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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对月伤怀无心诉苦因人成事有意联欢

第六十九回对月伤怀无心诉苦因人成事有意联欢

话说祝伯青因陈小儒、王兰说到,慧珠坟上梅花交秋开放,是慧珠贞魂凭附。又田管坟的来报,一夜工夫谢落罄尽,益信而不疑。便至外书房与小儒,王兰计议,欲作篇序文,表明这段奇闻,再遍请当道名流,题上诗词,即成千古佳话。
小儒点头道;“此举甚善,但是这篇序文,须作得恢诡离奇,方可压得住卷首。我意将此事,开明节略,寄往山东托甘又盘一叙,必得他那斫轮老手,始作得出好文字来。将来我们胡乱做几首诗,写上去罢。”王兰拍手道:“我几乎忘了,定见托甘老去做。这么若大一件的奇闻奇事,没有一篇绝顶序文,岂不反将这件事弄得雪淡。伯青,你可写起一函,明日即专人前去,在那里坐待,使甘老头儿无从推托。”伯青忙叫人取过笔砚,先逐细将原委叙明,后又恳恳切切书就一封托函,递与小儒、王兰看了,方才封好。小儒也写了一封通候书函附寄甘誓,又询问甘露近来东昌的政事。两封书函叠在一起,伯青即叫进一名得力家丁来,吩咐道:“这两封书子,送到东昌甘老太爷那里去的。你明早即要动身,不可迟误,要守取回书到手,方许转来。”家丁接过了书函退下,自去收拾起程。
王兰又向伯青道:“你将叙的节略,多誊正出几张来。明日即分头送与各处,请人题咏。一俟甘老儿序文寄到,便可开雕。好在题待填词,只要知道原委,看了节略就可做了。”伯青闻说,甚以为然。叫请了梅仙,五官过来,托他两人用雪浪百番鱼子笺,写成数十张节略,拣那在城知名之士,送去请他题咏,随意一诗一词,不拘体格。
隔了数日,早有人纷纷送到。因这件事合城的人大半皆知,还有目睹过慧珠其人,后来又深知他守志不嫁的情由。今见祝伯青如此郑重其事,又声明汇齐刊刻,好留为美谈,无人不乐于附和。伯青遂与小儒,王兰评定甲乙,分了次第,抄合在一处,专守到东昌的人回来,再议若何发刻。暂且搁过不提。
单说红雯自遭方夫人申斥之后,又将贴身服侍惯的双喜开除出去,益发懊恼。虽然有名小丫头叫做六儿,今年才得十二岁,那里知眉目高低,一味的偷懒好睡,又不能过于呼喝他,因六儿是方夫人拨来的丫头。至于雇工的一名老仆妇,分外不能使唤,方夫人叫他来看守红雯的各事,红雯尚要依着他去行,不然即至方夫人前搬嘴搬舌。
而今红雯是失势的人,非比当日。每月小儒或来一次,至多不过两次,纵来亦系兰姑多方劝说来的。红雯见了小儒,自恨自愧尚且不及,那里还敢去争宠献媚,蛊惑小儒么!红雯本是个风月中人,又自负容貌过人;日前小儒常宿在他房内,相偎相傍,朝暮欢娱,是亲热惯的,倒不觉怎么;一旦忽然夜夜空床孤枕,朝朝被冷衾寒,愈显得凄凉景况,—时儿都难挨受。
所有日间过来问话的,只有洛珠兰姑二人。洛珠平日还与他相好,兰姑是可怜他失势,故约了洛珠来和他谈谈说说,开他怀抱,生恐红雯自寻短见。此乃他二人的好意,其外并无一人,偶而过来问寒问暖。丫头们更不必交代,素昔皆恼他人模大样,擅作威福;难得今日干错了事,不来讥笑红雯即是十二分的情面,谁肯再来同他亲近。红雯亦怕他们口舌快利,倘然说出什么话来,又不能同他们认真,爽性见了他们,反远远的走开,以免烦恼。实在闷极了,仍是到园中就近处在散步一会。好在此时管园的,尽派了老年家丁;红雯又预为在兰姑前声明。
这日,却好是中秋佳节,府里前两日即忙着收拾出丛桂山庄,预备拿位夫人晚间赏月饮酒。是夕红雯亦勉强随着人众,至丛桂山庄虚应故事,坐了一会,托言酒醉,便起身作辞,带了六儿回房。外边小儒诸人,皆在览余阁内饮酒。所以红雯从红香院前取路回来,绕半村亭对岸树木丛中穿出,走两翻轩角门,进了留春馆。
此刻月正中天,明如白昼。留春馆外芍药田一片空地,越显得月色比别处皎沽。红雯贪着月色,不忍便回,即倚在右首红栏干上,仰着脖子不转睛看那中天一轮皓魄。真乃万里无云,宛似一圆冰镜悬在空中,光华四射,旁边有两三点疏星,半明半灭。红雯站了半晌,觉得身上微凉,便叫六儿回房取件薄棉披风来。六儿亦觉凉气侵人,巴不得去取衣服,答应声即一溜烟跑去。
红雯又挪了张杌于,至檐口坐下,对着月色,不禁长叹一声,满腹愁烦,一时都堆上心来。回忆自幼卖入府中,太太十分看顾。如亲生儿女一般,梳头缠脚皆是太太自己料理。偶而做错了一半件事体。至重不过呵斥几句,从未指甲在我身上弹这么一下儿。后来各家太太都住在一处,又砌了这座园子,府中的事出入日渐其多,皆是太太一人管理,犹要带管各家事务。彼时未曾交代奶奶,是派的我帮理,明说太太当家,其实我就要做得八九分主。府里内外人等,没一个不惧我,不来奉承我。连各家的仆婢都不能占我的头步,只有来拉拢我的,遇事讨我个好儿。自问在这府里,‘福也享尽了,威风也摆尽了。太太面前百说百依,同伙们中一呼十应。皿小家子姑娘,小官儿家小姐,都不得我这般快活。今春太太将我收在老爷房内,正合我的心境。太太亦因我从小穿惯吃惯,心是高的,眼眶儿是大的,倘然发出去配名小于,或嫁经纪人家,纵说是平头夫妻,那般日月,叫我一天也过不去。收了房,老爷待我亦好,要算千依百顺从,没有拗过我一件事儿。只当今生今世一线到头的,这么受用无穷。可恨我自己少了主意,自作自受的闹出这件事来,而今弄得合府皆知,人人笑话,老爷太太又冷落不堪。目下我竞死不得活不得,进退两难。我今年才二十岁的人,一世光阴方过下一小半来,叫我那后来的岁月,怎生挨得过去。倒不如早早死了,落得干净。’红雯想至此处,不由伤心,望着天纷纷泪下不止。又猛听得览余阁那边,顺风吹过一阵阵笛韵悠扬,歌声溜亮,酸心刺耳。遥知小儒等人在那里赏月,多应是五官、梅仙两人吹唱。红雯不觉又想到小儒从前恩爱,今夕若是好的时候,他断不肯如此夜深还在园内同众人取乐,定然早经回到我的房内,重整酒果,对面赏月。曾记端阳,在厅上吃了几巡酒,便托故回房,与我赏午。那知前一日就暗中知照厨房,备下果碟,又叫双喜唤了几个小丫头来,满院落内放黄烟花炮玩笑。那是何等亲密,目下是何等冷淡。当时我也不觉得什么,真正人到失宠的时候,方知得宠的滋味。
红雯愈想愈苦,止不住呜呜咽咽暗泣起来。大凡人到更深夜静之时,心生悲感,分外凄凉。何况一座若大花园,此时只有红雯一人坐在月光之下暗泣,愈觉酸风飒飒,透骨生寒。那枝上的宿鸟,又一阵一阵飞鸣起来。红雯不禁心内有些害怕。
却值小儒前面散席,回到上房,见方夫人等尚未回来。趁着酒兴,叫小丫头掌着手灯,向丛桂山庄一路而来。听得有人哭泣,十分诧异,即止住脚步,探头向外一望,见红雯一人坐在留春馆栏干前,对月悲伤。红雯口中又低低泣泣,诉出自己一腔心事。小儒听了,亦觉凄然。虽说现在小儒与他冷淡,究竟从前那般恩爱,俗说灯前和月下,最好看佳人。又听他一人诉苦,全诉的从前得意之事,现在自知做错,反落于人后。不禁舶起小儒怜爱之心,即止住小丫头在耳门内等候,自己举步走近红雯背后,用手在他肩头上一拍道:“一个人在此又发什么呆了,六儿呢?”
红雯此时,心内文怕又苦,忽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拍,狠狠的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几乎喊了出来。急回头见是小儒,方才放心,即用手帕拭了眼泪,笑道:“你从那里来?猛不知把我吓这一跳,此刻犹觉心跳到口,口跳到心的。怎么你来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代你掌灯么?”小儒笑吟吟的,挨身坐下道:“我来了半晌了。你何苦一人坐在这冷淡地方伤心,自家身子现在不好,快回房去罢。六儿到那里去了?”红雯道:“我陪太太在丛桂山庄赏月,坐了一会,觉得身子不爽,才回来的。走到此地,爱这月色皎洁,坐半刻儿醒醒酒。身上有点凉,叫六儿去取件衣服来,不知这小蹄子去了半晌,还不见来。”
正说着,六儿已将衣服取到,服侍红雯穿上。小儒在月光之下,细看红雯消瘦了好些,两眼又哭得红红的,愈显得姣媚可怜。即用手携住他的手道:“我送你回去罢。呀哟!手尖子都冷了,还要坐在这里。”红雯见小儒与他亲热,心中又悲又喜,又不忍拒绝小儒,又恐方夫人等园中席散,走此经过。平时与[我]不睦的人,见我同老爷在此,又要添油加醋,说出多少话来。即起身笑了笑道:“倒累你的步,送我了。”六儿与小丫头赶着过来掌灯照路。
回到房内,小儒又切实安慰红雯一番。红雯本是个风月中人,见小儒与他和好,自己亦没的说了。小儒道:“你早些睡罢,我到前边房内看太太可曾回来。”忽听得外房一阵笑声,已知方夫人回来。小儒忙着起身,到了正房与方夫人谈说了半会。今夜睡在红雯房中歇下,不免重整鸾凰,深情密爱。红雯必曲意先志,百般承顺。那知早巳二五氤氲,花开结实。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次早,小儒抽身来至外边,见家丁匆匆上来回道:“适才打听得祝府那边有人去道喜,知道祝老爷与冯老爷皆奉特旨起用,是李文俊李大人保奏的。”小儒闻说,欢喜非常,忙着入内换了衣冠,先到园中与二郎道贺。此时二郎亦得了信。内里众夫人亦忙着与小黛贺喜。
小儒随即坐轿向祝府而来,与伯青道了喜,文请祝老相见。一时王兰等人均至,彼此见礼入座,细问起用原由。伯青将邸抄查出与人众看,原来是李文俊亲在内廷面奏,称太常寺卿祝登云,候补知府冯宝均系有用之才,未便听其湮没,批折着如所请,即饬该省督抚,迅速催令二人来京供职等因。王兰先拍手笑道:“我辈数人,皆算出过仕了。惟伯青平时抱负经纶,尚未施展一番。楚卿虽出守淮安,又系半途而止。今日李公之举,真深合人心。”
伯青欠身笑谢道:“小弟自知愚庸,又性成疏懒,与其临时而偾,莫若退而藏拙的好。今承李世兄谆谆奏保,又蒙圣恩浩荡,不弃衡茅。诸兄以为弟喜,弟反觉自惧。惟楚卿前次出守淮安,循声卓著表率有方,今番起用,真可一倾抱负,弟甘避三舍。”二郎笑道:“好呀!你说不过者香,倒将我取笑起来。纵冢李公青眼,不过一个知府值得什么?伯青此番起用,将来专阃封圻,均未可定。”小儒笑道:“你们不用谦逊,在我看各有各的经济。上至督抚,下至杂职,官虽有大小,均是朝廷一命,各有专司之责。我们当洗耳以听你们的循声美政罢。”众人听了,皆一笑而已。伯青又留住人众吃了午饭方散。
伯青回后,祝公又再四的训饬了一番。“此次承你世兄美意,或在京或外放,皆要恪共厥职,不可大意,以负圣恩”。伯青唯唯承受。回到自己房中,素馨小姐早迎上来道喜。至是,祝冯二处,皆忙忙的料理起程。
转眼九月初旬,祝冯两家择定三日后良辰起身。小儒等人,自有一番饯别。到了本日,两府家丁早将行李等物,发到河干,上了船。小儒人众直送至船边,叮咛而别。祝冯两人是入京起用,不便携带家眷同行,俟有了地方,或在京供职,再接家小。
在路行未数日,已抵清江码头,叫人上岸到王营雇定车辆,一路无话。
九月下旬,已到京中,二郎自然跟着伯青同住。伯青到了京,要去参见座师,拜遏同年。两人又同去谢了李文俊,李公即留住他两人,在府中住下,免在外面封备公馆。各事清楚,即赶着赴部挂号,预备引见。一日引见下来,伯青补授了太常寺少卿,二郎仍以知府在部候选。伯青有了缺,自然另住。现交冬令,专待来春接取家眷。二郎仍住在李相府,有李公代他各处知照,谁人敢不尽心。过了一月有余,早选了浙江湖州府知府。二郎喜悦万分,忙着来与伯青商量,年内不及动身,各事总在年内办清罢。伯青亦以为然,又写就家书并致小儒等人的书函,托他顺带。转瞬年终,一切俗例,毋庸交代。过了五马日,二郎先差人到南京,搬取家小,自己亦赶着登程。
暂且不提二郎在路行走。单说伯青过了年,正待接取家眷,迎请父母来京奉养。却好今岁逢朝考之期,伯青考得甚优,又值浙江学政任满,即钦点了伯青为浙江全省学政。学政是钦差官儿,又不便接家眷了,只得暂停。即忙着谢恩请训,收拾出京。
谁知二郎早抵了南京,小儒等人见了面,自然又有一番道贺。适值伯青放学差的信亦到,.二郎分外欢喜,“难得我到浙江,伯青亦到浙江”。随与人众同往祝府道喜。此时合城的官员均在祝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把个祝老夫妇与素馨小姐,笑的嘴都合不拢来。祝公忙着款待各家亲友。二郎因钦命在身,不便久留,只得先带了小黛与穆氏等众起行。
前一日,方夫人笑吟吟的起身,敬了小黛一锺酒道:“愿贤妹此去,舟车无恙,一路顺风。指日冯老爷高升极品,你太太就是一品夫人了。”小黛连忙起身,接过酒一吸而尽,笑道:“多谢大姐姐金言。”方夫人又道:“想我们一班姊妹,最难得陆续都到南京,又砌成这座花园,正可朝夕团聚。不意云太太与蒋姨奶奶回了河南,祝家妹妹与赵姨娘及我们二奶奶都随任江西。我们花朝月夕,即冷淡了多少。现在你贤妹又要到浙江,眼见得我们这班人,越去越少,只剩得我同王太太们几家人了。”说着,眼圈儿不禁红了,忙着背过身子来,借着叫换酒,偷拭眼泪。
小黛见这般光景,亦觉凄然欲泪。反是素馨笑了笑道;“大姐姐又来呆了。这两年我们亦聚会得甚多,俗说人生在世,有合有离。何况翠颦妹妹随任,是件极喜庆的事。将来不过几个年头,他们都仍要回来的。那时还不是住在一起么!”众夫人点首称是。方夫人笑着,打了素馨一下道:“你是个天生刻薄鬼,最不重相与的。我明白了,现在祝老爷放了学差,不好携带家眷,指日学差任满,另放他处,你也要随去的。晓得你巴不得离了我们,才快活呢。明儿你要动身,我送你都不送你,可好么?”
素馨笑着拍手道:“你们看大姐姐今日疯了,我好意劝他,他反怪起我来。又说这些没答撒的话,来葬送我。”便推着小黛道:“大姐姐欢喜你呢,一刻总舍不得你远去。我看你可以掐断苦肠,不同冯老爷去罢,还在这里陪伴大姐姐罢。”引得众夫人,齐声大笑。小黛脸一红,也随着笑了一声。少顷席终,各自回房。
小黛今夜是不能睡的了,同二郎各事料理齐全,早巳天明。外面众家丁排齐轿马,伺候起程。二郎穿了吉服,向众人辞行。
小黛,穆氏亦与众位夫人作别。众夫人直送至绿野堂前,等小黛上了轿,方才回后。小儒人等,亦待二郎起身方回。二郎人众下了船,即刻扬帆开行。在路非止一日,早抵浙江地界。
自从二郎去后,未及数日,祝伯青到了南京。先奔自己府中,见父母请安。祝老夫妇见儿子此次回来,又是一番气度,分外欢喜。伯青略回了几句话,即转身回到房中,见案馨小姐搀着梦庚公子,在房门前迎接。伯青进房,宽了大衣,夫妻谈谈路上光景。伯青又将梦庚抱在膝上,摩抚了一会。晚膳后,早早安歇。
次早,乘轿去拜小儒等人。接着,人众无非洗尘饯行等事,不须赘说。惟有梅仙,五官两人,分外依依?梅仙是承当祝府内外各务,难以走开。五官恨不能随了伯青同行,反是伯青再三安慰,又请他帮着梅仙照应,“我格外放心。若侥幸得了外任,自然请你前去”。五官也只好罢了。
伯青囡钦限在身,不敢多留,择定次日起身。来日穿换吉服,叩别神堂祖祠,又叩辞父母。祝公不过叫他到了浙江,秉公取士,无负圣恩而已。到了船中,随即开行。沿途自有一番迎送,交了浙省地方,迎送的官员分外多了。先向省城住下,即忙着专折谢恩,及奏报接印日期。旋即择日出示,先考省城,然后挨次下去。
一日,考到湖州府属,二郎远远的出城迎接。原来二郎接了湖州府事,已一月有余,衙中多延请的是幕中老手,虽说个月工夫,合府黎民无不感颂。二郎接过了学院,没有他的执事,仍然回衙办公。
单说伯青自开考以来,一秉至公,认真衡拔。署内虽有几位阅文幕友,伯青从不假手,皆要自己过目。又严饬家丁人等,不.许在外招摇。真乃冰清玉洁,点弊全无。饶不着伯青如此严密关防,在湖州府属尚闹出一件天大事来。
目下连儿是派的总司稽查,伯青因他自幼跟随的家丁,才派他这个职事。连儿亦起早睡晚的,不辞劳苦,用心稽查。伯青早牌示于某日开考。这两日,却是闲期。连儿饭罢无事,在头门外闲步。站了一会,毫无趣味,见斜对过有一家半边茶舍半边酒馆的铺面,现交考期,生意加倍闹热。连儿信步走了进来,柜上认得是学院大人的心腹家丁,敢不巴结。忙立起身,笑嘻嘻的道:“二太爷请里面坐罢。这时候儿多分是用茶的了,里面雅座,人又少,地方又洁净。”连儿原欲走过来看看热闹,并不吃茶。今见店主人十分殷勤,若不进去,叫人家难过,亦笑着点点头道:“很好。”即走了进来‘店主人犹恐店中人认不得连儿,怠慢了他,赶着跟了进内,安插连儿坐下,又招呼堂官用心伺候。
连儿入座,吃了一口茶,其味甚好。四面望望,店中甚为鲜亮。此间是三间亭子,飞檐转角,三面尽是天然飞来椅,前面挂着‘色八张名公巧手制就的珠灯。背后板壁上皆悬挂的名人字画,虽然是座茶馆,倒一点俗气全无。连儿意在吃一回茶,起身即行。却好在连儿对面,早坐下一人。此人约在三十以内年纪,生得气概轩昂,衣履华灿,是个贵介的模样。连儿看了一眼,也不放在心内。那人见店东如此巴结连儿,即叫过一名堂倌来询问,堂官低低回了他几句。
但见那人眉开眼笑,忙忙的走过与连儿拱手道:“兄台久违了,还认得小弟了吗?我恐兄台而今是时上的朋友,多分认不清我了。”连儿忽见那人近前与他施礼,又说得亲热,仔细将那人一看,又实在不认识,又像有点面熟,反弄得面涨通红,不好意思起来。亦抬身回了礼,笑道:“呀哟!小弟生来眼生得很,只要极熟的朋友,相隔一年半载不见面儿,就有些模糊了,可不该打么。兄台请坐了,好说话儿。”那人也不谦让,就在连儿桌子对面坐下,笑着拍手道:“我说兄台认不清小弟了,老哥可是祝大人家贺二哥么?”连儿见说出他的名字,足见来人是个熟识的朋友,怎么我一毫记不起呢?分外着急难过,忙陪笑道:“我已奉申在前,实在隔的日久,记不清白。请问老哥尊姓大名?”说着,又深深的一揖,自己先认了不是。
那人遂笑着答礼道:“老哥真是时上的人,俗语贵人多忘事。小弟姓华名荣,北直顺天人,向在东府里当差有年。你二哥随着祝大人在京时候,我们常见面的,。可记得上午柳五官为贵居停赎身出来,王爷怕他性情骄傲惯的,得罪你们主人,曾着小弟到你们公馆里代王爷致意。你二哥还陪着小弟坐了半会儿,可是不是呢?这么一说,你二哥该明白了。”连儿听得来人说得如此原原本本,料想不错,以前的事也隐约着记忆不清,便顺着华荣的话说道:“原来是华二哥,真正不错,小弟该打,竟忘断了。所以我屡次得罪朋友,总因眼拙起见。请问你二哥怎么到这地方来的?”华荣道:“说也话长。”遂回头叫堂倌拣那上等可口的点心取些来,我们饿的受不得了。堂倌应答,忙到前进安排。华荣又道:“我在东府多年,蒙王爷恩典,颇抬举着我。上年陈大人有个王喜荐在东府,后来谋干得了官,赴漕标当差。王爷恐他年,轻,不谙漕务,叫我随他出外。也不算家丁,也不能算朋友,只算暗中各事照料着他。彼时我并不愿意出京,无如王爷再四切嘱,义不容辞,只得勉强随了王千总出京。你老哥想想,我们在东府内何等快活,何等势焰,随了个把千总官儿出来,有何情趣,无奈碍着王爷面子。原想在外一年半载,仍回京中。不料王千总得了扬州卫守备,苦苦的留我,什么儿都说过,要说回京,万万不能。一则离不了你,二则要遭王爷见恼,说我荐人与你,何等体面,你都容不得他,那可不是砌到夹壁里去了么。我见王千总诚心相留,只好住下。自任事以后,在王千总的意思,竟要以幕府相待。反是我不肯,怕的人背后讥诽。谁知前任遗交下一个朋友,叫什么贾子诚,那个东西,鸡肚猴肠令人讨厌。王千总被他骗得十分相信,我是一片好心暗地里很劝过数次。那知传说到姓贾的耳内,恨我入骨,逐日里搬弄是非,踹我的过儿。起先王千总却不信他,争奈逐日的说去,究竟王千总也不是什么好出身,不过是个我辈中人,那有为官的材料,该应讨了王爷喜欢提拔了他,亦是他的造化。竟相信了姓贾的话,与我冷淡了下来。不怕你二哥笑,我们在东府里的时候,谁敢给气我受,只有我们吆喝着人的处在。又不希罕你这芝麻大的官儿衙门中事办,便别着一口气,搬了出来。落后一想,甚为懊悔,该同他要封书子回京,见王爷销差。不然,王爷还要怪我,闹脾气出来的呢!再将这些闲言,搬到王爷面前,那才分别不清罢了。除却灵山自有庙,何愁到处没香焚。况这浙省,是我旧游之地,遂买舟南下,到了此地。承相好一班朋友情分,留住我盘桓些时,再图事干。不瞒你老哥说,连年我也积聚点儿,就是闲个三五年,也还浇裹得起。我到了此地,将近有三四个月的日子。今儿幸会老哥,亦算天缘凑合。你二哥近年光景,自然是好的了。现在祝大人又放此间学院,你二哥心腹多年,想必派的上等差使,倒要请教一二。”连儿听华荣一派鬼话,信以为真。又见说得枝节不脱,分外不疑。也将自己近年景况,说知华荣。未知连儿说出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巧华荣移花接木小书痴入泮采芹
话说连儿听华荣叙说一遍,信以为实,又听华荣问到自己身上,也将历年情况细说。两人又闲话了半会,堂倌早送上点心。
吃毕,连儿起身作辞道:“今儿不陪你老哥了;恐衙门内有事呼唤,明日再会罢。”说着,即叫堂倌来算茶账。华荣忙出了座头,止住道:“你二哥别要叫人笑话罢!今日难得幸会,请都请不到你二哥,这些许茶资,还要你破钞么!如不见弃小弟,明日午后,我们仍在此间会齐。你预先请半天假,我们好喝着酒儿,说说话儿,倒很有趣。”连儿见他来意甚诚,不便多让,便笑吟吟的道了多扰,方出店来。店主人亦起身相送,华荣直送出店外,犹再四叮咛“来日之约,千万勿忘”。遂彼此一拱而别。
连儿回到衙前,早有他贴身的三儿上来道:“老爷问过爷两次了,快上去罢。”连儿急忙入内,在伯青身旁站立。伯青道:“后日要开考了,此番你须要格外小心稽查。我访得此地,人文虽好,枪替甚多。你是我自幼放得心人,才交代你如此重任,切不可大意。”连儿应了几声是,见伯青没有话说,方转身退出。回到自己房内,细想日间会的那姓华的人,倒很体面调干,是个办人事的。但是我怎么一丝儿都记不得,实在我的记性是万分要不的了。想着,又懊恨道:“人家同我这般亲厚,我怎么没有问他的住处,明早我应该回看他去,方是正理。”落后一想道:“好在明儿要见面的,谅他也不怪我。”一宵无话。
次日午后,连儿果然上去请假半日,要去会个朋友,就在对门茶店内。伯青点点头道:“早去早回,今夜有事呢!”连儿应答下来,即忙走到对门,早见店东笑脸相迎道:“贺二太爷,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华二爷都等得不耐烦了,连晚间的酒,他总定下。”连儿正欲回话,见华荣从店内,拍手打掌笑出来道:“好信人呀!累我守候到这会儿。”连儿亦笑道:“实在对不过呢,老哥,因为衙门里有点小事耽搁住了,今日罚我。”?说着,两人同步进内,仍是昨日的雅座内。华荣让连儿上坐,堂倌送上新泡芽茶,又摆下多少细巧点心,听凭食用。两人谈谈说说,分外投机。
少顷傍晚,亭中点齐灯火,早摆上席来,堂倌一旁斟酒上肴。今日亭子内只有他们一桌,原来华荣来的时候,即包了这座亭子,不卖外人的茶酒。彼此欢呼畅饮,将近初更,连儿已有了几分醉意。华荣在无意之间,问及祝府中上下多少人口,又问到本衙中有多少幕友家丁。连儿见华荣举止通脱,言语风趣,竟把他当成一个知己,又有了几杯酒下肚,那里还思前虑后,便将祝府中及衙门内细情,均说了出来,华荣暗暗记在心头。可知一个无意,一个有心。
现在外面已交二鼓,连儿因明日考期,半夜里即有考童入场点名等事,遂起身叫酒保算账。堂倌笑道:“不须爷费心,华二太爷来时,即将一切费用算的清清楚楚,交代柜上了。爷改一天再请他老人家罢。”连儿着急道:“华老哥,怎么今儿的东道又是你算,昨日怎么说的?”华荣大笑道:“你-二哥未免过于俗气,今天我是专诚奉请,下次我就扰你,再不同你谦可好?我知道你有事,请回衙罢。”又叫堂倌掌灯相送。连儿见事已如此,只得罢了。道了谢,又问明华荣住落,即匆匆回转衙门,力、理各事。
再说华荣亦与店家讨了一盏手灯,回自己寓所。何以华荣与连儿这般亲热,又百般巴结?那知华荣有件诓骗买卖,算已到手,怕的来人不信,难得碰见连儿,问明祝府情节及本衙门底止,便益发胆大了。此刻出得店门,那里是回寓,赶忙到这买卖人家来。这家是谁?亦是世代书香,此人姓陈名凤岐,原籍杭州。他祖父手内才迁至湖州,推源宗派,乃是陈小儒的五服堂弟。上次小儒回乡祭祖,曾交出一宗巨款,周恤远近族人。后来陈仁寿回里,亦周济了若干。凤岐两次所得,颇为不少。他的父母早经去世,只有一个胞兄,名唤凤鸣,读书不成,改了生计。由他祖父以来,皆系读书成名,凤鸣虽然自己改业,尚喜有弟可以绍继书香。风鸣为人,颇善营生,自得小儒等两次资助,连年做些买卖,很有利息。虽未大富,亦可称中等温饱人家。所以一心一意的,督责胞弟读书。
那知陈风岐为人倒肯好学,生性却鲁钝非凡。今年已二十四岁,由十七岁出来应考,于今六七年来,刻苦用工,日夜不辍。无奈文章一道,终成隔膜,任他百般苦志,造诣总不精美。风岐心内亦气恨不过,想到小儒兄弟,少年科甲,位极人臣,现在合族中无不沾他恩惠,我若再不博得一衿,未免要愧死了。大凡人有了忧虑,都要会自己排解,若一味呆想,不是成病,即入了魔道。而今凤岐终日里,都是“功名”二字横在心头,颠来倒去的胡思乱想。那里知想到极顶处在,不归正道,走入旁门去了。
却好此次伯青放了学差,陈风岐得了信,忽然一喜。他亦知道祝陈二府交情甚厚,又有年谊,而今听说又砌了一座什么花园在南京城中,各家宅眷住在一处,朝夕相见,分外亲密。难得这姓祝的放了本省学政,我不如去求小儒、介臣二位兄长给书一封,交与姓祝的,我岂非稳稳一名文生么!随后一想,又意兴索然。他们居官的人,何能为我的事,败国家法度。而且闻得这位祝大人,公正不阿,我家二位兄长既与他相契,岂不知性情。我纵然去求书函,也未见得有济。’求得到手,固属是件妙事,倘或不行,反惹二位兄长看不起我。好说人生天地间,不能立志巴干功名,倒来奴颜婢膝的求人。竟可当面申饬一顿,那才没面目见人呢!若说错过这个机会,我自知笔底欠佳,前后考过五六次,没有一次中用,连那小体面都没有得过,还挨了两次大大没趣。那却怪我不好,未将题目审清,率尔操觚,被学院大人叫上去一顿教训,又发学申饬。目下湖州人提及此事,未有不笑话我。自家胞兄更无须交代,直至今日还抱怨不了。亦不能怪他,我历年读书之资,与逢考费用,实在用的不少。他又是个起家的人,原是指望我巴得一步功名,接续书香,才肯忍痛使用,见我连次不济,自然怨恨。
陈风岐连日心中百孔千丝,昼夜不安,饮食总减了好些。今日实在烦闷不过,步上街市,看看热闹,解解闷儿。不觉走到学院衙门,望着衙前,叹了一口气道:“不日学差到此,我又要来挣命,真正我都怕进这一道鬼门关了。”遂信步走入对门茶舍坐下,一面吃茶,一面又想起心事,不禁有时点头,有时咋嘴。邻座的人,莫不笑他是个疯子。偏生华荣也在此间吃茶,守个朋友。见陈风岐如此形状,亦觉发笑。再见他衣履洁净,是个富户人家打扮,忍不住走过来与他答话,通了姓名,又问他有何心事?
陈凤岐刻下已入了魔,见有人间他,也不隐藏,便将细情从头叙说,又说到自己与陈小儒是族中兄弟。华荣不禁心里一动,想陈风岐是个书痴,何妨欺他一欺,倘或堕入术中,倒是一宗好好财气,遂仰面笑道:“足下不要见气,也太没有心计了。既有陈人人这般好靠背,为什么不早点预备?或请陈大人发封书子,或祝大人到南京时候,请陈大人当面嘱托,岂非十拿九稳的么!而今事到临头,指日学院将要按临,还有用吗?”陈风歧跺足道:“我久经想到此间,在祝大人未出京时,即有此意。无奈家兄等甚为古执,又闻得祝大人亦十分风峻,怕的画虎刁;成反类其犬,故而因循至今。”
华荣又点头道:“你的话亦虑得不错。纵然陈大人肯给书子,即当面嘱托,亦不中用。一府地方多少文童,那里认得明白。再则学院大人,若干事件,临期忘却也在所难免。情分固要,最妙是内里有人点拨着,才可成功。”说着,又对凤岐嗐了声道:“我实在可怜你是个老实人。”遂起身扯了风岐,到旁厢僻静的座头上坐定,低声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实不相瞒,我乃祝大人贴身一名心腹。大人现在已按临省城,不日即至此地。因风闻湖州文风太劣,柁替甚多,着我先来密访。我见你委系可怜,说不得卖点法,成全你罢。非是我夸口,就是我们主儿那样圣明,个把秀才,我们还可做得半边主人呢!但是须要谨慎,切不可稍露风声,有碍大事。”
陈凤岐听说,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出位连连作揖道:“倘蒙你阁下如此成全,真是我陈风岐再生父母。容我回去与家兄商量,再来覆命。未知尊寓何所?”华荣听他尚有哥子,不由怔了一怔,忙道:“阁下理当回去与令兄商量。我住的所在却不便说出,你亦不便前去。待学院到的时节,前两日我来会你。”陈风岐连声应答,忙会了茶钱,彼此作别而去。
风岐一路回家,扬扬得意,走进门却好风鸣在家,凤岐将他扯到后面,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既有这般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凤鸣听说,连连摇头道:“我劝你安稳些罢。又呆头呆脑受人家骗了,人见你有些傻气,故意同你说笑,你即信以为真,回来乱说。这种事只有人去寻他,没见他来寻你。倘若你不愿意,倒不是落个把柄与你么?再则要我一口气拿出若干银两,与你去买关节,我是舍不得。日后还要被人家笑话呢!就进了学回来,也见不了人的。”.
风岐起先一团高兴,见凤鸣冰冷的回绝了他,顿时又愁上眉尖,叹了声道:“不是小弟舍得用钱破钞,去做这勾当。因为我除了读书,毫无别业。前次蒙哥哥教训,说若不进学,可惜书香即由你我这一代断绝了。小弟未尝不自愤自恨,无奈笔底工夫,大哥是晓得的,任我铁砚磨穿,仍然无用。非是我说句自颓的话,若靠我的造诣,只怕今世今生总难。二则亦对不过小儒。介臣两位兄长一番作成美意。必须进名学回来,也好稍挣一二分体面。还有一说,此人又未言着钱钞,口口声声说可怜我,成全我的。譬如他就索谢,亦是理应。况小弟年纪尚轻,大约总有十欢八次考呢!不如把这十次八次的考费拼拢来,今番使用,又得了功名,还不值得么!那华荣曾说,待学院来时,他来会我。大哥怕我受骗,同我会他谈谈,看他真假若何,再作计较。”凤鸣听了凤岐的一番话,仔细一想,倒也不错,遂改口道:“且待他来寻你,我见过面,方可定行止。”
凤岐闻说,又重新喜欢起来。逐日不敢出门,生恐华荣前来会他。这日,闻得学院已至,分外着急。后又得知牌示有期,就在明日开考。可怜把个陈风岐急得团团乱转,佛也不知念了几千百遍。天色已晚,人家都收拾入场。眼见那姓华的是句虚话了,不知他有意要想骗我,亦未知祝大人关防严密,他见事不成,没有面目前来会我。前后一想,格外没了主意,反是凤鸣逼着他料理考具,好送他入场。
风岐无精没神的,正在书房收拾。忽见家丁上来道:“外面有位姓华的,说有要话面见二爷。”陈凤岐闻得华荣来了,好似半天得月,忙一迭声的叫请,又叫人快到后面,去诸风鸣。早见华荣大踏步进来,凤岐迎入书房坐定,风鸣亦到。华荣便叫凤岐遣开家丁,书房只剩他三人。华荣将座头挪了一步,先叹了声道:“我为阁下尊事,实在用尽心机。方才合拍,特地过来先行道喜。还有几句话儿,要与昆仲商议。”风岐听说其事已成,早喜得眉开眼笑,不住口的道谢。
华荣又道:“我们家主儿面前,有一亲信家丁贺二爷,比我身分更重,那才是百说百依呢。不瞒你二位说,日前虽允定阁下,竟拿不稳贺二爷行止,所以我叫你别要到我寓所去,正是此意。果然贺家执意不行,好容易被我说方说圆,又提及陈大人是二位一族。明年再考此地,他们竟求得陈大人的书子来,你我倒一场扫兴。况且也算成全人的功名,岂非一举两便。而今贺家行是行了,包你进场稳稳一名秀才夹在便袋内。但是有句话,甚觉碍口,我又不得不说。贺家说那姓陈的虽与主儿有世交,与我们并无关涉。若这么白白的代他为力,却怪不犯着,须要大大的酬谢我们一宗。故而此时,特地叫我来讨个实信。倘或你们不行,我来这么一趟,也不致误你们的事。可知今夜二鼓后,就要进场了。”
风岐听了,默默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风鸣冷冷的答道:“承你阁下美意,愚兄弟心感不尽。酬谢一节,也是理当。
但不知还是事成之后,抑或先付呢?再则仍有一句冒昧的话,要求宽恕。贺二爷与阁下均是初交,若就这么草率的去做,窃恐三岁孩童亦有扭难。倒底贺二爷与阁下,有什么凭据与我们呢?”
华荣不等凤鸣说完,便插口道:“千人一见,都是如此问法。我在衙门也与贺二爷说明,谢仪以作四股,今日先兑一股,事成再如数全兑。但须贤昆仲的亲笔为凭,否则明日事成,没有处在兑银子去的。若说我们的凭据,不怕你大先生见怪,却是没有。题目在我们主儿肚内,我们怎么知道?若说连主儿买通,不要笑话罢,你们也没得这么大的家业。而且我们主儿性格,你们该亦有风闻,就是沈万山全数让了他,他也没有那一只眼儿瞧得见。不过你令弟卷子缴进去,我们从旁点缀,又有贺二爷一力承当,总要变着方法,将事弄成了才好。收你们这一股的银子,写张收条与你,万一不成,准其事后讨退。还有一说,你们恐怕我姓华的冒名撞骗,好在陈大人是你一家,我将南京那几家来往亲热的,无非江祝王陈各府,我说给你们听着。”
华荣便一口气,先将祝府上下人等,住居何处;次又说到陈王渚家;随后又将本衙门人数,全行报出,丝毫不错;话毕,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正经事务,行止我再来讨回音罢。”凤鸣虽然有点见识,起先原不甚相信,经不起华荣口若悬河,毫无破绽,又说的尽情尽理。及至说到南京在城诸家,倒有大半是凤鸣知道的。此时见他咬钉嚼铁的要行,不由方寸一乱,竟相信不疑了。旁边凤岐见华荣要走,愈加着急,又不好拦阻,又不知哥哥行与不行,只落得两眼呆瞪瞪的望着凤鸣发怔。
凤鸣忙起身陪笑道:“你阁下且请坐了,容再细商。”便唤过风岐,在书房门首嘁嘁喳喳的说了半晌,复又进来。华荣道:“行止请早罢,我既耽搁不得,你们分外不能耽延,好大一件事,如此费周章。”凤鸣道:“此事既重托阁下,必须一线到头。但不知要费用若干,请吩咐下罢,让我们好早为预备。”华荣一笑道:“你既老实,我也无须哕嗦。别人必须六千,你们出三千罢,再少却不能。”凤鸣吐舌道:“不瞒你说,我就全将产业卖了,也没有这宗巨款。”好容易再四婉商,直出到二千数目,华荣方肯答应。
凤岐见事已说成,欢喜异常,即催促凤鸣立兑了五百纹银,又亲笔写了一张期券,华荣也写了一纸收条,将银子收起,遂提灯欲行道:“你们快去罢,我在头门口相待。”说着,匆匆而去。风岐现在得意非凡,赶着收拾了考具等件。平时恨不能把书铺子抬了进去,今日有所恃而不恐,只带了几件要物。风鸣提了手灯,兄弟二人,欢天喜地直奔学院衙前。
再说华荣骗脱了五百银子到手,犹舍不得那一纸期券,须要叫他兄弟死心蹋地的相信。倘若碰名秀才出来,就抵赖不去。想定主见,先到衙前,见管头门执事的正在那里照料,便上前拱拱手道:“有件事拜烦二哥,署内有位贺二爷与我至交,我叫华荣,今早我们还在一处的。现在有个姓陈的朋友,和我两人,约他闲期仍在对门茶店内会,千万不可忘却。”那人见华荣衣服轩昂,又来找贺二爷的,不敢怠慢,忙应道:“少停我代二哥说罢。”华荣正待转身,却好陈凤鸣兄弟已到,华荣故意高声又说道:“拜烦二哥转致贺二爷,切切不可忘却,姓陈的是我同来的。”说罢,与风鸣兄弟打了个照面,一径向东而去。
凤鸣兄弟亲耳听华荣所说,益发不疑。到了头门口,凤岐背了书箱等件,跨步而入。凤鸣白回家歇息,专待好音。风岐进得场来,见各篷内灯火辉煌,人数已到齐八九。少顷,堂上发了三梆,学院大人早巳升座。大堂点过名,即行给卷。堂上又牌示了题目,诸文童各各认明座号,时已东方日出。诸人莫不抖擞精神,用心作文。凤岐见了题目,加倍喜欢。原来两题,皆是风岐平日窗前作过的文字,又送与人众改削了一番,虽非是精粹的造诣,却也大致明顺,毫无瑕疵。此乃凤岐的命运已通,又该数他功名发现。便喜扬扬的提起笔来,一抄而就。早早的缴过文卷出来,回到家中;’锐知风鸣场中光景,又有华荣之力,竟拿稳是一名秀才了。
隔了一日,发出大案,风岐高高的进了第五名文生。报到陈家,把个陈凤岐乐得心内受用无穷。风鸣亦得意非常,忙着叩谢家神祖先。早有远近亲友,前来道喜。次日即逢覆试之期,风岐亦系早早的出来。大凡人在得意之际,心畅神怡。虽然是个小功名,无如凤岐思想已久,一旦到手,较之人家发了科甲,还欢喜十倍。所以今番覆试之文,倒还作的无甚背谬。
连日凤鸣兄弟,皆忙的是邀请亲友,分送报单,未暇计及到华荣身上。这日晚间,兄弟两人正在书房内检点请过的亲友,恐有遗漏。忽见家丁来回道:“那位华二爷又来了。”凤鸣听说,吃了一惊,忙向风岐道:“我日内皆料理你的事务,尚未将那项预备。他今晚前来,怎生回答?”凤岐是个诚实人,觉得今晚不齐,明日何妨,便道:“大哥这也无碍。华荣亦知道我家是大哥作主,你且到后面暂避,待我请他进来,回他明日来兑。”凤鸣点头称善,急起身回后去了。风歧吩咐家丁,去请华二爷里面坐罢。未知华荣来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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