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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莽公子大闹隐春园俏优伶避投江相府

第二十九回莽公子大闹隐春园俏优伶避投江相府

话说吏部尚书鲁道同,那一日在江公处拜寿,席上见柳五官专意伯青,心内火为不悦。彼时欲多嘲笑几句,又碍着众同僚在座,怕人反说他争:睨翰林的风,只得忍耐下去,托故回来。到了自己私第,除卸冠带,独坐在书房愈想愈气。
忽见他两个儿子进来请安。大公子今年二十四岁,单名鹍,表字云程。二公子鹏,字翰飞,年方十九岁。皆倚着老子官居冢宰的权势,纳粟入监读书。去岁同下北闹,又通了关节,鲁鹏中了第八十一名举人,鲁鹍中了一名副车。兄弟二人一时新贵,分外扬扬得意,终日里渔恋男色,窝赌宿娼,无所不为。鲁道同未尝没有风闻,无如溺爱二子,又因次子已中举人,长子亦是个副贡,不便过于拘束;是以二子益发肆无忌惮。
这日,方从馆子里饮酒回来,二人吃得醺醺大醉。到了书房,见父亲已网,上前清了晚安侍立一旁。论道他二人,那里还有鲁道同在眼,无奈大人家虚仪伪节,都要行的。鲁鹏道:“老爷今日为何满脸怒容,是合谁淘气的?”鲁鹇道:“阿第又讲迂话了,那人有多大脑袋,敢绐气爷受么?爷平日就是这么一付面孔。”鲁公喝道:“该死畜生,呆头呆脑的,又来说醉话了。还是你兄弟有点见识,能窥察人的气色。我看你越人越胡涂了。我今日委系受了人的气。若是刖个给我气受也还罢了;我如今受起兔子的气来,还了得吗?”遂将五官的话,从头至尾与二子细说。
鲁鹍未曾听完,早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不绝道:“好大胆的兔崽子,太要分儿了,仗着谁的势,都欺起咱爷来了?阿弟,我与你带他几名家丁前去把那隐春园毁了,再将那兔崽子抓出来恶恶的捶他一顿,方知道鲁天官家利害。”鲁鹏听了,亦大怒骂道:“反了,反了!而今兔子比谁还大。不是我说,爷也太懦弱了,难不成受了兔子气就罢了么?彼时在江中堂家不好发作他,爷回来即该知照刑部衙门与兵马司处,把小兔崽子抓了去,再将他园子封锁,不准唱戏。看他的那些心爱的孤老,可庇护得着。他所仗恃的,不过是东府里王爷平日宠爱他,难道王爷为一个兔崽子反来恶识爷么?大哥说的不错,我们就去捶他一顿,然后再议。”说罢,回身一迭声的唤人,早进来四五个家丁,站立一旁候二人吩咐。鲁鹏道:“你们下去挑选一二十个精壮力大的上来,我明早有事差你们去。”众家丁答应退出。他兄弟二人也忿忿的回后去了。
次日清早,果然挑了二十几名身材高大的家丁,鲁鸥、鲁鹏又叫外面备了两骑马,领着众家丁气生生的向隐春园而去。鲁道同正在怒恼之际,见两个儿子去替他出气,非独不阻拦他们,反心内欢喜,夸奖他兄弟有胆有识能干大事。“五官那小畜生,若不整置他一番,定要狂上天去。只恐我家出头与他做对,十个祝翰林也不济事,就是江老头儿晓得了,我代他女婿断除外路,他还要感激我呢。”喜孜孜坐在书房,等候他两个儿子回来的消息。
单说鲁鹍在路上与鲁鹏计议道:“我们此去,不能猛然就打骂他,必须寻个事端才是。”鲁鹏笑道:“这又何难之有?我们去假作听戏,叫五官来陪酒,他必然不愿意,那时即翻转脸来。倘或他不敢违拗,我们即临时见机发作。总之要占住一二分理,就是旁观的人也不能批削我们。”鲁鹃拍手称妙。二人又加上一鞭,早至隐春园门首。忽见迎面来了一辆车子,隔尘高高吊着。鲁鹍眼快,见是五官坐在里面,知道他要出局去,忙把牲口一拎,向他车前冲过。那马见面前有辆车子,惊得直跳,又与驾车的牲口对相啮蹶,几乎把鲁鹍损了下地。鲁鸥大怒道:“什么忘八崽子,惊了我少爷的马!”说着,即举起鞭杆来打车夫。五官在车内见来人颜色不善,又听他口中自称少爷,想必是大来头。忙跳下了车,上前陪笑道:“爷不要生气,实囚车子走得太急,才惊了爷的坐骑,并非有意。我这里绐爷请安。”
说毕,单落膝跪了跪。
鲁鹏本是个好色之徒,今见五官柔声下气的陪罪,那一种姣蜩之态令人生怜。况且他既陪礼,即不便发作。上前止住鲁鹍道:“既是正主儿懂事,车夫是个小人,大哥恕了他罢。”回头对五官道:“若不看你解得人事,我们定不依的。你可是福庆班的五官儿么?”五官应是。鲁鹏道:“我正,欲来寻你,可别要出局去,随我园子里来,有话与你讲。”五官见势头不好,只得忍着气随了鲁鹍又回园内。暗暗嘱咐驾车的“牲口不要解散,我得空仍要去的。在园门外伺候着就是了”。
鲁鹍、鲁鹏到了园门下骑,带着二十几名家丁,昂然直入。早有跟五官的人,抢先知会傅阿三去。鲁家兄弟走至台前,拣了一付座头坐下,叫五官也在下首坐了。一众家丁左右排列,个个竖眉睁目欲寻殴打的意思。旁席上有认识鲁家兄弟的,又见如此情状,知道出了事件,怕招揽到自家身上,托故走开。
五官却明白来人是寻气的,然再三细想,并未得罪此二人,况一面都没有会过。又问了他们姓字,平日亦知鲁家兄弟的行为,心内又气又怕。见傅阿三忙忙的走出,到了席前陪着笑,诸了安,垂手站在一旁道:“二位爷上姓?还是单听戏,还是要备酒伺候?请爷们示下,好去预备。”鲁鸥圆睁两眼,大喝道:“该死的奴才,连我们都不认得,;自然要酒伺候,难道吃了你的想赖么?”傅阿三笑道:“小人怎敢如此设想,这是园子里规矩,有客来都要问声。怎生爷即作起恼来?”鲁鹏大怒道:“你敢抢白我少爷么?”喝叫家丁“将这忘八崽子,抓到兵马司里去”。
傅阿三起初出来,原欲将就来人出门,所以陪着小心问长问短。今见他二人一味的歪缠胡闹,又信口漫骂,以势凌压,不禁动起气来。脸色一沉道:“爷们不是来作乐的,分明来淘气的。不知小人何处得罪了二位,爷说明了,死而无怨。可不是笑话么!”说毕,回身欲走。早打鲁鹏抓起一个盖碗劈面打来,傅阿三低头躲过。鲁鹍一腿将桌子踢倒,齐声大骂道:“瞎眼囚囊的忘八,下贱东西,竞敢挺撞我们。我知道你班内有个把红相公结识了王爷,瞧不起天下人。今日先打死你这忘八,看有谁人替你出头?”
五官也起身来劝他兄弟,鲁鹍顺手一拳打倒在地,喝令家丁等“先将这小兔崽子捆了起来”。傅阿三正欲跑脱,早被鲁鹏夹领—‘把抓起,不住手的左右打了十数个嘴巴。又喝叫众家丁“将隐春园拆毁了,有理再叙”。众家如狼似虎,扳倒台柱,推翻桌椅,打得“乒乒乓乓”—片声响。傅阿三睡在地上乱滚乱碰?人喊道:“没有命了。”又呼“地方救人!”柳五官哭得昏晕过去。看戏的人见势头不好,谁人肯做人命干证,一哄而散。
傅阿三心内如刀割一般,又气又肉痛打损物件。一时愤不顾命,抽空爬起,一溜烟跑入后面。把一班扛抬戏箱与做活的人唤齐,到外面与来人仃降,不问他是王爷的世子,公侯的爵主,拚着打死他一命抵—命。众人听领班的如此吩咐,又是一起粗人,那里晓得利害。—声吆喝,各自手执棍棒横七竖八的打了出来。又有几个抢出,将园门闩关,生恐来人溜走。鲁府家丁反被他们打伤了几名。傅阿三一头撞入鲁鹍怀内,大骂道:“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与你小杂种拚掉了罢!”鲁鹏,暂鹏见人众对打,又见园门关上,心内也觉着慌。人喝道:“了不得,了不得!禁城之内胆敢行凶,真真目无法纪。”那带来的家丁,已被班子里人捆配几个,其余着伤的,都想脱身。又有四五个人,抢上来要打鲁家兄弟。鲁鹍、鲁鹏更外着忙,也想溜走,却为傅阿三缠住不放,碰头磕脑的拚命。
正闹得无摆布处,忽闻园外一片声叫唤,打开园门,撞进数十名兵丁差役来。原来傅阿三喝令人众打降之时,早差人越墙出外,到东府里送信。东府王爷闻得此信,大为惊诧。恐五官吃苦,忙打发一名堂官,飞骑至巡城御史柏如松处,以及九门提督衙门,嘱令速往弹压。两处奉了王爷的示,不敢怠慢。柏如松亲自乘马前去,九门提督即差了一名武弁,协同西城兵马司,带着数十名兵丁亦随后而来。到了园外,见园门关闭,内里格打之声,惊天震地。柏如松喝叫众兵役——齐动手,打落园门,蜂拥入内。
众兵役见人众犹自揪打,高声叫唤道:“不许动手,都老爷在此。”傅阿三舍了鲁鹍,跑至柏如松面前,扒在地下大哭道:“人人救命!青天白日不知那里来了一伙强盗,打劫小人。幸小人园内人多,虽被他打伤几个,也把他们捆住数名,求大人讯办。”鲁鹍、鲁鹏见有人来,方才放心,也抢步到柏如松面前,齐齐打躬道:“午伯,小侄们到此听戏,因偶而说了几句气愤的活,何阿三即关闭园门,叫人攒殴。小侄等所有带来的数名家丁,都被他打伤,又捆了起来,硬栽小侄等来打劫他家。午伯明见,小侄等忝列斯文,无故受他们小人殴辱,成何话说?况属在禁地,尚敢明日张胆恃众行凶,妄为已极!要求年伯从严究办,以儆将来群起效九。”
柏如松平时也知道鲁氏兄排行多不法,今日的事显见是他们来寻事傅阿三的。傅阿三自然气极了,才敢叫人对打。无如我与他父亲同为一殿之臣,不能不给他兄弟些体面。乃笑道:“二位世兄不必着恼,暂请回府。只留下尊纪们,与仰阿三同带回敝衙门,细加勘问。果然傅阿三恃强理屈,那我自当按律重力、。”鲁鹍、鲁鹏仍然哓哓固请,恨不得即要柏如松顿时痛责傅阿三并封锁戏园,代他二人出气。又口内暗暗的怪着柏公要带回审问,“就是傅阿三有十分全理,亦是他没理,难道还要我家丁与他对质么?”
柏公未及回答,早恼了提督衙门差来的一位武职老爷,大声道:“既然柏火人要带回审问,亦是正理。二位公子,何须如此性急?况彼此殴打,朋律系平枷平责。而且二位公子说的是尊纪们为他打坏,傅阿三又说他家的人被公子们打伤,究竟谁是谁非?都宜问个澈底,澄清非是。小官说句不懂人事的话,二位公子既来听戏,何必带二十多名家人,分明是起意要来打降的。而今事属于官,岂能草草。即如柏大人不管这事,小官亦要把一干人证带回衙门,听敝上发落。二位公子不用多嘱,审问—F来自有公断。”
一番话说得鲁鹍、鲁鹏哑口无言,只得复又打躬道:“一切费年伯的心罢。”带着两三名家丁,匆匆上马去了。柏公大笑道:“我倒好意抚拂他们,反向我絮聒不已。受了一番言语,他也只好算歇。”命兵役等将傅阿三一千人带回衙门审问,又留了两名兵役在此看守,吩咐已毕,坐骑回衙。武弁亦回提督衙门销差。且说五官被鲁鹍打倒,哭得死去活来。他平时连大气都未受过人家一口,今日子空遭此羞辱,恨不一头碰死。后来柏如松等人打入园内,询问傅阿三与鲁氏兄弟情形。正人众忙乱之时,有跟他的人趁空近前扶起五官,急急出了园门,跨上驾车,把牲口加上几鞭,直奔江相府而来。囚江府离隐春园甚近,且至江府再作计较。
到了府前,寻着连儿托仙去通报。伯肖闻说五官受了人家糟蹋,又闻他亲自来此,定见这件事闹得不小。忙叫连儿传话,着丈官进来。少顷五官随着连儿入内,众人见他衣冠不整,形色仓皇,眼睛哭得红桃子一般。进了书房,也不与人众请安,跺足捶胸大哭起来。伯青等人摸不着头绪,齐声安慰他勿哭,“到底闹出什么大事?告诉我们,代你设法。遥想没有大不了的事,不要害怕”。五官止住啼哭,把适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毕,又哭了。
伯青等听说,皆愤然不服道:“鲁家兄弟太闹得岂有此理,就是傅阿三回了他这几句话,也不至动蛮相打。作算傅阿三得罪了他兄弟,与五官何涉?怎生忍心蹂践五官起来,真正令人不解。”五官道:“他两个人,平日我连一面都没有会过,又与他家无仇无怨,这不是半天里吊下来的晦气么?我长成十六岁,从未受过这样哆唣,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呢?阳间斗不过他,阴司去做鬼都要告他一状,方肯甘心。”说罢,泪痕满面,娇喘吁吁,悲苦不止。伯青取出手帕代五官拭泪,用好言抚慰道:“你不要苦坏了身子,我明日当面去见柏大人,请他从重处治鲁家的家丁,替你出气。柏大人是王者香的房师,我与他亦有世谊,这件事他也不好推却我。”
从龙坐在一旁,微笑道:“我看鲁家兄弟,断非无因而来。若说没有挟隙,就作你师父挺撞了他,也不能迁怒到你身上。你可细细想去,其中定有缘故。”五官道:“什么挟隙呢!日前他老子鲁道同在人家席上,与我咕咕唧唧的说笑,是我没有理会他。不说别的,他那一口的山西侉调,开口是咱骡子,即讨人厌。次日又到我园子里去,硬要叫我陪他吃酒,还要带我到他府中去玩几天。没说我不愿意他,就是愿意,我从来没遇见人这般轻视我。他却被我狠狠的冷落了几句,他即去了。除了这一次,没有别的缘故,他两个儿子,我做梦也未曾见着过他。”
从龙拍手道;“这就是了,日前之事即是挟隙。多分叫他两个儿子来寻你事的,所以才与你过不去,说来你师父还是为你所累。即如昨日在江大人处饮酒,他见你敬酒至他面前,忽现不悦之色,正是日前的余波,今日特地来发泄你的。你是个聪敏人,难道不明白这个情弊么?”汉槎,二郎皆点首道:“在田揣度的却是,鲁道同未免器量太狭隘了。况且此举甚为不妥,他两个儿子带人去寻打,又损坏若干物件,是自己先耽个不是。柏御史既是东府里嘱托过了,此案定然照公办理,他也不敢徇庇鲁家。试问堂堂吏部的少爷,与唱戏的打降对质,有何颜面?若再得了不是,更难对人。鲁老头儿岂非自家害自家么?”从龙道:“鲁老本来器小量窄,情性乖谬。同朝诸人,也没有一人与他契合。所有往来的,不过几家内亲与他部属该管各员,还有官秩卑小的,畏他势焰勉强去趋奉他。观此可知其平日为人。”
伯青对五官道:“你也不用回去了,在我这里住着。我明日亲到柏大人处,访问审办实在消息,再背地嘱托他一番。况柏人人亦与鲁道同不睦,自然凭公讯办。”五官应允,又叫人到东府里送信,说:“我并未打坏,请王爷放心。现暂避江府,容迟一二日再到王爷府内来请安。至于我师父傅阿三,与鲁家众仆皆为柏大人带去审问,仍望王爷从中关切。念我师父年老,若我的师父输了官司,难保鲁家不扳我到案,惟有恳求王爷,方可庇护着我。”
伯青又吩咐摆酒,与五官压惊。席间,五官说到自己做这唱戏的买卖,本属下贱,人人皆得欺侮。“我若是个平等百姓,今日他们也不敢如?此作践。不知何时方能出此牢笼?况且为人在世,焉能尽如人意”。说着,又伤感不已。伯青道:“说起来我正要代你欢喜,你师父今番受了这一场气恼,也该知道领班的难处,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而且你帅父身边颇有积蓄,就是不作这生计,也可过活了。少停两日,俟此案平复,趁此机会去与你师父商量,代你赎身出来。那时即随你唱戏也好,不唱戏也好,一则可以自由自便,二则人家亦不敢—卜分期你。”五官道:“我既脱离这苦海,还要唱戏做什么呢,那可不是害了失心疯了?我情愿做个小本经纪,将就度日,纵死也不去作这唱戏的勾当。你们果真代我谋干成功,即是我的重生父母,刻骨镌心不忘大德。我那柳家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的,保佑你们世世簪缨,科第不绝。”二郎道:“既然有此机会,何愁不成?况伯青日前曾允过代你赎身,我还做了保人,断不能失信于你。我们且尽今宵之乐,明日再说明日的话。”众人齐声称是,遂命换上大杯,轮流痛饮。又吆五喝六的搳起拳来,直至三鼓以后方止。从龙、二郎辞去。伯青命人在书房内另设一榻,将自己的铺盖分与五官歇宿,一宵无话。
次早,五官催捉伯青去访他师父信息,伯青换了衣服,套车往柏如松衙门里来。未知柏公审问傅鲁两造,孰曲孰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柳五官借势脱樊笼王学政藏娇纳金屋
话说柏如松在隐春园带回傅阿三,与鲁府家丁一干人证至衙,旋即公座鞫问彼此相打情节。东府里王爷已知五官并未受伤,暂避江府。一面差人去看视五官,叫他不要气恼,可安心住在江府。“你师父官司,自有我照应”。又遣人到柏如松处,托其秉公办理,不可徇私庇袒。“鲁道同如与你理论,有我去抵挡”。
柏公笑道:“王爷也太小心了,难道我惧怕鲁老头儿么?若惧怕他的威势,倒不带他家人回衙审问了。”遂将两造唤上细诘曲直。鲁府众家丁始而仗着主人权势不肯承认,反说傅阿三恃众行凶。柏公即叫傅阿三与他们对质,又喝令取刑具伺候。众家丁情知难拗,若不实说徒吃目前亏苦,只得一一招认,所有罪名都推在两个小主人身上。柏公问明原由,将两造押下,即差人至东府里送信,又亲自套车来会鲁吏部。
鲁道同自两个儿子去后,巴巴悬望,待至午后见他兄弟二人狼狈而回,将前后情由说与他父亲知道。鲁道同听了,也暗自吃惊,又不好过于埋怨他二人。怕的柏如松不顾交情,从直究办,自身即有治家不严之咎。如果柏如松徇庇我处,何以将我家丁带去?此事即有些不妥,反懊悔不该纵容二子前去闹事。
鲁鹏又抱怨鲁鹍道:“我们此去原不甚妥,不意傅阿三那老砍头的竟敢反戈相向。即如柏年伯看着我家情面,重究傅阿三等,我们都受过他的糟蹋了,传说开去,定有旁人笑话。想来皆是大哥一味的要去打闹,我却为你所累。不然稍停两日,设法办个唱戏的,也不费手脚。如今倒弄得不上不落。”鲁鸥冷笑道:“你可别说现成话罢,就着我失于检点要去打闹,你怎么不拦阻我?你还挑选力大的家丁,好准备动手。再则傅阿三那东西是捱了你十数个嘴巴,偏生缠着我乱碰乱撞,现在胸前还怪痛的。真真牛代羊灾,那里来的晦气。我又埋怨谁去,我还要说你撺掇我去的呢!而今事已闹开,悔之无益。不说大家商量该如何弥缝了事,你反和我扳驳,可不是奇得很。”
他兄弟你言我语,互相争竞起来。鲁公喝道:“你们两个下流不堪东西,无故的被人家殴辱,也该羞死。连我的体面都为你们丢了,你们还在这里吱吱喳喳的嚷,滚掉了罢。”他二人见父亲发怒才不开口,忿忿的退出。鲁鹏咕哝道:“五官原是得罪你老人家的,我们好意去争回体面。闹出事来,又是我们不是。”
鲁公正欲喝骂,忽见门丁进来道:“柏大人拜会,已到外厅了。”鲁道同本想去见柏公关说,况我与他哥子乡榜同年,平时又无芥蒂,似可应允;又想柏公是个刚正人,怕他不行,反下不去。此时闻得柏如松先来拜会,定然是来与我商酌办理的。好生欢喜,连声叫请,急忙至后堂穿了公服,出厅与柏如松见礼入座。
柏公道:“二位世兄可曾回府?想早间的事应该禀过人人了,毋庸侍晚细述。且两造俱经审明,委系二位世兄有意前往寻闹。现在傅阿三一口咬定,并有打损许多物件为证,尊纪等直供不讳。此事若究办起来,却与二位世兄很有关碍,是以特来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鲁道同听了,脸一红道:“我家两个不肖畜生,轻举妄动,种种狂悖大人尽知,虽死不足惜。然既承关顾下问,想早有定见,只求稍存小弟地步,即感戴不尽。”柏如松笑道:“大人未免言重,但照例科断斗殴者互有不是,各任其咎。傅阿三固当切责,而尊纪等亦不能为无过。若照世兄们以势凌民,傅阿三殴辱职官子弟立案,即当奏请交部议办,窃恐人人亦难辞责。”
一席话说得鲁道同羞愧无地,惟有恨骂两个儿子无端闯祸,带累我受气,又央求柏如松千万总看世交情面,粉饰此事为妥。
柏如松道:“侍晚也没有别策,只得屈尊纪等了,所以过来请示请罪。”遂起身作辞,鲁道同直送至门外,犹切实叮咛一番。回至书房又气又恨,气的柏如松不念世交,虽外面却似关顾着我,他分明是前来羞辱我的;恨的两个儿子办事浮躁,好好的事弄得支离失节。柏如松已说过要归罪在众家丁身上,若众家丁受了刑责,叫我日后怎生见人?
不提鲁公,烦恼,单说柏如松回至衙门,即提出一干人证,先将傅阿三唤上,说他不合喝众鏖打,姑念年老免责,勒令取结。限期半月回籍,不许逗留在京刀:没戏园。其余分别轻重,各有做责。又将鲁府众家丁带上,其受伤者免究,未受伤者不合倚仗主人势力滋生事端,各责二十。复令两造具结息案。所有打损傅姓物件,着鲁仆缴呈半价赔补。发落已毕,即将两造人证释放。众家丁回府哭诉原由,鲁公无奈,惟有咬牙切齿恨恨不绝。当吩咐如数缴了半价,到柏如松处。又告了一月病假,躲在府中不见外人,慢慢再寻别的事端,报复此恨。
伯青打听明白,急忙回来说知五官。“虽然你师父赢了官司,却不能在京内唱戏。趁此机会,正好代你赎身”。五官闻说,喜欢非常,催促伯青速办此事,不可迟缓。恐他师父生心,即费唇舌了。伯青又与从龙等人商议停当,遂命连儿去与傅阿三讲说。傅阿三起初立意不行,禁不住连儿硬说软劝,才改过口来要一万二千两银子身价,少他一厘都不能的。连儿回来,禀明伯青等人。五官闻他师父应允了,即在身畔取出一个手折,递与伯青道:“这是我由苏州至京,历年唱戏积聚的—宗款目,不下四五万金,现存在京中各铺户里。”叫伯青代他收转来,作赎身之资。伯青代仙取回一万两银子,与从龙等公凑二千贴补五官。
次日,连儿唤到傅阿三,伯青当面兑了五官身价,又叫人去发五官随身物件过来。他们师徒多年,临别自有一番彼此嘱咐。
傅阿三即将隐春园转售于人,有几个年纪大的徒弟,亦令另寻去路。收齐各处款目,半月后动身回苏州去了。
五官住在江府无拘无束。此时他已赎过身了,也不怕人欺负。惟不忘东府里王爷,素来待他的美意,就是鲁家与他师父为难,亦多亏东府里情面,始将鲁家扳倒,不然鲁家也不肯放松五官。所以五官隔几日即至东府里去走一遭,陪着王爷吃酒下棋而已。这东府里王爷本是藩王,因有功于国,恩赐宗室,同朝的官无人不敬畏他。王爷为人却心性慈善,决不以王位自居,处处谦拘待人。偏与五官有缘,三两日不见,好似丢了贵重物件,时时惦记在心。即至见了面,也不过谈谈说说,始终连一句戏谑的话都没得。五官凡事亦能先意承志,小心服侍,是以王爷尤加喜爱,竟视五官如自己子侄一般。自从五官闹出事来,王爷很为着急,待到柏如松审问明白,却没行波及五官,才放下心来。又闻五官自家赎了身,可以不随他师父回去。王爷大喜,反嘱咐五官“常住江府,连我府里都不可时至,生恐鲁道同猜忌。我并非惧怯鲁老儿,究竟有伤同钥的和气”。
这日,五官与伯青商酌道:“我虽蒙你留住在此,终非长策。就是我这点积蓄,亦有用了时,须要设个长久的恒业栖身。
我的年纪又轻,除了唱戏以外,并无别样生汁。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混过去么?”伯青道:“我也久经代你筹划到这地步,人生若无恒业,即当有恒产。况你日后还要立室创家,延续柳氏香烟,千斤重担在你一人身上。今日有这项款日,白是快活,待到老人无成,那时即悔之晚矣。”两人正在议论,忽见从龙、二郎一同进来,伯青与五官起身让坐。二郎问:“子骞为何不见?”伯青道:“这几天是他衙门里值日,每晚二鼓以后方能回来,黎明即去。甚至回来稍迟,连书房内都不到。到也不过少坐片刻,即回后去。近日若非五官在此陪我,晚间岂不寂寞煞了。”又将五官思量要立恒业的话,告诉他两人。
从龙点头道:“看不出五官年纪虽幼,倒有这般远大见识,所虑一毫不错。他既有这宗款项,无非做个买卖以作过活。争奈他自幼即学唱戏,各种生意他都是门外汉,怕的勉力做去,不得讨好。在我的意见,莫若置些房屋下来,租与人家开张铺面,一年所入的子金,也足够五官用度。况且这个买卖,天下有钱的都会去做。”伯青听了,拍案叫好道:“是极,是极!在田之言深为有理。五官竟是除却置备房屋,再没有别的生计可寻。真乃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午书。”从龙笑道:“你且慢褒赞,未知主人之意若何?”五官道:“我怎么不行,这件事却合我的意见。别样生意都要操心劳力,惟有置买市房,只要购几处闹市口的房屋,觅几个好租户,每月届期前去收取房金而已,可谓一劳永逸。我立志就做这生意,不用三心二意的了。”
二郎笑道:“五官置产立业,是件大喜事,须要备席酒请我们呢!房屋买定时,还要列我居间,好待我分几文中资。”五官道:“你不要说笑话,没愁我买定房屋,不请你们居中么?日后若原业欺负着我,有了你们出面,我即不怕了。”二郎拍手道:“你既如此,更宜请我们吃酒。我的中资却又要加倍了。俗说有利即有害,日后拚着原业说话,我好帮着你同他讲理。”从龙笑道:“楚卿真个小器得很,你放心,我们居中一文中用都不分你的,让你独得。日后出面也是你一人去,所谓利是你得,害亦是你受。”说得伯青等人都笑了起来。
次日,五官唤了数名官牙来,嘱咐他代觅几所房屋,不论价目多寡,只要房屋高大,材质坚固,最好是街市上的铺面房子。隔了一日,各处官牙开了多少清账送来,一半市房,一半住屋。又带领五官到各处看视,五官约了伯青同行。看定了的,当即议明价目,择日过户兑价。整整忙了一月有余,已买定好几处房屋。所有积蓄,仍余下若干,五官不欲再买,恐一时需用,不能接济。计算大小房屋共买了二十余处,每月也有数十千文,五官一人的使用,只余不亏。
又在杨梅竹斜街寻了一所住宅,自己即搬了过去,铺陈摆设十分幽雅。屋后又有一方大大院落,改作花圃,中间砌了一个六角亭子,四面多栽树木花草,疏疏落落堆了几处假山。虽然园亭不甚宽大,却也亭虚石峭,竹映花蒙。五官终日啸傲其中,玩花弄鸟,可谓心满意足。又买两名短童,应守门户。暇时即邀伯青等人,过来盘桓消遣。东府里王爷闻他买了房子,也亲自来了两次。又吩咐本地段管辖巡兵员弁,“好好照察,若有闲人哕唣了他,我是不依的”。试问谁人是三头六臂,不遵王爷吩咐,去在老虎头上撩拨?就是鲁家兄弟,也只有暗中恼恨,亦无可奈何。
光阴迅速,转瞬王兰学差任满。京中又放了新任学政,前往浙江瓜代。王兰二次考至杭州,首取了陈仁寿,补食廪饩。这日新任已至,王兰交代关防册卷,择吉起程,回京覆命。甘誓因记挂小儒,买棹先回南京。王兰托他信寄小儒,知会聂家,请慧珠与他母亲商议,代他妹子收拾一切。“此次我便道南京,即要迎娶洛珠以为侧室”,托他从中善为说辞,不可渝却前盟。
临起程的一日,邻近各府生员都来叩送。王兰将众生唤入舟中,切实勉励一番:“都要安分读书,以求上进,切勿倚仗衣衿,包揽生事,荒误寒窗十载面壁工夫。”嘱渝已毕,即鸣锣挂帆,一路向南京开行。途中无多耽搁,各处官员迎送,亦不用细述。
这一天,已至南京,先坐轿入城去拜小儒。此时小儒已升署两江总督。因江丙谦告疾请假开缺调治,胡文渊即大拜了。李文俊为亚,熊桂森恩召来京,协办阁务。熊公遂奏请小儒升署此缺。前数日甘誓回来,接到王兰手书,当即差了双福亲去知会王氏、二娘。他两人敢不遵命,早为置备物件,专待王兰迎娶。洛珠闻得,自是欢喜。惟有慧珠心内悲喜交集,喜的妹子终身得所,悲的自己私衷何时方遂。伯青又没有放外任的信,遥想他做京官,万不及此。就是他放了外任,愿意迎娶我,怕的他父母不从,仍成虚话。又因妹子喜期在即,不便忧形于色,勉强打起精神,帮着母亲料理。
单说王兰到了总督衙前,投进名帖。少顷放炮开门,两边奏乐,王兰的大轿直至二堂下肩。小儒迎接进内,见礼入座,各道阔别。小儒先谢了王兰提拔他堂弟仁寿,王兰又贺小儒荣摄督篆。随后方说到迎娶洛珠的话,“已托甘又盘回省之便寄有一信,不卜可说知聂姓否?”小儒笑道:“者香的事,如我己事一般。当日即遣人去关照,据云早巳收拾停当,专候彩舆。但是我与你部署有功,宜如何谢我?”王兰笑道:“谢是要谢你的,你当先请我吃升官的贺酒,我然后请你吃纳妾的喜酒,以作酬谢。不能单要我请,岂非便宜了你?”小儒大笑道:“数年不见,者香仍是这般尖刁的脾气。我只道你做过一任学差大人,器量也该大些,那知还是本来面目。罢罢罢!我也不想你谢我了,我亦不去请你,两免了罢。”
王兰又问及刘蕴近日若何?小儒道:“刘先达今春已作古了。刘蕴而今虽说不敢在外公然为虐,那家内却闹得不成世界。
刻下家业亦渐凌替,掘闻日前已卖去了好几处田地。终日与那蔑片田文海,搜寻作乐。外面托言守制,步门不出,却私蓄无数姬妾,又新买得一班女梨园,每日饮酒听歌,用度甚巨。你想他纵然多金,亦支持不下。上日我去作吊,很劝说了他一番。他虽满口应诺,料想是不中用的,只好我尽我心罢。岂有身居父丧,犹自取乐,荒淫无度,天理亦不能容。若照他这般行为,果能保全首领,终于牖下,即算他是有大福泽的了。”王兰听罢,喟然道:“善恶无门,惟人自召。刘先达好端端的家世,因他心术不正,就生出这个不肖儿子,眼见不久一败涂地,万难再振作了。”两人又叹息了一会。王兰起身作辞,又到祝府及各世谊处走了一遭。
回到船中,即差了一名家丁前往聂家,说声“择定来日黄道良辰,迎娶洛珠。此时回京日促,又因客途不便张扬,只要一乘小轿,傍晚悄悄抬至船上,容到了京中再行热闹”。家丁到了聂家,与王氏说明。王氏想道:“好在女儿是他家的人,热闹不热闹都是他家的体面。我倒不省些费用,只要女儿愿意就罢了。”慧珠在旁亦说:“者香此言甚是,况他尚未覆命,这件事原是私情,就是这般行去倒还稳妥。”王氏允定来日晚间,亲送女儿出城。家丁回船,见王兰销差。
王兰好生欢喜,次早又至小儒衙门说:“聂家今晚送女到我船中,我想不能耽搁,恐外人知道终屈不便。定于明晨开行,恕我不来作辞。”小儒笑道:“便宜你一桌喜酒了,我也不与你道喜,待你到了京中容再补贺。并托代询在京诸人,匆匆不及作札。”又命人唤了仁寿出来渴见,王兰要仁寿近日著作细阅,颇有长进,与前竟大不相同。上科因额满见遗,出了场,仍到南京小儒衙门内读书,现从甘老学艺。王兰道:“科名本有迟早,勿以一挫而怠其志,当益加磨砺。今岁秋闹,大有可望。”小儒道;“古人云:不思主司之不明,只患文章之不精;不患主司之不公,只患文章之不通。果其学艺既精且通,何患无人赏识。”仁寿皆唯啡应诺。
王兰闲话了半晌,作别回船。早见梅仙从舱内笑着迎了出来道:“我在此等候你许久,你若再迟半刻回来,我即要进城去了。闻得你来了好几日,怎么连我那里都不去走走,难道做了学差大人,不配与我们交好了么?”王兰忙入舱换了便服,让梅仙坐下,笑道:.“小癯可别要冤屈杀了人,我前日至慨府去,下了轿即问你。祝安说你下乡看田去了,有两日才回来呢。我还留下名帖候你,怕你回来迟,我要动身进京,会不着你。怎生见了面,不问个皂白,就挖苦我。”梅仙笑道:“我今日始从乡间回城,见了名帖,才晓得你在此,所以特地过来谢步。再则数年不晤,可以叙说别后衷曲。”说着,弯腰在靴掖内取出祝公的信,是托王兰交与伯青的。梅仙也有几封信,托他带交伯青等人。
王兰接过收好道:“你可知伯青在京,近来又结识了一个知音,名唤柳五官,是苏州新到福庆班里唱小生的,其人品貌技艺都比你强。只怕伯青有了五官,把疼爱你的心肠要分一半到他身上去了。”梅仙啐道:“你少要乱嚼舌根,你见谁要人疼爱的?管他五官六官,我又不去唱戏,与他争什么好歹?”王兰火笑道:“你本是唱小旦的,五官是个小生,将来伯青把他携带回来,你两人倒是一对儿呢。”梅仙脸一红,站起身来道:“我好意来看你,反惹你打趣我,我是去了。”说毕,回身欲走。
王兰忙一把扯住道:“我们是说笑惯的,怎么你就急了!且坐下来,我还有话与你讲呢。”即说到晚间聂家送洛珠上船,此时尚早有屈你陪我谈谈。梅仙笑道:“怪不得今日有这件喜事,我却未备贺礼,恰恰的碰了来,倒叫我怪臊的。可喜你与楚卿皆遂了初愿,不知伯青与畹秀他两人闻得怎生难过呢?他们情好颇笃,偏生中多阻隔,与会又不知何日?真令人昏闷。”王兰道:“他们立志甚坚,还愁不永谐么!不过早迟些罢。”又问梅仙,“年来可曾与人家说亲?”
梅仙道:“前日我下乡去,却有个人来家说亲事。其人姓巴,世居乡间,以耕读为业,很有几亩田地,乡中要推他首富。
巴老夫妇年过半百,只生了一双子女。子名纯嗣,去年新入泮宫。女名月娥,今年十九岁,据闻有才有貌,老夫妇爱若掌珠,意欲赘婿养老。昨日媒人已将庚帖开来,叫我合个婚去,看有无冲绞。如果合得,他家已访闻过了,愿意招赘我去。在你看可用得用不得?”王兰道:“怎么用不得!想你单立家室,无人照应,不如招到他家去,倒是极合宜的事。我劝你如合婚可配,不必狐疑,即允了罢。就是伯青知道了,也要劝你行的。”梅仙点首道:“只怕合不得婚,倘然合得,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他家既不嫌我出身微贱,我还嫌人家么!”
二人正谈得高兴,忽闻岸上人声喧嚷,有家丁进舱回道:“聂家送亲到了。”王兰未及答言,早见王氏同二娘笑吟吟的进来,上前与王兰请安,又见数名女婢扶着洛珠上了船来。梅仙忙起身暂避,王兰早命人将后舱收拾出来,让洛珠居住。王兰邀王氏、二娘坐下,王氏道:“小女蒙大人抬爱,感激不尽。无奈他自幼娇养,怕的礼仪不谙,诸事要望大人宽待。”二娘笑道:“王奶奶你请放心,王大人不是今日才认得的,又与你姑娘向来契合,没说不谙礼仪,即如大十倍的事,都可宽待。你休愁烦到别处去。”说着,用手拍着自己膝盖,笑个不止。又回头问王兰道:“大人,我这话可说得是不是!”王兰笑道:“好几年不听你这张寡妇嘴了,人虽老苍了些,口齿还是这样伶俐。”二娘笑道:“我一生全凭这张寡妇嘴混饭吃,混衣穿。若不会说,那就完了。”
王氏又到后舱谆嘱了洛珠一番,洛珠虽说如了心愿,究竟母女分离,不免伤感。嘱咐母亲回去,“劝慰姐姐不须烦恼,女儿到了京中相机而动,都要成全姐姐与伯青的因缘”。二娘在旁点头道:“你不说,我也要提你的。这才不愧你姊妹同气连枝的道理。”’
时天色将暮,二娘催着王氏进城,遂出舱作辞,含笑欲别。王兰早封了一千两银子,以作洛珠身价。王氏推辞数次,始肯收了,再三称谢。洛珠亲送王氏出舱,含泪道:“母亲早晚要善自保重,千万劝姐姐勿过伤感。芳君,爱卿二位姐妹前,亦请代女儿说声。女儿一至京中,即有信来。”又托二娘照应他母亲。彼此谆嘱已毕,王氏、二娘带着人众上轿去了。梅仙也要进城,王兰执着梅仙手道:“本欲留你少叙闲情,片刻恐不得入城。明日清早,我即要开船,烦你回城致意小儒,俟他秋间入京陛见再会罢。”梅仙答应,上骑而去。
王兰回至舱内,见洛珠斜倚桌畔,俯首无言,一旁垂泪。贴身跟来的两名丫鬟,忙忙的安插行李等件。王兰笑嘻嘻近前,抚着洛珠肩头道:“柔云不用悲苫,至迟—?二年,我放了外任,那时你们母女又可重逢。况此去京中,有你翠颦妹子可以朝夕过往,不致寂寞。”洛珠平日本是个诙谐不羁的人,此时反觉羞缩起来,推开了王兰的手,起身走进后舱,倒在床上,忽忽不乐。王兰知道他乍离母姊,不免思忆,也不去撩拨他。少顷摆上夜膳,洛珠亦不肯吃。即收拾安睡,王兰仍宿在中舱内。一宵无话。
次早,鸣锣刀:船。不数日到了王营,雇了三四辆骡车,装载行李,又雇了一辆骡轿与洛珠乘坐。沿途趱赶,夜宿晓行。晚间落了客店,王兰都要陪着洛珠闲话半晌,方回自己外房歇宿。在路行了半月有余,这日已抵都中。王兰先打发家丁,赶到从龙衙门内,借一进房子暂令洛珠住下。俟他覆命后,再议寻觅公馆。又嘱洛珠先行入城。
这一天,从龙正与二郎外所闲话,忽见门丁进来回道:“浙江学政王大人回京了。适才差人在此,说要借我们这里一进房子让二太太居住,少刻就到。”二郎听了,拍手道:“妙,妙!者香果真携了柔云来京,他竟有如此大胆,不怕洪府知道淘气。”从龙笑道:“者香此番是准备淘气的。”即吩咐请太太与冯太太迎接王学政的二夫人。
不一会,洛珠已至,下轿入内,早有婉容小姐与小黛齐齐接出,同至后堂,见礼已毕。洛珠与小黛本是旧雨,不须细说。那程婉容久闻金陵二珠之名,今日见了面,暗赞名不虚传。彼此各说了多少仰慕的话,即命治酒,与洛珠洗尘。席间,谈论分外投机。洛珠因程婉容是贵宦千金,处处谦逊。反是程婉容说:“我们都是一般的人,分什么彼此。现在我与翠颦姐姐,已结了异姓姊妹。况且你我要常住在一处的,若拘泥起礼数来,真正无味。难得我们有缘相见,停两日还要三个人重新结拜呢。”小黛又问了问南京众姊妹近况。从此洛珠安住云府,朝夕与婉容、小黛谈笑,觉得比在南京还热闹些。
且说王兰因君命在身,进了城未敢径回私第,先赴吏部衙门挂号,预备召见,方回洪府谒见岳翁岳母。洪静仪小姐闻得丈夫差满回京,白是欢喜。俗云:新婚不如远别。而且王兰在学政任内,已推升了詹事府少詹。静仪小姐生性是个趋炎附热的人,又见丈夫在浙江三年,官囊充裕,所以益加敬悦。外厅有洪鼎材代女婿洗尘,席终回后。
静仪早备了一席,与丈夫道贺接风。王兰外面假作欢容,问了些别后的情形,其实心内仍记挂着洛珠。若常住在从龙处,却非善策;若说接至岳父家一同居住,静仪必不相容,反累柔云受气。不如另觅一所住宅,安顿柔云。再嘱咐家丁等不计走露风声,想他也不得知道。并非我怕他,免得耳畔聒絮。想定主见,略饮数杯,托言途中辛苦,要早些安息。仆妇等进来收去残肴,服侍仙夫妻睡下。
次早王兰起身,到各处拜会同僚亲友。随后至云从龙处,即议到要觅一所房屋与洛珠另住,方可相安。从龙笑道:“安是安了,日久总要晓得的,只怕要加十倍不安呢!”王兰道:“日后的事,也顾不了许多。此时我却不能不如此做去,且待事到临头再议,只好尽人力以俟天罢。”又到伯青处交了祝公的信,及梅仙寄与众人的书函。方知柳五官赎了身,现寻下房子另住。兰听得,也代他欢喜。闲谈半晌,作辞回来。
隔了两日,召见已毕,恩赏许多物件,又给了四十天假。自是每日托人通城寻觅房屋,恨不能暂时赁定,好与洛珠得谐连理。却又不便过于着急,形诸颜色,恐为静仪小姐看出破绽,终屈不妙。未知静仪究竟知与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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