矣。
  昨君去后,欹枕无眠,将前尘后事,逐一细量。
  妾之误君实甚,即无祸变之来,此局亦何可久。自经此变,更觉相思寸寸,灰尽无余。所未死者,只有报君一念耳。从前之事,悔固莫追。补救之谋,今难再缓。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诺,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图之,俾妾得于未死之前,了兹心愿。即死作鬼魂,亦应减杀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无既也。
  妾今在世,别无可恋,所未了者仅此事,及怀中一块肉耳。事成则鹏儿亦得所托,留此干净之躯,撒手归泉,或尚可告无罪于亡夫也。
  前闻秦氏家人言,石痴返国之期,当在岭梅开后。
  届时望君即以蹇修一职,托彼担承。镜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缘,无须来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梦亦适矣。附呈拙作数首,聊以奉酬。妾之笔迹,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为奇货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尽,续成六绝: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听琴有意已无缘,痴到来生事可圆。
  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须得及芳年。
  愁是坚城恨是田,销愁埋恨孰相怜。
  泪珠只为君抛弃,却比珍珠更值钱。
  终见葵心捧太阳,相思有债总须偿。
  近来怪底吟情苦,客鬓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声不可闻,苍苔细雨织愁文。
  无端小病重阳后,辜负秋光到十分。
  恶魔无事苦相缠,一点尘心我已捐。
  恨叶欢苗都斩尽,无边孽海涌红莲。
  姻事姻事,此二字余实厌闻之,顾兹事终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余自问此心,固万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万不能不允。百转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纸断肠书矣。兹者石痴返国,为时非遥,梨影又以前言要余,欲再延缓,势所不能。
  记取石痴归来之日,便是此事进行之日。此事进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脔割之时。此层苦痛,惟余独喻,彼梨影亦不能尽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诗。
  来书又以姻事为言,此事余已允汝,决不翻悔。
  盖余固深谅汝之苦心,其何敢虚汝之望也。惟欢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后,欲余负家庭应尽之责任及夫妇同居之义务,则余弗敢弗承。若欲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则恐非余力之所能及。
  虽然,果若此者,则余负他人矣。负他人即所以负汝,余固深知之。即此亦决非汝所乐闻,故余亦深重此心之终能自为转圜,如前言不能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则他人之心,庶几可慰。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怅怅,此时尚无把握。事到临头,当再痛加一番策励,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荣者,则诚大幸。否则结果不良,余更多增一重恶孽,将来赴上帝前对簿时,且将累汝。即汝亦当无怨。
  余诵汝书,一时感愤,又为此过激之言,重伤汝意,幸汝谅之。兹姑从汝言以进行,或终不负汝初心也。汝叠次寄余诗札,余皆纳诸囊中,悬之胸际,俾与吾心相伴,永永不离。词异题红,无虑沟中流出也。
  律诗二首,附呈敲正。
  临书泣下,不知所云。梦霞顿首。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苹有所思。
  黯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夜眠尚稳,今晚得梨影和诗:
  病骨珊珊腕不支,强将书尺答微之。
  魂飞弱水三千里,肠转回轮十二时。
  到此余生真不惜,算来无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为甚当初要解诗。
  多愁多病两相同,一片诗魂堕个中。
  灵药何时分月姊,金钱欲卜问天公。
  情方深处魔偏至,心到悲时泪无穷。
  此夕应知眠不得,西风吹梦梦难通。
  第十一章十月
  剪开愁字,便是秋心,故愁每与秋为缘,秋至则愁集,此其中一种感应作用,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然此尚仅为普通一般人言之。
  所谓愁者,不过对夫秋容之惨淡。秋气之肃杀,宇宙间之形形色色,无一不呈衰飒气象,不复足供赏心寓目之资,遂觉心情懒散,意兴萧条。由乐观而入悲观,其意若有所深恨夫秋者,此假愁非真愁也。此因秋而得之闲愁,非与秋俱至之深愁也。
  若夫失志英雄,伤心词客,茕茕思妇,草草劳人,一生与愁为缘,无时非愁,无日不愁,固不待秋至而始愁,不过感秋而益愁耳。盖以多愁种子,值此酿愁时候,正如积雪之上覆以浓霜,新愁与旧愁并,愁心与秋心合。以是言愁,乃是真愁,乃是深愁。
  然则非真秋能愁人也。世之言愁者,每若深恨夫秋,不知愁之真而深者,且将深惜夫秋,如人之惜春然。秋何足惜而惜之,斯其愁有独至,而其人之一生,合将一“愁”字了之也。
  噫!余今又言愁矣,言愁更愁,实则余之愁固何尝可言,可言者又非愁也。虽然,恐尚有愁于我者在,余之言愁止于是,余之愁实不知何时止也。兹者一年好景,又届橙黄橘绿时矣。
  秋欲尽而愁不尽,秋渐深而愁亦深,余愁之进行,乃视秋序之进行为比例。秋去之时,正为余愁极之时,愁至于极,则转不怯愁而反喜愁。对此欲去之秋光,反若恋恋有惜别之意。
  盖余本愁人,阑残之身世,落寞之心情,乃与秋为最宜。
  而余一年中所为之诗,亦惟秋为最多。秋者,愁之绍介也,而诗者,又愁之成绩也。秋去而余愁失一良伴,余诗亦将因以减色。然则秋宁不可惜哉?于其去也,作惜秋诗以饯之。“惜秋”两字,昔人无题此者,余今题此,亦诗家创格也。
  红树青山无限思,湖田雁趁稻粱时。
  飘萧两鬓今何似,不负秋光幸有诗。
  鸿雁偏教南北飞,西首瘦蝶尚寻菲。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噫!余欲留秋而秋不可留,所留者,愁耳。心如桐树,从此益孤一段深愁。
  夜灯谁语,然伴余愁者,自有人在,正不患寄愁无处也。
  《惜秋》四绝,今日又得梨影之和音矣。
  金铃老圃慰相思,又值秋容烂漫时。
  渐觉此心支不住,年来愧赋菊花诗。
  秋燕离群不敢飞,飘零桃叶歇芳菲。
  最怜一手生花笔,血满香笺泪满衣。
  漫道姻缘似散沙,终看山色属栖霞。
  并头休把芙蓉妒,只要勤培木笔花。
  送愁落叶夜敲门,梦欲阑残思欲昏。
  听到五更风雨急,寒衾如铁葬诗魂。
  秋云暮矣,踯躅空庭,见夫梨树全调,辛夷亦死,荣枯一例,何爱何憎,悟彻始终,此情真无用处,而余于此乃又生别感矣。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此非欧阳子《秋声赋》中之言乎?
  夫无情之草木,尚不免于飘零,彼有情之人,又何怪其飘零之易也。穷愁无赖,百感怦怦,到得此时,真是心如槁木,与庭前之梨花、木笔,一例飘零净尽矣。
  噫!埋香冢下沉沉之花魂,将来终有醒时,而吾心之随花而俱埋者,为问何时能起一样飘零,人更不如草木,是不能不怪彼苍待遇人类之独酷矣。
  顾今者一线生机,忽于此心尽气绝之时,加余以无聊之挽救,一若枯木逢春,真有重荣之望者,此果足以偿余飘零之恨乎?
  夫彼草木,历尽荣枯,终不改其故态,无情故耳。而人则何能此心一死,永永无回复之期?余诚不知如何而可自比于无情之草木也。
  今晚又至后场,独立望远。山露瘦容,水含冻意。夕阳无色,零叶有声。深秋景象,益觉荒寒逼人。冷风拂拂,若有鬼魅回旋于余侧,以伴余之茕独。阴森之气,中人欲僵,余犹低徊不忍去。
  遥望醉花楼,于寒烟昏霭中,露其一角黑云垂垂,暝色且破窗而入,不知楼中人此时又作何状也。口占两绝句曰: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尽有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今日得石痴书,书由秦氏竹报中附来,到已三日,始人余目。书中有阴历十日,已届年假之期,考试事竣,便当负芨归来,一探绮窗消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屈指不逾旬日,先凭驿使,报告故人云云。知石痴归讯已确,故人久别,把袂有期,为之雀跃者再。
  而转念之顷,石痴归来,于余殊不利。姻缘大恶,将即以彼归期为大错铸成之期,西窗剪烛之时,或且因此减杀多少意兴。此一纸书,余直视等非常之警告,彼石痴又安知耶?
  梨影又来四绝句,并索和章。原诗录下:移花接木怎连枝,尽日攒眉不尽思。
  计到两全终自苦,此心怅怅竟无之。
  不死此情那便休,满腔心事闷难筹。
  今生文字因缘误,我类诗逋愁更愁。
  春花秋月两悠悠,转眼荣枯又一周。
  绮梦淌残慵不起,朔风瑟瑟打帘钩。
  滔滔虽为挽狂澜,我惜奇才济世难。
  薄命相怜寥落惯,坚持有泪各偷弹。
  梨影此诗,半感姻事而作。未首似有惜余之意,盖犹是从前劝余之苦心也。夫以无才无命如余者,固复何能为,而劳梨影之谆谆不已耶?武原韵作答:更无生意着枯枝,那有闲云出蚰思。
  黑暗前途浑是梦,盲人瞎马欲何之。
  徒呼负负且休休,辗转深情辛苦筹。
  寄语人间众儿女,生来莫要解闲愁。
  无凭身世任悠悠,苦海春秋历几周。
  魂梦十年空想象,棠梨花下月如钩。
  穷秋相望各汍澜,欲遂心期令世难。
  觅得知音如此恨,匣琴无恙忍重弹。
  虽然,梨影之惜余、爱余也,余既感之自应求所以副彼之望而后已,且余兄临别之言,犹在余耳。当时若何感奋,此日讵便忘怀。
  然而问天不语,文人有末路之嗟;投笔非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落落一身,滔滔斯世,恐终负一班爱我者之殷殷期望耳。
  既和梨影诗,复以余意成四律。梨影阅之,得毋怪其厌世之念太深乎?呜呼!余岂得已哉!
  匣底龙泉夜尚鸣,一襟豪气漫纵横。
  闲云自笑翻殊态,倦翻何堪事远征。
  霜压菊篱寒影重,烛摇蕉雨梦魂清。
  从军定少封侯骨,何不东皋负耒耕。
  学书学剑两无成,伏枥空余万里情。
  骏骨未逢燕国使,弓衣谁绣越王城。
  一灯催梦浑无影,残叶惊寒尚有声。
  几度自怜还自笑,药囊诗卷托吾生。
  僚呖征鸿唳晓风,客怀寥落付长空。
  徒闻恨海填精卫,岂有惊雷起蛰虫。
  晚节独怜霜后菊,知音空位爨余桐。
  买丝拟把平原绣,国士千秋恨未穷。
  落寞生涯肮脏身,一灯疏雨倍相亲。
  六洲有铁终成错,尺水无波易困鳞。
  已觉酸咸羞故纸,肯将脂粉效东邻。
  青衫绿鬓同惟悴,不只江郎是恨人。
  昨夜风狂似虎,新寒骤加,中庭月色,虽好谁看?残梦方觉,半衾已冷。凄凉之况,复何可言!于枕上两绝,晨起录出。
  想梨影此夜之泪,亦浸透玉钗背矣。
  钟声寒向枕边闻,此夜清愁足十分。
  好梦五更留不得,晓风吹作半天云。
  残月窥窗人影单,风高雁急夜漫漫。
  珠帘十二重重下,只隔相思不隔寒。
  鹏郎晨至,余将稿付之。鹏郎亦于袖中出一纸,余视之,则梨影昨宵独坐叹月诗也。
  寒夜孤衾,凄凉一样。新诗吟出,都是愁痕。是可证两人之心同,亦可证两人之情苦矣。诗为古体,非梨影常作者,实为余所仅见,乃亟录之。
  愁人见月陡觉喜,拂户钩帘小楼里。
  朔风飒飒入有声,直送清光到乌几。
  月本不解愁,无心上我楼。
  谁知楼中人,对之生烦忧。
  风姨妒我憎见月,炯炯一灯忽吹灭。玻璃作窗晶作梁,不许人间隐毫发。一楼浸水清露寒,四壁洞澈光团团。回头顾影愁无端,腹中块垒堆几许。明月皎皎何由看,坐久无人语絮絮,月亦怜人下楼去。
  今夕又得梨影和余原韵两绝,续录如下:鹤唳多从月里闻,天教诗境得平分。
  此缘人世应难得,何必巫山问雨云。
  遥夜应怜客枕单,故园梦里路漫漫。
  孤眠滋味都尝惯,隔一重衾各自寒。
  余之日记,又十日未续矣。此次辍笔,盖自石痴归来之日始。石痴之归,勾留仅十日,十日后又将赴浙别有所事。而余之姻事,即在此十日中匆匆告成。
  连日心绪甚恶,又多烦扰,此即为余日记辍笔之由。今石痴已行,余心亦稍稍定,复偷得余闲,补记此十日中之事。惟余所欲记者,质言之,实为余之订婚史。
  订婚之时期,为人一生幸福之开始。使在他人述之,必有一种旖旎风光,缠绵情致,运以得意之笔,缀成极艳之文,以自炫而炫人。而余之订婚,乃属例外,悲则有之,喜于何有?
  罪则有之,福于何有?余今述此,余心滋痛,故记宁从略,不欲多费此执笔时间重伤余心也。
  石痴初归之日,梨影闻讯,即以书促余。然婚姻何事,而觍颜求人,事绝可羞。余初允梨影,盖未计及此,兹乃临事而惧,迟迟未能启齿。
  余与石痴以萍水结苔岑之好,以短聚倾久别之情,只此平原十日之期,宜如何放开怀抱,与石痴剪烛谈心,衔杯话旧,以浇离愫而罄渴衷,乃为此不如意事,横梗心胸,遂使相见时应有之欢情,若有所遏抑而不能畅适。以友谊言,余亦深负石痴,然石痴固已察及之。
  大凡人每中怀不乐,往往举止都乖,虽勉为欢笑,而惨戚之容色,萧索之神情,不期而自然表露于外,有不及自觉者。
  余固知无以掩石痴之目也。
  石痴归三日,无日不与余见,或清言霏屑,都雄辩逞奇,顾余之兴殊减于彼。谈话之际,往往彼十而余一。有时欲乘机告以余之心事,张吻待发,旋复夏然遽止,如是者数矣。
  至第三日晚,石痴邀余至其家,密室中小饮。酒数巡,石痴停着问曰:“君知我今日邀君之意乎?”余曰:“不知也。”
  石痴日:“我有疑问,将就君决之。校中耳目多,深谈乃未便,故邀君至此。君苟不外我者,其罄所有以告我。”
  余闻言愕然,以石痴此语殊奇突,岂与余事有关耶?则答曰:“君蓄疑乃何事,我苟知者,自当告君。”
  石痴视余微笑日:“事即属之君,君馆于余戚崔氏者几时矣?”
  余骤闻此语,心突一惊,知石痴必已有所闻,乃故设此问。
  既念石痴为人,非杞生可比,虽知亦当无害,且余欲浼以他事,若非明告以其实者,余言终无自而入,不且孤梨影之意耶?
  思至此,心神已定,答曰:“余自君东行后,未数日即应崔翁之请,延余课其孙。自后遂移榻彼家,当时曾作函告君,君忘之乎?”
  石痴曰:“然,我未忘也。然则君馆于崔家者,为时已九阅月矣,其亦有异遇乎?”
  余此时已决意语石痴以实。心亦无怯,顾闻此言而面微赪,未能遽答。石痴又曰:“君勿疑我非探人阴私者,实为好奇之心所胜,故敢冒昧动问。君试语我,我或能有助于君。”石痴言时,意至诚款。
  余亦不欲复隐,略举前事以告。石痴唶曰:“有是事耶?
  我与君论交虽浅,相知已深,自四五月以来,君书渐疏,往往数上而始获一答。且书来又多作牢骚语,我固深疑之。盖白夫人清才早寡,我知之稔。君既馆于其家,为彼教其儿,闺中才妇,墙外书生,或于文字上生出一番美感,使君颠倒情怀,遂多抑郁。我在东时之推测如是,比归而杞生即告我以君有暧昧事,而连日窥君颜色,郁郁若有不豫,我益恍然。然素知白夫人才媲道韫,操异文君,君亦圭璧自持,必不蹈相如故辙。杞生之言,我固笑而不信也。”
  噫!杞生已为余告密于石痴耶?人心之险,一至于是。然彼不为余言,则石痴亦不设此问。石痴无此问,则余复何能自言?彼存心祸余,乃处处助余。若知之者,应亦自笑其用心之左矣。乃答石痴曰:“幸君知余,余固无不可告人之事,闲愁一惹,无计堪抛,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石痴叹曰:“然则君自寻烦恼耳。明知其不可矣,又何必浪用此无谓之深情。今既牵连不解以至于此,相思一局,又将如何收拾耶?”
  余至此乃语以梨影之意,且曰:“余为所逼,乃不能脱。
  君能为余作牵丝人乎?”
  石痴抚掌称善,曰:“若此,则我何敢辞?兹事何大类演剧,一刹那间而泣者以喜,洵奇情奇事也。以君之人品学问,畴不愿得之为婿。筠姑娘矫矫天人,才貌亦不弱于乃嫂,以之偶君,恰是一双两好。明日便当为君一见,以觇崔老之意趣,想十八九当首肯也。”
  是夕与石痴留连至更深始返。所言尚多,惟于余事无关,今亦不复记矣。
  石痴既允余作伐,余心事已了,意此可以对梨影矣。惟此事余滋不愿,故又深望其不成。然崔翁平日颇重余,且又有梨影先入之言,言之必无异议,所不可知者,筠倩之意若何耳。
  果也,次日向午,石痴以复命至,谓翁意甚嘉纳,惟以筠姑沾染新习,醉心自由,翁以仅此掌珠,不欲以己意强为作合,已嘱梨影专函探问,得有复音,即可成议。
  余闻此言,心窃为之一喜,盖知筠倩既醉心自由,必不愿就此不自由之婚姻,彼如抗议,此局即可无形消灭。而梨影亦无能为力矣。
  傍晚返馆,得梨影书,彼盖恐余以翁意尚有踌躇,因而生疑,故又以言慰余。嗟乎梨影!汝用心若此,真令人感憾俱难也。
  鹅湖一棹,筠倩于次晚归矣,不以书复,而以身归,其意若何,不言可喻。余已决此事之不成,故此宵魂梦实适。孰知明晨崔翁遣人速石痴至,忽笑逐颜开,谓已得筠倩同意,前言谨如尊命,此真为出余意料之外者。岂筠倩竞垂青及我,忽变其宗旨耶?抑梨影恐事决裂,从中加以斡旋那?此不可思议之内幕,余又乌得而立揭之!
  石痴以此讯致余,其意若深为余贺。噫!孰知此即为余最后之五分钟耶?余此时神经麻木,几不能语,顾此苦惟可独喻,大功告成,更不能不加石痴以慰劳。然言出口而心弥伤,此时石痴若留意余面者,应见其色若死灰也。
  婚约既定,介绍人例须有二,则倩鹿苹为之。梨影欲余即行文定之礼,余以客中草草,不能备礼,拟延至明春举行。梨影必不可。石痴亦以行期在即,不能久待,从而促余。
  余乃嘱彼代余料理,余则函告老母及剑青。碌碌两日,此事终了。而石痴浙行之期亦届,携手河梁,又是一天离绪。
  彼此次匆匆返国,曾不少留,一若专为余事而来者,计俟彼浙水遄归,当在余年假之后。而明春扶桑重渡,又当在余开学之前。
  过此以往,一面殊难。而余亦不复知此身之何若,茫茫前路,耿耿寸衷,盖尤较春初一别为难堪矣!
  以上所述,即为余最伤心之订婚史。当时昏昏如梦,今兹记亦不能详。惟姻事既成之后,石痴未别之前,有一事不可不记,即为余与石痴之一番酬和也。
  余以《惜秋》四绝示石痴。石痴读而善之。是晚复在石痴家小饮。天阴寒重,雨雪交加。一醉之余,狂兴飙发。石痴取笺纸,提笔和余四绝曰:梦霞以《惜秋》四绝见示,风格清高,朗然可读。
  勉踵原韵以和之。时届小春,雨雪霏霏,方自东京归也。
  一灯夜雨故园思,梅绽岭头酿雪时。
  羌笛忽随飞琯渺,寒窗独酌复吟诗。
  冻烟如缕逐云飞,梅蕊凝寒欲吐菲。
  荒野无人山鬼泣,柳堤何日着青衣。
  冻云四合笼飞沙,地老天荒断落霞。
  衰柳暮鸦催岁序,一天寒雨溅梅花。
  客去谈空且闭门,新诗敲罢已黄昏。
  窗前雪影浮空动,一曲阳春欲断魂。
  余复依原韵答之。惟第四首独缺,盖兴尽矣。
  一樽相对慰离思,梅雪风流又及时。
  今日故人麟阁重,挑灯再赋送君诗。
  无赖乡心日夜飞,绮窗曾否透芳菲。
  可怜今夜瑶阶雪,独照他乡游子衣。
  功名事业等虫沙,沦沦天涯旧梦霞。
  三径就荒归未得,一团幽梦绕黄花。
  吟成酒罢,余即别石痴,冒雪返馆。须臾石痴饬纪纲送一函至,盖又和余三绝也。风雪夜深,兴真不浅,余亦甘拜下风矣。
  梦霞又成叠韵三章。余固拙于诗而好诗者,雒诵数四,兴从中来,用效狗尾续貂之意,再踵原韵成三绝,以尘大雅。知不免班门弄斧之诮矣。如蒙不弃,还乞哂正。
  连朝风动汉宫思,砧落寒山近腊时。
  梅雪纷飞天地白,苍茫为赋冻云诗。
  寒云深树暮鸦飞,雪着枯株暂绽菲。
  待到明朝开霁望,江山无处不□衣。
  月笼雪影雪笼沙,寒水光浮疑彩霞。
  十里荒郊惟一色,林深不辨是梅花。
  酒醒天涯,石痴明日行矣。九洲大错,仓卒铸成一段诗情,从此收束。余旋函报静庵,并录寄秋日所为诗数篇及与石痴酬和之作。盖静庵为余姻事,时时在念。秋初握别,苦费叮咛。
  后此书来,又深嘱咐。良友情多,不可不有以告慰也。
  十日以来,忽而议婚,忽而订婚,忽而流瀛客归,忽而鹅湖棹返。余客此间,常处冷清清地,人事之热闹,殆无有过于此时者。惟此种热闹之境,实为余所不喜,不如清净之中,有隽味可寻也。此议发生,余与梨影各皇皇不能决,因之诗讯遂绝。
  今事已大定,梨影之心早慰。余虽未慰,而凡可以慰梨影之心者,余皆愿为之,则余亦不啻已慰。
  后来之事,各有命存,余实不能自主,戚戚又复奚益?不幸而事成两负,余固负慝滋深,拚此一身,永为孽海沦冤之鬼,魂魄有知,犹不能不拜梨影之赐于无穷也。赋五律以见意。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播愈缠绵。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栖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难赎文姬返汉关,好花偏向别枝攀。
  醉翁意在醇醪外。少妇冤沉海石间。
  落魄半生销缘鬓,伤心一例视红颜。
  孤灯独对何人见,纵不思量也泪潸。
  为我怜卿心力穷,要将妙计补天公。
  换巢鸾凤情难换,同命鸳鸯梦不同。
  月老何心烦系赤,风姨无力起残红。
  情缘似此真奇绝,欢喜偏生烦恼中。
  梨影之和句不来,静庵之报书忽至。开缄色喜,如觌故人。而书意殷拳,精深几许。未亦附和诗四绝,并录之于日记。
  吴江枫冷,岭表梅开。秋去冬来。又换一番景象。
  而流光易迈,知已云遥。抚景怀人,能无怊怅?日前捧读惠书,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谂茂陵秋雨,病体已苏,而楚国阳春,吟怀弥健,临风额手,快慰奚如!
  惟浣诵佳篇,觉忧从中来,溢于言表,直欲呕李贺之心,而武屈原之韵。苍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读三叹之不置。伏念足下境与心违,才为命妒,庾年未老,潘鬓已星。哭己哭人,两行血泪;耽诗耽酒,一副愁肠。无怪乎忧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骚音之作。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仆岂敢谓君过哉?
  然而贾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伤情,几见挽回夫造化。事无可奈,花落水流;身岂自由,家贫亲老。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能付达观,斯为善计。
  而况胡笳凄咽,宁非返汉之先声;赵璧完归,尤见赘齐之多智。将卜娇藏金屋,娲皇有再补之天;艳续玉台,明镜有长圆之月。
  此则仆敬为君贺。而不愿君直情孤往一成不变者也。更诵君与秦君唱和之作,想见嘉宾贤主,晨夕流连,酬酢觥筹,平章风月。白雪不愁寡和,黄绢或且共赓。而仆于吟边醉里,惟一灯枯坐,顾影自怜,碌碌同人,不相闻问,则不免羡极而妒。
  呜呼!水萍浪迹,香火前缘,此其间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绝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见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兴。十月日静庵顿首。
  落月停云几度思,等闲负了菊花时。
  如何慰我怀人意,江上清风枕上诗。
  风饕雨虐落英飞,老圃荒凉怅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声处处捣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万金铃慵不系,朔风瑟瑟战芦花。
  穷途谁识郑监门,潦倒天涯日易昏。
  长笛一声凉月白,吴官花草美人魂。
  第十二章十一月
  筠倩之归,余固深疑之,盖事之允否,只须一言相示,何必皇皇作归计。其归也,余知其对于此事,必处反对地位,或梨影之函,逼之已甚,彼乃星夜驰归,以为抗阻之计耳。讵彼既归之后,只有赞成之表示,并无反对之行为,此中真相,无从推测。
  噫!孰知不可解之事,又有更甚于是者!筠倩之归,兹已两星期余矣。假期已满,仍不回校,无事羁留,是又何故?余心滋疑,以问鹏郎。
  鹏郎曰:“筠姑不欲再赴鹅湖,日前已有退学书上之校长。
  阿母劝之急,乃哭泣不食者数日矣。”
  余闻是言,怀疑益甚,意筠倩固青年有志之女于,何为中途辍学?又何为而哭泣不食?是彼心中必有不得已者在。所谓不得已者,必无他事,意者此意外飞来之一纸婚书,足以灰其求学之心,而动其终身之感那。若然则彼又何为而见允?岂彼之见允,全由强致,绝无一毫自主之权耶?
  夫崔翁固不尝言筠倩乃醉心自由者耶?醉心自由之人,必不愿与未谋一面之人贸然订婚。其允也必受梨影之强迫无疑也。
  梨影逼之使允,彼虽不得不允,而心实相违。故事成之后,不禁慨念身世,百感茫茫,无复作进取之想。
  大凡青年女子,以自由为性命,一旦失却,未有不抱悲观者。是岂独筠倩为然?惟此事之主动,责任全属梨影,彼固无心,余岂有意,明知其为大错而铸之,是诚何苦。余与彼实同为傀儡,而余更过之。梨影之意,彼莫能知。彼心或且怨余,而余又将谁怨耶?
  余至此一块疑团,固已自为打破,为之怅惘而已。乃未几而筠倩之一腔心事,竟藉他种之传导力,和盘托出于余前矣。
  星期午后,独坐苦闷,将出后户,而散步于草常行经后院之门,忽闻院中风琴之声,悠扬人耳。审之知声出东厢。此时院内寂无一人,因潜步至窗外听之。
  俄而歌声与琴声并作,泠泠入听。比歌歇而琴韵亦铿然止。
  余初不审内为何人,闻歌而后,余身乃大震,盖抚琴而歌者非他,筠倩也。
  其歌盖自伤身世,不意为余所闻,而彼之心事,乃于琴歌中曲曲传出,不啻向余面诉也。歌凡六章,当时揣得其字句,今追忆而录之。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阴坐。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有母有母土一抔,母骨已寒儿心摧。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余闻此歌,益恍然于筠倩所以退学之故。而此事之出于强致,益可断言。惟事属于余,余岂能遽置不问?梨影强余,又复强彼,余心固不属之彼,彼心亦不属之余,以绝无爱情之人,而有夫妻关系,结果之恶,又何待言!
  然余初无误人之意,人为余主其事,而使余蒙其恶,余心何甘?且冥冥之中,又负一无辜之女子,人纵不怨余,余亦无以对人。矧怨情已露,将来余心或能自转,而彼意难回,终难得倡随之乐。即彼亦鉴于已成之局,匿怨为欢,不叹遇人不淑,彼能安命,亦徒增余心之隐痛。所谓幸福者,又复何在?梨影此举,诚所谓弄巧成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虽然余实不能无过,梨影苦苦逼余,余若坚持不允,不过伤彼一人之心,而余反可藉以割弃此无聊之情绪,事宁不佳,顾此情余终不能割弃,彼亦不望余能割弃。百转千回,成此一局,欲求全而不全者愈多。
  余知彼殆未知筠倩之心,若知之者,当亦立罢此议。彼亦非存心陷人者,何为而若此?今事无可挽,而怨苦之音,已憾余之耳鼓。使梨影闻之,又当如何?余兹他无可怨,可怨者惟彼。彼实误人,又岂能免人之抱怨耶?
  筠倩之心事,余于琴歌中得之。梨影与之朝夕相处,岂独一无所闻?彼不与余通讯者,又六七日。前呈五律,不得其和章,可想见其近日心情,且复大恶。余欲有以诉之,乃以恐伤彼心,不敢下笔,待至今日,而彼书来矣。
  得君诗近一旬,未有只字复君,君或深滋疑怪。
  顾我意且欲与君从此辍笔,不复事此无聊之酬答,以收束此情,别开新局。
  嗟乎霞君!亦知我近日辘辘寸心,又陷入愁忧烦恼之中耶?我与君所图之事,当时固欲偿君幸福,且为筠姑得佳婿,今乃知其大谬。
  筠姑归来之日,对于此事,初不甚愿。我力以利害说之,彼始意转,固谓我志已遂,从此可以报君矣。
  乃事成之后,筠姑见余,倏变常态,至今未见其欢笑,且又无故退学,使垂成之业,隳于一旦。我又劝之,彼乃侃侃而言,谓求学为女子之天职,自由亦女子之生命,今自由已失,求学又复奚为?我闻此言,惊惧不能置答。
  夫我爱筠姑,此事实不仅为君计。以君之人品学问,固足以偶彼,而彼竟以失却自由,郁郁至于如此,则我诚误彼矣。今大错已成,无可挽救。
  善后之计,责任于君,我已无能为力。盖彼非有所不慊于君,不过以结合不出爱情,异日恐无良果。
  君苟垂念及之,则彼心自慰,而我亦可告无罪矣。
  我今愿将君历来倾注于我之爱情,完璧奉君,君为我偿之于筠姑,勿使彼含怨望而减少其一生之幸福。
  我所求于君者,鹏儿得君训迪,或非无望,此后尚望贤夫妇并垂青眼。至我之一身,不敢相累,虽未能即死以谢君,而其期正复不远,深望君勿再念我,能绝我者,我尤感君至于无既也。
  书不尽言,惟希谅察。梨影叩叩。
  此一书也,若在平时得之,初无轻重,而在此时,则余实不能复耐。彼既误人,乃欲置身事外那?余与筠倩势无可合,与彼则势无可离。彼自误筠倩一生,乃欲余移情偿之,抑何不谅余心之甚!
  余情而果可移也,则彼亦何必为此求全之计。彼非不知而为是言,不过为筠倩一人之故,抑知此事非筠倩所愿,亦岂余所乐从?彼既于事前强余,复于事后要余,是彼之爱余,乃不如其爱筠倩也。
  余思至此,心为大愤,则不复顾虑,援笔作答书曰:来书阅悉。筠倩之不满意于此事,余亦侦知之。
  人各有志,胡可相强?此事本由汝一人之主张,齐大非偶,余岂不知。而汝既欲之,则余复何辞?今汝虽巳知其误,而悔已无及,又谁教汝为庸人之自扰者?
  嗟乎梨影!余实怨汝矣。筠倩汝所爱,汝奈何以彼属之无情之余,而使彼失其幸福。彼之幸福,由汝失之,自当由汝偿之,又奚求助于余者?汝书云云,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造意者汝也,非余也。一重罪案,汝一人酿成,余心匪石,又胡可转?如何挽救,汝自图之。
  余爱汝,决不任汝脱离,决不受汝愚弄。汝休矣,恋余耶?绝余耶?余均不问。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汝其知之。梦霞手复。
  书竟,更附二律于后:
  此日先知我负心,为他人赋白头吟。
  非求赵氏连城璧,原为中郎焦尾琴。
  岂意聪明皆自误,早知烦恼不来寻。
  而今欲悔应嫌晚,何必频将谰语侵。
  回头何不想从前,月老红丝本误牵。
  只恼春风太无信,可怜秋梦已如烟。
  卿多遗恨何多事,我少真情亦少缘。
  还望加餐知自爱,拨开情障见青天。
  此书此诗,逞一时之忿,语语唐突,知必不堪人梨影之目。
  既发旋悔,三日不得消息,余日益徨无已。
  至第四日黄昏时,坐对一灯,正涉遐想,鹏郎猝至,以一帕裹物掷余案上,返身遽奔。
  余抬视之,裹者系一旧帕,啼痕斑斑,满渍其上,知为梨影常时拭泪所用。不待展视内藏何物,已觉魂飞胆碎矣。启裹则有诗稿一册,青丝一握,泪笺一纸。诗稿即为余之《石头记影事诗》,此诗自梨影携去后,余从未取索,今忽见还,不知何故。而截发相遗,又属何意?仔细一想,已明厥旨。梨影殆欲绝余,此为最后之酬赠矣。则含泪取来笺阅之。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有主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怅怅何之之概。
  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宜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
  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尝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
  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深。
  而今而后,木鱼见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余读此书,乃深悔余之孟浪。余于梨影,向以含忍为主,不敢重言以伤彼心,何以此次一时愤激,不谅至此?亦知彼阅余书时,芳心若何其辗转?痛泪若何其纵横?余百不一顾,贸然下此无情之笔,又何怪彼还诗赠发,亦以无情之举报余也。
  且姻事虽由彼主动,然彼不为余,又何由发生此议?任劳任怨,良如彼书所云。余实误彼,乃复怨彼,使彼寸寸柔肠,一时断荆余诚为情场中之忍人矣。顾此时彼已决绝,余复奈何?余书固不能无罪,然彼亦有误会之处,是乌可以不辩?思至此则伏案而哭,痛极几不可耐。
  良久掩面起,取一素笺,咬破指尖,蘸血作答。书曰:呜呼!汝绝我耶!汝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汝之愤亦终于不平。汝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汝绝?心迹既明,我知汝之终不忍绝我也。
  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汝又谁可告诉者?不知汝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汝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汝,又何怪汝之欲绝我?
  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汝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汝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汝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汝固爱我怜我者也,汝不爱我,谁复爱我?汝不怜我,谁复怜我?汝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汝竟欲死我耶?汝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
  然我愿殉汝而死,不愿绝汝而死。我虽死,终望汝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汝。将死哀鸣,惟祈鉴宥。己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次日为星期,晨以书付鹏郎。余亦不复起,伏枕呜咽,昏昏如染沉疴,亦不审梨影阅此一纸血书,又将若何惊痛。大已过午,余倦欲入睡,忽有人步声近余榻前。张目视之,秋儿也,就余问曰:“饭乎?”余曰:“否。我食不下咽也。”
  秋儿复家探余之伤指,问曰:“痛乎?”余曰:“痛非余指,乃余心耳。”
  秋儿叹曰:“公子心痛,恐夫人之心,痛且甚于公子也。”
  余急问曰:“夫人奈何?”
  秋儿曰:“夫人与公子同病,亦不食不起矣。顷嘱吾来视,劝公子加餐。今若此,吾将何以复夫人?”
  余曰:“吾实不欲食,夫人如问及,可诡言吾已进餐,毋以实告也。”秋儿含泪点首,匆匆收拾盘餐以去。
  余于是知梨影初非真有绝余之心,故一纸血书,又令彼惊而成玻然则余此书又大误矣。两情至于如此,今生殆难决撒,何苦自启猜疑,徒增苦恼。此番龃龉,余罪实多。
  夫以不如意之姻事,余尚能委屈从之,则其他何不可以容忍。且大错已成,即多所申诉,亦复何裨?人事万变,后来之究竟,此时亦岂能预料?不如暂置勿问,随缘听命之为愈也。
  梨影若能恕余者,余愿乞盟夫人城下,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不敢再多言以自取戾矣。
  是晚鹏郎辍读。十二时许,秋儿复悄然至,揭帐低语曰:“公子尚能起乎?”余问:“何为?”
  秋儿曰:“夫人欲与公子一见。如能起者,可随吾行。”
  余曰:“诺。”即振衣起,引镜自窥,泪痕犹晕余颊。命秋儿取热水,拭之使净,而双目浮肿,依然作桃子大也。
  秋儿促余行。余惘然从之。复登醉花之楼,遂与梨影为第二次之见面矣。
  余既登楼,仍坐外室中。秋儿入报,旋出语余曰:“夫人病不能起,请公子入内相见。”余此时心怦怦,进退不知所可,顾念梨影切,因亦不避嫌疑,随秋儿掀帏以入。
  时银釭隐隐,残焰犹明,鸳帐半钩,鸭炉未熄。鹏郎蒙首而睡,微闻鼾声。梨影则和衣卧衾中,支半身起,欹首于枕,鬓发蓬松,玉容狼藉,婀媚之态,倾绝一世。
  秋儿挽余坐近床次。梨影见余无言,惟以一双秋波,澄澄目余,不复如前之羞避。既而泪下如散珠,仍注视余而不释,终无一言。
  余此时亦觉一阵辛酸,直透鼻观,则与之俱泣。四目莹莹,互视良久。既而梨影向秋儿索纸笔,倚枕书两绝示余曰:我今为尔再梳头,一半遗君一半留。
  情海惊涛飞十丈,如何不许着闲鸥。
  血书常在我咽喉,半纸焚吞半纸留。
  一局全输休怅怅,此心到底总归刘。
  余即依韵书其后曰:
  千丝万缕挂心头,人不留情情自留。
  从此两情应更苦,伤心莫负旧盟鸥。
  啮血成书气塞喉,一身已矣恨常留。
  今生犹有未完事,缓死须臾待报刘。
  梨影阅余诗,微点其首,泪复续下,向余哽咽曰:“行矣,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也。”
  余起答曰:“然则汝请安睡,余行矣。此后愿勿相猜,是即所以惠我也。”梨影复无语,转面向壁而哭。余不敢久留,黯然随秋儿下楼矣。
  次日复上两诗于梨影。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拚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泪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银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福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书去书来暮复朝,有肠皆断泪难消。
  数行血字非无谓,一握愁丝不自聊。
  断梦依依随月落,吟魂渺渺逐风飘。
  残灯煮出孤眠味,翻觉蓬山未算遥。
  长教怅望阻银河,合是顽痴受折磨。
  情债未偿先泪尽,人谋虽巧奈天何。
  今生缘会曾无几,此后猜疑莫漫多。
  到底踌躇惟一事,寸心片刻几经过。
  笔端有舌,已成决绝之词;灯下无言,又下淋浪之泪。一番龃龉,不过更令双方添得几多悲痛而已。今日梨影来书,以死自誓,且谓生平酷慕西湖山水,此后得有余闲,愿与君买棹作浙游,使六桥三竺间,得有吾两人之踪迹,死当无恨。至君之前途,我此后不愿复问,任君所之而已。
  噫!梨影欲以一死报余,余宁不能以一死报彼!此情不解,到头亦惟有一死。余意早决,复何靳焉?若夫山水清游,夫岂不愿?一舸鸱夷,追范大夫之遗迹,或即葬身其中,将澄湖一片,为吾两人之墓田,亦一幸事。但未卜今生尚有此机缘否也。
  赋四绝答之。
  已甘寂寞万缘轻,犹有难抛生死情。
  此局全输空拍手,更无余力赴功名。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及时行乐即神仙,莽莽黄尘醉梦天。
  莫使生前有遗恨,西湖早泛六桥船。
  春风旧恨满青陵,冤蝶千年梦未醒。
  蔓草埋香身殉日,好留佳话续韩凭。
  寒夜孤灯,追思往时,耿耿不能成眠,枕上口占六律,次日录出呈梨影。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佩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飘摇客土足凄凉,更为情人几断肠。
  翠袖寒侵天欲暮,铜壶水冻夜初长。
  枕边双泪思亲苦,灯下三余课子忙。
  无那更阑人不寐,雁声和月到虚廊。
  沦落天涯一梦霞,伤心词客旧琵琶。
  前途莫问知无路,后顾殊多恨有家。
  愁入毫端还作草,泪侵灯晕不成花。
  闭门从此无须出,长谢春光万物华。
  曾受蛾眉一笑恩,昔年豪气更无存。
  镜中人远天犹近,帘外寒多日易昏。
  酒力销时霜压梦,笛声动处月惊魂。
  今宵情怨知多少,明日诗中要细论。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第十三章十二月
  余以教授余闲,设夜帐于崔氏,其家本偿余以极厚之修脯,贫为人师,余亦不辞。投馆以来,梨影爱怜备至,敬礼有加。
  盘中首蓿,不奉先生。隔户闻声,时关痛痒。为师得此,可谓殊遇。愧无时雨春风之化,徒有素餐尸位之讥。
  今岁将就残,考视鹏郎学业,不无进益,私心窃慰,谓可不负贤主人殷殷相待之意也。乃梨影厚余,复于常例之外,私赠余以手制寒衣一袭,铜制烟袋一具,以答余训读之勤。余不能却,则亦觍然受之。而赋二律以谢焉。
  年年压线太漂沦,旧泪青衫半化尘。
  夺锦才华穷早岁,赠绨情义到佳人。
  荒村雨雪苦寒月,独客关河瘦病身。
  狐貉自轻恩自重,一经着体暖如春。
  (寒衣)
  敲火熏烟几度吞,多情伴我破黄昏。
  偶然吐气有新意,信否餐霞是宿根。
  冷暖也随浮世态,吹嘘合感美人恩。
  精铜百炼才成就,但愿心坚似此存。
  (烟袋)
  昨宵风雨甚厉,鹏郎课罢归寝。余独就灯下,阅《长生殿》传奇一卷,倦而就睡。而窗外风弛雨骤,声声到枕。辗转久之,睡魔不至。朦胧间闻乎声甚谂,揭帐视之,则一垂髫婢立余床前,含笑语余曰:“君欲见意中人乎?盍从我去?”余应而起。
  婢导余自后户出。一片草场,已易为琼楼玉宇;瑶草琪花,非复人间所有。余不觉流连叹玩。既而回顾,则向来之垂髫婢已不见,忽见对面画楼中,一丽人掀帘露半面,见余笑招以手。
  余即循径登楼,楼中陈设甚丽,他无一人。丽人款接殊殷,谓余曰:“君意中人尚未至,在此少待可也。”既而絮聒不休。
  心甚厌苦,乘间下楼遁。
  既出,境物已非,一望平原,荒旷无际,闻后有追逋声甚急,因尽力狂奔,而两足疲软,举一步如千钧,窘甚。忽遥望见数十武外有一独行之女郎,审其状似梨影,觉足力顿健,刹那顷已追及,视之果为梨影。问曰:“君何为至此?”余具述所遭。梨影曰:“吾亦从彼处来,今与君脱离虎口矣。”
  余视梨影,衣履不整,状甚狼狈。见旁有一石,甚洁白,大可容数人,因相与据之而憩。
  坐甫定,忽觉身摇摇若无所主,惊视则所坐者非石,乃在一叶舟中。四围大海茫茫,风浪大作,舟已将次就沉。梨影战栗无人色,余极口呼救,亦无应者。恍惚间觉有一篙在手,因立船头徐撑之,思得傍岸,一失足堕入海中。
  惊号而醒,汗透重衾。起视残灯,奄奄就灭。风雨敲窗,繁喧未彻。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此梦也,胡为乎来哉!大海同沉,夫岂佳朕?由是知两人之结局,盖有难言者。惊魂摇曳,不复能眠。晨起以梦中所历,录示梨影,并赋两绝记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今夕得梨影和诗,并录之。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明夕复成两绝,以呈梨影。叹情缘之变幻,证梦境之离奇,余心至此,真惊定而惧,惧极而绝矣。
  痴人说梦梦无端,梦到痴时说亦难。
  我是痴人说痴梦,一篇写出当真看。
  挑灯为和两诗来,累汝劳神我不该。
  苦海同沉原是命,敢求残梦续阳台。
  自经前日一番龃龉,两情愈陷入极苦极深之境。盖决绝既有所不能,而已成之事实,又复一误再误,欲悔无从。
  初时梨影尚有一线之生机,今则生机尽绝,所余者,死趣而已。图报有心,回天无力。明知此事将来必演成极恶之果,即此愁病之光阴,诗歌之酬唱,亦正不可久恃。而一种深怜痛爱之私,乃在此死心塌地之时,益觉如醉如痴,不能自遣,到底终成绝望。则眼前同受之苦恼,使能有法以缩减之,斯为最幸。人祝长生,我求速死矣。断梦依依,犹怵心目。一回苦感,又成八绝。余之诗心未尽,即梨影之泪债未完,忍痛挥毫,无能已已。今世无聊,苦作耽吟之客;来生有幸,勿为识字之人。
  泪枯我亦为卿忧,翁耄儿孤不自由。
  人世几多缺陷事,今生且把再生修。
  青春易误志难酬,苦海何来般若舟。
  怨女呆儿痴不了,不知痴到几时休。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赏心乐事已难求,对泣徒然效楚囚。
  会少不如长死别,免教一别一添愁。
  一番噩梦岂无因,两字怜才总误人。
  死报痴郎无悔意,伤心卿自玉为身。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常
  谁识良姻是恶姻,好花肯放别枝春。
  薄情夫婿终相弃,不是梁鸿案下人。
  愁城十丈出无门,郁郁难如金石存。
  终恨相思成画饼,此生无日报卿恩。
  岁云暮矣,老母书来,催归甚急。余乃提前举行校中试验事,与梨影不通讯者又数日。至昨日事竣,明晨即拟成行。石痴游浙归来,盖在黄羊祀灶之后,余已不及待,则留函以代面别。
  明年之事,石痴未行时,已与余继续订定。此行亦不过月余短别耳。梨影知余将归,亦不留余,惟嘱即夕一画,以抒别捆。余亦允之。
  夜阑人静,复由秋儿导往。余至此已三上妆楼矣。前两次为诉冤,此一次为话别,都是相看有泪,惨不成欢。余仍赋诗数章以留纪念。梨影则别绪萦怀,无心作答矣。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知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一回相见一悲酸,苦语听来切肺肝。
  牵袂无忘今夕会,萧萧暮雨一灯寒。
  怜怜惜惜算知音,尘海茫茫难再寻。
  愿与西山老松柏,相期共保岁寒心。
  吟笺酬答锦千行,诗债还同情债偿。
  泪点墨痕乱收拾,一齐都检入行箱。
  朔风吹泪雪中天,鸿爪犹留未尽缘。
  不为倚门慈念切,古皇山畔过残年。
  刻骨相思信不虚,殷勤别后盼双鱼。
  同心字样防人觉,要把鸳鸯颠倒书。
  鸡声初唱仆夫催,此去郎须几日来。
  只待明年元夜后,瑶窗对坐赏残梅。
  晨钟动罢,余即登舟,双橹悠扬,容与乎中流者竟日,而余已抵家矣。匆匆卸装,书四绝付舟子携回呈梨影。
  参差碧浪放帆迟,江上伊谁唱柳枝。
  行过桥西人不见,船头犹自立多时。
  半篙烟水挽愁行,南国归桡促晓程。
  我欲西湖寻范蠡,他年一舸寄余生。
  迎船孤搭出烟岚,歌啸中流落日酣。
  蓦地乡音喧耳畔,遥知灯火近城南。
  客里欲归归未得,乡心日共雁南飞。
  归来却更相思苦,悔不还迟几日归。
  腊鼓声声,愁催永夜。葭灰寸寸,景逼残冬。斯时余姊亦归去,家中惟母嫂二人,相与栗碌摒挡,为度此残年之计。行踪甫定,琐事频陈,余至此亦不得不收拾书囊,屏除笔砚,与家人分头料理。而余之日记,遂无可记之事矣。
  至今日得梨影诗札,情意殷渥,不可不答。勉踵原韵以寄之。诗不能佳,姑录之以志深爱云尔。
  原作
  故园应有未开梅,心共年残归思催。
  人事终难弥缺望,天公何苦妒奇才。
  愁中岁月浑如梦,劫后情怀尽化灰。
  春意渐回人意冷,眉心一寸锁难开。
  碧云天际渺归舟,此后新诗孰与酬。
  心事茫茫成泡影,泪波汩汩抵江流。
  更无余笔翻棋局,剩有相思诉笔头。
  腊鼓声中愁绪乱,迢迢书寄日盟鸥。
  和作
  一枝寄到陇头梅,暮景匆匆鼓早催。
  泪到尽时犹有泪,才经恨后更无才。
  一身渺渺肩还重,万事悠悠心渐灰。
  忆自归来常闭户,至今未放笑颜开。
  天寒江上送离舟,要待明年再唱酬。
  每为怀人愁月落,忍将恨事说风流。
  感卿有志为红玉,恐我无缘到白头。
  莫忘西湖好烟水,早来荡桨伴闲鸥。
  余之归也,为十二月十三日。前夕曾与梨影话别,虽相对无欢,固未见其有病态。其后于十七日得彼诗札,亦未言有病,今则残年将尽,正是家家祀灶之时,而梨影一纸告病之函,忽焉递到,又令余一片惊魂,摇摇无主矣。录其书曰:梨影病矣。病数日矣。此病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耳。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
  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奚惜!缠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
  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已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
  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可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维自爱。
  己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书上霞君文几。
  嗟乎梨影!病何其骤!又何其危笃至斯耶!余兹身在家中,又何从飞入妆楼,一觇真状?惟有默祝苍天,留彼余生,慰余痴望而已。乃书二律,寄以慰之。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想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梨影之病,未卜若何。眼底残年,垂垂欲荆彼病即能速愈,而二诗和到,计时当在明年。余与彼一年来酬和之作,即将以此诗作归结。
  情缘误尽,此生何慕百年;心血呕完,成绩仅留一卷。翻阅数过,不胜自惜,爰仿浪仙故事,滴泪和酒,呼我诗魂而祭之。而此一册无聊日记,亦随此残年而告终矣。
  第十四章庚戌正月至六月
  余今年未作日记,仅留得诗稿若干。兹时已七月,秋风无恙,又到人间,而一双短命之花,已先秋而零落。
  回首蓉湖作客,花冢埋愁,偶惹闲情,遂沦苦劫。梦花幻影,墨泪奇缘,为时只一年有半耳。而此半年中所经过之事实,尤如风卷残云,顷刻都荆爱我者已玉殒香消,不爱我者亦复兰摧惹折。
  一重恶果,生死未明;两个玉人,后先就殒。迄今只剩余无才薄命不祥之身,犹复觍颜人世,哭望天涯,拚把青衫一殉,其如白发难抛,独对西风,浪浪雪涕,不堪回首,怎忍偷生。
  盖余虽不即死,而去死之期,固已匪远。泉台有伴,尘世凄凉,余今复在此前年日记之后,补记此一段痛史。时时搁笔,节节思量,而余寸断之柔肠,不啻复出而重就脔割,其苦有匪可言喻者。
  自今以往,余残生一日存者,亦当尽焚笔砚,永别书城,心血已完,无可再呕矣。
  梨影之殁,为庚戌四月二十五日,筠倩之殁,为六月十七日,相距无两月也。而今玉骨深深,已双瘗鸿山之麓。白杨几树,萧萧作人语矣。
  两人之殁,余皆不在,殓不凭棺,窆不临穴,只各留得一纸绝命遗书,次第入于余目,至今日犹为余补记中第一种断肠资料也,岂不痛哉!
  余忍痛作此补记,而一片伤心,又复从何说起!此半年中之事迹,亦极变幻复杂,强半模糊。幸有诗稿在,个中情事,犹可推寻得之。惟痛定思痛,其痛愈深。未下笔时,肠先断尽,岂复能惨淡经营,作详细之记载?不过略述大概,以存深恨而已。
  余补记之落墨,盖自赴校之日始。梨影病入新春,旋占勿药。余得书颇慰,至正月十八日,即辞家赴校。至则石痴已先两日行矣。是日舟中遇雪,客情甚惨,口占两绝句曰:长空一片白茫茫,不辨天光与水光。
  如此江山如此景,扁舟可惜是离乡。
  头白梢公守断桅,满江风雪抱船来。
  笠欹蓑湿孤帆重,双橹波心拨不开。
  抵螺村后,余仍卸装于崔氏寓庐。次日即行开校礼。同事杞生,已为石痴辞去,另聘一曹姓者承乏。鹏郎年渐长,日随余入校读,暮则挈之俱归,亦梨影之意也。
  如是者越一旬,无事可记。
  至二月之初,而两人之龃龉又生,盖仍为筠倩之事。余兹不愿重提,惟当时梨影曾啮血成诗四绝赠余,今此笺犹在,一色殷红,余已不忍重睹。余与梨影今年酬和之作,乃以此诗为开始。余固知其非佳兆矣。诗录于下:留春有计总无成,坚守同盟不了情。
  错弄机心成画虎,误君自愤复何生。
  苍苔白石寄人间,到底此缘剩几年。
  莺燕楼台春易尽,而今零落夕阳天。
  且趁今朝赋血诗,断肠时刻我支持。
  云迷洞口花飞尽,作计寻春已过时。
  命薄恐无欢笑分,情真翻误怨猜奇。
  天公若有相怜意,许伴江湖暗自知。
  余得诗后曾依韵和之曰:
  千兰百就事无成,生死难抛是此情。
  卿欲轻生我亦死,断无一死一偷生。
  我本无心恋世间,此缘成就待何年。
  不如苦海回头早,携手同归离恨天。
  缕心作字血成诗,无主芳魂孰护持。
  最是伤心刻骨处,青春同少再来时。
  身入牢笼难解脱,情经阻隔更离奇。
  春风又到人间路,开尽梅花人未知。
  噫!扒溆?嵘?乙嗨溃?衔抟凰酪煌瞪?!贝朔怯嘀?镆?拷裨蛩勒咔伊饺耍??嘀?瞪?匀绻剩?蛐藕跄卸?啾⌒乙眩?
  梨影得余诗后,复与余为第四次之见面。中道风波,屡经反复。情长恨长,恩深怨深。此次青禽又传讹信,深宵对泣,费尽温存熨贴之词。梨影即夕成五绝曰: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满纸淋漓血未融,感君常置在怀中。
  此情此字难磨灭,伴尔丹心一点红。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釭。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次日,余亦成二律呈梨影,以写前宵之苦况。
  春鸿难认旧时泥,再入天台路已迷。
  心到苦时惟一哭,肠经断尽怕重题。
  合离情迹缘都阻,今古欢场事少齐。
  春到江南花似锦,黄莺未得好枝栖。
  暖语排愁强自宽,暂亲言笑不成欢。
  谗唇鼓浪人心险,好梦成烟烛影残。
  天肯留人颜色在,卿须谅我死生难。
  血书一纸尽千叠,藏向怀中不忍看。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白驹寂寂隔云泥,路断仙溪蝶怕迷。
  辛苦总期拚一死,唱酬何必懒重题。
  当前张绪风情减,后日文君雪鬓齐。
  江北归来梁上燕,衔泥且向旧巢栖。
  前宵梦里带围宽,羞向深林报合欢。
  一语盟心山比重,千回望影月将残。
  缘悭空说回天易,命蹇知君阅世难。
  尺素未开先落泪,叠来锦字怕重看。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心,犹未尽慰,因再武原韵以解之。
  梁巢旧燕再寻泥,只怕高楼咫尺迷。
  辛苦天教留一死,唱酬我亦愿重题。
  老梅飘雪无人赏,稚柳偷风放叶齐。
  一度韶华消不尽,琼枝终许凤鸾栖。
  知尔腰围日渐宽,玉钗敲断卜同欢。
  囊中血字红犹湿,剪后香丝绿半残。
  欢计每愁此意少,私书欲作避人难。
  形疏意密由来说,病里容颜梦里看。
  姻事之成错误,梨影已知之。知彼意不属余,余情亦不属彼也。而余所踌躇者,更有一端。以余寒素家风,清贫自守,待相如献赋得官,今生恐无此际遇。得婿如余,实无所龋此后余即能勉移旧爱,以慰新人,而筠倩生长绮罗丛里,未必能餍糟糠。果尔则误彼终身,益复无底。
  余以此意示梨影,梨影怫然,谓筠倩决不为买臣之妇,责余太以浊物视人。一言孟浪,又几起风波于平地,急自认过,呈六绝曰:落梅风急子规啼,草长平芜绿渐齐。
  二月春寒能酿病,那禁心绪复凄迷。
  同有丹诚如皎日,不妨披膈各陈词。
  两番血迹重为证,置袖应无漫灭时。
  相如自恨累清贫,哽咽无端道苦辛。
  偏是情真疑忌起,一心人似负心人。
  浃旬长遣十函诗,寄托愁魂笔一枝。
  莫恨蓬山万重隔,眼前有路只无期。
  徘徊无计遣心情,一曲风琴谱乍成。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
  一寸心期十丈愁,泪珠如线梦如钩。
  销魂翻恨销难尽,每到斜阳一倚楼。
  梨影依韵和余曰:
  殷勤解得耳边啼,又听新莺恰恰齐。
  尽日东风吹思乱,一春情绪被春迷。
  碧窗记得曾携手,春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唱酬我自患才贫,但是钟情合苦辛。
  誓死料伊非薄幸,诗人多半属情人。
  莫咏樊川惆怅诗,落花底事怨空枝。
  韩凭死遂双栖愿,碧落黄泉会有期。
  灯昏被冷若为情,借梦追欢梦乍成。
  恨煞茅檐终夜雨,梦中时度打窗声。
  楼上无愁亦有愁,香风拂拂动银钩。
  望中柳色无穷处,连日春阴不上楼。
  鹏郎折兰,为余插之瓶中。此兰也,即去年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也。人世悲欢,至无凭准;断肠消息,何可复问?
  而空谷幽芳,已两度春风矣。
  今日重见此花,能无今昔之感!吾恐再历几时,死生离别,更不知何若。而此花则长养春风,旧苗再登,馨香永久。虽经衰败而常保孤根,毕竟人命不如花命也。重赋两绝示梨影。
  曾惜馨香赋小诗,去年寒食惹相思。
  悲欢离合翻云雨,尔尚浓芬似旧时。
  天生静质为骚人,只觉幽情对我真。
  啼眼羞眉终敛怨,怜渠长似未逢春。
  今年梨影与余,诗函往返而外,恒欲面诉相思之苦。余初颇疑之,今乃知彼用心至深,盖彼固早决一死,不久即将永诀,故欲于未死之前,多见数面,以了情痴耳。
  犹记二月之终,彼屡约余相晤,有四律寄余曰:愁吟容易鬓成丝,况复寻春又及时。
  小院未忘前度约,佩囊空积百篇诗。
  夜寒度梦伊堪叹,零雨敲窗我莫知。
  日夕透尝孤寂味,无端风雨坏幽期。
  相如何必患清贫,一舸鸱夷好问津。
  花外东风真是梦,灯前寒雨苦相亲。
  颜无喜色休看镜,泪少于时数易巾。
  深巷携篮频唤卖,杏园落尽有余银。
  频添缄札达情深,冷隔欢踪直到今。
  怨句不辞千遍诵,浊醪谁劝满杯斟。
  青衫又湿伤春泪,碧海常悬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个中寻。
  咫尺蓬山有万重,丹青写尽病君容。
  琴心属意何曾乱,鹊语难凭不可从。
  杨柳愁中深浅色,梨花梦里去来踪。
  冲烟犯月能相过,秉烛花前一笑逢。
  余亦有和韵四律曰:
  离肠辗转搅千丝,单枕空床耐几时。
  一种薄寒成薄病,半窗残雨读残诗。
  爱怜声影教人瘦,并叠心情付尔知。
  若许刘郎重问讯,碧桃花发是佳期。
  花前沽酒岂辞贫,还问东风旧日津。
  几世几生修得到,一肌一发未曾亲。
  追思空剩千行锦,零泪难消半幅巾。
  直是将年来度日,如何能待鬓成银。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惟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五夜梦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锦鞋心。
  情场不信多奇险,便到黄泉也愿寻。
  书来一纸意千重,多恐春来减玉容。
  心上如何抛得下,眼前只是会无从。
  艰难苦海翻新浪,曲折回廊记旧踪。
  情怨深时期面诉,禁烟时节好相逢。
  往岁清明,余于客里过之。今春未行之前,老母预嘱余归,以值彼家家上冢之时。阿兄远出,死父坟头之一盂麦饭,几陌纸钱,非余及时遄返,更无人为之浇奠也。寒食之夕,践梨影之约,赴醉花楼夜话,赋二绝以志别。曰:几时消渴隔愁乡,一盏琼浆今未尝。
  要识誓言生死守,阿侬金石做心肠。
  东风趁棹暂回乡,此后堪凭只寸肠。
  才得相逢便言别,自惭真近薄情郎。
  余初意于清明日遄归扫墓,以慰母望,既见梨影之后,归心乃为之遏阻,迁延不决。瞬届重三,既负老母,复忘死父,余诚不自知其何心。迄今思之,更复大悔。盖后日梨影之杀,亦未始非余欲归未归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当时有《自嘲》二绝曰:空卜归期未是期,此心不定似围棋。
  无由觅得分身术,只恐思归复懊离。
  清明异地踏山春,又近江滨祓禊辰。
  枉被子规苦相劝,不妨长作未归人。
  余未成行,梨影忽有归宁扫墓之说。余知梨影幼丧父母,仅存一叔父及两弱弟。其家距螺村七八十里,水程遥隔,往返殊艰,已十载未归宁矣,今胡急作归计?彼盖自知过此以往,将永无回家祭扫之期,未死以前,此意固无人觉察也。临行时和余《自潮》两绝曰:骨肉无多会少期,清贫苦守半残棋。
  漫言两弟难相识,叔父慈颜十载离。
  聊因祭扫趁江春,麦饭浇时已过辰。
  又卜归帆心却苦,迎门都是别家人。
  梨影此行,挈鹏郎俱去,往返期以三日,恐余寂寞,未行之前夕,更多嘱咐之词。余复呈两绝曰:临歧还寄两篇诗,为念痴人费梦思。
  我未成归汝却去,算来总有一番离。
  拨棹春江江水香,此行无复可商量。
  明知三日期非远,别泪还抛一两行。
  次晨梨影偕鹏郎登舟。余更遣秋儿遥投四绝赠别。
  戏言情净愿归空,急得萧郎路欲穷。
  特地临行重寄语,近来此念付东风。
  卫娘书格谢娘词,冰雪心肝兰蕙思。
  一路春风江上景,烟波此去好寻诗。
  十年亲谊隔云泥,祭扫归来认旧闺。
  料得到门愁喜并,一番欢笑一番啼。
  独泛春波一叶舟,莺花虽好莫淹留。
  思卿一日三秋似,三日分明是九秋。
  至三日后,梨影果如而归期,和余赠别诗曰:我处荣枯百虑空,浮生自悟泪难穷。
  凭情割片心肝去,泣尽虚窗一夜风。
  珍重临行赠别词,烟波渺渺载离思。
  桃花溪水分明处,争奈愁多懒捉诗。
  多情燕子恋残泥,重启东风旧日闺。
  更忆新离悲久别,雨重愁并一重啼。
  无数青山送去舟,夕阳流水影空留。
  垂杨三月愁丝乱,何必伤心待暮秋。
  庭前木笔,又开第一花矣。忆去年曾赋小诗,有,“题红不解”之句,只道书生无福,谁知月老有心,辗转深情,演成幻剧。今日花尚依然,而览物之情,则大异矣。再赋二律呈梨影。
  可惜东风得意花,一枝移种到贫家。
  有情彩笔偏名木,无主春光误照霞。
  只恐锦窠云易散,最怜深院月先斜。
  平泉何待成追忆,早向残枝生怨嗟。
  红纱映日逞狂姿,正是梨花泪尽时。
  杜牧伤春愁对酒,江淹分梦强题诗。
  更无当意花经眼,欲写同心字赠谁。
  种玉前生偏种恨,试看啼血满千枝。
  此诗去后,越二日得梨影和作,香笺半湿,都是泪痕。其句曰:杜牧真无当意花,春风次第到邻家。
  葵花抱恨终倾日,桅子同心别赠霞。
  锦字织成千古怨,绿纱分逗一枝斜。
  僵桃代李原多事,后果前因空自嗟。
  怜香欲断乞埋姿,薄命累君伤落时。
  旧泪不消都化血,新愁无奈少吟诗。
  第二首仅和二联,下注云:“和至此更读原诗,喉梗眼花,墨干泪尽,下句不能再和矣。”
  噫!余之诗梨影不能和之,梨影之诗,余又岂能读之哉!
  因感其意,即用第二首上二联原韵成两绝,以存深恨。
  门掩梨花葬玉姿,开时不见见残时。
  天昏地黑人痴望,肠断萧娘半首诗。
  百草千花弄甚姿,终无缺月再圆时。
  呕完心血流完泪,从此逢人不说诗。
  噫!此诗余特自鸣其恨,孰知即以此大伤梨影之心而促其速死那?自此次酬答之后,梨影诗讯渐绝。不十日而咯红旧症,又复大发,从此竟不复起。药店龙飞,香桃骨损,曾日月之几何,而人亡花落,往事如烟,一冢梨云,魂归离恨,不堪重问醉花楼矣。
  彼初病时,余曾赋《问卜一律曰:
  心如梅子溅奇酸,愁似抽丝有万端。
  苦我此怀难自解,闻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谁教生前种,痴恨无从死后宽。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问温寒。
  梨影得诗后,答余一律。此诗为彼最后酬余之作,自后更无只字相遗矣。至今录之,犹觉心酸欲绝也。
  苦吟一字一心酸,误却毫端误万端。
  月魄不圆人尚望,雨声欲碎梦难安。
  恩深真觉江河浅,情窄那知宇宙宽。
  侬更近来成懒病,和郎诗句怕凝寒。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病实为余之木笔诗及续赋两绝所感而成。文字之毒,一至于此。则更武原韵以慰之。
  传闻病耗更心酸,怨句分明造病端。
  两处情怀同自苦,几番魂梦未曾安。
  如侬直觉生无趣,望汝还将死放宽。
  日对顽童宵对影,泪波洗面不知寒。
  余之婚事,本定于今年七月,洵梨影之意,亦乘石痴暑期归国之便也。屈指计之,为时匪远,事属违心,居恒自怯。而梨影一病,又沉沉有不起之象,则余更何心及此,赋四律以见意。
  生死牵连不肯休,到头结局料无收。
  乱生心病诗难药,强制情魔梦有钩。
  半世情神消恨血,一窗风雨撼穷愁。
  花前一醉还能否,寂寂空床拥敝裘。
  愁恨光阴一载过,欲抛终恋奈痴何。
  情灰已冷心犹暖,病眼全枯泪转多。
  白骨生涯人自累,红笺残字血难磨。
  卷葹不死生尤苦,谁剔明灯救火蛾。
  再为知音拂镜鸾,隔墙春色甚相干。
  情惟入骨猜嫌易,事本违天左右难。
  白首他年为世笑,丹心今日呕卿看。
  日欢零落新欢误,月正圆时梦早残。
  茫茫后果与前因,撩乱心情假是真。
  木笔开时空见日,梨花落后更无春。
  谁教枉却巫山梦,我算经过沧海身。
  惟悴余生终不惜,岂宜再作画眉人。
  此诗余曾录示静庵,静庵戏步后二首原韵,为余预赋催妆二律,徒费笔墨,后竟绝无用处。然良友惠余,诗不可不录也。
  黄绢词成拥凤鸾,娇嗔低诉倚阑干。
  赘齐岂为?多智,入蜀方知道不难。
  意外奇缘惟独喻,个中心事早同看。
  郎才女貌欢何似,珍重良宵莫放残。
  不是今缘是夙因,真真假假假还真。
  梨云着意犹含雨,木笔强开占早春。
  河鼓沉沉催永夜,月轮朗朗悟前身。
  遥知红烛双辉里,别有含情一美人。
  余读静庵诗,心有所感,复成二律。此诗为余末次呈梨影者,梨影不复酬余,余亦从此辍吟矣。
  玉台休怅信音稀,莫道人情朝暮非。
  无意相逢原宿孽,此身不死定长依。
  尚看残字鹃鹃血,终感余芬恋蝶衣。
  有限光阴愁病里,纵难同穴愿同归。
  漫劳日雨赋催妆,读遍新声暗自伤。
  天意偏教圆缺月,侬心不偶似桄榔。
  镜台空见新人笑,衫袖犹日留日香。
  福薄苦无欢笑分,忍看珊枕绣鸳鸯。
  梨影病已兼旬,绝无起色。余心之焦急,盖可想见。至四月八日之夕,彼忽复命秋儿导余往视,玉容萎捐,尚能强起与余坐谈,谓余曰:“君清明未归,恐劳母望。今宜暂返,以理家事。妾已为君雇一村艑,明晨即可启行。妾病无妨,不烦挂虑也。”余唯唯。
  既而又谓余曰:“《石头记》全书,妾已阅毕。此书暂不还君,妾视书中尚有一段阙文,以宝玉对之芙蓉女儿,尚作哀诔,胡独于心爱之萧湘妃子而无之?多情如君,盍为拟作一篇以补其阙?”余又唯唯。
  事后思于梨影之为此言,固有深意,而惘惘至今,卒无一字以慰泉壤。悼亡异感,也教荀倩神伤;诔死无文,莫讳江郎才荆魂魄有知,重泉饮恨深矣。
  次晨余遂行。此行也,余谓出自梨影之意,欲余暂归慰母,孰知彼固受人之挟迫而为此,昨夕一晤,即为今生诀别之期耶!
  盖老母以余归期屡误,望眼欲穿,知余久溺痴情,遂忘正事,乃函达梨影,嘱彼转劝余归。梨影诺之,乃从而促余遄返也。归后老母为余言,余始恍然如梦觉,则急索母原书底稿及梨影答书阅之。母致梨影书曰:崔夫人慧鉴:余今冒昧上书,夫人骤阅之必骇,然阅至终篇,知夫人必能相谅,且必能允余所求。
  不肖儿梦霞往岁客夫人家,以浪荡余生,得裙钗知己,三生有幸。文字交深,客里扶持,深蒙照拂。
  以夫人金玉为质,极柏为心,只结翰墨因缘,不愿牺牲名节,余固无虑其有他。
  所恨者,吾儿早年丧父,庭训久疏,品性不纯,风情独厚,年余潦倒,心志全非。老身钟爱此儿,殊不愿其终为情误。即夫人节苦心坚,责艰任重,亦岂宜不断痴情,致伤贤德。既蒙不弃寒微,许结姻好,情无不了,事亦至佳。而吾儿一味狂痴,心犹未足。
  新欢虽好,旧爱难忘,藕断丝连,迄不可解。此皆吾儿之误夫人,非夫人之误吾儿也,夫人其毋不怿。老身深恨吾儿,实深怜夫人,故望夫人力排愁障,身出情关,自为解脱,兼惠吾儿,岂惟吾儿终身感德,即老身亦受赐良多矣。
  兹者春暮迟归,听子规而不动。父骨已朽,遂虚祭扫之仪;母眼将穿,空切门闾之望。陷惑之情,至斯已极。以家人之哓哓,知已不足以悟彼不肖之心而反之于正,所恃者,夫人耳。夫人而韪余言也,其劝之速归。彼爱夫人,言当立允。
  既归之后,即当禁其复出,校中一席,余已觅得一相当之人,永为庖代,为吾儿收放心,亦为夫人绝情魔也。昧死上言,惟夫人图之。
  归高阳滕氏裣衽。
  梨影答母书曰:
  何太夫人尊鉴:残春方尽,一病恹恹。瞑眩之中,忽奉慈谕。开缄展诵,愧极汗淋,如曹瞒之读陈檄,头风不药而愈矣。
  妾以遗嫠不能自闲,致陷公子于情惘之中,总由笔误,亦有前因,不比琴挑,各无堕行。悔固难追,事何可久。是不仅夫人抱深忧,即妾为公子事亦已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矣。
  顾知公子念妾挚,恐妾即能绝公子,公子未必遂能绝妾,则妾亦无能为力。然妾今已思得一万全之法,以报公子,可使公子绝妾,决不敢以薄命之身梗公子之前途,而久贻夫人忧也。
  姻事早承金诺,鹊桥渡后,便是佳期。筠姑贤孝性成,德才并茂,此后公子伉俪之间,定卜十分美满。
  且亦为堂北老人,增其福祉。此固妾敬一瓣心香,日夕祷祀以求之者也。
  至薄命孱躯,在世之日已短,事到回头,只余罪孽。来书曲加矜谅,不事求全。行间字里,蔼乎如见其容。妾以丛愁积垢之身,于未死之前,得闻慈爱老人之怜恤语,身非犬马,宁不涕零!
  盖得夫人一言赦妾,异日负罪入泉,积孽或当为之轻减,白骨亦沾余泽矣。公子归省愆期,殆因妾病所致,以妾故几使公子忘家,妾罪复何可逭。兹即敬如来命,力劝公子言旋,以慰家人久盼。夫人幸少安,三日后当见钟爱之佳儿无恙归来也。扶病作答,潦草不恭,无任惶恐屏营之至。
  未亡人崔白梨影谨上。
  余读毕此书,瞿然而惊,哇然而哭曰:“母杀梨影矣。”
  余母问故。余曰:“梨影书中,谓有法以使余绝彼者,盖欲以一死报余也。彼疾方亟,母复以一书逼之,其死必矣。”
  母厉声曰:“若是则仍汝杀彼耳,与我何与者?汝迷恋痴情,流荡忘返,致弃家庭而不顾,汝自思汝之所为,尚有一毫似人否?乃犹以汝母此书为不当耶?”
  余受责唯唯,念余诚不祥之人,人之为余所误者,乃不一而足。顾余初无误人之意,胡以人事之逼余者,欲不误人而不得?思至此,则呼天而泣。
  余既归家,不得不顺从母意,日坐愁城,静待梨影死耗。
  至四月二十七日,而一片噩音,果应余念而至。惟余已决其必死,故闻耗而后,虽悲极而神不少乱。请于余母,欲以亲谊往吊。余母此时亦痛挥老泪,颔首无言。惟于临行时,嘱余事毕速归而已。
  一棹绿波,重来崔护,只见灵床灯黯,蕙帐风凄,去玉化之期,已三日余矣。焚香展拜,咽泪不声。更视彼老翁颓败之容,稚子悲啼之状,尤觉心如锥刺,惨痛难言。欲出一语相慰,而无可措辞。余至此盖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余此次初拟即归,崔翁以丧事丛脞,嘱余襄理,余不能辞,则为忍痛勉留。复居旧馆,境地犹昔,人物已非,余独何心,其不能以一朝居矣。
  一夕黄昏,月明如昼。踯躅庭阶,百端俱集。凭吊埋香遗迹,抔土犹存;追思哭冢深情,伊人已杳。魂兮归来,或应依此。触景悲来,不觉抚坟恸哭。
  正号啕间,秋儿倏至,问:“公子何事伤心,乃不畏夜寒人骨耶?”余时四顾无人,”乃止泪而询秋儿以梨影临终之状况。
  秋儿冷然曰:“公子乃犹未忘夫人耶?夫人之死,公子自知之,何问婢于为?且人已亡矣,哭之奚益?”
  余泣曰:“汝勿尔,夫人之死,实余误之,顾岂真余愿?
  今余问汝亦无多言,只欲汝答余夫人弥留之际,曾有何物遗余者?”
  秋儿曰:“遗物耶?闻有一纸绝命书,为筠姑娘所得。”
  余哀之曰:“汝肯为余向筠姑乞得是书乎?”
  秋儿摇首曰:“此难允公于。筠姑自夫人死后,怨公子甚。
  婢子乌敢为公于作说客耶?”言已,拂袖径行。
  余挽裾从之。转盼已杳,则返而复哭。噫!秋儿怒余,亦出至情。余今兹宜为人弃矣。
  次晨余尚未起,秋儿推门入,出一函掷余枕畔,返身遂奔。
  余拾而视之,书为筠倩所遗,中附梨影遗书数纸,知秋儿昨宵虽却余求,仍为余言于筠倩,得是书以遗余也。先读筠倩书曰:何梦霞君鉴此:妾与君无一面之缘,有百年之约,片言未接,寸简先通,具有苦衷,殊非得已。前日。
  梨嫂死后,得读其绝命遗书,知君与梨嫂,中有一段因果。妾处其间,懵无闻觉,致坐视梨嫂之死,而无从施救。
  梨嫂之死,一半为君,一半为妾。妾深痛之,君亦当深痛之。顾妾所不解于君者,妾与君无系属,君何为允梨嫂?以姻事允之以慰其心,犹可说也,既允之后,又何为不能承顺,意见纷岐,而陷梨嫂于不堪之境?岂君之存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耶?
  妾今所言,非敢怨君,实深痛梨嫂之死,遂不觉多所冒渎。多情如君,回首前尘,当亦甘受妾责而无怨。今梨嫂死矣,妾家零落之况,君亦知之。此后穷老孤儿,将何所托?且梨嫂遗书中,所望君于死后者又何在?想君为志士,亦为端人,终必有以自处而处人矣。
  至妾身已为傀儡,妾心亦等死灰,与君名义虽在,缘会终虚,恐不久亦且从梨嫂于地下。君其行矣,不劳置念也。梨嫂绝命书二纸,一以遗君,一以遗妾,兹并附呈祈察。
  崔氏筠倩上言。
  梨影遗余书曰:
  嗟乎霞君!妾今别矣。濒死之际,未能忘君,挣一丝余气,留数语以遗君。
  方妾力疾下笔时,想君犹含情忆远,痴望天涯,而祝意中人之平安无恙也。妾在世之日,百无可乐,蓄死志也已久,今更不能少待。
  嗟乎霞君!妾死乐也,君宜勿为妾悲。以君平日遇妾之厚,骤闻妾死,必痛不欲生。所望君事过之后,即便忘怀,而尽君所应为之事,是即所以慰妾。至于过情之恸,或至伤身,一念之痴,相从地下,置人生大事于不顾,果若是者,则君且误妾于死后,而妾之死亦为徒死。此则妾在九泉之下,一灵不昧,终望君能自悔悟,不至轻出乎此也。
  筠姑才德,胜妾十倍,将来君家庭幸福,何可限量。兰闺静好之余,不忘媒妁,以心香一瓣,泪酒半盂,遥酬妾于花飞春尽之天。魂兮有知,定当追逐东风,来格来飨。
  然妾所望于君者,更有一事。君怀才未遇,值此时艰,正宜出为世用。曩昔以此劝君,君不为动。今妾死而情丝已断,自当努力进行,以图不朽之业。若仅奄奄忽忽,享庸福以终,则妾之阴魂,虽慰而犹未尽慰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惟君鉴之。
  四月二十四日梨影绝笔。
  梨影遗筠倩书日:
  余有隐事,不能为妹言。但此事于妹终身颇有关系,不为妹言,则负妹滋甚,而余罪将不可逭。今余将死,不能不将余心窝中蓄久未泄之事,为妹倾筐倒箧而出之,以赎余生前之愆。而事太秽琐,碍难出口,欲言而噤者屡矣。
  余病已深,自知去死非远,而此事终不能秘妹,不能与妹明言,当与妹作笔谈。今余握管书此,即为余今生拈弄笔墨之末次。余至今日,甚悔自幼识得几个字也。仅草数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头涔涔,而余心且作惊鱼之跳,余泪且作连珠之溅矣。天乎!
  余于未言之先,欲有求于妹者一事,盖余之言不能入妹之耳,妹将阅之而色变眦裂,尽泯其爱我怜我之心,而鄙我恨我,日:若是死已晚矣。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乐甚。盖恨我愈甚,即爱我益深。余无状,不能永得妹之爱,亦不敢再冀妹之爱。余死后之罪孽,或转因妹之恨我,冥冥中为之消减。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
  此事为余一生之误点,实亦前世之孽根。余虽至死,并无悔心。不过以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夺妹之自由,强妹以所难,此实为余之负妹处。
  至今思之,犹不胜懊恼也。然余当初亦为爱妹起见,而竟以爱妹者负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报妹,赎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
  妹乎?此一点良心,或终能见谅于妹乎!
  余书至此,余心大痛,不能成字,掷笔而伏枕者良久,乃复续书。余死殆在旦暮间矣,不于此时将余之心事掬以示妹,后将无及,故力疾书此。妹阅之,当知余之苦也。余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药苦我,若以余所受之苦为未足者,余不能言,而余心乃益苦。
  妹以余病,爱护倍至,日夜不肯离。余深感妹,而愧无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与妹言,而未能遽言,余心之苦,乃臻至极点。余因欲报株,而反以累妹,余之罪且将因之而增加。眼前若是其扰扰,余死愈一日不可缓,而此书乃愈不能不于未死之前,忍痛疾书,然后瞑以待死。
  余年花信,即丧所天。寂处孤怖,一空尘障。缕缕情丝,已随风寸断。薄命红颜,例受摧折。余亦无所怨也。孰知彼苍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犹不止此,复从他方面施以种种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余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为之挑拨,使得复燃;余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为之鼓荡,使得再波。所以如此者,殆使余生作孀雌,尤欲余为冤鬼,不如是不足以死余也。
  自计一生,此百结千层至厚极密之情网,出而复入者再。前之出为幸出,后之入乃为深入。既入之后,渐缚渐紧,永无解脱之希望,至此余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颠倒而已。余之自误耶?人之误余耶?余亦茫然。
  然无论自误被误,同一误耳,同一促余之命耳。
  今已有生无几,去死匪遥,彼至忍之天公与万恶之情魔,目的已达,可以拍掌相贺。然余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处余者,乃若是其惨酷也!
  此事首尾情节,颇极变幻,此时余亦不遑细述,妹后询梦霞,可得其详。令欲为妹言者,余一片苦心,固未尝有负于妹耳。
  妹之姻事,余所以必欲玉成之者,余盖自求解脱,而实亦为妹安排也。事成之后,妹以失却自由,郁郁不乐,余心为之一惧。而彼梦霞,复抵死相缠,终不肯移情别注,余心更为之大惧。
  盖余已自误,万不可使妹亦因余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绝梦霞恋余之心。于是余之死志决矣。移花接木,计若两得,令乃知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余致死之由。然余幸无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痴情,遽罹惨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报妹,且以谢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愿。
  余死而余之宿孽可以清偿,余之余情可以抛弃。以余之遭遇,真可为普天下古今第一个薄命红颜之标本,复何所恋而宝贵其生命哉?
  妹阅此,当知余之所以死,莫以余为惨死之人,而以余为乐死之人,则不当痛余之死,惜余之死,且应以余得及早脱离苦海而为余贺也。余固爱妹者,妹亦爱余,姑嫂之情,热于姊妹。十年来,耳鬓厮磨,兰闺长伴。妹无母,余无夫,一样可怜虫,几为同命鸟。
  妹固不忍离余而去,余亦何忍弃妹而逝哉?然而筵席无不散之时,楸枰无不了之局,余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为出谷之雏莺。青兰秋菊,早晚不同;老干新技,荣枯互异。余之乐境已逐华年而永逝;妹之乐境方随福命以俱长。
  则余与妹之不能久相与处者,命也,亦势也。然余初谓与妹不能长聚,而孰知与妹竟不能两全也。今与妹长别矣,与使余忍耻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减缺,则余虽生何乐?且恐其苦有更甚于死者。盖此时妹之幸福之完全与不完全,实以余之生死为断。余生而妹苦,余亦并无乐趣,无宁余死而妹安,余亦可了情痴也。
  余言至此毕矣,尚有一语相要。余不幸为命所磨,为情所误,心虽糊涂,身犹干净。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谅余苦心,幸为余保全死后之名誉也。
  至家庭间未了之事,情关骨肉,妹自能为余了之,毋烦余之喋喋矣。
  嗟乎梨影!汝竟为余而死耶?余诚误汝,又安惜此苦吟憔悴之身而不为汝殉耶!顾殉非汝愿,则余又何敢不留此余生,以慰汝重泉之望。
  然读筠倩之书,因汝死而悲观之念愈深,恐余即欲勉为其难,而人终不余谅也,则余复何以慰汝?筠倩之书,余欲答之而无从下笔。
  淹留数日,余兄剑青自闽归吴,奉母命来迓余矣。余亦以伤心境地,不愿复留,遂与兄俱返。去时筠倩固犹无恙也。
  梨影之死,余家人亦皆闻而痛之,而叹悯之余,转生欢慰,以吉期在即,皇皇焉为余措备一切。时或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余亦任之,此一时之心情,真有所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者矣。乃至六月十八日,而筠倩之噩耗又至。
  梨影之死,尚在余意中。筠倩之死,实出余意外。忆彼前遗余书中,有从梨嫂于地下之语,余以为一时愤激之词,不料其今果实践。
  恶耗重来,余宁无痛!顾悲极而转为彼庆,庆彼乃得先余与梨影携手泉下,而女儿家清净之身,终未为龌龊男子所污也。
  惟家人惊闻此耗,顿使一片欢情化为冰雪。余欲复往吊,母不能阻,则嘱余兄伴余往。
  至则知筠倩自余行后,旋病失血,于十七日殁。因酷热不能久待,即日成殓矣。
  嗟嗟!桃夭未赋,昙花遽伤。嫁衣改作殓装,新郎翻为吊客。生时未接一言,死后亦悭一面。天下奇痛之事,宁有过于是者!
  然不幸如余,合偿此报。彼崔氏之人何辜,因余而丧乱叠遭,历家破人亡之惨。崔翁哭妇之余,复哭爱女;鹏郎失母之后,更失贤姑。此后扶持爱护,又恃何人?孤苦伶仃,益难设想。余至此尤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筠倩葬事既竟,余即惘惘随阿兄俱归。忆当时秋儿曾以筠倩临终时留下之日记数页遗余,昏迷之际,未遑竟阅。归后乃更出而阅之,忍痛记其文曰:六月初五日。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
  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为余而死。余非一死,无以谢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自知其由。然人鲜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乌得不病?余既病,则去死不远矣。
  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则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当作一日之日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方方之砚,尖尖之笔,殆终成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毋宁死。余即此言之实行家也。忆余去年此日,方为鹅湖女校之学生,与同学诸姊妹,课余无事,联袂入操场,作种种新游戏,心旷神怡,活泼泼地,是何等快乐!有时促膝话心,慨家庭之专制,愤社会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为已任,是又何等希望!
  乃曾几何时,而人世间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亲历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飞絮轻尘之劫,强被东风羁管,快乐安在?希望安在?从此余身已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鹅湖校中,遂绝余踪迹矣。
  迄今思之,脱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时已毕所业,或留学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阔,何处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
  抑又思之,脱余前此而不出求学者,则余终处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为何物,横逆之来,或转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以死?而今已矣,大错铸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华。一心愿谢夫世缘,孤处早沦于鬼趣。
  最可痛者,误余而制余者,则出于余所爱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许多离奇因果,委屈心情,卒之为余而伤其生,此更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
  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惨,余敢怨之哉?
  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梦霞也。彼梦霞者,亦不过为早颠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矣。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无名,而瘦骨棱棱,状如枯鬼。久病之人,转无此状。余自知已无生理矣。
  今晨强起临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间稍觉舒畅,而病躯不耐久立,摇摇欲坠,如临风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举目四瞩,镜台之上,积尘盈寸,盖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对镜理妆矣,此日容颜,更不知若何憔悴!恐不能与帘外黄花商量肥瘦矣。
  美人爱镜,爱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为垂死之人,此镜乃不复为余所爱。余亦不欲再自见其影,转动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昨夜又受微寒,病进步益速。寒热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热势稍杀,人始清醒。老父以医来,留一方,家人市药煎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
  夜安睡,尚无苦。
  初九日。晨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绪。
  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领略此中况味者,卒乃脱离病域,一瞑不视。余欲就死,不能不先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经之阶级耶?死非余所惧,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实无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阴灵不远,其鉴余心,其助余之灵魂与躯壳哉。
  初十日。伤哉,无母之孤儿也!人谁无父母?父母谁不爱其儿女?而母之爱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
  余也不幸,爱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茕茕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祸吾宗。阿兄复中道矢折,夫兄之爱余,无异于母也。母死而爱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爱余者,益寥寥无几矣。岂料天心刻酷,必欲尽夺余之所爱者,使余于人世间无复生趣而后已。未几,而数年来相处如姊妹之爱嫂,又从母兄于地下叙天伦之乐矣。
  今日余病处一室,眼前乃无慰余者。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终日无人过问,脱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处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
  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来,死亡相继,门户凋零,老怀可云至恶。设余又死者,则欢承色笑,更有何人?风烛残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终事余之老父。而病躯萎损,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
  伤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无力与命争也。
  十一日。医复来,余感老父意,乃稍饮药,然卒无效。老父知余病亟,频入视余,时以手按余之额,觇冷热之度,状至忧急。余将死,复见余亲爱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今日乃不能强起,昏闷中合眼即见余嫂,岂忆念所致?抑精诚所结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归期,当已不远。余甚盼梦霞来,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余与彼虽非精神上之夫妻,已为名义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爱彼,即彼亦未必能爱余。
  然余知彼之心,未尝不怜之、惜之也。余今望彼来,彼固未知余病,更乌能来?即知余病,亦将漠然置之,又乌能来?余不久死,死后彼将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问。以余料之,彼殆无余泪哭其未婚之妻矣。
  余不得已,竟长弃彼而逝,彼知之,彼当谅余,谅余之为嫂而死也。
  十三日。余病卧大暑中,乃不觉气候之炎蒸。余素畏热,今则厚拥重衾,犹嫌其冷。手抚胸头,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医复来,诊视毕,面有难色,踌躇良久,始成一方,窃嘱婢媪,不知作何语,然可决其非吉利语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泪谓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无语,余泪自枕畔曲曲流出,湿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实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喉头干燥,不能作声。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无其伦。老父已为余致书梦霞,余深盼梦霞来,而梦霞迟迟不来。余今不及待矣。
  余至死乃不能见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来,余之日记,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书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将永无握管之期。
  梨影之死,余不遽殉者,以有筠倩在也。今筠倩复殉梨影而死,则余更多一可殉之人。梨影之死余致之,筠倩之死亦余致之。余不殉梨影,亦当殉筠倩,以一身而殉两人,此死宁复不值?余意已决,则援笔书筠倩日记之后曰:此余妻之病中日记也。余妻年十八,殁于庚戌年之六月十七日。此日记绝笔于十四,盖其后三日,正病剧之时,不复能作书也。余闻病耗稍迟,比至,已不及与余妻为最后之诀别。
  闻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时尚呼余名,此日记则留以贻余者。余负余妻,余妻乃能曲谅余心,至死不作怨语。余生无以对之,死亦何以慰之耶?无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灾到玉人。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担个虚名,死后沦为孤鬼。一场惨剧,遽尔告终。余不能即死以谢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谢余妻?行矣,行矣!会有此日,死而有知。离恨天中,为余虚一席可也。
  余归后如醉如痴,不言不笑。余母见状,深滋危惧,则禁余出门。而余之迷惘乃愈甚。余兄知余意所在,从而劝余曰:“弟欲觅死,何虑无就死之地?时局如此,正志士以身报国之秋,死一也,殉情而死,与殉国而死,轻重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且梨影遗书,不愿弟享庸福,筠倩亦以自处勖弟。弟今轻于一殉,实非死者之志。吾为弟计,弟其东乎?”
  余闻言顿悟,则亦允之。静庵时来视余,亦赞成是议,与余兄为余筹措东游之费。适石痴返国,悯余所遭,遗书相慰。
  余即与之相约同行。
  今距行期只二日矣,忽效乘风宗悫,空为万里之游,不作矢死乔生,觅到九泉之下。挟余长恨,飞渡扶桑,此后寸心,更难自信。梨影耶!筠倩耶!魂兮有知,应化作旋风,随余所适,而视负心人之终归何所也。
  跋一
  余友汪居玉如,深情人也,每读《石头记》,必有泪痕,意颇笑之。殊不知余之笑汪君者,正余之不及汪君也。前读《玉梨魂》,拊几而叹曰:“惜哉汪君!不及见此也,否则又不知偿几许眼泪矣!”独是《玉梨魂》之后,何必又有《泪史》?
  岂天下人之伤心泪,非一书所能使之尽出,故复动之以此书耶?
  抑泪之为物也,以尽出为快,愈尽愈快,不尽则不快耶?
  汪君为鬼,近二十年矣。《玉梨魂》未曾见也,《泪史》亦未曾见也。嗟乎!此等文字,而不能使吾友见之,则郁郁寸心,所未能释然者也。他日白苹黄叶,一棹江南,挟此巨篇,于云山之麓,墓门之前,招其魂而读之。读已付之于火,纷然作蝴蝶飞,想汪君生而聪明,死而英灵,对此一书,定挥其生前未尽之泪也。
  天下之多泪人,即天下之多情人,亦天下之多才人也。是则“才”之一字,即为情字之根;而“情”之一字,又为“泪”字之根。仆之老泪无多者,由于无才也,由于无情也。无才尚可,无情乌乎可?昔人云:“无情何必生斯世。”仆于天地间,盖赘物矣。
  虽然,落花如雨,幽鸟时啼,对此一篇,即不必怆然涕下,固已千愁万绪,齐上心来。为梦霞而感欤?为梨影而感欤?为枕亚而感欤?问诸落花,落花无语;问诸啼鸟,啼鸟不闻。
  凉雨三更,一灯如豆。光沉暗绿,淡不能然。若有人兮掩泣,又恍惚兮叹息。几疑名士倩女之魂,即在此字里行间矣。
  意为之动,忽尔风度竹窗,灯焰一扬,倾耳听之,盖童子睡声也。
  梦霞痴人也,梨影痴人也,枕亚亦痴人也。虽然,余亦何尝不疾?知其痴而不能自已者痴也,笑人痴而欲力制其痴者亦痴也。平情而论,余之欲制其痴,转不如人之直行其痴之为愈也。吾故云,枕亚以其痴鸣,盖梦霞、梨影之痴,皆其一人之痴也。
  梦霞何人欤?恐即作者之化身也。梨影何人欤?恐即作者之心血也。洛妃何曾解,神女未必行云。我佛云,河山大地,皆心所造。一卷文字,当作如是观。
  才人著书,和血泪于墨,而写之者也。不如是,不能成佳文字,嚼之则无味焉,嗅之则刺鼻焉。虽典丽堂皇,用为歌功颂德,献媚以取功名则可,若云独写性灵,则性灵将见之而逃矣。
  茫茫大地,何处知音,惟有秃笔一枝,尚能甘苦共喻耳。
  此才人所以不惜其血泪而任意挥洒也。《玉梨魂》一书,不在费几许血泪矣;而此《雪鸿泪史》也,又不知费几许血泪矣。
  吾不得不为作者惜,更不得不为作者伤。然而不必伤也,亦不必惜也,既以血泪成此文章,则文章存一日,即血泪存一日,文章百世不磨,即血泪百世未干也。能如是,是亦足矣。
  从来谈性情者,每曰性自性,情自情。余独抱一偏见,以为情之正者即是性,情之不正者即是欲。作者之言情,即作者之言性也。以其所言,皆情之正也。尝题《玉梨魂》云:“欲情两字云泥别,万众痴迷辨不清。我道此书谈正觉,茫茫尘海一钟声。”噫!昏睡已深,苦唤不醒,欲海沉沦,殊堪悯恻。
  著书固不易,读书亦不易。阅此书者,如第赏其构思之巧,运笔之奇,清丽缠绵,悱恻动人,虽似得其表面,未识作者之苦心也。彼枕亚者,不将悔浪费其笔墨辜负其笔墨耶?昔人讥白傅云:“留将眼泪哭苍生。”
  嗟乎!天下苍生,为人暗笑死矣,孰从而哭之者?是以忧国忧时之泪,千古几人乎?即所称为忧国忧时者,又安知绝无得失之见存于中?名利之思动其感也?新亭对泣,识者早疑其非真。与其写假泪以欺人,何如写真泪以悟人乎?怜才之心,知己之感,皆从血性中流出,不容一毫假托者也。君子之于事也,亦求其真而已。虽然,安知此副眼泪,非忧国忧时之念,无所发泄,而托之于美人香草也?会心人自能领之。
  功以愈进而深,心以力学而虚。当夫锐进之时,一日千里,每有四顾往境为不足者,非真不足也,功愈进而心愈虚也。《玉梨魂》一书,枕亚自有不满之言。在他人观之,不过寻常谦词耳,而仆则知其实非谦也,洵苦心孤诣之谈也。爰为下一评云:读《泪史》而后益知《梨魂》之妙,读《梨魂》而后益知《泪史》之精!
  乙卯仲秋淮阴陈卜勋医隐跋。
  跋二
  枕亚既竭其生平心血,着《玉梨魂》矣,复鼓余勇,以成此《雪鸿泪史》,呜呼!枕亚岂好为此,盖亦有激而发,悲痛之深过于流涕,非当世之所谓小说家所可等量而齐观也。仆与枕亚以葭莩之谊,结文字之知,素稔其境遇之劣。
  当其少时纵情诗酒,极饮大醉,狂歌笑呼,以适天下之乐,时人故有二痴之目。中年陟岵,复困于家累,无所用其能,乃寄情于小说,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旨意高远,力臻上乘。人徒观其辞藻富丽,而以小说家目之,是与枕亚志节,背道相驰也。
  今秋枕亚归虞,与仆相遇于酒家,偶谈及此,枕亚喟然曰:“余着《玉梨魂》,已自悔孟浪,复忍着《雪鸿泪史》乎?此书盖受激刺以成,实万不得已而下笔也。”呜呼!是可见枕亚之心矣。
  仆不文,敢为枕亚进一解。当此之时,天下滔滔,大局岌岌,朝犹冠冕,夕羁缧绁,国病民危。而磨牙吮血者,大有人在,前途乌可设想。妄人不察,尚欣欣然曰:“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曷知千百年后,尧舜桀纣,同归于尽!优胜劣败,智愚贤不肖之名分,如泡影昙花耳,反不若一卷《雪鸿泪史》得流余痛于天壤间。
  后之读是书者,必曰:“枕亚殆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者欤!”
  则枕亚藉此书以传,窃谓枕亚大幸也。质之枕亚,其然乎其不然乎?
  乙卯仲冬同邑姻教弟姚天跋于釜山绮云书屋。
  跋三
  昔人有言,是多情是无情,无情之情乃是真情。既真情矣,而曰无情,因是落花无主,泡影皆空。愁红惨绿,相率溺于情死于情者,古往今来,奚啻恒河沙数,岂第一惨淡梨花,一绚烂辛夷,一青陵恨人云乎哉!
  夫梨影固淡于情,而筠倩亦别有情者也。梨影知礼义之大防,筠倩以不自由毋宁死。道虽不同,因遇而异,苟能循此宗旨,历久不渝,何至为情所厄!何至为情所厄而死!然而梨影不能也,筠倩亦不能也,于是乎梨影死矣,梨影死而筠倩亦死矣!
  彼梨影岂欲死耶?欲借筠倩以免其死,因而筠倩亦死。筠合理倩弥留之日记,犹耿耿以见一面为愿。于是乎梦霞亦死矣,梦霞虽死于梨影,而亦死于筠倩也。
  或谓梦霞不死于情而死于国者,非也;或谓梦霞虽死于国而实死于情者,亦非也。夫英雄也,儿女也,皆情也。纳须弥于芥子,吾情固一以贯耳。谓梦霞之死死于情也可,谓梦霞之死死于国也亦无不可。
  呜呼!情天茫茫,情海沉沉。前轸后遒,覆辙相寻。此太上之所以忘情也,此我佛所以欲以色相皆空度一切苦厄也。此《玉梨魂》、《雪鸿泪史》所以风行一世也。悲夫!
  海潮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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