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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大老爷便安了心。连忙上院,禀覆尤大人,顺便请示如何结案。尤大人道:“够他受用了。凭老哥的意吧。”马大老爷道:“凭卑职的意见,索性递解回籍,省得沙壳子回来另生枝节。给他个一辈子不得会面,也是防微杜渐的一法。大人以为如何?”
  尤大人模拟了一会儿道:“虽然。只怕堵不住沙壳子的枝节。横竖我这里是有法儿呢。”马大老爷答应了几个“是”。尤大人仰了一会儿脸道:“兄弟明儿造一份札子送给老哥,只算中丞的访案。沙壳子有胆量同中丞闹乱子吗?”
  马大老爷道:“大人主见,很好!决计这么办吧。”于是辞了下来。回到衙里,接着藩台的三少爷送来一封信,措词很不自然,立刻要把翠子交出带回。马大老爷看了,慌了手脚,急忙的请尹师爷来商议办法。尹师爷皱着眉道:“这倒棘手了。怎地弄出藩台的三少爷来讨人呢?晚生素知藩台的家教极严,断不容三少爷在外边嫖妓宿娼,硬来讨人。若是这封信靠不住,那末翠子该死了!可以办得他一辈子不出头。沙壳子也没办法护他哩。”马大老爷道:“这信,若说是假造呢?也未必;要是瞒着他老子写的?情或有之。这样吧……”附着尹师爷的耳根子道:“如此这般,瞧着好吗?”
  尹师爷连连点头道:“这是金钟罩的法儿,使得着,使得着!”即便打发人去了。次日,果然尤大人送到一个札子,倒填日子。马大老爷于是有恃无恐,便把翠子提了出来,办了个递回眉山原籍。唉!翠子只为了一点耐性儿,倚着沙壳子的势派,起初得罪了尤大人,继而又得罪了尹师爷,及至签差提案,还不知饥,当堂顶撞了马大老爷。全不想沙壳子恰正离省,远水救不了近火。自以为藩台三少爷是个硬腰子,岂知又是私窝子出不得场,白白的把一个门户弄得五分四散。等到沙壳子回来,也没法奈何了!真真是“倾家县令,灭族都堂”。中国的官生生的把人吓死。无缘无故有本事可以弄倒怎么个田地!只怕地球上打不到第二个中国官似的利害。虽然翠子一案,大不了是个娼妓,算得什么?简直的割鸡而用牛刀哩。闲话少说,且归正传。有天沙壳子回来,忙着去瞧翠子,却见门庭如旧,人物已非。原来缪家的趣凤搬来住了。沙壳子和趣凤也是熟人,忙问:“翠子搬在那里去哩?”
  趣凤道:“沙大人请坐了,朝你说……”便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沙壳子骇然道:“那得来这等事?难道凭空的可以把人坑了吗?至于抽大烟,又不是他一个。别说他人,就是抚台大人不是一样,依然抽吗?你说什么个‘尤大人’,同寅里面不曾有这个人,那一门子的热屁?首县只是捧着当做八珍羔似的,简直的把我沙壳子都不放在眼里呢!”这当儿,沙壳子的面皮气的黄了。趣凤道:“沙大人,别这么的着恼,气坏了身子是不值的。我们知道的不过表面上情形罢哩。打量还有别的内容呢?”沙壳子道:“这事儿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薛家的小涛。我也有法儿,既是那姓尤的会收拾我的翠子,我也会收拾小涛呢。”趣凤道:“这个只怕冤了小涛呢。”
  沙壳子道:“翠子到底也没有犯法呀!”又说了些闲话。次日,沙壳子写了一封信,叫当差的送到首县衙门去,马大老爷连忙开看,说“薛小涛私卖禁烟,留人过瘾,应提案从重严究”等语。马大老爷看了,心里想着:不好了!沙壳子来倒我的蛋了。不想沙壳子是粗躁的人,这儿倒也会使些乖儿,给个难题我做。满口应承,把来差打发去了。同尹师爷商量,尹师爷道:“这个举动,沙壳子还没知细我们有上头的公事下来,所以办的。只知道我们捧了尤大人的热屁,因此假手我们,同尤大人寻事哩!既如此,顶容易办了。一面签差去拿人;一面先把薛小涛送到尤大人那里去。尤大人见得我们办事有能耐,等到差人去扑了个空。那末面覆了沙壳子,提明翠子一案,是上头访案,让他去寻中丞的事吧。我们云端里看厮杀,岂不有趣?”
  马大老爷拍手道:“老夫子竟是智多星吴用了。”尹师爷笑道:“这个说不得。若说晚生是智多星吴用,堂堂知县衙门怕不成了强盗窝哩!”马大老爷笑道:“老夫子,如今我们这件营生,老实说强盗同我们比起来,强盗还是慈善会的会长呢。”于是如法炮制。等到差役空手回来,据情禀覆。马大老爷勃然大怒,马上升堂,把一个差头绰号儿唤做“长脚詹仁”的,说他得钱卖放重要犯罪。不由分说,连连“打!打……”,打到二千板子,打得长脚詹仁皮破血流,两条腿儿仿佛一个血饼儿似的,两次三番昏了过去。醒了过来,方才押去牢里收看。退下堂来,马上到沙壳子公馆禀见。沙壳子接见道:“老哥,兄弟交办的事怎样了?老哥是著名的能员,一定已办稳贴哩。”
  马大老爷道:“回大人的话,卑县接到大人宪札,立刻签差长脚詹仁率领看班捕役、民壮、团丁前去捉拿要犯薛妓小涛。不料,该差得贿卖放该妓,声言:‘知风在逃’等语,前来禀覆。卑县也不管他,该差是否得钱卖放,还是该妓实在闻风逃遁……。”沙壳子道:‘疾雷不及掩耳’的公事,有谁去‘知风报信’呢?一定是该差得钱卖放,兄弟只问老哥要人,别的不管!”
  马大老爷站着答应了几个“是”。又回道:“卑县也是这样的主意,因此立提该差当堂重责二千五百板,随委典吏一员,会同营讯,四处兜拿,务获要犯,一名薛妓小涛,以伸国法,而体宪意。”沙壳子到底是粗鲁人。听到“而体宪意”的一句话,明明是猜着自己的意思替翠子报仇。因道:“兄弟办的是公事,并无别的意思,老哥别这么样说,假如谣传出去,你我的名声儿有点不便吗?兄弟做到监司大员,难道要平白冤一个妓女吗?”
  马大老爷答应了几个“是”。又回道:“譬方翠子的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外人那一个敢说句闲话?说是翠子得罪了中丞,交到卑县手里,以公报私呢;和大人交到卑县手里的公事,原是一个样子的呢。”沙壳子愕然道:“嗬嗬嗬!翠子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吗?”
  马大老爷道:“是”。沙壳子仰着脸,白着眼,嬉开了嘴,摇了几下头,歇了一会儿道:“我还有脸做官吗?我同他疙瘩去。”马大老爷暗暗欢喜道:那末你这沙壳子要还炉了?支吾了几句,只等着送客。沙壳子竟忘怀了,立起身来,一迭连声的“看轿!伺候着……”上院去。马大老爷只得禀辞下来,差人到院上去打探沙壳子怎样的胡闹?这且不表。且说沙壳子怒吼吼的上院禀见。方抚台正在签押房里看《玉历警世丛钞》,齐巧看的是莲池大师“放生篇”。巡捕回道:“铜元局沙道禀见!”
  方抚台抬起眼皮把巡捕瞧了一瞧,悠悠然道:“有公事吗?今是癸酉金危满黑道的日子,又是天巫主日,不宜会客。叫他明儿来。”巡捕道:“据沙道说有极要紧的公事回大人。”方抚台皱着眉道:“今儿的日子,其实会不得客。你且把黄历来看。”巡捕连忙呈上黄历,翻出当日的日子。方抚台瞧了一会儿,又把指儿抡了一会儿,沉吟道:“嗬嗬!今儿的天巫是‘民日天巫’。若是会客,到底万分的勉强。但是沙道当着铜元局的差事,乃是财政上有关系的,他又是同钱铺、银号交往最热,或者我的存项上有甚关系,也未可知。”点了点头,说声:“请!”
  巡捕咬着嘴要笑,又不敢,只得退了出来,爽爽快快的笑了一阵。须臾,沙壳子跟着巡捕西花厅请见。方抚台一见沙壳子一脸的不高兴,只道是倒了那个钱铺子?忙道:“老哥在外头,可听得钱铺子有甚不稳当的风声吗?兄弟谦裕了存进一大票款儿,还只有十来天哩。看看如今的市面,兄弟其实不放心。给合言之,究竟外国银行家来得稳当多呢!兄弟想汇几笔到汉口‘汇丰银行’去存放。老哥高见,以为如何?’”
  沙壳子听了,又气又好笑,只得忍了气道:“回大人的话,职道没有听到甚钱铺出什么乱子。”方抚台合掌道:“阿弥陀佛!这也罢了。兄弟别的事情都不怕,顶怕的是这一门的风险。既这么着,老哥不在家快乐,老远的跑来做什么?”沙壳子道:“职道跑来要请问大人,如今朝廷虽说是禁烟,饬令很严,以符立宪的基础,然而到底是瞒上不瞒下,官禁私不禁。不要说职道欢喜抽几口玩,就是四川一省而论,督抚藩、学臬、巡警、劝业盐茶、分巡各道,以至差道府同通州县佐腻,大中小三班,不止四五千人,或是素无嗜好,或是遵旨戒除,其实有限。倒是仍要抽几口,才能过日子,只怕十分里头,还占着七分呢。”方抚台道:“慢来,老哥在这里咭咭??的说些什么?兄弟弄不灵清。”
  沙壳子发起牛性来,也不当他是个抚台,高声道:“职道说的灵灵清清的。大人别假作痴聋!职道说鸦片烟禁者自禁;抽者尽抽。原是公公平平的勾当。我们官场中既然一样在那里抽,就管不得百姓不准抽烟哩。就叫‘其自不正,虽令不从’,‘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普通的俗谈,如今大人是通省人员的表率,还是一天没有一两马蹄膏就过不得日子。翠子不过一个婊子罢哩,蚂蚁似的一个人,何苦来捉他缺子?别的缺子尽多着,何苦捉吃鸦片烟的缺子呢?真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上了话谱哩。大人有什么同职道过不去,尽同职道说,何苦来捏这软货?大人怎样说?给职道说一句。说!说!说……”
  方抚台听罢,朝巡捕一个巴掌,巡捕蓦地里吃了一巴掌,摸不着头脑,连忙倒退几步。方抚台抬起腿子又是一靴脚,道:“王八生的!逃到那里去?我原说日子不好,会不得客。生生的撮弄我出来,横说有‘公事面回’,竖说‘有公事面回’。这种公事我找不到。你瞧,你瞧……这个情景,不是拿口舌来同我倒蛋吗?如今是好了,破过了!晦气了!”
  说着又朝着沙壳子道:“今儿是不宜会客日子。假如会了客一定多口舌。所以兄弟拿他来打上一个巴掌、踢上一靴脚,终算应过这晦气了。老哥说的一泡话,兄弟实在找不到。但是老哥的气色实在不好看,同兄弟斗口似的。老哥不妨删繁就简,说一个明白。然而老哥当着兄弟面前这么放肆!兄弟是白简无情的。”说着放出一个动气面孔来道:“你说,你说!”
  沙壳子冷笑一声道:“职道也没脸做官了。要参,请参!自己干的事,假装着不知道,哄谁?”说罢,站起身来,拿脚就走。方抚台追上去,一把拖住了沙壳子道:“说个明白再走。这种样子,官场上其实创见。到底老哥同兄弟怎地过不去?”
  沙壳子道:“嘻!不作兴不说吗?要说就说,也使得。大人交首县马令办的翠子一案。职道其实气不服!”方抚台诧异道:“翠子一案是什么的案情?兄弟到任如今,也没有交马令办什么案子呀!”沙壳子倒愣住了。方抚台又道:“阿弥陀佛!冤枉人是罪过的!念一辈子的《金刚金》,也忏悔不来的!到底什么案子?兄弟一点子因由都没有呢。”沙壳子虽然莽撞到一万分,忽觉其中有点儿蹊跷,怕不上了马令的当吗?禁不住心里着慌,这个乱子倒闹得比天还大。忙道:“职道其实发了昏了,求大人恩鉴。这翠子的案情是……”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方抚台大诧道:“这是那里说起?何曾有这件事情呢?”冷笑一声道:“老哥,办事的理路,其实灵清之至。老哥差委,预备交卸吧!”
  沙壳子这个当儿弄得个六神无主,搔首不着痒处,撤差还是小事,严查看光景也免不来哩。里头虽有沙公公的扶持,然而,这个乱子闹得忒希奇了,只怕沙公公寒了心。那末不得了哩!想到这里,惶恐万分,少不得乱磕头求开恩。方抚台气极了,也不理他,朝里一踱。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七吃醋争风酿成大狱低头顺脑约法三章
  话说沙壳子明知这盘乱子着实闹的不小,而且官场上从没曾有这么作怪的乱子。其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真是新鲜话靶。只得磕头求告。方抚台也没工夫理他,朝里一踱。沙壳子没奈何,哭丧着脸从院上回到公馆,一味的唉声叹气。一个收用过的丫头,叫做三三,大家都称他三姐儿的,顶是灵利不过的。见了沙壳子这副嘴脸,晓得又是闹了什么乱子哩。然而决想不到这儿的乱子闹到抚台身上去呢。因此递了杯茶,笑微微的问道:“你又同谁不高兴了?”沙壳子“唉”了一声,道:“不要说起。这会子闹糟了!”三姐儿愕然道:“你也有闹糟一日吗?你还怕谁呢?”
  沙壳子道:“本来呢,我的叔叔沙公公在里头,老佛爷都向着他的主要办事哩。这儿的事情根底不好,你也该知道了呢。沙公公别的都随和的很,只有玩姑娘,他老人家是顶犯忌的。因为他老人家别的事都作兴干一趟,单单的玩姑娘,他老人家没福享受这趣味儿呢,所以别人玩姑娘,他老人家最不高兴的。倒说把这门子的趣味儿算呕的气似的。我今儿闹的偏偏撞在这门子里头。你想糟呢不糟嗄?”
  三姐儿笑道:“大不子争风吃醋罢哩,也不致于闹到里头去让老公公知道呢。”沙壳子摇着头道:“不是这等说的。”于是把始末根由说给三姐儿听了。”三姐儿道:“嗄嗄!这么样的一件事情。不是我顶在你气头上,还要说你莽撞,你真真忒会人家的木梢哩。这种样的把戏,小孩子也哄不过的计较儿。你想呢,这位抚台是百不管帐的一个‘有头发的和尚’,‘拖辫子的婆婆妈妈’,有意思倒一个姐儿的窑呢?明明是那个姓尤的勾通了首县,闹出来的事,你竟?了这么又长又湿的木梢,同抚台去闹,你也忒煞糊涂了!同抚台那里作兴,拉下脸来呢?要是真的做官做得讨厌了,横竖放着一万个心,没有大不了的事。”
  沙壳子一听三姐儿这等说法大为欢喜,以为三姐儿一定有挽回过来的方法,顿然转愁为喜。拉了三姐儿的手道:“我的乖肉儿,问你讨个主意。来,我有个火钻的戒指儿,送给你。可知这火钻的戒指儿名贵哩!通中国只有两支呢!我当初没有做官的时际,在上海玩,齐巧‘黑唔特而哩’外国首饰铺里头有一模一样的两支。一支是我买了;还有别一支是上海的一个绅富姓蒋的买了。老实说,只有我同姓蒋的各人该一支火钻戒儿,没有第三个人该这东西,岂不可贵吗?今儿我情愿给你了。就是翠子,我同她这么要好,她问我要过好几回哩。我到底没有给他呢。”
  三姐儿听了沙壳子说得那火钻戒儿竟是无价之宝,心上好不动火。然而,这个乱子闹得死绝了,那里讨得主意来。但是讨不出好主意,这个可贵的火钻戒儿仍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兜的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便把脸朝下一拉,装着顶不高兴的样子来,回顾头去,向空里冷笑一声道:“哼哼!冤枉,冤枉!陪尽了小心,服侍了这两三年,还算你爱得我很,直到今日之下,才把这东西说给我听,又说要给我。平当日间,休说没有给我瞧一瞧,就是说一声儿有这东西,也没露过一回口风,倒情愿给那婊子。如今是报你的恩了,为了她直是?了人家的木梢,去抗抚台。瞧着吧!弄出升官发财的好际遇来哩。”沙壳子忙分辩道:“我到底没有给她呢。”
  三姐儿道:“怕不要留着给她哇!我的主意讨了出来,立刻就漂哩!”沙壳子也不答话,连忙铁箱里去掏摸了一泡,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来。当着三姐儿揭开来,只见一颗绿豆大的,仿佛柿子皮的颜色似的,外国金镶着一个戒指儿。光华闪闪的,是顶真的火钻。价值也不知要多少呢!三姐儿斜乜着眼,瞟了一瞟,冷笑道:“我也没福儿戴这个,呕我什么?”
  沙壳子拉着三姐儿的手,替她套在指儿上,笑道:“恰恰正好!既不嫌宽,又不嫌紧,仿佛量准了你的手指儿似的,注定是你的东西呢。”三姐儿蓦地里又堆下笑来道:“我的了?”沙壳子笑道:“可是我不亏待你哩。那么怎样的一个主意呀?”三姐儿笑道:“呆孩子,难道‘解铃还待系铃人’,这点点还想不到?”沙壳子道:“那么叫做‘解铃还待系铃人’?这句话我老实不灵清。”
  三姐儿道:“你说这姓尤的搅出来的事,还得运动这姓尤的去。那姓尤的,不是你说是抚台的亲戚吗?”沙壳子道:“这个不妥。姓尤的,我不认得他,怎样运动呢?”三姐儿笑道:“该死的呆鸟,当初你同沙公公认得吗?后来怎样直是认了一家子,叫他‘叔叔’哩,他叫你侄儿哩。”沙壳子摇头道:“他同我做对头,怎地运动得来呢?而且介绍人也没有。”
  三姐道:“倒是你的多虑了。姓尤的同你风马无关,怎会同你做对头呢?他是同翠子过不去。我猜测过去,一点儿不会错的。他头里没知道这翠子是你的护法韦陀,所以马马虎虎的收拾了这翠子。回来知道了是你的心上人,决计要累坠的,因此调个谎,朝着抚台身上一推。也料不到你拼性舍命的同抚台去闹乱子的。所以你设法儿去运动他,他一定同你拉拢的。我倒打探在这里了,那姓尤的是苏州人。同乡分上,不该去拉拢吗?”
  沙壳子顿然觉着道:“嗄嗄!只怕这姓尤的就是尤心迥呢。当初在上海同过几回席。今儿是来不及了,明儿去拜他。”计议已定,心里欢喜找出路子来了。偏偏的不凑巧,当夜发起寒热来,其势很重。整整的躺了五七日,方得挣扎着起来,以为大局是延误了。但是撤委的信息,一点没有。心里又是诧异,又是侥幸。又将息了两三天,勉强支持上院去拜尤大人。只见大堂上打了一个铺盖,一个肥黑长大胖子,搭着大架子,搁起一条腿子,躺着抽鸦片烟,抽得满大堂的烟腾腾地。沙壳子大以为纳罕:什么人?把抚台的大堂做起寓处来哩。而且禁烟的当口,胆敢堂堂皇皇的抽大烟?由不得走进去瞧瞧是谁?还没瞧的清楚,那抽大烟肥黑胖子一骨碌爬起招呼道:“沙观察,几时回省的?久会久会!”
  沙壳子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是温大模子。诧异道:“咦咦!温大哥,你的公馆打在这儿了吗?”温大模子道:“笑话,笑话。扎起我的篾子来哩!沙观察,我们坐了谈天罢。鸦片烟也抽一口。”沙壳子到底是官场上人物。而且刚刚闯了乱子,心里有点气馁,不敢坐下来。温大模子笑道:“算什么?做什么?上司哩、抚台哩,尽管放心,凡事有我呢。”沙壳子只得坐下,倒要听听奇闻哩。温大模子又死活的把鸦片烟枪塞到沙壳子的嘴里来。沙壳子原是有瘾的人,闻着了鸦片烟的香味儿,心已醉了,那里还顾恋着这里是什么去处,接过来“嗖嗖嗖……”
  的吸着一口不能,两口不休,三口、四口,流水似的装着、抽着……温大模子长篇大套的说道:“我运动的事呢,你也知细的。因此累的你宜昌去跑了一趟。可知你竟白跑了这一趟哩!”
  沙壳子道:“嗄!敢是不成功么?”温大模子道:“光景不成呢,倒也罢了。这是原有点儿欠通的事,我起初原不过想出这个计较来,并不想当真的要办。蓦地跑出这个阮调笙来,说是中丞的舅子。这种东西,倒是众家的舅子哩!”沙壳子道:“听说这阮调笙,中丞跟前很有点脸子呢。”
  温大模子道:“我也莫名其妙。瞧光景呢,原想有点面子的。然而我做事体也算得细的了,原议报效的数目,你是知道的,其实数太巨了。我所以只肯先付两成,等到办稳贴了,一并缴清。那阮调笙拍着胸脯道:‘事体呢,终归牢靠;银子呢,却要先拿。’我瞧他很有把握似的。然而,如此巨款,一点儿颜色没有瞧见,先拿银子给他,到底没这么的办法。于是要他请个居间人出来做保。他居然请出一个姓尤的出来。这姓尤的,原来就是苏州举人尤心迥。向在内阁当差,名声儿很大。如今捐了道台,指省到这儿来的。同中丞也是亲戚,到省不过两三天,就委了院上文案老总。这面子着实好看哩!并且我也很知细这个人,是很正派的。既然他老人家肯担当呢,断没错误的哩。还且批禀的全权就在他手里,还不放心,倒是傻子了。于是亲自送去一百一十张银票,一百张是正项;一十张是调笙运动抚台太太的花费。岂知隔了三天,批出来,倒说‘来禀已悉,是否可行之处请旨遵行可也。’我奉到这个活络批头,连忙找他说与原议不符了,这么着办的成,办不成?还没个把握哩。他倒笑我‘究竟商人,不懂官场事体’,这个批头要算超超等哩。何也呢?这事关重大,而且上下都是有损无益,只便宜了我一个人。若是贸然批准了,开办起来,包管有人作梗的。闹出乱子来,仍旧是个不成功,就是抚台也有老大的不便。如今索性弄个摺子上去,老实说只有‘该部知道’四个字,可知‘该部知道’四个字便算允准了的,那末随你是谁,作梗阻挠不来哩。岂不是超超等的批头吗?我听了这样一泡的说法,虽然是个商人,不懂官场的经络,其实不是呆虫。于是问他作兴,交部议覆那便什么处?这全权不是移到部里去了?要我再到部里去运动,那是来不得的。我想弄两个的,算计部里伸出手来,是又长又大的。岂不是我顶了这个不很好看的名儿,倒替别人弄钱吗?他说:‘你料的到,难道我们倒料不得了,见识反而不如你起来哩?老早打点舒齐了,你道是这等巨款中丞一个儿吞在腰包里吗?其实中丞落不了几个嗄!’沙观察你想,这姓尤的算计儿精呢不精?这当口已伏着混赖的地步了。”
  沙壳子道:“混赖什么呢?”温大模子道:“喏,你听我说呢,他还说:‘一言蔽之,终归放心、放心、放着一千一万的心。若说事体弄僵,情愿加倍罚我们,凭你加十倍的罚款,尽说就是了。’他说的这么结实,也就罢了,只得老等着。可知皇上圣明很的,说‘盐斤为民间日需之要物,岂容奸商垄断!该抚事体不察,遽行具奏,颟顸已极。着即传旨申斥’等语。”沙壳子拍手道:“拉倒,拉倒!那末没法可想了的。温大哥这会子吃亏了,白丢了一大票。”
  温大模子道:“呀呀呼!这么一笔巨款,就此罢了吗?常言道:性命不是盐换来的。这等不希罕。然我的银子果然盐换来的,比别人越发的宝贵些儿呢。而且他们亲口说的:事体不成功,倍罚!我也不要罚他,只消还了我的本钱,也就完了。不过本钱是短半个不成功的。什么说那个阮调笙为了他妈病重回去了。那姓尤的,这几天人也不见了,不知那里去了。见那抚台呢,倒说‘不晓得。没有收到你的银子呀’!你既没授给我,我便没有收到你。可不是他们三个儿勾串通混赖我的一笔钱吗?真真岂有此理!中国官场,所以要吃外国人齑糟呢。一连七八天‘止辕不见客’,装病赖债。我岂是好说话的人!他躲在里面,看他躲到几时嗄!因此我拿个铺盖来,成日成夜的坐着,看他怎样?难道一辈子躲得过吗?你倘没事,只管到这儿来谈谈。我的公馆就算在这儿了。”
  沙壳子恍然大悟:抚台有这么乏味的事,所以没工夫同我闹脾气了。他既‘止辕’,我就不要见他了。但不知尤心迥,究竟在里头,不在里头?即使在里头,也决计不会客哩。只得搁一搁起,再做道理。看官须知,巡抚衙门那里经得起一连止了好多天的辕?面回的公事,见不到他老人家的面;行文的公事,只有进去,没有发出。通省文武印委急的搔首不着痒处。内中有位夔州府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就是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苟老爷的胞叔。因为地方上捉着了一个“革命党”,姓言,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言老五”的。他老子是做葛布的经纪。商场上大半晓得那人是个顽固。蓦地里,有人说他的儿子是“革命党”。连忙督率通班捕役,四处兜拿,在一个姐儿家里捉住了。以为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便不问情由,当他“革命党”的大头目办理。
  一路申详上去,到了抚院衙门,六抚台看了内中很有几处疑惑。方抚台这一点好处,要说还他,不可埋没的。因为他老人家迷信极深,于是视民命,因之而亦极重。所以把言老五提省亲讯。公事上并无发下臬司的字样,苟大老爷只得解到杭辕来。那一天齐巧方抚台的头一天止辕,只得下来;第二天仍是止辕;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看看已过半个月的光景,终是仿佛“穷嫖客上红姑娘的门,龟公鸨母鳖子鳖孙”,都冰冷着脸,谁高兴理他。究竟现任州县老爷出手来得漂亮,况且巫山又是著名的好缺,花两吊银子运动了巡捕,索性把公事偷了出来。这一来别的倒不要紧,只有言老五的蛋倒足了。
  须知这案的真相是这样的,那言老五还只得十七八岁,生的好个俏皮囊。然而肚子里却一字不识横划,一肚子的茅草。俗语道“绣花枕头”就是他。巫山县原是极繁闹的去处,湖、广、陕、甘等处的通衢,川南第一个冲要,所以珠廉曲院,深屋红灯;粉黛交枝,流莺比邻。那言老五成日家鲜衣华服,蝴蝶似的在花堆里飞来舞去。“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那是天演公理,六大部洲,同一意旨的。这里有个姐儿,名儿唤做妙凤,已是老去秋娘,韶光已逝。然而王次回说的真叫做“徐娘风味胜雏年”,所以妙凤还?着一块红牌儿。有个姓林的林师爷,据说是川南道台衙门里的老夫子,瞧去是南边人。在妙凤身上花了两个钱,成日夜的霸占了妙凤,不许招待别客。动不动倚官托势,拿出道台衙门的声威来压制。其实是个花中贼蠹。
  这林师爷的牙爪里头有个姓江的,不晓得他叫甚名字。都叫他江一的,光景是个巡检官,曾经当过巡官的。今日之下,其实差使已撤去了多时了,他还借着巡官的气概,欺压善良,鱼肉百姓,同林师爷两个狼狈为奸,同恶相济。所以妙凤拿他们实在奈何不得。并且私底下和言老五结了不解之缘。其实言老五的银权是老子拿的,没得称意的花用。倒是妙凤情愿倒贴他。言老五便把妙凤当做他的库房,往来情密,少不得落在林师爷的眼里。林师爷其实气不过这言老五。几次三番同江一商量,要把言老五法办,得不敢到妙凤那里来。江一道:“法子呢?终是有的。”并且他老子是个正经商人,名声最好,想不出什么方法。暂且搁过。有天,有个贩古董的方人也,同言老五在露香居喝茶。齐巧,江一也在那里喝茶。江一同方人也是朋友。便走拢来谈天,同言老王也搭讪起来。江一便知是妙凤的心上人了。正没个计较摆布他,姑且拉拢做个朋友,慢慢地找个计较吧。于是,从这一天起,排日家混在一淘,又是方人也,替言老五吹了一泡大牛皮:很有钱。江一便动了一个摸金主意,和林师爷计较道:“我们倒不如改变方针,朝着言老五身上弄几吊银子来使,未必不可。”
  林师爷道:“也好!本为妙凤说索性替他还了债务,做起人家来。省得说私底下同言老五怎么怎么,疑心个不了。你还了债,便是你的人了,你便可以做主了。如今正愁着没处设法一二吊银子。有这机会,倒也使得,真是‘以子之矛,射子之盾’哩。言老五岂不倒蛋嗄!”
  江一笑道:“到底林师爷才高学广,办事得法。”过了一天,江一便邀言老五到妙凤那里同林师爷会面,言老五有甚见识,以为索性同林师爷做了朋友,省得到这儿来,偷偷逸逸的,不爽快。旁边妙凤见了诧异不置。然而女人家见识也是有限,见他们一搭儿做淘,玩过几回,就不以为意。倒觉便宜了许多,省了好些的遮掩。有天,林师爷喝了几杯酒,高兴耍钱,同言老五做局。言老五道:“别的耍钱却懂不来,只有叉叉小麻雀,还可以应酬应酬。”
  江一道:“我们推两方牌九玩玩吧。你若懂不到,就同林师爷合做个庄家吧。小玩意,你们两家子合凑一吊银子来做本钱。”言老五笑道:“我那里有这么许多银嗄!叉叉小麻雀,两三吊钱的输赢,消个遣儿,还可以应酬。除此之外,你们只管请,不要算我一个人数儿。”
  江一不料言老五老定主意,不上他们的当,便掇转口风道:“就叉几圈麻雀玩玩,也使得。”岂知言老五别的能耐却没有,叉麻雀的技艺是超超等,大有把握,可以操得必胜之权。嘴里虽说两三吊钱的输赢,可以应酬应酬,其实不论大小,都肯叉的。林师爷便说:“叉麻雀也好,五百吊钱一底,四八解。”
  言老五道:“五百个钱四八解吧。”江一道:“那是忒小了,也没兴会。”林师爷道:“如此一千吊钱,二四吧。”言老五笑道:“可不是同五百吊钱四八解一样吗?我们现钱,还是用筹码?”林师爷道:“自然是现的。”言老五答应了。
  须臾入局。拼到第三副,轮着言老五做庄,坎坎的和出一副三百和,到拦牌来,该赢二千四百吊钱一家,各人身上顶多不过三、五百吊钱,还是预备捉弄言老五的,所以带着这许多钱。不然三、五十吊钱都拿不出来。蓦地里和出这副拦子牌来,林师爷第一个发急,只得同言老五商量,暂记一记,碰完了再算。言老五道:“那个不兴。说好是现钱现贩,怎说要欠呢?”江一抄着牌道:“碰下去,碰去……,碰完了再算。”言老五把牌按住道:“那是不作兴的!说现钱,须得解了钱再碰。”林师爷道:“没有带着这么多的钱,那是没法的。”
  言老五道:“那便拿去……。假如你们和了到拦牌,我使得不拿钱出来吗?”于是顶住了这个收常妙凤自然帮着言老五的。劝解道:“既然说定现钱做输赢呢,自该不作兴欠的。真真输得多了,现钱解过三五千庄,短少两个,究竟不是说不出的话。如今只得第三副牌,一圈庄还没到,又不曾输过三底、五底,就要欠帐。怪不得言大少爷不肯,还是拿了出来再碰吧。”
  林师爷道:“身上没有呀!还要说吗?”妙凤摇摇头道:“其实为难。碰到五百吊钱的四八,身上没有两三千吊钱,那里可以坐下去碰呢?”言老五道:“也不用碰了。写张欠据来,约定几天还吧?还有七圈零一副牌。还清了钱,再碰也使得。”
  妙凤道:“很说得不错,言大少爷等着这里,林大老爷、江大老爷、方大少爷拿钱到这儿来还吧!说着端过三张信笺、砚台笔墨,放在桌上叫他们三个写契约。言老五道:“人也写一张二千四百吊的契约来。”又递个眼风过去,人也会意,提笔就写。且叫妙凤做中人签了押。言老五又道:“林、江二位,写在一张纸儿上,写四千八百吊。”
  林师爷瞧着方人也已写了,没奈何,同江一两个人出面也写了。妙凤做中人签了押。立催着林师爷、江一立刻取了钱来,仍旧碰和,三副牌,碰他怎好意思呢。林师爷、江一也坐不住了,借势一溜烟走了。方人也道:“你们闹的什么把戏?我竟懂不来呢?”
  妙凤笑道:“原是你方大少爷的介绍,言大少爷本底不认得这两个的。如今揭开天窗说亮话吧,这姓林的把我占住了几个月了,开口道台衙门;闭口观察使署,架子拿大的要不得。言大少爷到我这里走走,露在姓林的眼里没脸的东西,难为他拉下来吃醋。我也知道他们鬼鬼祟祟,要倒倒言大少爷的蛋。所以我着实叫言大少爷留心着,别中人的暗箭。三不知你方大少爷同姓江的是朋友,倒把他们替言大少爷拉拢起来。头里我却有点子着慌,过了几天,瞧他们没甚坏意,倒也罢了。天有眼的,齐巧昨儿晚上同言大少爷谈起别的,可别提防,只有防他们扎圈儿要钱,葬送你了。若然,只答应他叉麻雀,拿这副玩熟的牌出来,那怕五吊银子,一万银子的大注儿的输赢,尽同他们赌。不怕他们不上当儿呢。方大少爷,你是大输赢玩惯的,五百吊钱四八的麻雀,也不算什么。言大少爷曾经叉过这么大输赢的麻雀吗?随常不过几吊钱玩个消遣罢哩。顶多十吊钱二四,再多是不来的了。今儿胆子这么大起来呢?如今立了契约,他们就不敢来了。来就伸出手来要钱。而且又是我的中人。”说着把方人也的契据撕个粉碎。说道:“我是不好同你算账的,借你光,捉弄开了他们俩个鬼。已感激很哩。”
  方人也大悟道:“原来有这缘故?所以方才我要拿出钱来输,言老五同我递个眼风别拿出来。我竟吃你们用了,简直的一点儿不觉着,仿佛一个小孩似的。可想世界上的交接,其实不容易,凶险的很。我想林师爷、江一都是官场中人,我是商人,所以巴结巴结他们,觉着脸上光彩的多。不料,要扎人家圈子的,这儿要算得倒蛋了,倒吃人家葬送去哩。”
  妙凤笑道:“方大少爷不是我说句发狂的话,若说林、江两个还是起马货的官场,同官场中人交接交接,算脸上有光彩,只有你方大少爷的思想了!据我看来,同官场中人交接交接,恰正是没有脸的事。我听得个大员还是拐骗出身哩。”方人也道:“只怕说说罢哩,没有这事吧?”
  谈了一会儿,方人也自去,不提。言老五便成日夜的混在妙凤家高乐。过了三天,林师爷同着江一搭讪走来。言老五盘据在房里,一见面,马上伸出手来道:“原说过一天还钱的。今儿已是第三天了,好没信行。快拿来吧!”
  林师爷笑嘻嘻的道:“还不曾调齐,再过几时吧。”言老五道:“呀呀呼!明儿……”妙凤抢出来道:“这么可不难为情?我是中人,也卸不去肩仔。言大少爷说要到道台衙门找你林师爷;巡警局来找江大爷讨钱,都是我挡住了。我说林师爷同江大老爷不是要少人家钱的,终竟会来的。不是这儿来了吗?林师爷身上,这几个钱算什么,别和言大少爷玩了,结了他吧。我的担子也卸了。”
  林师爷道:“其实没曾调齐……。”妙凤道:“先还点他,也使得。林师爷笑道:“那是不必吧!过几时,一并还吧。身上也不过几十吊钱,忒差远了。”妙凤朝着壁上冷笑了好几声:“哼、哼、哼……也算师爷。老爷们的牌号?我看一辈子也还不清四千八百吊的钱哩!空着双手,有本事会跑得来。其实不容易有这张脸。”
  言老五道:“也罢。我同你们立条约从今而后,不许再到这儿来!来了我便要钱。也不许在别处叫妙凤的条子。江一虽然不是妙凤的客,也不是我的朋友了,没甚由来到这儿来呢,也可以不必来哩。依得我,钱的一句话暂且搁一搁起,倘是不的,预备了四千八百吊钱,交割清楚了,再来玩吧。看妙凤的真情意,裹着那儿身上。我劝你林师爷别做冤精吧!”说得林师爷同江一脸上绯红,诺诺而去。妙凤同言老五拍手大笑。光阴苒苒,不觉又过了十来天。一日,报纸上登出一条新闻来,说“革命党头目言老五,勾通匪会,意图不轨”云云。
  言老五看了这条新闻,并不吃惊,安之若素。何以呢?委实的那言老五文理有限。“意图不轨”这四个字,解释不来。不过天天买张报看看,弃做个在行罢哩。你道这条新闻是那里来的?原来江一出的主意,一面写了几封狂悖的信函托了言老五的名字,投递各衙门局所;一面勾通报馆登出新闻来。两面夹攻,不由得官场不着慌。正在麻乱的当儿,江一原当过巡官的,便去拜会县里,说:“革匪言某人,兄弟缉访着实了。匿在堂子班妙凤家中,赶快去捉拿。稍微延待,恐怕知风逃遁。”县官苟大老爷一听,欢喜非常,道:“妙哉,妙哉!”巴不得地方有个革命党跑来,捉着了那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于是马上传齐通班捕役,会同营讯,江一做眼。言老五正在妙凤那里快乐。蓦地里吃苟大老爷一窝蜂的跑来,一条链子锁了去,升堂严讯。言老五原是玩惯的孩子,那里经得起这个波浪,早已吓得个半死,可想还有口供吗?苟大老爷乐得称肚皮,申说上宪,府道衙门模模糊糊的不管,终道县案不虚,吃着方抚台顶真起来了。上文已经说过,兹不复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八捉赌审奸连番笑柄损人利己一味推辞
  话说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奉了抚台公事,亲自把“革命党大头目”言老五解上省上去。本衙门公事照例交给县丞代拆代行。这位县丞姓夏,名鎏,福建闽县人。很读过几年书,诗词小说极其博览。他老人家曾经看过《野叟曝言》,知道他那里供奉夏德海的缘故。他老人家爱装脸子,就算夏德海的子孙。亏他命运极济,二十多岁进了一名秀才,试草上头便刻了“始祖夏德海,官宋朝锦衣指挥使,政绩载在洛阳桥上”。当时几乎把合县人的嘴笑歪!他老人家很是兴头,还去夏德海的神庙上,装金挂彩,唱了三天的戏,原想从科甲出身,何如十度秋风,毫无影响。因此捐个县丞出来,分发到这儿来,足足沉沦了一二十年,方才署理这缺到任差不多将快一年了。心里正在发烦:署事不过一年罢哩,这会子交卸了,不知要到多早晚才有事呢。恰好苟大老爷解犯上省去了。兼摄县篆,他老人家便不安分了,趁这几天,要好好的撩两个哩。便同一个心腹大爷,叫做赵元的。商议道:“苟大老爷大约十天是有的,我想撩一票回去,从那一门上想法来得便宜?”
  赵元道:“我的老爷,好好的门路,做甚不走呢?”夏老爷道:“那里是门路?你说呢。”
赵元道:“何乡绅家里天天在那里开赌,都是体面爷们,大注儿输赢。听说一条牌九成千成万的都有。老爷去伸伸手,怕不撩两吊银子吗?”夏老爷演了个把势道:“这么着把手伸过去,他们就肯把银子给我吗?”赵元不禁好笑道:“这样儿伸出去,顶多一个大钱罢哩。”夏老爷道:“呸!这不是花郎吗?”
  赵元道:“伸伸手,不是这个样儿的。须带了几个差役,一篷风的跑去,捉赌为名,拣体面的、有钱的牵几个来。只说要严办!这么一来,他们怕失了体面,自然有了出来打话。那末要多少?尽着张口就是了。”夏老爷道:“有这样的好买卖,我们就去。”
  赵元道:“不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坎坎的今儿没有拢局,岂不是反而瘪他们的气吗?先打听得着着实实了,然后四处埋伏了去捉,方不会扑了空。若不然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夏老爷道:“如此,我也弄不来。你去调排稳贴了,我便去走一趟。回来我提还一个九八扣吧。一吊银子,你拿二十两去,显见得我老爷手段开阔,你也不冤枉跟我一场哩。”赵元笑着谢了大老爷栽培。便去干事。良久良久,回来道:“气运很好。今儿很有几位阔人在那里,道宪的二老爷也在那里;还有丁尤在籍的张侍郎;告假回来扫墓的周御史,所以何乡绅高兴的了不得。鸦片烟直是排了十吊钱呢!光景定更时分动手,我们三更天去,那末恰好的当儿。”夏老爷道:“那何乡绅是个什么?”
  赵元道:“这位何乡绅,要算巫山县地面上第一个阔乡绅哩。何乡绅自己放过好几趟的学差,署过广东藩台,护理巡抚告病回来的。他的老太爷做到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死了也不到十年呢。老爷,怎地还不知道吗?”夏老爷忙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这门儿上的财不是我发的。”
  赵元诧异道:“何以呢?”夏老爷道:“咋咋咋!我道是那个何乡绅,原来就是这位老大人!你想,他做过这么大的官,我听着先是胆寒。见了面,还要磕头请安,提名报姓,那里说到捉赌捉赌的一门子上去呢!”赵元笑道:“老爷正正缠了。他是退位的人了,官虽然大得多了,倒不及在任的小官呢。并且老爷这几天是行知县事。地方上的嫡亲父母官哩!而且他既开着赌,便是老爷案下的罪犯哩。怕什么来呢?”
  夏老爷到底有点心慌。不觉已是这时分了,赵元是兴匆匆,抓了一顶大帽合在头上,穿了灰布袍,系了带,煞起了袷,换了薄底快靴。凸着肚子、挺着胸,喊过“伺候……!”一时间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聚起二三十人。夏老爷升了轿,一路簇拥着,吆吆喝喝的扑奔何乡绅的宅子来。远远的望着:只见大门前有十来乘大轿,一字儿排着。川南道亲兵齐齐崭崭也有十来个。夏老爷想道:敢是道宪大人也在那里入局吗?连忙拍着扶手,轿夫忙站住了脚步。夏老爷便传呼赵元到帘前问话。赵元出足锋芒,抢步上前,下个半跪道:“小的者者”
  那赵元因为本官护着县篆,他的脸上也算光彩,还他一个伺候道府的体制,所以做张做致,瞧模样不怕别人好笑。且说夏老爷道:“你瞧,你瞧……不是道宪大人也在里头吗?”
  赵元又下了半跪,答应着:“者者者,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回过大老爷,原是道宪大人的宪弟二老爷,并不是道宪大人的本身。停儿,大老爷拿到案前,请宪目验明箕斗,显见小的调查事实。”夏老爷连连跺脚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老爷虽然不懂事,说话糊涂,也知细什么宪弟哩,道宪大人的本身哩。又不是强盗、死囚,要验箕斗。你还算明白,不曾说‘如法捆绑’哩。但说拿到案前快别做声,闹出笑话来,不是鸡汁鱼翅似的好味道呢。”
  赵元又一迭连声的“者者者,”于是退下,重复起行。不过数十步,已到何乡绅的大门前。轿子打了冲,五六个亲兵执着灯笼火把一指道:“呔!做什么的?”夏老爷在轿里打了一个寒噤;赵元也倒退了十来步。还是差役们在行些,答道:“我们大老爷有要公拜会何大人的。”亲兵又道:“那位大老爷?”差役道:“灯笼上明明写着,难道不知道吗?”
  亲兵道:“呸!我辈总爷们作兴识字的吗?若识了两个字,比着你们轿里坐的还得体面哩。”那些亲兵故意罗皂了一泡,里头早已得信,通通收拾过了。何乡绅同着张侍郎、周御史、道台的二老爷、还有一位新简的宁夏将军,一桌儿在侧首书厅上小酌。夏老爷跟着一众差役,拉了赵元的手,跌跌撞撞的跑进去。差役人等都提高了嗓子拖长了声浪喊嚷道:“捉、捉……!别放人逃去。”
  何乡绅道:“不好!强盗来了”连喝:“关上大门。一个个捆束!”一众家人、亲兵等兜的围上五七十人。夏老爷带来的二三十人,一大半守住前后,不过带进来十来个人,那里敌得住,一个个捆扎停当。捆得夏老爷虾也似的一只,推到何乡绅面前。何乡绅一瞧,忙道:“呵呀呀!呵呀呀!”顾着周御史道:“老哥你瞧瞧,敢是夏老父台不是?”夏老爷拌擞擞的道:“我便是夏鎏,夏鎏……”
  何乡绅道:“呵呀!你几时不做官了,做了强盗呀?我们都是熟人,若说短了粮草,写几个字来给兄弟,兄弟怎敢不遵大王的命令吗?何苦来吓兄弟呢!”又对道台的二老爷说道:“这位夏大王做过这里的二尹的,所以同兄弟认识。兄弟顶讲交情的,拿不起手本送到衙门去办,兄弟要放夏大王回山去,求老哥在道宪眼前不要提起。道宪岂不要疑心兄弟‘通同强盗’吗?兄弟就吃不住了。”二老爷道:“今儿幸亏令亲将军路过探亲,邀兄弟们过来叙叙,带几个人在这里,不然老哥吃亏了。老哥还念前儿父台的情分,只怕如今他做了大王,不见得同老哥有情了。”
  夏老爷听着口口声声说他是做了“强盗”。慌忙辩道:“我并不曾做做做……”何乡绅不容他分辩道:“快取二百银子来,送给夏大王做马钱。”须臾取到一封银子,整整的用黄色纸包的,崭齐密密的盖着五七个方的、长的、紫巍巍的印花。一个个解去捆扎,放他们快走快走!夏老爷喜出望外,虽然受了些惊恐,倒平白得了二百银子。头里原打算伸伸手弄几吊银子的,然而扑了个空,几乎冤做强盗。反送点银子给。何乡绅讲和也已情愿。何况仍旧弄到二百银子,究竟这个整数,到任以来没拿过这么的大注儿。坐在轿里点头摆脑的着实得意。依然吆吆喝喝回衙门去。走不到一半路,叫做野鸳巷地方,只听得有个中等人家里头人声嘈杂、哭喊盈天。夏老爷一想:东头不着、西头着。何事不可以摸两个?只除了人家正在那里咽气,伸伸腿上西方去,我便不好朝他们伸伸手。于是连连拍扶手,唤差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不安静。”
  差役回道:“想是居民拌嘴。不知道这人家是谁?求大老爷明鉴。”夏老爷把扶手一拍。谁知福建人力气大,又使了一分怒气,“啪”的一声把扶手打成两截。大怒道:“混帐王八的扶手板,胆敢当着我大老爷使性儿,断做两截吗?拿下去着实打!”差役们等疑是大老爷方才吃吓,掉了心,疯了。站着不动手。夏老爷连连喝:“打……”还是方才回话的那个差役回道:“扶手板受不得刑杖。”
  夏老爷越怒道:“你这个人,好生不安分。别人都不说,只有你一个‘咭咭咕咕’说个不了。你既不认得这人家,何苦抢在头里你说话;扶手板又不是你的吗?要你求免。明明是个刁徒,还不给我打一百大毛板!”一众差人跪下道:“这人家委实不知道。求大老爷谕下,拿来询问,便知道了。”
  夏老大爷“呵呵”大笑道:“阔哉!许多人跪在跟前求告,有趣,有趣!既然如此,快快拿来。”一众差役得了一声,答应一声:“者。”一阵风打开那个人家的门,拿到两个妇人,两个男人,跪在面前。夏老爷一瞧,那个妇人,光景二十多岁,面皮还算白净;那个男子,瞧去有三十六七岁来往,光景是个体面的商人;那一个同那妇人年岁不相上下,只是尖头尖脑,穿的衣服是个滑头行径;还有个妇人是老太婆了,白发星星,已有六七十年纪了。夏老爷横瞧竖瞧,拿那个年轻的妇人瞧了个饱。说出一句来道:“大嫂,当街跪着,街上又呤又硬,怕不坏了膝盖儿,不是玩的,还不站起来说呢。当今皇上的恩典,一概大小衙门免了官威,老爷们坐堂审问,总是大家客客气气,犹如朋友似的谈谈的样儿。”
  那两男两女听了,一齐站起。夏老爷怒了。忘记扶手板早已打折,用力一拍,扑了个空,几乎滚出轿来。连忙把身子一侧,总算没曾跌出来。其实万幸。然而心上已“别别”地乱跳。忙定了定神,瞧着两个男子、一个老婆,发话道:“我大老爷还不曾同你们说话,胆敢站起来吗?还不给我好好儿的跪下!”
  那男子、老婆只得重复跪下。夏老爷又问那年轻的妇人道:“大嫂,你这么夜深了,还不好好儿的睡觉,同他们拌嘴,岂不傻了?譬如我大老爷不做这劳什子的官,老实说同姨太太睡觉哩。这当儿岂不鲜甜呢?做了这劳什子的官,我的身子给皇上做主了,身不由己,只好劳劳的半夜三更在街上跑,替你们查夜。你想,倘使恰好睡得鲜甜的当儿,让小贼们踱进来,把被窝都偷掉了,又要报失窃,那其间一齐偷光了,光着身子,好意思到衙门来见大老爷吗?我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处处想得周到。所以不辞劳苦,那一天不是跑到天儿发了大亮,才肯回衙门去呢!大嫂,你有甚不高兴,尽管朝着我夏大老爷说。我夏大老爷替你做主。”
  问了两三遍,那妇人只管低着头不说话。让夏老爷盘问不过,只得指着那两个男子道:“都是这两个不好。”夏大老爷“呵呵”大笑道:“可不是么?我大老爷早早想在心里了,终是这两个不好呢。”说着便哟喝两个男子。不知要问出怎样的笑话来,请读下文,好教列位捧个腹儿。
  卷之九大言炎炎卖国奴出丑小心翼翼伪君子升官
  话说巫山县县丞夏鎏夏老爷,听那妇人说:“都是这两个男人不好。”便怒吼吼的指着那两个男子道:“我大老爷早想在心里了。自然是你们两个混帐行子的不好。还不好好儿的供上来呢!”只见那三十六七岁的那个男子跪上一步,供道:“生员……”
  夏老爷指着道:“啧啧啧!你这混帐行子!怎见得是生员?决计是游供。”蓦地喊一来:“来!”众差役答应着:“者!”夏老爷道:“撵下去打一十个大巴掌!”那男子道:“老父台,打不得!生员委实是本县秀才,老父台不信,可以到学里去查的。”夏老爷道:“你又不说名儿、姓儿,叫我怎地查呢?显见是个刁徒,既是秀才,何不把名字先说来呢?”那男子便道:“生员姓魏,名丹仁,祖贯巫山县人。往北门外百鸟街。发妻何氏,死了五七年了。去年方娶得这个朱氏做填房。”
  夏老爷沉吟一会儿,向那妇人道:“你姓什么?”那妇人道:“小妇人便是朱氏。”夏老爷蹙了蹙眉头道:“可惜,可惜!”又朝着魏秀才问道:“你们既是夫妻俩口,半夜三更吵什么嘴?我大老爷明白了,总是你们秀才家不上进,半夜里麻烦老婆,所以老婆厌了,恼起来哩。你就是真的秀才,我也打得你手心。来!给我戒责五十下。”
  魏秀才慌道:“父台……公祖……大老爷,生员还有下情上告。”夏老爷道:“打了再说。”魏秀才央告道:“全生员体面。”夏老爷笑道:“打手心,没有什么不体面呀!”说着又瞧瞧那朱氏道:“且看你的分上,暂且权寄下责打罢。”魏秀才磕了一个头道:“生员的继妻朱氏,本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女儿,并且他父亲是中过副榜的……”夏老爷道:“嗬嗬!可是朱玉春,朱老先生的令嫒吗?”魏秀才道:“是。”夏老爷道:“本大老爷在绅士当中,只有和这位老先生说得来。”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我终不让他的令嫒吃亏,脸上过不去。幸而头里先同他的令嫒千金客气,没有哟喝着。所以大凡在妇女分上送些儿情,俗名叫做‘魇子’,到底便宜哇!”想罢,脸上又堆上了好些得色。只见魏秀才又道:“只为家里人少屋多,分几间屋子出来,招个房客来往,收两个租钱贴补贴补用度。是这位刘梦花来借房子。据他说是什么学校里当洋文教习的。”
  夏老爷瞧瞧那个同朱氏差不多年纪的那个男子道:“倒是个洋文教习。我最不高兴这种人。想当初本宪做秀才时,未曾出仕的当儿,在家教馆,聚了二三十个生徒,‘诗云、子曰’叫喊一年,摸不了一百吊钱。如今这种一字不识横划,但懂了几句‘爱其西帝爱夫屁’这么的怪话,一个生徒,一个月要交给他三元洋钱!三元洋钱,值得四吊钱还要多些!一年一十二个月,四是四十,二四得八吊,一年四十八吊钱一个;十个就是四百八十吊;二十个直是九百六十吊钱。差不多上千吊一年的出息吗!我们教中国书,十年窗下,吃尽苦头,还够不上他们教外国书的十分之一呢,所以我顶不服就是这种人。”
  魏秀才听他咭咭算账似的,不知算些什么?又不敢问他,只得等他住了嘴,便又供道:“岂知这刘梦花,并不是什么学校里当教习的,却是那个叫做比利时洋行,外国人身边当细者的。”(役于洋人者谓之细者)。夏老爷一听失惊道:“这这……这位刘兄是当细者的吗?快快请起!请起!外国人不作兴跪着说话的。”又哟喝差役道:“你们怎不查查明白?这位刘老爷是外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怎好模模糊糊的使得刘老爷跪这么半天的吗?地上冷冰冰的,不要受了寒呢。还不扶刘大老爷起来嗄!幸而刘大老爷是明白人,不然同我大老爷为难,我可没有百十个笆斗大似的脑袋哇!”
  那刘梦花便站起来,趁势说道:“小的……”夏老爷忙道:“老哥是贵人,不知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鱼,每天里同洋大人一块儿起坐。‘小的’两字称呼,忒觉谦的不在理了。”刘梦花便掇转口来道:“老父台吩咐,兄弟就遵命了。兄弟在比利时洋东特而基排那里三四年了。”夏老爷拱手道:“久仰!老公事了!将来兄弟仰仗老哥之处很多着呢。”
  魏秀才气得面皮铁青,一会儿又变做了腊黄色,道:“这刘梦花原是个滑头。借了生员房屋住了,把生员的妻子朱氏千方百计引诱心动了,三不知,干出没廉耻的勾当来。生员曾经撞破了,便把朱氏训责了一番。又把这刘梦花赶了出来,不借房屋给他住了。无奈妇女家的心是引坏不得的,一经失了足,那心就收不住了。所以生员赶开了刘梦花之后,那朱氏还心不死,暗地里仍同刘梦花往来。就是这个老婆子家里,做欢会之处。方才让生员访的明白了,因此去捉奸闹起来。齐巧老父台宪驾过来。求老父台做主,从重严究!”夏老爷听了,只说:“疙瘩,疙瘩!头里不管这闲事,倒也罢了。没法子,问那老婆子道:“你是何等样的人家?招留着有夫之妇在家同汉子快乐。”
  那老婆子道:“老妇人姓木,儿子在比利时洋行管账。所以同刘梦花熟识。我们在洋人处办事的人,就有点洋派。按着中国的律例呢,‘犯奸’的一门子,是极重的;按着外国的律例,是没有什么要紧的。所以老妇人敢留在家里呢。”夏老爷一迭连声的道:“那末……更糟了。这案子,我老实弄不来!”噘着嘴,光着眼,一声儿不言语。那赵元跪上来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时分差不多要天亮了,请大老爷回衙审问吧。”
  夏老爷点头道:“说得是。”于是交差带回一干人犯。回到衙里,第一件要紧公事把二百两银子亲自锁在箱里,忙又找出一包碎散银子,架起天平,绝平的称出四两银子来给赵元,道:“有言在先。我老爷是言而有信的君子。头里说话,不作兴致动半个字的。方才何大人赏下来的是二百两,如今提还你二成,二二得四,不是四两银子吗?我终瞧见了,天平上称的何等公平呢!银子你老实收着。我还得同你商量,坎坎带回来的一案,我看判断起来倒有许多的棘手呢。那个魏丹仁魏秀才,照例断是没罪的;那朱氏同刘梦花‘犯奸’属实。那木氏不应容止奸夫奸妇在家,照例判断其罪不校但是朱氏,是朱玉春老先生的女儿。玉春先生招揽了好几件弄钱的事情,并算起来我这趟署事,弄到的两个钱,倒有一半在玉春先生身上赚下来的。既然他的女儿出了点叉子,好意思不徇点情吗?可想照不得律例断哩!至于刘梦花,原是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人,我竟没有权力定他的罪。那木氏的儿子又是洋大人跟前的度庋司,若使难为了一点儿,怕不他儿子央洋大人出场同我倒蛋。这种为难的案子,叫我怎样办呢?”
  赵元道:“果然为难之至。倒是魏丹仁魏秀才是个软壳子,不妨拿他做篾子,多少捞两个。将就了结这案吧。”夏老爷道:“这个怕我想不到。但是魏丹仁既是在痒的,恐怕拿他做不得篾子,万一合县的秀才动起来,我也吃不祝”
  赵元哈哈的大笑道:“我的老太爷,这么可以不用做官了。我的老太爷,难道如今的时尚还弄不明白吗?并且有句老话的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想秀才虽多,如同散沙一般的没用。如今更是不同了,一般念书的酸秀才、臭监生的济运倒的什么似的,把学堂里学生尊奉的天神似的。我的老太爷尽可把魏秀才着实欺负一番,上头知道显见得我的老太爷‘意在维新、立除顽固’。上头的心里先存了我的老太爷是个时务能员,怕不有好处吗?若是那般酸的、臭的,纠众闹事,我们就把他们当做‘乱民’办。一面会合营里,派兵防御;一面申发火急文书,请兵痛剿。这种画圈儿、揩鼻子、鹅行鸭步、‘子曰诗云’的怪东西,只会拿着笔儿、搔头摸脑,眼望着天,那里会的打仗?只消轻轻的一赶就散了。我的老太爷,这场功劳可不小呢!”
  夏老爷抚掌道:“我老爷尝读《三国志演义》,读到孙权说道:‘子敬,天所以授孤也’这一句,尝叹君臣知遇之深,所以成了大事。如今你同我划策这么周到,真是:‘赵元,天所以授本宪也。’”忙打开银包,拈了一星散银与赵元。赵元道:“做什么给我银子?”
  夏老爷道:“我本当赏你羊酒、花红,如今彼此实惠,干折了吗。”
  赵元笑着收了。计议已定,身子疲乏,便倚着炕上打个盹儿。只为成夜不曾睡得,又耽了好些惊恐,着实好睡。直睡到饭后,还不醒来。执帖门上,忽然递进一张联名单帖,一排十余个,都是举贡生监。赵元瞧了瞧道:“做什么?”执帖门上道:“光景是为魏秀才一案来的。”赵元道:“魏秀才一案还没断哩。他们跑来什么呢?敢是别的事情吧?”执帖门上道:“不曾问过哩。据一般相公们说,魏某人是在庠的,极该发学看管,不该交差看管,失了体面。所以一般相公们气不服,因此要拜会老爷。”赵元听了,冷笑一阵,想道这点点交差看管算什么呢?还有很失体面的在后面呢。于是唤醒了夏老爷,说明原委。夏老爷“别”的一跳,想道:这一点点已是同我寻事了。把案子断出来,一定不得开交哩。便道:“还是见他们的好,不见的好?”
  赵元道:“这又何难?老爷索性张些威福,同他们堂见。说得在理,便罢,若有点儿恃众挟制的行径,便一个个拿下来打了再说。”夏老爷摇摇头道:“只怕使不得!真真逼他反起来,不是有味的事。”
  赵元道:“老爷胆忒小了。老话头‘胆大有官做’。据我想来,巴不得要他们反起来,就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管他们成功不成功,老爷的军功平白得了。老爷可知道张相国终算一代名臣了,议者还说他不过是个‘章句小儒’,只有几篇滥调时文罢哩。既没有一分经济,一点军功,入阁拜相,不怕赧颜吗?老爷将来封侯拜相、功名万里,就借这点子立一点威武的根基,将来也不敢议论了!”直说得夏鎏的心花格格的放将开来。一迭连声的说道:“说得是!说得是……!”于是马上喊:“伺候,打点升堂”
  三梆已罢,麒麟门大开。夏老爷冠戴升座,十来个举贡生监心里纳罕,面面相觑。一个为首的举人姓金,原是胆大妄为,曾经同前任道台翁观察扭过胸脯,闹过衙署不止一次。但是终是他理长。又是曾经在八王爷府里教过几年书,仗了这点子的势,所以终没动他的功名。因此金孝廉的胆愈弄愈大了。夏老爷虽晓得地方上有这个人,并不识面,瞧那联名单帖又囫囵看过,不曾留心,只不过仿佛有个姓金的在上面。经不得赵元一泡儿的乱说,心都昏了。当时只见一排十二个戴着黄金顶珠的,朝他揖了三揖,分两班站着。夏老爷便道:“诸位何来?”
  金孝廉道:“魏生所犯何罪?老父台请道其详。”夏老爷一时间回不出话来,但光着眼朝着众人看,掀了几回嘴唇皮,只没话发出来。金孝廉又道:“请父台训示魏生罪状。”夏老爷急得没法,嗫嚅道:“那个魏生嗄!”金孝廉道:“魏丹仁魏秀才。”夏老爷道:“嗄嗄!就是他?本宪还没审问呢。知道他犯甚罪呢?”金孝廉道:“父台这便错了,既是不知他犯甚罪名,何故拘他来呢?并且在学的,是该学师收管。公然交差,任意凌辱,意在何为?”
  夏老爷吃金孝廉问住了,开不得口。老羞成怒,便把惊堂木一拍道:“这些人都是造反的!目无官长,集众要挟,吵闹公堂。一个个给我拿下,着实打!”两旁差役却不敢动手,但答应着“者者者”,终是撅着不动。夏老爷益发的羞怒交加,惊堂木拍得仿佛旺鞭似的响,一迭连声的只叫着“拿拿拿……”
  金孝廉冷笑一声道:“奇吗,这是那里说起?”同一众学生相公道:“这种野蛮,何犯着同他说话?我们去休,是有说话的去处。”一众生员划圈儿、揩鼻子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哉!”说着按着方步大踱下来。夏老爷急了,忘其所以。跳下公座,扑到金孝廉身上,一把拖祝金孝廉大笑道:“狗官,敢是讨打?你自问比着翁道台如何?”
  夏老爷一听,叫声:“呵呀!”不提防,金孝廉一巴掌已是飞到脸上来,夏老爷吃着一巴掌,便猛跳不已。同金孝廉对仗起来。金孝廉力大,夏老爷打不过,大呼:“救命!差役们快来救命呵!……”岂知一班差役看见动手打架,早已一哄散了。还是一众生员劝解开了,也一哄而去。夏老爷喘喘的在地上爬起,一跌一滚来到里边,同赵元道:“反了,反了!”
  赵元早已得信,自知闹坏,这个乱子其实不校而且其势敌不住金孝廉。便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家里有事,请假三日。看看家里,再来伺候大老爷,乞大老爷恩准。”
  夏老爷慌道:“咦咦!你今番闹得不了,正要同你商议善后事宜,怎说你要回去呢?”赵元道:“小的家里其实有事,决计要家去走一趟。小的行李已整顿了。小的良心最好,并不是碰着这个当口了请假。委实没奈何!还求大老爷恩赏。”夏老爷乱了一阵,没做道理。齐巧得着苟大老爷的消息,明天可回任,现在已行抵前站哩。夏老爷咋舌道:“怎了?怎了?”赵元道:“这倒好哩。交给苟大老爷去办吧。老爷岂不脱了干系。”夏老爷道:“怕的是金举人同我为难嗄!”
  赵元道:“横竖看着吧,弄到那里就是那里。如今不论大小事情,终是胡弄局。”说着磕了一个头,退了出来。把行李铺盖搬到一个客栈里安顿了。盘算道:平心而论,夏老爷委实上了我的当。这个乱子,顶真起来只怕功名还得动哩。我倘若不见机走得早些,无犯着让他拖下水去。如今虽是脱身了,那末走那一条路便宜?要是回省去……然而四川也没甚味道。不如真的家去走一趟。前番老表信上说,我那老婆同开元寺的和尚有些不好听的勾当。趁此机会,回去瞧瞧,也是要紧的事。于是决计回家。那赵元,原是安东省玉州府人。过了一宿,即便起程南下。晓行夜宿,水陆并进,非止一日。有天已到家中,只见那婆娘衣装首饰比往常显焕得多哩。就是房屋也修葺得齐齐整整,又添了好些器具。赵元心里掂掇着,果然靠不住了。然而门面光昌还算便宜。因笑问那婆娘道:“我在外边混了这几年,委实命运不济,找不到好点的事情,多弄几个。我自己日常的浇裹又不省,所以这几年没有寄钱回来。我想你苦了,瞧光景不坏。”
  那婆娘一撇嘴道:“亏你还有脸说这些话。你自己不想想,没有一亩田,只有这一间屋,又不值钱,安心把我饿死了的。如今算我已是死了,各走各路吧!”赵元说那婆娘不过,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已堵住口了,没话回答。那婆娘又道:“可惜你不曾把何仙姑讨来做老婆,可不是错过了!”
  赵元笑道:“你这句话又是新样哩,怎么解说呢?”那婆娘道:“你别装傻了。你既不肯做王八,又没钱养家,只好讨上仙人放着家里。那末不用吃饭,一辈子的捱着饥饿,守你发迹了,有的嚼吃吗?”
  赵元笑道:“说来说去终是为这句话。然而常言道:‘天上没有跌杀鸡;地上没有饥死人。’我也老早知道你不用我养活,你……你有本事。吃的油、穿的绸,比我快乐的多呢!”那婆娘听了,鼻子里“哧”的一声道:“罢也。快别说哩,你可别认我是你的妻小哩,不然老实是王八哩。但是替你想想,也不能得怪我没志气,做出拗味的勾当。虽然……我岂是好意思干这勾当?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嗄!”赵元心里思索一番,果然自己理短,她的理长。只得笑骂道:“怪猴子,惹你不得,我不禁汝汝其毋恐。”那婆娘作娇声媚道:“老娘怕你吗?若然怕你……”
  赵元笑道:“唷唷唷,那里学的浪蹄子样儿嗄?”调笑一番。那婆娘同赵元商议道:“你还是外边去混几年。家里你可不用瞻顾,你且还在外边,倘有缓急,我同你设法就是了。”赵元笑道:“俗语说的好:‘头上黑铁塔,家里结实煞。’真真说煞不错的。我也仔细你的意哩我在家中,你好多的不便宜。但是我如今一时头里找不到主人,怎么好呢?”那婆娘沉吟一会儿道:“没法子,无非同大和尚商量去。”
  次日,那婆娘换了一身艳服。借着烧香为名,一径来到开元寺望大和尚。大和尚一见那婆娘,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道:“听说你的正主儿回来了?所以‘僧敲月下门’的一句诗,不敢高吟了!”那婆娘含着笑,携了和尚的手,一同来到和尚房里,仔细说了原委。那和尚拍手道:“事非偶然也。巧极,巧极!东厢里寄寓的云大老爷,因为省里公举他做叫叫什么的公议局议员。到省里去上任,路过这里,病了五七天,如今好了,立刻要动身,只没个能耐的底下人,又要精通官场体例、识字、做禀帖,件件须要去得过。叫我和尚那里去打这么样全才的人呢?所以又耽延了两天哩。你的正主儿,岂不是件件都去得过吗?”
  于是叫那婆娘上炕烧鸦片烟消遣。那和尚便带上门,到东厢来找云大老爷。要晓得这云大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姓云,号叫寿祥,何州府学生生员。很有两个资财,弃做当商董事。这云老爷花了若干银两,捐了一个同知头衔,便又假弃官场,自命绅士。那些捧热的便公举他商会总董。他又弄了些子“讲章时务”的书籍,一部《清议丛报》、十六本《时务兴国策》装了一肚皮。因此一张口便是“维新变法”。大家听他的谈吐迥异寻常,认他是个“现世的奇才”,只是天神似的尊奉他。他又发起了一个什么学校?什么医院?因此“云寿祥”三个字,轰然一声,仿佛放了一个大驴屁似的响亮起来。
  至于省里抚院三司,都知道何州府地面上有这个人物,所以省里试办个公议局,就举他做个议员名目。于是兴兴头的到省里去。路过的去处,很有几个团体邀他演说。他又自命为“演说名家”。大抵演说的一道,都是慷慨激昂、痛切时机,把忠言谠论发挥出来。这云老爷却又不然,终是诙谐调笑,鄙俚粗浅之词。做个璧喻:他曾经研究外交的秘诀,演说出来最是惹人拍手的。他说,外交很容易办,而且处处得占便宜,只消蒙了一副妓女的面皮,把各国使臣拿做嫖客看待。几曾见嫖客得了妓女的便宜去?这是无上高妙的秘诀。这套说词,已说过了十数遍。
  那一天到了玉州,也是商会里请他演说,因此借住在开元寺那里。不料,接风筵席忒丰盛了些,他便贪了些口富。半夜肚子里作怪起来,上吐下泻,病了几天。想起身边没个懂得同官场往来信札体式的人,到省去老大不便,想请位老夫子专司其事,只怕费钱。听说官场中原有书禀二爷的名目,因此托大和尚举荐这个人。恰好凑巧,大和尚便把赵元荐了。云老爷问了赵元的底细,着实欢喜,这是的确的在行老手,很是妥当,以为得人有庆哩。
  过天,便带了赵元一同起程,向安东省城进发。一日到了省里,就在孩儿巷沈聿人家中住下。那沈聿人同云老爷是姨表弟兄,是个盐务中阔手,正夫人是填房,不过三十来往年纪,有七八分的人才。头里原是聿人看上了眼娶的,所以不嫌他家门户低下,十分迁就。原来这位夫人的娘家姓雷,是个屠户人家。当时呢,聿人自然是十二分的宠爱,把六位姨太太一齐冷了。自从去年,在上海娶了宝树胡同谢家的谢兰云做第七位姨太太,于是只有七姨太太是命根子了。把雷夫人睃也没工夫睃他一眼。
  雷夫人原是操刀屠户的女儿,有甚骨子?成日家在城外湖上招来晃去干些什么。原来聿人湖上原有所别墅,唤做“横塘”。雷夫人索性住到别墅去了。聿人也没工夫理会他。很有几个关心的亲友暗暗的同他说,雷夫人的声名很有点不雅致呢,还是叫他回来一块儿住,别放他住着别墅里。聿人听了,只是憨笑。
  云老爷虽是没有见过雷夫人的面,然而却也仔细雷夫人的一段情由。又想起七姨太太是上海的名妓,仗着自己的人物风流,面皮俏洁,虽非年少,也不过“六六鸳鸯”之数,却非年老。于是,此番借住他家,心上原有个主见。这且不说破他。
  但说云老爷一到省里,头几天非常忙碌,先是上院禀见抚台,抚台姓乜,最讲新法的。就是这公议局,原是乜抚台的主意兴头开办。曾经同藩台商量,岂知藩台未方伯的性质新学家的说法叫做“恰恰成了个反比例”。未藩台不但顽固,而且迷信极深。他上房里供着三尊神模,中间的是南极仙翁老寿星的神模;左首里借的是福星范丹;右首里供的是禄星石崇。每天早起身,用阴阳水洗了脸。什么叫做“阴阳水”呢?江里挑起的水,叫做阳水;水掘地得泉,便是阴水。把阳水烧得沸滚,再把阴水冲下,冲到温和恰好的地步,那末舀在盘里洗脸。问他这阴阳水洗了脸,有什好处?他说:这阳水性质太刚,容易决裂,纯乎阳水洗惯了脸,脸上就样样搁不住;至于阴水的性质,又忒柔和了,容易拉面情,纯乎阴水洗惯了脸,脸上就样样搁得祝这两种面皮俱非因时制宜的利器,所以把阴阳两水搅得均,刚柔相济。洗惯了阴阳水的脸,便仿佛椽木似的能耐哩。
  比如,如今的战舰,发明的完善很哩。拿椽木包裹了,炮弹就打不穿。凿开了船底,也不会立刻沉下,来得及修补。何也呢?椽木的性质原是轻而上浮的。所以把阴阳水排日价洗擦,成了一个椽木性质似的面皮,官位也只会升上去,不会倒下来哩!然而搭配这阴阳水,也要悉心研究各处水性。头里在山东、河南做知府,用黄河的水做阳水,同阴水各半,不上一年升道台、署按察,一路顺溜的了不得。及至调补湖北按察使,一做五六年没有一点好处。须知按察使顶苦的缺,经得起五六年不动的吗?于是委实的推测不来。后来才知道,长江的水性,比黄河的水性差一个成色。黄河流急,性质便硬;长江流缓,性质便软。所以不中用。于是阳六阴四搭配起来,洗了不到半年,就升到这儿来做藩台了。可知一些儿糊涂不得。如今这儿的水性质最硬,只用阳三阴七,光景抚台就在眼前了。这是未藩台洗脸水的格致功夫、秘密诀窃。那怕同他怎地知己要好,他老人家断断不肯传授这个秘方来。
  且住,做书的不是在那里捣鬼吗?既然未藩台不肯传授这秘方给人知道,做书的怎会知细,编入书里来呢?岂不是明明捣乱吗?且不慌,听做书的慢慢说。做书的头里也不知道,及至不高兴手版脚靴的混饭吃,跑回家去抱抱孩子,过些安闲日子。有天听得轰轰的传说,新到了个相面先生,有十二分的本领。做书的便去找他谈谈相理。据他说同未藩台是老朋友,未藩台没有发迹的当口,天天一块儿玩的。就是阴阳水洗脸的方法,原是这相面先生教导他的,不过不很精通。未藩台就研究出原理来,所以十分灵验。并且休要看轻这相面的先生,他身上也捐过候补知县。这会子未藩台做了藩台,想起头里的交情,便改省过来,终有点好处。岂知未藩台不理他。他便气昏了,仍旧干这相面的营生。把阴阳水的方法在外边高谈阔论起来。未藩台忽然醒悟起来。连忙挂牌叫相面先生署理某县。相面先生又感激起来,便不肯说这阴阳水的一句话了。坎坎的只有同做书的一个儿说过,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做书的立心最好,但愿一般做官的一个个升官发财,走顺溜儿。既然得着了这种秘方,自己又没用处,情愿传布出来,公诸同好。一般做官的兄弟们读到这卷书,受益无穷,岂不是开卷有益吗?闲言少叙。且说未藩台每天里洗脸之后,便穿了衣冠,朝着福、禄、寿三星神模,恭恭敬敬须拜二百四十拜。命儿子、姬妾们站着旁边同他数,磕一个头,数一个。若使数错了一个,那是罪孽深重。要弄得个不得开交,打儿子、姬妾们,打得个半死。他老人家磕头又极讲究,大约一分钟时间,坎坎磕四个头,直须足足一个钟头才得磕完。才他老人家的正经功课,一些儿推扳不起。
  那一天,乜抚台同他商议:“立宪的基础,这公议局第一要紧,增进宪民的资格收效最速。老哥可从速筹这开办公议局的经费来,别让别省里先办了,抢了头功去。使得里头知道,我们办新政最顶真呢。”
  未藩台先是老大一个不高兴,便道:“回大人的话,司里想来里头的意思,不过把立宪……立宪的一句话说说罢哩。不过哄着百姓们要立宪了,将来有些儿的指望。其实外国可以立宪,我们中国断断不可以立宪。”乜抚台道:“老哥何所见而云然呢?”
  未藩台道:“这原因很是复杂,一时也说不了。等司里回去做个说帖,请大人查照就是了。并且司里也没余款,决计筹不出这经费来呢。”
  乜抚台听了,一面孔露出不自然的颜色来,便不理他了。同厘金局、官钱局的两位老总商量提两个款子出来开办。那两位又拉上了银元局、官钱局的老总出来,凑了两万吊钱,作开办公议局的经费,倒也绰乎有余了。于是咨部立案,公举十二位绅士当议员的责任。这议员的权力非常重大,如今各省都开办了,大家也知细公议局议员的真相,不用细说了。云老爷便是十二议员之一。开宗明议第一章,便议出一个路矿的问题来。云老爷便道:“这路矿,果然是富强基础,第一着眼的要件,须得开个演说会,演说演说其中的原理,使得百姓都明白了。然后大家一心才有收效。”那十一位议员都拍手赞成。公举云老爷为演说员。还且这演说一门子,只有让他漂亮,别人老实就说不会,也没有这副老面皮在大庭广众之间拉长了嗓子,乱叫一泡,不管吃识者暗笑哩。
  那一天,便是演说的日子,就借了鄂庙里,搭了演说台。倒风动了好些人团团围住,伸长脖子听他老人家演说。云老爷瞧着,直有几千人,蚂蚁似的挤着。他着实得意。至于演说家的注意,同唱戏的弹唱《倭袍记》的、平话《三国志》的这么几种人一样的性质,听的人越多,面上越有光彩,名声越是红亮。所以当云老爷当日登台演说,听的人多,直乐得他脸上装了金似的一般体面。他便得意洋洋的跳上演说台哈哈腰,便顿开喉咙怪叫一声道:“哈哈,诸君,诸君,可知我们中国做现世国民的幸福吗?向者我们中国是世界上第一等专制政体的国度。大凡国民蜷伏于专制政体之下,要算第一等的苦恼。仿佛奴隶似的,没一些子自由的权利。如今大开海禁,万国交通,欧雨美风,??东渐。圣人在上,君子在位,乃知变法维新,改革旧俗,凡我神农苗裔,脱除专制的毒焰,受享自由的特权。要晓得我们的乜中丞创办公议局的性质,是在那一方面呢?就是要使我们中国的同胞,人人有国际交涉的权力。岂不是我们中国的同胞从来未有的幸福吗?寿祥不才,谬忝议员之外,于是敷陈管见,愿诸君协力同心,俾得管见所及,决计实行。将来的便利,着实不浅呢!如今最要紧的是路圹问题,我们安东全省的路线、矿差这两项,关系国家命脉的问题,断断不可借外款兴办。若使借了外款兴办起来,损失利权是小事,倒是国际上关系非轻。但愿诸君自今日起,要晓得我们中国的物产,只有我们中国人可以开筑。如今铁路已筑到十分之四五了,光景以后也不致于息借外款哩。但是矿产的一方面很是有人说,某某等几个人主张或租、或卖给外人开办。咳!?饴簟?阶纸现?杩羁?旄?狄徊懔耍?诸君想呢,借人家的钱做事情,这事权还是自己拿着;若说租哩、卖哩,竟是别人家的物产哩。这种损失委实的难以言语形容哩!“列位诸君们,今日听了寿祥这一席话,凡是有血气者,想来终得赞成管见,请诸君们赞成者举手。”
  一言之下,只见千百只手一齐举起。云老爷便哈哈腰,一脸子的得意色,跳下台去。只听得“叮当、叮当”摇了几摇铃,便散会了。云老爷一乘轿子,飞也似回到孩儿巷沈聿人家中。只见聿人在书房中陪着一个洋人说话。一见云老爷回来,聿人道:“来了,来了。”云老爷便含笑道:“这位就是极克生先生吗?”聿人点点头。云老爷便抢步上前,同极克生先生拉手。那洋人极克生却是一口中国语,也陪笑道:“阁下就是云寿祥君了?久仰,久仰的很!”云老爷连连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久慕极老先生。”说着把大拇指一伸道:“是位那么温。”拉手一罢,彼此入座。”
  极克生开言道:“兄弟的意思,沈君想已转致云君了。”云老爷忙欠身道:“承蒙老先生不弃,当兄弟一个人看待。所委之事,兄弟竭力报效。不是兄弟说句狂话,敝省的大权却在兄弟一个人手里。兄弟说可以,事体就成功了;兄弟说不可以,那怕中丞已经答应了的事,兄弟不答应,在当中作梗起来,休想成功。嗄!贵国是非专制政体,最知细议员的权力无限呢!”
  外国人最擅长和调的,极克生便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吗?兄弟到贵省来了,也好多年了。通省的矿苗都考察过了,心里爱的要不得。那一天不想求让几处,试办试办。何奈贵省里头没一个可以同他谈谈的。今儿一听云君举了公议局的领袖,说也惭愧,只是欢喜到睡梦里笑醒过来哩!云君这么文明经济,休说贵国没有第二个,就是欧美大儒,罗苏卑时墨,也没有云君这么的老到嗄!兄弟不是当着云君的面,故意说得好听。就是敝国的新闻纸上,也说贵局里虽有十二位议员,然而只有云君一个人才有议员的资格。云君若是不信,兄弟明儿检出这一份新闻纸来,请云君过目呢。”
  云老爷连连谦逊道:“这是贵国的新闻记者,忒过誉人了。”那洋人极克生正色道:“云君不是这般说的。敝国新闻纸上的首论关系最重,怎肯过誉人家半个字?敝国的制度,大凡当新闻记者的一席,非同儿戏,须得品学兼优,熟悉各国的时势行政的人物。识见老到、评论公平,还得文部省颁给文凭,方得充当责任。而且阁部巨卿退归林下,主持新闻笔政,也是有的。可想新闻记者的尊重了。不意贵国新闻记者,颠倒黑白,淆乱是非;贿赂公行,坏人名誉,倒是一等的本事。社会上不但没有享受一些儿报纸的利益,反而受害倒不少浅呢。不是外洋人欢喜糟蹋贵国的人,贵国的人其实也不须我们外洋人糟蹋。原来贵国的人,那一门上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嗄!“即如新闻记者的一席话,我们外洋恰才不是说了,要算社会上第一等尊贵的人物。你们贵国的人,不是把新闻记者唤做什么‘读书的强盗’哩?‘斯文的流氓’哩?这不是我们外洋人故意糟蹋你们贵国的。然而贵国的新闻记者有点儿品行的呢,只怕也寻得出两个来。然而兄弟来到贵国,好算得久矣了,交接的人,也算不少了。当新闻记者的,也大半会过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有品行的,委实没有会过一个。倒很见过几次让巡捕房里捉了,同上等的罪犯一块儿牵了,解到公堂去请讯。这是没体面的极了。大约贵国行政官的眼光里瞧下来,也不过‘读书强盗、斯文流氓’的看待罢哩。这么着,倒不如索性所报纸的一个道儿灭了,那便耳里眼里不是清爽的多吗?还有一件最诧异的事,老实说,我们外洋报纸发达最早,希奇古怪的历史并不是没有的。然而这个怪像,只是闻所未闻哩!”
  云老爷听着极克生说得郑重,忙问道:“那么的怪状呢?”极克生笑道:“不多几天,不知那里寄来一份报纸,载着一条新闻,却是有个堂班里的姐儿,吃那一家报上说了几句闲话。那姐儿便告到当堂,说‘污坏名誉’。居然报纸发封,夺去版权。过了几天,又见报上载着,有个记者吃一个姐儿告了,把记者判了拘禁的罪。不知道前的两载是一案呢,还是两案?这么看来,足见贵国的新闻记者,还比不上一个姐儿的体面呢!”
  云老爷听了,无言可答。但说:“老先生不知道,敝国的报纸原分出两个界限来的。那些小报呢,果然有几个不雅致的人混在里面。若说大报呢,都是明白事体,爱惜名誉,没有不体面的事干出来的。老先生别忒看低了他们。而且也不可一笔抹煞了人。”
  极克生道:“云君说的是。不过我们外洋人,只认是凡是报界,大概一个样儿的,却不道分出大小来。这是闲话,我们休要说它是。”云老爷道:“老先生说的是。老先生所委的事,等兄弟斟酌斟酌,明日兄弟过来回话。”
  极克生道:“诸事拜托云君了。明天兄弟恭候大驾。”说罢,握手而别。云老爷便把书房门掩了,同沈聿人商议道:“极克生看中了牯生岭一带的矿产。到底据他图样上算起来有多少方里围圆?”聿人道:“我昨儿晚仔细上算过了,东西里有八十多里开阔;那南北里很了,跨着两府的地面,光景有三百七八十里的长。”云老爷舌头一伸道:“我们忒煞马虎,这许多地方,怎地只开了五十万洋钱呢?”
  聿人道:“原是呀!头里我估算着终在一百里之内的。及至细算起来,竟有这许多了,所以方才我变个法儿同他说了。我们讲多少钱一方里,讲定了丈见算数,岂不是两不吃亏?也不要限定在这张图样上的四址,但凭他伸缩,倒也使得。”云老爷道:“这个使不得。外国人最多的是洋钱,他索性把我们安东全省的地方一气买了,难道叫我们安东全省的人挂着空里吗?”
  聿人笑道:“你真真枉恐!还说是个议员?你道同我们买人家屋子一般的要出屋交价吗?把这地面卖与他了,便要这地面上的百姓赶开了,拿他的钱吗?”云老爷道:“不是这样,是那样呢?”
  聿人道:“卖矿又不是我们安东第一个,别省里也不知卖了多少哩。但不过卖的是矿里的东西呀。等他们矿里的东西开了出来,这地面原是我们的。综而言之,不过许他们来开矿就是了。”云老爷拍手道:“嗬嗬嗬!是这个样子的……”说着又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冷笑道:“咳!如今的人都是饭桶。”聿人道:“何以见得呢?”云老板道:“你且不要问,看我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聿人也不问了。云老爷开了书房门,眼看看天时还早,便一个儿踱出门来,瞧望了一番。信步出城,来到聿人的别墅找雷夫人。原来借着游玩别墅的题目。同聿人来过一回,雷夫人也曾见过。恰好雷夫人的一个心腹丫头,唤做柳儿的在门前。云老爷假意道:“你家老爷可是在里面了?”柳儿认了认道:“嗬!云老爷,我们老爷没有来呀!”云老爷道:“咦!今儿早上同我约定在这儿的。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怎地还没来呢?”
  柳儿道:“既然这等说,云老爷等一会儿看,作兴要来的。”说着引了云老爷到了厅上坐了。指望柳儿一定报与雷夫人知道,雷夫人一定出来相见。岂知一坐,坐了一个时辰,柳儿的影子都不见。烟茶两事都没有。看看天空已黑了,没奈何,只得起身回去。已差不多夜饭的时分了,聿人却有人请去喝酒了。云老爷一想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始不可。七姨太太倒混的熟了,不时的跑到书房里来的。倘使这会子恰好撞出来,不妨试一试看。想来是个婊子出身,有甚烦难?直等到吃过夜饭,七姨太太偏不出来。云老爷道:“唉!我怎地倒运,跑到别墅去?想使个雷夫人的手脚,晦气吃了一盘冰块。同聿人一块坐时,七姨太太不时的跑来,机会到了,影都没了。可不是我的苦命。一个儿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合算起来怕不跑了十来里路。将近二晚,只听得咭咯咭咯的小脚声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从盘弄里盘将过来。云老爷侧着耳朵细细一听,这脚声不是七姨太太是谁?却听的熟了。忙打起帘子望去,灯光之下,只见七姨太太捧着一支烟袋,一路吸水烟,吸将来,离书房不过十来步了,忙堆下笑来招呼。只听见一阵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直冲进来,又听得轿子放平的声音。原来沈聿人赴席回来,已八分醉了。也不进书房,一直里面去了。七姨太太也听着家主回来,扭转身躯,急忙的回去了。云老爷暗暗的一跺脚道;“那一天不是三更四更才得回来;今儿这时分却回来了。七姨太太早点儿又不会跑出来,直到这时分,恰恰的来了。你想呢,这时分跑出来,又明知聿人不在,不是有意而来的吗?既然如此,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凡是我一方面的痴心妄想,那末累堆的只消他有一分意思在我心上,这就容易了。一肚上的没兴头,只得睡了。次日一早起来,便上院去禀见乜抚台,面献条陈道:“议员于财政上头想出一条绝妙的计较来哩。特来禀呈,请大帅的示。立刻兴办,以舒财政。”
  当时恰好与未藩台一同进见的。乜抚台瞧着未藩台,笑道:“老哥,还说公议局是无利有害的道儿吗?这会子不是会议局替藩司衙门出力帮忙了?”未藩台听着财政上头的条陈,心里也觉高兴。便答应了几个“是”。乜抚台又陪着笑脸对云议员道:“请教,请教!”
  云老爷便道:“如今财政杜窘,一大半是为了洋人的赔款,平空发增两百余万的出款。这个还是我们的安东一省而论,已有如许之多。至于筹款的一道,终不过在百姓身上捞两个,除了百姓身上捞两个,还有第二个诀窃吗?并且百姓多出一分钱,官吏多一分中饱。即如我们安东一省,发派赔款二百八十三万有奇。然而百姓岁输此款,只怕不止五百万金。大帅明鉴,如此民穷财尽之际,还禁得住这么的浮收苛敛吗?所以近来年,不但是我们安东的百姓,气质刚劲,虽于羁勒,屡屡闹出事来。即如江南一省,号称财赋之区,民气最为文弱,也很不平静呢。常言道:狗急跳墙,人急跳梁。就是这个缘故。”乜抚台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探本穷源之论也!老哥必有妙法以斡旋之。”
  未藩台也和着调。虽是不欢喜公议局办事的人,然而这篇议论,委实堂堂正正,大有拯民水火之概,安得不心服呢?只见云议员又对着未藩台道:“恰才议员所说,百姓发输赔款,在五百万以上,这不是议员臆断之言。方伯是责任所归,自然仔细的。”
  未藩台听说,暗吃一惊,想道:原来终根结蒂同我倒蛋,那是不怕。便道:“这是关道所司的事,与兄弟何涉呢?老兄这藩库是皇上家的藩库,兄弟不过犹如财神菩萨跟前的财童子罢哩。前任怎样移交,后任依样胡芦,怎样接管。况且兄弟到任以来,日子虽浅,然而也有百十天了,藩库里头从不曾见过一个元宝。道库的报销册子也没曾见过,有甚元宝写在高头。”
  乜抚台听说,不禁哑然一笑,对云议员道:“我们谈吧。”云老爷也笑了一笑,便扭转身来朝着乜抚台道:“议员的管见实行起来,竟可以把外国人的赔款、借款,前前后后一笔还清。还有富余,可以开办一切新政之用。造舰、练兵也筹得出款来。安东是穷省分,尚且如此,何况富饶的省分哇!”
  乜抚台不禁直站起来道:“老兄当真有这样办法吗?”抚台站了,藩台不得不站起来。然而碰了个钉子,满肚皮的不高兴。但听他口出大言,必有奇计,眼瞪瞪的瞧着云老爷说些什么来。只见云老爷也站着说道:“议员筹之再三,唯有把全省的矿产卖与洋人,这笔价钱非常之巨。议员没有把握呢,也不敢说。议员已经同洋人接过头了。头里洋人的主意狡狯的很,毛团团开个四指,同议员议价。议员觉着吃亏过大,因此翻然变计,同他说若干钱一方里。议员想开价是三千洋钱一方里。只消把全省的面积算准了,比如还可相让些价钱,那就更容易出手了。好在卖矿的一道,所卖者不过矿中之手。地面原是我们的,所以并不要百姓迁让。一经开过了矿,洋人便不许存顿了,依旧赶他们回国。所以,议员想想,着实好笑。这么眼面前的计较,内外臣工,终见不到,可不是饭桶吗?”
  乜抚台听了,耳目口欠了几次,倒身坐下,好一会儿没有言语。未藩台揶揄道:“果然是‘鸿谟硕画’。不知道从前订约大臣是何意见载在禁约之中?真真俗语说的‘自搬砖儿自压脚’了。”云老爷道:“可不是吗?兄弟所说的饭桶者,即此人的作俑也。”乜抚台明知这人一定在那里盗卖矿产哩。便道:“老兄是公议局议员,依例议定办法,宣布大众。议决了,咨文过来,兄弟是从众的,没有不依的。”
  云老爷兴头得了不得!匆匆下院。一直去找极克生道:“中丞答应了,要五千洋钱一方里。要买,索性把全省的地面一起买,零星是不卖的。”极克生听了,吃了一惊,想道:那有这种办法?即使抚台糊涂,部里不见得也糊涂的,即使部里同抚台一样,只怕百姓不依,岂不是在那里做梦吗?想罢,便道:“云君光景同抚台商量了来的,兄弟感激的很。但是云君可拿得稳?我们外国人做事,到半中间若要翻悔,是不作兴的。”
  云老爷听了极克生似乎有点不相信他的意思,便大不自然起来。正色道:“老先生笑话了。兄弟虽是拖着一条发辫的人久矣,吃你们外国人瞧不上眼里的一般儿。然而老先生别把拖辫子的人一概看煞了,兄弟不比别个作事不牢靠。老实说,兄弟是一点一划,说一是一,从没有搭浆人家的事。不然安东一省的人,也无千无万,比兄弟名望身家体面得多的大人先生、硕商大贾,也不知多少,怎地单单公举兄弟当公议局的议员呢?虽然公议局的议员不止兄弟一个,拢总有一十二位呢。其实除了兄弟以外的一十一个,不过唯唯诺诺充个数儿罢哩。只看大凡不论大小事情,中丞只有同兄弟一个儿商酌。这么一想,兄弟的价值,就可想而知哩!”
  极克生见他大言炎炎,差不多动了气了似的。但凡言大而夸的人,顶靠不祝况且这件事关系何等重大!倘使事体归根结蒂仍然是个不成功,倒落个样儿在外边,各国知道了,决定要多句闲话。这件事体,各国最注意的事体。将来缠枝绕叶的,缠绕到国际交涉上去,委实是我们违背公法,倒有点儿吃不祝看这云议员,是不懂交涉的办法,没瞧过约章的内容,不好马马虎虎的同他议决。便道:“云君,这不是玩的事,更不是使性儿的道儿。贵省里呢,却是兄弟在这儿开端。然而别省呢,交涉过不止一次了,是有成例可援。云君,别省里办成的案由,云君想是仔细的。”
  云老爷道:“这个倒没有仔细。至于敝国同贵国订的约章,也不过听人家说。然而我们办我们的事,别省尽管别省,与敝省却无涉。这许多通是闲话。坎坎中丞说的,每一方里实价洋银五千元,并不曾讨的虚价。老先生精明很的。敝省矿苗,老先生也考察的精透了,比别省不坏呀!很不坏呀……!”
  极克生听了,不禁鼻子里“哧哧哧”的笑起来。又沉吟了一会儿,道:“云君,兄弟只得老实说了兄弟委实没这胆量同你老人家交涉重大事情。你老人家真真胡闹,一点事情找不到。兄弟也没工夫同你老人家瞎缠。”说着伸过手来同云老爷拉手。难为云老爷这个格式,倒明白在肚里外国人的拉手,就是中国官场举茶碗的讲究,意思催他动身了,还算他自知之明,这种交道,委实不很明白。外国人既然说他胡闹,谅来内中还有些错了。姑且同聿人去商量了再说吧。于是同极克生拉了拉手,辞了出来。一迭连声的叫轿夫:“快快跑回去。”
  轿夫也莫名其故,只得舍命奔……那消一刻工夫,已奔到孩子巷。只见沈家门首停着一乘绿呢大轿。一径回到书房,只见摆着一桌齐整的筵席。云老爷瞧了一瞧,摆的是金台面。恰好七姨太太拿了一把金镶的珊瑚筷子出来,云老爷仿佛天上掉下夜明珠似的,忙陪笑道:“七嫂子,今儿请谁吃饭呀?”
  七姨太太一面调排着筷子,只把嘴儿朝着那里一努。云老爷道:“好唔。那客是谁呢?光景是位观察公。”
  这个当儿,恰好眼前没人,七姨太太悄悄道:“昨儿晚上听到了一件奇闻,刚要找你说,恰恰的不凑巧,他回来了。这儿没得多暇工夫同你谈天,停会儿饭罢,我要湖上去玩一趟。在菩提庵妙师父那里等你。横竖阿绣小丫头是我的心腹,什么都不用瞒他。你记准着,不要误了。那就没找处这种好机会哩。知道吗?”
  云老爷这一喜,直喜糊涂了,说不出话来。只有答应着一个“是”字而已。及至七姨太太回里边。云老爷一想:我索性避过了,省得要我陪客,纠缠不清,怕不误了大事。我说七姨太太举动之间,颇有留情于我。就是昨儿晚上,他原有意来的,倘使聿人迟一步回来,什么都干出来哩。停儿尼姑堂里不知怎地,少不得先要预备着,别要“初世为人,就丢了魂”。想罢,换了一副新样的衣服,交代赵元道:“假如沈大老爷找我,你说有人请吃饭去的。”
  赵元答应了。又道:“老爷,那件矿产的公事底子,家人已拟了。请老爷过了目,就好缮写起来。”云老爷道:“这件事还不妥当,内中的情节只怕弄错了些子接榫哩。”赵元道:“家人前儿在川里替随大老爷誊写过一回的,家人记得清清楚楚,却是这个样儿的。大约各省终是一样的。”
  云老爷道:“这儿没工夫同你说话,再商量吧。”说着一径去了。出了大门,在街上乱撞一会儿。想要找个大药房,却没这样的招子儿到眼里。没法子,陪个小心,向一个篦头铺问了一个信,依着指示的去处找去倒有五七家大药房排列着。云老爷想了一想道:曾经在报纸广告上见来。似乎“屈人氏火药房”的药丸,最稳当。于是老着面皮花了银元两个,买了一瓶,放在怀里。又随意吃了一顿饭,迄逦走去。不觉出了城关,沿着湖堤那个菩提庵,不知在那里?正在没做理会处,只见湖里摇过一只游船来。云老爷瞪着眼瞧,那游船里仿佛是个女子,于是盯住了瞧着……一会儿,已到面前。船里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七姨太太同着阿绣。连忙拍手招呼。七姨太太也瞧见了,篷窗里探出头来,含笑着向那边指了一指。云老爷便沿堤岸,按着所指之处走去……不过五七十步,那菩提庵却在面前。一会儿,七姨太太的船靠了岸,阿绣扶着上来。且不说七姨太太约着云老爷到菩提庵来说什么的新闻。且说沈聿人在家里请饭的是谁?原来是聿人前妻的兄弟张慕桥张舅爷,此人是外君子,而内小人。一味的谨慎谦恭,所以没有人说他不好的。原是户部郎中,外放剑南道,路过安东,因此探望姊夫。聿人本来同这位舅爷不很说得来,这会子一是远道而来,再则升了官,所以格外讨好些。吩咐厨房备饭。那金台面,并不是聿人的主意,原是七姨太太的讨好。横竖是他掌管之物,便拿出来摆了。大概是当妓女的出身,爱体面是普通质性,不管事情儿行的得当不得当,尽着闹去就是。然而今天七姨太太摆出金台面,也不好说她纯乎是胡闹,不过寻常便饭,大可省得。一时沈聿人陪着张慕桥张观察饭毕。慕桥是顶周到的人,一定要见见填房阿姊。聿人吃他缠不过,只得陪他湖上别墅来请雷夫人的安。这一来,倒来的不好,惹出气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似是而非夫妻反目掂斤播两兄弟失和
  话说沈聿人同着张慕桥来到湖上别墅。事有凑巧,远远望着一个和尚从别墅中出来。接着柳儿探出头来,唤那和尚回身来,又说了一句话儿的光景,关上门进去了。和尚也便走了。聿人瞧这行径,暗自点头道:唔唔!如今眼见是不虚了。前儿很有些沸沸扬扬的说她爱上了一个什么庙里的和尚,我却将信将疑。虽是她不很靠得住,然而和尚有甚好处?光着头,先是讨厌。要想教张观察不去见她吧,索性不同来倒也罢了。既已来了,忽然教他就这么算了,不用进去哩,他一定要问我怎的缘故?其实说不出。因为他爱和尚了?不好算一个人,何犯着敬他呢?这种话我们衣冠中人,到底拿不出口。没奈何,懒懒的走到门前,叩了两下门,那张慕桥心里也是诧异,这里头不是跑出一个和尚来的吗?方才姊夫说是这位姊姊爱静的,而且多病,所以带着一婢在这里静养静养。这里只有一主一婢,和尚跑来做甚?正想时,柳儿开出门来一瞧,是主人,主意一乱,扭转身朝里就跑。聿人大动其疑,连喝:“站着,站着!”
  那里喝得住,影子都不见了。聿人看着慕桥,勉强笑了一笑道:“小丫头见了没见过的客来了,直是慌了,跑了。一点规矩都没有。都是主人惯坏了。”慕桥道:“委实奇怪。”聿人怔了怔,也没言语。走上厅来,又见柳儿在屏后探了一探,聿人便道:“柳儿,你来!同你说。”柳儿就在屏间叫了一声:“老爷!”聿人道:“这位是张舅老爷,还不请安!”柳儿只得过来请了安。舅老爷看得清楚了,又暗暗点头,嘴里说着:“罢了,罢了。”聿人便引着慕桥进里边去,问柳儿道:“太太在上房?”柳儿道:“太太在园里假山上,瞧那边菩提庵里的新闻。”聿人道:“哼!倒很会快乐!”柳儿道:“太太瞧了正动气呢!老爷去瞧呢,去瞧呢!”聿人顿了一顿,道:“如此,你引舅老爷到方厅上坐,我去瞧来。”
  柳儿一听,心里欢喜。想道:皇天菩萨有灵感的,这么着七姨太太只怕活不成了,那末看他狂到那儿去哇!便引着舅老爷方厅上坐了。且说沈聿人,一脚奔到园中假山上,只见雷夫人在花墙洞里张什么。便走到雷夫人背后,道:“看什么?”冷不防吓了雷夫人一跳,回过头来,一手掩着心道:“几乎被你吓死!”又道:“好好好好!你也来瞧瞧。”聿人便也伏着一个花墙洞上,一瞧,这一气非同小可!原来菩提庵的后院紧接着沈家别墅的后围墙,七姨太太如何得知?你道这妙师父是谁?原来也是上海的名妓,叫做朱凝香的。只为天生贱骨端的难医,以嫁人为儿戏,嫁而复出,出而复嫁了五七遭。未后嫁了一个现任的知县,她又使起老把戏来。倒底堂堂百里侯,权力非凡。凝香急便把头发剪去,做了尼姑。那知县也就罢了。她早晓得安东的尼姑同妓女般的作用一样,弹唱侑酒,送客留髡。到了安东,便改名妙玉。所以都叫她妙师父的。七姨太太同妙师父是手帕交。当初嫁了聿人,三不两时到菩提庵来,姐妹谈心。诸君要晓得这种人有甚别的谈头,无非是花花月月,龌龌龊龊的故事,并且不肯就在嘴儿说说就算了,还要实行哩!所以菩提庵又是沈府上七姨太太的方便的去处。妙师父却坐地分赃,乐得通融。当日,七姨太太把云老爷约到这儿来,在后院秘密禅房里,一搭儿四个恰恰在胡帝胡天放浪形骸之际。万不料,花墙洞里有两个人张得个不亦乐乎!且说聿人瞧着了这件风流故事,心上又忽然想起:没头发的真真是我的前世冤家了。瞧瞧雷夫人愈觉生气。原来聿人的耐性最好,面上放着一点儿没事的样子,笑了一笑,道:“由他们去吧!京里舅老爷放了剑南道台了。他上任去,路过这里,来探望探望我们。他一定要当你亲姊姊一般似的,给你请安。再三的辞不了,所以陪来这儿,在方厅上,快去见了。”
  雷夫人道:“哟!舅老爷升了官了。我同他没有见过呢,不敢当的,道个乏算了吧!”聿人笑道:“这个不作兴道乏的。他又不是你的属员,说出道乏来哩。”于是立逼着雷夫人同舅老爷见过礼,留了点心。舅老爷随即告辞,登程自去不提。做书的却恨煞这个舅老爷,无端的要他跑来做甚?不知不觉,惹下一场大祸。几乎断送了两条性命!他不过哄了一顿饭和一顿点心装在肚里了,就这么去了,好在他到了剑南道的任上,做下一件混帐事来。做书的把这件事故编完了,狠狠的要出他一场丑哩。且说雷夫人等到聿人送了舅老爷回来,便道:“如今是你亲知目睹的了,我一径说这个狐狸精靠不住,你终不信。横了良心,把正式夫妻情缘抛弃,送到我这儿来,你算不爱了,贬入冷宫了。”
  (按,雷夫人原是屠夫的女儿,吐属终究不雅,真真粗鄙的。做书的不得不改删几个字。勉强可存者存之。庶几不失其真。)聿人冷笑一声,道:“‘正式夫妻’这四个字再也休提!至于七姨儿原是当婊子的,做这丑事其实不希罕。可以容恕他,便容恕他;不可以容恕他,叫他滚蛋!大凡姬妾多的人家,那一家没有这种事!倒是你说的正式夫妻,叫我怎地办法呢?哼!哼!哼!这儿算冷宫?那里说起是冷宫!给你说吧,其实热得了不得呢!”雷夫人一迭连声的:“啧、啧、啧、啧!你、你、你、你说什么?正式夫妻怎样了?错了什么礼数儿哩?你说!你说!你说得明白些。”聿人道:“你别一篷风乱到半天里去,不过你的气运济,七姨儿的气运不济罢哩!然而你的气运其实也是不济。”雷夫人双手一叉,道:“慢、慢……!你说的什么?难道我也养着汉子吗?”聿人冷笑道:“汉子养不养,我不知道。难为你养个佛子,好教你羞也不羞!”雷夫人道:“呵呀,呵呀!敢是说我偷和尚哩。真真那里说起?”一头撞到聿人怀里,两个撕打起来,扭作一团,滚作一堆。柳儿吓黄了脸,劝又劝不住,拖又拖不开,兜肚皮的想:这话儿从何而起,委实没有同和尚的勾当。忽然想起来了,便道:“老爷错疑了太太了,敢是恰才老爷来时瞧着的吗?”
  聿人喘喘的道:“不是那个和尚,是谁?我亲眼见的,还有什么说嗄!又不是人家来冤枉你们。”柳儿道:“呀、呀、呀!还且是你们哩,那么着丫头都搭了分子儿哩!”雷夫人笑着一松手,道:“原来这个和尚?那末笑煞人了!”柳儿拍手的笑道:“老爷年纪还不甚么老,怎地眼倒花了?恰才清净庵里的三师太送八月十六莲船会的帖儿来,老爷拿尼姑来当做和尚了。”聿人听说,倒呆了。瞪着眼说不出话来。雷夫人说:“这是有凭有据的。”顺手在钞袋里摸出一张黄纸来道:“这不是请莲船会的帖儿哇!你瞧!你瞧!明明写着清净庵,若说这清净庵是和尚的庵堂,再同我算账吧!晦气!倒扭得很费力的。”聿人看了会帖,陪笑道:“我的鲁莽了。太太别生气,我这里作揖了。”雷夫人笑道:“这便是正式夫妻,没奈何被你白闹了一阵,只索罢休。但是那个狐狸精,你怎样开发她呢?”
  聿人沉吟道:“就此开发她,倒是云家的兄弟份上过不去。何苦为了一个姨太太伤这情分。”雷夫人人瞧着柳儿道:“你听着吗?世面上那有这等好人?真真希奇!”聿人道:“不是呀。因为云家的兄弟如今当了公议局的议员,权力同抚台差不多儿,想法子哄他欢喜,还怕他不高兴。好意思同他拉下脸来吗?这叫做打鸭惊鸳,投鼠忌器,稍微有点子识见的人断断乎不肯做。”雷夫人笑道:“你这样说来光景,不要说小老婆情愿让给他,就是老……”聿人拍手道:“那末我的太太聪明哩!”雷夫人笑骂道:“不要脸的!你情愿,我却不情愿哩!我辈金枝玉叶,爷娘传下清清白白的身子,肯干这没脸的事吗?你看错人了。常言道:不文之士,自命不凡;不贞之妇,自诩节烈。”
  雷夫人的秉性行为前书已交代明白,你看他嘴上说得这么着的香甜,吾且搁过。如今又要说云老爷在菩提庵如愿以偿,十分高兴。同七姨太太又订了后会的日期,欢欢喜喜,分路回来。赵云忙回道:“洋人极克生来过两次了,说有要紧的事情面谈。随便怎的夜深,须要请老爷过去一趟。”云老爷道:“嗬,嗬!洋大人来找过两次了?这么着我立刻就去。”赵元道:“那个合同底子,家人也找出来了。老爷可要带去给洋人瞧了,应该增删修改之处,叫他指出来磋商磋商。”云老爷道:“你不该简直的叫洋人、洋人,还要洋人极克生哩。虽是背后,不要紧。然而我老爷尚且不敢叫洋人、洋人,终是洋大人长,洋大人短。你还须也叫一声洋大人,就算给我老爷的一点面子。”
  赵元暗暗好笑,只得说:“家人该死!家人该死!”云老爷道:“那合同底子拿出来也好。”赵云便拿出一大卷的字纸来,云老爷看了一看,道:“只有这么的多。”于是拿了合同底子,一径来到极克生的住处,拉了手,便说上一大套失迎抱歉的话。极克生道:“我们所议的一节,如今作废了。我们又要换一个问题商议商议罢。”云老爷听了,仿佛兜头浇下一勺冷水,道:“抚台也很高兴呢!怎说废了!若是价钱嫌贵,不妨请老先生吩咐一句,兄弟竭力下来就是了。”极克生道:“咳!云君还在梦里哩,要晓得这种事,须要万分秘密,岂可以老老实实在外边嚷着卖矿、卖矿!这是各国订好条约的,我们却还没商量熨贴,已经嚷的各国知道了。等我们订了合同,少不得各国都要看样了。你我都不合算。并且你们贵国有多少矿产来应答大众?一定弄得一塌糊涂。我是替你们打算,情愿认吃亏些,姑且搁一搁起。等各国的注意息了,我们暗暗的再商量。云君,不是兄弟抱怨你,委实的不会办事的人。云君,你可知道?被你这么一嚷嚷的,我吃亏了几十万洋钱哩!假如碰倒了别个,云君你站不住哩。问你要赔偿我这笔账呀。”
  云老爷一听,急的汗珠比黄豆还大。咿咿哑的说不出话来。其实并没有这种情形,只好哄哄云议员罢哩。原来极克生只有三百万洋钱资本,还是纠合来的。原想开矿所用,他细细的预算出来,依着图样上的界限,还不数十之六七,于是翻然变计,还是办铁路罢。恐怕云老爷不许他变计,所以使这个金刚罩先罩住了,那末由得他舒舒服服的,要怎样便怎样了。做书的说:这极克生忒把稳了,不要说云议员是个没用的东西,而且也不晓得拿别人的错头,凭你拣便宜的路走就是了。就是大名鼎鼎的外交老手,也不肯拿理得罪人的。只消他经办的有钱赚,不吃亏什么都答应得来呢。闲言少叙。且说极克生急了,暗暗欢喜,便道:“云君不慌,兄弟既是吃亏了,原是自己的运气不济,怎说得出怪别人呢。云君若是心上对不住兄弟吃这么的一票,横竖请云君随便那儿份上照应着兄弟一下子,就借转了呢。”
  云老爷连忙堆下笑来,同极克生拉手道:“可以,可以,兄弟权力所及,却有一件好事情,但是吃百姓闹翻了,一时做不来主,这便怎好呢?”极克生连忙接过来道:“云君说的可是铁路吗?”云老爷道:“可不是吗!铁路的总权不是兄弟一个儿拿着吗?可惜大众提倡拒款,岂非难了?不然,老先生很可以捞两个呢!假如在去年呢,不要说借款,就是承办若干路线,也做得到。老先生不见太阳人办的那条铁路,好不赚钱呢。”极克生乘机道:“云老爷,若是真的照应兄弟一下呢,兄弟有三百万洋钱借与贵公司,只消三厘半利息。倘使现在拒款风潮利害,面子上可以不说是外款,只算云老爷自己的钱,垫在公司里支用。你我私底下立一张凭据就是了。”
  云老爷听说只消他私底下写一张凭据,可以借出三百万洋钱,又只要三厘半行息。这注钱拿来垫在公司里用了,最少也可以开他六七厘的利钱。一个月我也好赚他五六千洋钱,何乐而不为呢!但不知他贪图些甚嘛?这个我去管他做甚?须知世界上没有这种便宜的事。何奈云老爷只算计有利,不防有着害,这就是利令智昏。于是满口应允。极克生也自欢喜。便道:“洋钱现存着。按你我的交情,也用不着中间人。但请云老爷写几个字儿便是了。但是这钱并不是兄弟的体己,也有朋友的在里头。兄弟也得交代朋友。横竖云老爷高兴,请谁做个中间人,签个字,就完了。兄弟决不挑剔,不过这是秘密的事体,须得云老爷亲信人,断断不可以请靠不住的人,将来瞒不过,被人知道了,云老爷身上大不方便呢。这是兄弟代云老爷的划策,在兄弟一方面,没有关系的。何以呢?《万国公法》上放债却有放错了的条款,大不了还了我,就此集事。”
  云老爷万分感激,道:“兄弟自从今日起,才知道老先生是忠厚热心人哩。‘一隅三反’,贵国人较之敝国人,终觉有情有理,可亲可近。大凡没有亲手办过交涉的,终说外国人不讲情理,狡猾得很,不占些便宜不肯歇手。咳!这么着不识好人,还要说长道短,真真天地也不容的了!”极克生一味谦虚,但说:“云君谬赞了,敝国人到贵国来,原有客主之分,客人自该退让主人呢。但是这中间人,云君可曾想出谁来呢?”云老爷道:“沈聿人合适吗?”极克生道:“沈老爷果然合适很哩。不过,沈君这个人酒性不好,醉了都要乱说的。兄弟同他做朋友,日子多了,识得他的性质哩。”云老爷点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先生到底精细。如此叫我的兄弟老二来,签个字好吗?”
  极克生道:“令弟也在这里?倒没有会过。”云老爷道:“舍弟现在家里念书,只消打个电报去,不过三天可到来哩。”极克生道:“最好。”便立了一张草议,互相允洽。云老爷立马跑到电报局里,打电报叫兄弟云老二星夜来剩原来云老爷兄弟三人。老二最不中用,手里又最拮据的,在家里坐个馆,教几个学生,一年赚不到两百块钱。夫妇两个又是抽上了鸦片烟。兄弟淘里早已分家,各立门户。他家本底是没钱的,不过分到十来亩薄田,老大、老三都靠着妻财发迹起来。老大场面虽阔,倒不及老三实惠,老三的性质比着老大又不同的。老大似乎开通得多。瞧着老二的过日子实在为难的当儿,一二十吊钱的数目,也不等老二开口,送到弟媳妇手里去了。譬如,要问老三商量几个钱,终要说得舌敝唇焦。那末应酬两个,十块钱以外的数目是不作兴的。这时节,老大出门了。齐巧,天气骤冷起来,算计同老三商量赎一套棉衣出来,已经说了两天。老三道:“横竖当在老大的当里,我同你去同汪朝奉商量,暂时问他借来穿几天,你看好吗?”
  老二道:“只怕没有这个款儿白开口的呢。好兄弟,看爷娘面上,借了我这注当本,我赶紧筹还你就是了。”老三道:“不是我不肯,我们嫡亲兄弟,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尽拿来使就是了。但是你并不是不知我的苦处,这银权又不是我拿的,我一点子主做不来,讨了有钱的老婆,其实讨气。”哥俩个正在唠唠叨叨,没个结煞。恰好送到一封电报来,料定是老大打来的,不知为着甚事?连忙一找本《官商快览》,对准号码,一个一个的翻出来,却是:二弟鉴兹有绝好机会火速来省兄白老二看了,喜的手脚都乱动起来。老三也道:“好了,好了,老大叫你去,一定是翻身日子到了。恭喜,恭喜!”老二道:“又是苦也!我身上一个钱没有,怎好动身呢?好兄弟,没奈何,这会子随便怎样,要拖什么一把了的。盘缠之外,还得借一套体面些的衣服呢。”老三道:“这是义不容辞的。老大同你弄事情,难道我老三不圆全你吗?你快去收拾收拾行李。我死活的同你奶奶跟前去?几个盘缠出来。”说罢,回到房里,和奶奶说了缘由。
  这位奶奶倒明白道理的,听说大伯子替二伯子弄了好事情,马上叫去。这是正经大事。就站起身来,拿钥匙开洋箱,拿一封洋钱给二伯子做盘缠。吃着那老三双手一按,道:“慢点看。这会子的钱倒爽快不得。陆陆续续、三块两块,并算起来,只怕也吃他借去几百块洋钱哩。这时节不同他争一争,没有还钱的日子了。”奶奶道:“哥儿俩个,这么掂斤播两,不作兴的。二伯子得意了,自然还你呀!就是不还,我们又不等着使。你和他争去,显见得情而不情,何苦来呢?”老三道:“你不要管账,我自会说话。”说着跑到老二房里。老二娘子直站起来,堆着笑叫“叔叔”。连忙拿垫子请上炕,倒茶、提烟袋,这是平日的老例。尊之不次如天神,却也没甚别故。不过老三手里有两个,自己手里穷了些。做书的想来,只怕不但是云家哥嫂如是,就是大概这处境况,未尝不如是哇!这里老三一屁股坐下,只是摇头。老二夫妻两个瞧这光景,不是好消息。急得脸都黄了,忙道:“奶奶答应吗?”老三道:“刁难的很呢!刁难的很!……”说着,身上取出一本账簿,翻开来,指着说道:“这里哥嫂历年撮借的账。奶奶说:一齐算一算,共是多少?按月三分利。哥,利上加利,共该多少?本该呢?我也没奈何,只好容着再说。如今哥马上发财了,奶奶说有了指望了。只怕哥发了财,便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哥又老远出门去了,一时招呼不到,请哥结算准了数目,与个帖儿,过天使小么儿们拿了帖儿到省城去找哥取钱呢。”老二一听,呆了脸,瞧着她的娘子,瘪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娘子暗暗叫苦:财还没发,讨债的却来了。真是又气又好笑。满心要发作他几句,委实的不敢。只得忍着气,仍旧放出笑容来。要知说出什么话来,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十一计机布阱一片神机地久天长一场春梦
  话说云二奶奶听了小叔子老三的这一套言语,心上又好笑、又着恼,满心说几句使性儿的话儿,委实不敢得罪了有钱的小叔子。只得陪笑说道:“叔叔说的是。婶子的主见也是不差。但是大伯子不知替丈夫找了怎样的事情?多少出息?还没知道。可否恳请叔叔,这笔账暂且搁一搁。等丈夫接了事情,手里宽舒些儿,那时节,理该本是本、利是利,陆续归还呀!”老二道:“不错,不错。决不有负老弟的。这会子索性好到底,送佛送西天,移挪五十元,等我快点动身,万一侥幸,稍有寸进,誓必报答贤夫妇。”老三听了,冷笑一声道:“这样闲话说他做甚?我倒先要请教借了人家的钱,不肯立纸文书,究竟居心怎样嗄!这不是安心混赖吗?”老二娘子忙道:“这是怎敢呢?”
  老三道:“既不是安心混赖,为甚不肯写这凭据?嫂子你忒乖了。老实说,这么的乖巧,使到我三少爷面上来,是不受的。可别做你妈的梦!”老二夫妻听着老三出言无理,由不得心上动了一点儿的气。老二便道:“老三,你这样儿不像同胞手足哩。”老三道:“奇呀!怎样才像同胞手足呢?难道做了阿哥,天然的应该赖兄弟的钱呀!”老二娘子道:“叔叔,我们并不曾说要赖债呀!这话儿可不冤死了我们。”老三冷笑道:“没曾吃马肝,却识得畜生的心想。”老二娘子道:“呵呀!呵呀!这话儿,叔叔说错了。”老三道:“错了,便怎样?可没斩头落腿的罪名。安心赖债的,不是畜生,是什么?我三少爷偏偏要说你们畜生,畜生!……”
  老二怒道:“兄弟,你别忒狂了。你不过该了两个钱,就狂到这等田地,又不是自己的能为挣得来的,也不过靠着裙带风光罢哩。我虽则穷些,也不是没志气的人。你口口声声说‘安心赖钱’,我可不是这种没出息的人,兄弟你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可怜我云老二有一日翻身,断不敢短少分毫,有本有利,双手捧过来还你。这儿我也不指望你图全了。”说着一手拖过那本账簿来,瞧着道:“欠了多少?欠了多少?我的好兄弟,请尽管吩咐出来,该算多少,便是多少。立刻写还你凭据,何苦来受这葳蕤气!”
  老三道:“然而这种凭据,拿着也是压账箱的行货。不是我说句满话,若说你有一日,本是本,利是利,一笔算清还人家的钱,只怕要等到宣统万年哩!”老二道:“咦!到底你要怎样?立还你文书,你又这等呕苦人。别说同胞手足不该如此,就是寻常朋友,也是不作兴的。兄弟,我劝你少些儿兴头哇!谁保得一辈子的风光嗄!”老二娘子接过来道:“叔叔,不是我胆大,说一句话:想大伯伯在家的时节,瞧我们急了,不须我们张口,颠倒凑过来说:‘要使钱吗?要使钱吗?’……”
  老三不等老二娘子说完,双手儿羞着老二娘子的脸道:“--,--,亏你说得出。哼!你们大伯、小婶两个干的勾当,谅情我不知道吗?大伯嫖了小审,该不花钱吗?我三少爷不爱你这柳树精似的鸦片烟鬼,也叫你没法子想。哇!老实说,我三少爷不爱你。若然爱了你,嫖了,使得你狠狠的发一票财哩。”老二娘子一听这么污辱他,不由的一阵心酸,泪如雨下,气的昏了,颠倒说不出话来。老二大怒道:“放屁!放屁!”手口连上,一巴掌飞到老三的脸上来。老三冷不防,吃了一巴掌。那里肯受?于是哥儿两个厮打成一片。老二娘子却倒在床上,只是呜呜咽咽的哭。却说三奶奶忽听哥儿两个闹起来,忙拿了一封洋钱,急急的跑来劝解。只道是终不过为了钱罢哩,却不料他丈夫说出这么荒唐的话儿。所以拿了一封洋钱过来劝解。以为最得法的道儿哩。忙道:“伯伯、嫂子快别这样,盘缠在这儿了。”
  那老三一见他老婆来了,忙一松手,一溜烟走了。三奶奶便对老二福了一福,陪笑道:“丈夫鲁莽,伯伯勿怪。这里是五十元洋钱,盘缠想是够了。要是还有别的使用,等我再拿去。”老二一时气糊涂了,只记得老三说,原是他老婆的主意,要同自己算账、写契据。便冒冒失失的道:“奶奶别消遣我了。我原没声气,还要同你们贤夫妇两个张口。我二老爷也是堂堂大丈夫,只被该几个臭钱的妇人瞧的半个钱都不值,我是安心混赖钱的小人!奶奶你是‘女中尧舜,巾帼丈夫’,不配跑到小人屋里来,仔细玷污了你的好身子。其实倒是肮脏了我的场窝哩!”
  三奶奶听他气忿忿的一泡儿乱说,只道是受了兄弟的气恼,心里恍恍惚惚似的,所以神经紊乱,说出没由来的话儿来。便陪笑道:“伯伯明鉴,须知弟媳却没错儿!”说着走到床前,弯着腰道:“嫂嫂别气苦了。小叔子错了,我陪罪呢。”老二娘子止了哭道:“奶奶原可怜我们的,我们岂不知道?若是好坏都识不得,我们还好算人吗?至于平日间移挪的钱,按理是要算一算,心上有个数儿。今儿是末次的张口了。大伯伯既然打电报来叫去时,想来多少终有点好处儿,还钱日子虽说是说不定,然而指望却有了。因此才敢再张一次口儿。若是大嫂子在家呢,我们同大嫂子张口了,奈何他又恰好娘家去了。奶奶既是没意思照应我们这一趟,那也不在乎。我想在心里了,只好不怕丢脸,仍旧同大嫂子商量去,不过大嫂子家里势派的要不得,上下三等,丫头仆妇、家人小厮直有论百人,那一个不要暗底下说笑着:我们姑太太刚回来住一日,借钱的直跟上门来哩。我们可不羞吗?”
  三奶奶忙道:“谁要提前儿的话呀!自家手足,那里有要写契据的款儿?并且也没多大的款儿,你们又不曾挪过成数儿的钱,终不过零零星星的,就是积算起来也微乎其微呀!就是今儿他说,大伯伯有电报来,叫二伯伯省里去。短几个盘缠,我立即拿钱了。他怎样同你们说,我是一概不知道。”说着递过那封洋钱来,道:“这盘缠不是有了。”老二夫妻恍然大悟,都是老三的鬼戏。老二娘子又哭道:“奶奶是好极了!很可怜我们的,我们感激的要不得。不过叔叔说我同大伯伯干了什么没脸的勾当,不知他那一天见过来?别的乱说乱说,也就罢了,这种话儿,也使得随便说说的吗?”
  三奶奶忙道:“呵呀!他说吗?该死,该死!怪不得嫂嫂气苦了。嫂嫂不气苦。该叫他来对伯伯嫂子磕头陪礼呢。”老二夫妻一来为着三奶奶这么情理;二来盘缠已有了,巴不得一脚跨到省里,马上发财。谁有工夫拌嘴呢。因此叹了一口气道:“奶奶这般贤慧,这般慈悲,可怜我们,我们将就点儿吧。到底自家亲兄弟,说不得一句话儿也错不得吗?不过请奶奶教训他一顿,就是了。还且交代他,这种话儿到底不可以乱说。假如不是亲哥嫂,谁肯原恕嗄?”三奶奶忙答应着,又陪了许多小心,便回房去。只见老三躺着烟榻上抽鸦片烟。见他娘子来了,便含笑着欠起身子来道:“奶奶回来了?”
  三奶奶忽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老三道:“哼哼哼!你好,你好!你这样造孽,都折在我身上,替你还这孽债。你原是个精光汉子,尽先补用的叫化子,靠着我怎地受用,还不安分些儿。”老三连忙站起来,陪笑道:“奶奶怎地不自在?又要讨奶奶教训了。”三奶奶道:“闲话少说!方才你说的二嫂子和大伯伯的秘密交涉,还是果然有这事,还是你凭空结撰,随口乱说哇?”老三连忙陪笑道:“奶奶别生气,这是没有的事。不过一时间没有说话,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他们忽然眷念大哥的情,借这话头,就搭架上去了。原是没些儿影响的。”
  三奶奶冷笑一声,点了点头收拾收拾,当日就回娘家去了。原来三奶奶的娘家姓尤,父亲唤做尤尔山。尔山的娘却是堂班里的女掌班,手里很有一票臭钱。尔山的爷是贩古董的,常在一般儿阔人身边走动。堂班又是阔人萃荟之处,尔山的爷,自然也走的熟了。当时尔山的娘看他人最老实,又没妻小,就此做了夫妻,尔山的爷本是新学家所谓“生计学”是高妙不过的,一径得了这一注横财,便大展经纶。不上十年,少说些五十万家私,是足足的了。及到尔山手里,又增进了一倍。但是尔山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满心要把这女儿和乡绅仕宦之家对头亲事。无奈乡绅仕宦之家,因他家的底蕴,有点儿不清不白,不贪图他这一份嫁资。于是云老三开通很哩,别管他底蕴,只消靠着老婆有钱就是了。
  那尔山瞧着云老三好表人才,虽非乡绅仕宦的门楣,然而他的哥云老大声名赫赫。云老二又是秀才。招了这个女婿,终算于汤有光哩。老早说的嫁这女儿,情愿赔贴二十万嫁资。其实这女儿私房积蓄也不止十来万金,珍宝首饰也很值几个。所以云老三娶了这位奶奶,顿然的面团团起来。况且这位奶奶又很贤慧,颇知妇道。诸君想呢,云老三满意呢,不满意哇?不要说天底下的人得了这么的老婆心里高兴。就是做书的自家知道,性格儿有点别致,凡百的事情最欢喜同人家反对。使着这种性儿一味的行去,到如今功名也奉还了;摸金的去处也没有了。然而这么样的老婆倒也在这里想……但是有一点儿不好,这位奶奶有个好胜的心,独怕别人说他不好,终要个个人说他是个有才有德的女子。难为他这点不好之中还有一点儿的好处。
  怎样呢?这要说他的骨子了尔山的娘已说过了。尔山的老婆也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婆媳两个可说得朋同类也。诸君也得明白了,家庭教育的一门子,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三奶奶做女孩儿的时际,同家里的管账先生有了话儿了。那管账先生姓业,名儿叫做什么一时想不起了,只记得他是个秀才,穷秀才没路子好走,便就了这一席。其实倒是个肥缺。这业秀才虽是个寒士,年纪也三十多了。多亏他生着一副俊俏的皮囊,温和的性格。三奶奶着实赏识,只可惜家里已有了老婆,不然倒也情愿嫁他,一辈子的打对儿过日子。年纪差些其实罢了。一厢情愿,巴望他老婆死了,做个填房,也是一样的。无奈何他老婆偏不肯死,及至嫁了云老三不到一年,业秀才的娘子偏又死了。三奶奶也没奈何,只好暗暗的骂这业秀才娘子促狭鬼罢了。业秀才也恨的他娘子要不得,还高兴买棺木断送他?一条秧荐包裹了,掘个泥潭埋了完了。三奶奶心中虽然不如意,但是他是个好名之人,却不肯脸上放出来,夫妇之间总是厮抬厮敬。不过指着“归宁文母”的日子,同业秀两个打些交道罢哩。
  业秀才贪心不足,欲壑难偿,屡屡的撺掇三奶奶,捉个错儿同云老三讨纸休书,另凭转嫁。三奶奶道:“我情愿呢,自然情愿的很,但是名声儿岂不糟了。并且云家的那一个待我也着实不错。他那一点不依我,无事端端闹出这种把戏来,岂不要吃人家笑死、骂死?其实我想:他也可以将就些儿吧。假如欢喜我这个人,也吃你占了一半了,半个月在云家;半个月在你身边,难道还嫌不够吗?若说你贪我的钱,我老子娘的全分家私都在你手掌之中,比着云家的那一个其实便宜着好些呢!我劝你就这样吧。让我混个好名声儿来,风光风光吧。”头里三奶奶倒还拿定主意,经不起业秀才一味的蛊惑,怕不说得三奶奶心动。因此,当日拿了云老三这点子错头,拌了一阵嘴,把值钱的细软收拾了一包,立刻回家。同业秀才说明原委,以为好做长久夫妻了。业秀才道:“就这样还不成功,须要拿到云老三的退休笔据,才可以算没事。谨防他打起官司来,还是我这里理短。”三奶奶听了,愕然道:“他可以告状吗?我这里的理短吗?”业秀才道:“可尝不可以呢?”三奶奶道:“这就不好,你要害我了。理短的勾当,那里做得呢?你劝我做出这种样的事来,足见你的良心不好哩。咳!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圣贤。我如今改过了吧。”呆了一会儿,“簌”的立起来。要知三奶奶立起身来,做何事干,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二移东补西簿书莫考因奸及骗历史难堪
  话说三奶奶痴想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往上房就走。业秀才一看这个神情,三奶奶大有意气。心里急的了不得,只在账房里搔头摸耳的打旋子。约有两顿饭工夫,只见尤尔山皱着眉,走到账房里对业秀才道:“你们两口儿到底为了些什么呀?”业秀才急得汗珠比黄豆还大,吱吱喳喳的道:“没、没、没、没有什么,不过说句话儿玩。”尔山道:“你也该知道,小女的脾气很有些儿古怪的。每常说玩话说出认真来。今儿是不得了呢!”业秀才忙道:“令嫒千金,怎样说呢?”尔山道:“小女说,他如今才知道头里的勾当错了,不合理的。立刻要叫我把你辞了。若是不的,他便家去了,没有回来望望老子娘的日子哩。你想,我们老夫妻两个,这一把的年纪了,唯有这个女儿,怎肯放他,断绝了娘家路吗?没奈何,你只得依着他吧。等他心意回转了,或者还有个商量。请你把账目交代出来吧。”
  业秀才一听,仿佛兜头浇了一勺冷水道:“啊呀!苦了我也!我并没得罪了令嫒。可否请令嫒出来见一见?还有下情上告。”尔山摇着头道:“这是白说的,断断做不到。还是把账簿交出来,小女要查账哩。”业秀才越发的慌急道:“账目……账目还有几注没有写哩。停三天,缴进来吧。”尔山道:“只怕做不到。小女肯时,我也肯哩。”说着去了。没一会儿,一个丫头出来道:“账房老爷,我们姑奶奶说,‘没有写的账不用写了。叫我来拿账簿呢。’”
  业秀才只得把历年账目一并交出来,对那丫头道:“请你对姑奶奶说,这账目也不用查得,他心里早早明白哩。常言道:人情留一线,后来好见面。我立刻走路就是了。若然不忘我这七八年的情分时,就将就些儿吧。”
  说着不禁眼圈儿红了。那丫头也觉惨然,道:“咳!账房老爷,你怎地不见机,难道还摸不到姑奶奶的性度吗?弄到这个地步。”
  业秀才不禁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且说那丫头捧了一大堆的账簿,交到三奶奶面前。且把业秀才可怜的情景越发的装一番,说了一遍。三奶奶冷笑道:“教他忒狠哩。然而可怜呢!果然可怜。”说着又对尔山道:“爹,还是你做件好事吧。可有远远的去处?荐他一个吃饭的场窝,省得他没的投奔处。”尔山一会儿掂掇道:“我的好孩子,你既然可怜他,怎不就算了吧,依旧好好的两边过快乐日子。今而后,姓业的不在这儿了,你回来又冷冷的没个趣儿,只怕以后你要回来的稀了。”
  三奶奶道:“这事儿呢,我自己也知道忒煞风景了。须知我是个好名之人呀!不是我又是发呆了,说起书腐腾腾的话来。若说好名之人,三代以上果然是算他不肖的一路人。因为好名之人,必定是合着作伪的性质、违心的举动。先生之道,原情诛心而已。所以算是不肖的。然而三代以下诈伪日出,恬不知耻,故所以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他既然能知好名,决然不肯做出被人唾骂的事。而且他羞恶之心,还不曾忘呢。所以算他是贤者哩。也是求贤者不得而思狂狷的意思。至于现在的时代愈趋愈下,越没廉耻,越算是个人物。爷,你不听人家说官场中的丑态吗?‘官’原是成万民的表率,国家治乱兴亡所寄。倒说见了外国人,仿佛小鬼见了钟馗哩。还有没廉耻的是只顾讨外国人的欢喜,不顾百姓的流离困苦,尽把金钱来送给外国去;也不顾国家损失威权,被列强调笑欺负,只管自己便宜。升官发财,荣宗耀祖。然而明白事体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哭呢!靠了外国人的势力要求,他高官厚爵,这种人在国为贼臣;在家为逆子。他祖宗实在是倒蛋,还算荣耀吗?”
  尤尔山笑道:“你说了一大堆的大道理,我直一点儿找不到,你在这里说什么?”三奶奶由不得“哟”的一声,倒好笑起来,又道:“爷,上海地方不是有好些的朋友吗?那里是通商大码头,容易找一个吃饭之处。爷,写几封信,叫他去上海吧。离了我这里,岂不好呢?”
  尔山晓得他女儿。一时说不明白了,只得答应着,检几个知己朋友的姓名住处,对业秀才说了,叫他自己去写几封信。写罢,尔山盖上了一个图章,这信才算有用。这里三奶奶把历年的账目一一查考,直查考了整整的三日,不要说查考不出一个头绪来,反而越弄越糊涂了。三奶奶直弄得火星直迸,道:“什么样的!不是混帐吗?”
  然而这账,却不是混帐,合起总数来,却没多大的出入,不过差着两三吊银子的光景。业秀才他自以为这一分家私在自己的皮靶里,不用作弊了的。不过头里一二年,没有同三奶奶上手的时节,调了些微的枪花。当时胆子还小,不敢胡闹,所以三奶奶从头查起来,自然查不来了。况且三奶奶也是不懂账情的,那里考得出一条子路来呢?及至打起总算来,总算不怎么差远,心里倒很可怜他一点忠心。这一想,又勾起平日的恩情来了。何奈业秀才这时儿已到了上海。没奈何,只得长吁短叹而已。且说业秀才拿了尤尔山的几封信,搭上轮船,有天到了上海。便有旅馆里接客的,接到一个叫什么“第一楼”旅馆,把行李存放了。但把那几封信上的去处,请教了账房先生。那一封写着:三马路天福里江苏即用知县金公馆金纫香大老爷升启这一封最近,就在第一楼的后面。业秀便换了一身齐整的衣服,备了乡晚生帖子,便去求见金大老爷。齐巧金大老爷坐着书房里没点儿事干。门上传进书帖来,连忙看了,便知是安东尤尔山那里来的。原来金大老爷也是安东人。当初捐官的时节,向尔山借过三吊银子。一瞬十二三年了,利钱也不曾付他一个。金大老爷见了这信,着实担惊,只道是派人来索取借款了。及至打开看时,信上却又一字儿不提借款的话头。只得把业秀才请了进来。讲礼已毕,分宾坐下。金大老爷一看,业秀才人品倒很漂亮,便动问了尔山的起居,业秀才恭敬答应了一番。又站起来,作了一揖,述了来意。金大老爷便知不是讨债的,这人情落得讨好。便道:“算数,算数。一来我们是同乡;再则尤尔翁着实切嘱兄弟,兄弟敢不竭力吗?老哥也不用住着外边,把行李搬来,兄弟这里祝”
  业秀才着实感激。又是吃大菜、跑马车、听戏,着实应酬了业秀才好几天,差不多花掉了二三十洋钱。列位,敢是金纫香金大老爷爱体面呢?还是尤尔山的面子大?所以把业秀才着实恭维,其实都不是的。大凡精通官场状态的已觉着了,就是方才所说的,曾经有三千两银子的交涉。官场上普通手段,借着债主面上花了几个钱,那便这笔钱打到销字号去了。那末银子三千两呢?金老爷在业秀才分上,不过花了二三十洋钱罢哩,还够不上一个月的利钱,怎说叫了销了呢?论起来,金大老爷已是阔手了。这点点,只怕三万两也够销哩!好教列位得知,大凡同做官的有钱债的交涉,断断不可介绍亲友去奔投他,将来说起来:某人到我这里,我怎样的应酬,怎样的同他位置,有如许的交情,到底要使得你开不得口讨债就是了。闲言少叙。且说业秀才在金公馆过了一月有余,金大老爷敬之如上宾。一日,金大老爷道:“老哥,兄弟有个朋友徐太守,公馆里要请一位西席老夫子,只有两个学生,姊弟两个。”
  业秀才道:“嗄!一男一女吗?有多少年纪了?”金大老爷道:“徐小姐已是十七岁了,那位小少爷还是蒙童哩。说不得老哥倒辛苦些吧。”业秀才道:“徐太守有差事在这里吗?”金大老爷道:“徐太守却没有差事在这里。他是做珠宝生意的。横竖有钱,捐个官在这里。倒是注重在生意的一方面;做官的一方面,不过算个玩意罢哩。场面上威严些。倘使投着有缘的上宪,便弄个差使当当。若是不的,他也不在乎此。”业秀才道:“倒是一位写意朋友。承蒙老伯栽培,那是晚生的侥幸了。”于是说停当了。过了几天,那边徐太守过聘书,十二元聘金。秀才非常高兴,便检了一个好日子,到徐公官去开馆,要知业秀才开出甚样的风波来,且看下文书中,便知分晓。
  卷之十三欲界奇逢秀才捐通判终南捷径观察作随员
  话说业秀才的女学生徐小姐,小名儿唤做天然。却生得秀资替月,润脸羞花,六寸圆肤,一双素足,真所谓:“大踏步出,增窈窕姿。”这八个字,自足以写出天然小姐的俏影哩。且说业秀才开馆之后,匆匆光阴,已是一月有余。头里几天,天然小姐却同着兄弟祥哥儿,天天到馆,以后便懒得到馆。不过三天、五天,来应个景儿。业秀才心里很是没趣。那一天问那祥哥儿道:“你的姊姊怎地不来念书呢?”祥哥儿还只是六岁,顶好要他的姊姊一搭儿到书房来,觉得安心些。恰好先生问了,便道:“我去叫来,我去叫来……”
  业秀才欢喜祥哥儿,这小孩子很是可意。便点了点头,含着笑瞧那祥哥儿跑得“咯咚、咯咚……”里面去了。一会儿,只见天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叫做引儿的,同着祥哥儿来回业秀才道:“回师老爷话,我们姑娘身上有点儿不舒服,请十天假。”业秀才听了也不作声,只点了一点头。引儿自去不提。这里祥哥儿笑嘻嘻的跑到业秀才的面前道:“先生,姊姊是躲学呀!好好的在里头玩呢。倒推说身上不快。只要放她十天的学,我心里好不舒服呢。”业秀才笑道:“你怎地心上不舒服?”
  祥哥儿道:“前天姊姊说不上学,那末我也想玩一天,妈妈却允许了,倒是姊姊不许,要打、要骂,立逼着出来。这会子,索性十天哩!可不舒服吗?先生也放我三天假好吗?”业秀才听了祥哥儿的一泡孩子话,禁不住好笑起来,道:“横竖你在这儿也尽着玩呢,岂不是放学同不放学一个样儿呢?方才你说,你娘亲已答应你不上一天的学,你姊姊倒不许吧?难道你娘亲的话,不作准吗?”祥哥儿道:“姊姊的话,爷娘都要依他。爷娘的话,姊姊就不肯听哩。”业秀才方知天然小姐恃宠而骄的。但是女孩子家惯不得这样的性度,将来做媳妇的时代就算乏味了。于是又过了几天。那一天,刚好引儿在书房的外间不知做什么?业秀才便假意儿踱出去看时,只见引儿拿着一个很精致的香袋儿。业秀才含着笑,凑上去瞧着,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引儿道:“这是香袋儿。我们姑娘做的。师老爷瞧呢,做的好吗?”业秀才便顺手儿接过来,假意瞧了香袋儿。嘴里便搭讪道:“你们姑娘身上可大安了吗?你家老爷也好几天不出来谈谈哩。”引儿道:“我们老爷在姨太太那边病着呢。”业秀才道:“嗬!你家老爷在姨太太那里病着,什么病呢?”引儿道:“是痢疾。一天二十三次呢!我们太太说老爷是抽大烟的,不作兴有这痢疾的,假如再不止时,可不是玩的。” 业秀才道:“原是呀!有几口烟的人,却顶忌这个痢疾。怎地不请老爷回公馆来?到底伏侍的贴切好多呢。听说那位姨太太是缫丝厂里的女工,这里上海叫什么湖丝阿姐。是不是哇?”
  引儿笑着点点头,又悄悄的道:“师老爷,我同你说了,你可别作声。我们老爷真真太糊涂了。这种湖丝阿姐最是滥污不过的,虽是跟了我们老爷,其实还养着汉子呢,而且也不是一个、两个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新近又搭上了那一家戏园子里唱花旦的,叫什么白牡丹。有天我们老爷齐巧撞着了,倒说那白牡丹还不肯逃走,尽管坐着姨太太房里,喝酒、唱曲儿,胡闹着。我们老爷倒不敢进房里去,只得坐在外间,坐他们闹够了去了,才敢进房去。抽大烟可怜瘾发了好一会儿,鼻涕眼泪装了一脸。可想,这会子在那里病着,倒不要讨姨太太的厌吗?至于‘伏伺’的两个字,可不用说哩!我们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嘴里虽天天在那里说要接老爷回来,终不打发轿儿去接。也不使我们去瞧瞧病的怎样?就是我们姑娘吵着要瞧瞧老爷去,也不放我们姑娘去。而且我们姑娘平日间不肯听太太的话的,要怎样便怎样哩。这会子忽然要请太太的示哩。说不要去,竟不去了。我们家的事,真真叫人找不到头绪的。”
  业秀才听引儿说的伶牙俐齿,而且颇有风情。却不接上文的话儿来说,涎着脸道:“你今年几岁了?”引儿把业秀才瞟了一瞟道:“十八岁。坎坎说的话,外边去说不得的。老爷知道了查究出来,我可吃不祝业秀才轻轻的把引儿的肩上拍了一拍,说道:“你须依得我,我便不说开去,你不依我时,我索性对你老爷说,是你说的姨太太同唱戏的……”引儿一扭身道:“你这个人不好。不和你说了。姨太太同唱戏的怎样?我可没说。倒是你在这儿乱说呢。”说着又装出一个把势来,轻轻的道:“姨太太的浑名叫做‘滥污阿金’。湖丝阿姐里头算个尖儿,索性对你说了吧。”
  业秀才原非笨伯。并且在尤尔山家里做账房先生,曾经得过甜头。何况这个花面丫头先是有了意了,还肯放松一步吗?正在了得的当儿,齐巧天然小姐在里头偏找不着引儿,于是顺脚儿一路找到外边来。假如天然小姐是缠脚儿的,那便走起来一定有“咭咯、咭咯”的声浪,远远的已听得哩。天然小姐原是天足,又是穿像木底的鞋儿,慢慢的走来,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刚转出花?来,恰见业秀才拍引儿的肩,那脸上的气象,说他不来,不知是个什么的调调儿,既不是笑,又不是哭。接着又捏着引儿的手,那脸上的气象越发的奇怪了。禁不装哧”的一笑,业秀才同引儿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只在眼角上一影仿佛是天然小姐,人却不见了。业秀才却顿然的面皮黄了。引儿只说了一声:“若是姑娘,不要紧的。”说完一溜烟进去了。
  业秀才心头鹿鹿的跳个不住,回到房里横躺着床上出神。手里捏着的那个香袋儿也忘了,随手一放,丢在地上。须臾,值书房的小么儿点了灯,开进夜饭来。业秀才说:“放着吧,这会子还吃不下。”那小么儿也摸不着业秀才的头路,打了一个旋,瞧着地上花簇簇的一个什么?便弯腰去捡起来,道:“这是香袋,精致很呢。”业秀才顿然想着,直跳起来,夹手一抢道:“我的,是我的!别弄糟了。你到外边去玩吧,我睡觉哩。不唤你,不许进来。”那小公儿只得答应了几个“是”,乐得去玩了。业秀才闭着眼,想引儿说“若是姑娘,却不要紧”
  这句话说得有些古怪,难道天然小姐早有什么话靶儿留在引儿手里,所以有恃无恐,都干得出来。不似我们北方风俗淳厚,不论男女的知识开得迟。然而天然小姐这么的年纪,也该知些人事了,不然又要说他是献徒了。这么一想,又兴了得陇望蜀之计,掌不住心神恍惚起来。朦朦胧胧,似睡非睡的当儿,只觉身边有人推他,忙睁眼瞧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引儿抿着嘴儿笑。业秀才一手拉过来,先要紧问道“若是姑娘,倒不要紧”这句话儿怎生讲?引儿笑道:“过天告诉你吧。”往下的事,做书的没工夫写他了,因为先要把徐太守的可怜历史叙一叙。
  却说徐太守兜了痢疾病,倒在姨太太湖丝阿姐“滥污阿金”那里,一天重似一天,头里不过每天二三十次。一礼拜后,增至五六十次,差不多成日的在马子上了。“呵呀、呵呀!……”叫喊肚子疼。闹得姨太太百般不舒服。尽骂着:“恶作鬼,为甚不回公馆去?倒死扎挣着这儿,折磨我呢。”于是尽他怎样叫喊,颠倒走过些,不理他。或者仍是装点得花朵儿似的去跑马车、吃大菜、听戏、游园,这般高乐,总要到深夜才回来。徐太守看看站不住了,便要回公馆去。姨太太道:“情理早该回去了,但是你病到这个样儿去了,不知要多早晚才得再来,我这里的浇用可以落空的吗?你须趸给我几年的浇用,才好放你回去。”
  徐太守道:“我这病原不要紧,也不至于就要死呢。只消抽得大烟,总有法儿医得好。你又不肯好好儿的伏伺我,我自然想回去了。”姨太太道:“咦!话儿说得好不诧异!谁叫你不要回去?只消拿了钱来,立刻你就去,就是了。我也巴不得要你去了,才得安心呢。你瞧,好好的房儿吃你弄得臭气腾天,岂不把我薰坏了?”徐太守叹道:“无情,薄义,一致于此!这儿原是我的所在,我偏不回去。你怕薰坏了,那便请你的便吧。”
  姨太太听了徐太守的这几句话,便哭叫沸腾,定要一万银子买他断绝。徐太守只不作声,凭他怎样,只做不见不闻。又过了三五天,徐太守大烟却不想抽了。痢又痢得更凶了,心里不由不急,只得给了姨太太三千两银子。方才把徐太守装在马车里送回公馆来。公馆里上下三等的人都吓了一跳,只道是平常的兜了些痢罢哩,如今直弄到这个地步,于是没一个不怨太太把持,不许到姨太太那里去请老爷的安。其实太太也并不是有甚别的主意按住家人,不许往姨太太那边去瞧瞧老爷。就不过使着妇人家的普通性质,一个“醋”字,却尽在其中了。只认是老爷稍微兜了一点儿的痢,不过三天两天就好了。却不料直到这个样儿,懊悔的要不得。大凡有瘾的人,这痢却是绝对的险症,一经大烟抽不进了,那是没法儿救得转的,这便是叫做“烟漏”的名儿。这种病可谓一百个人要死五十双哩。徐太守既然真的烟漏,可不是金刚身子呢,不过五七天,呜呼哀哉了。太太只为一个“醋”字,因做错了事,老爷的一条性命不是被她耽误的吗?若是头里就设法儿止了痢,那会出这叉子?还且老爷年常,有两三天的痢的,所以不放在心上。如今酿成这件事儿,那里对得住老爷呢?于是太太激起烈性来,等到老爷成殓之后,便鸦吞了一盏片烟,自尽了。及至毒发起来忙着施救,已来不及哩。倒可怜了天然小姐、一个祥哥儿还是小孩子家,既没近支亲族,更且又是客边,多亏了业秀才同他料理。索性把珠宝铺子收了,已被伙计们吃没了着实不少。结算出来,也有限的很。不过数十颗珠子还值得论万银子。现存的钱,和欠人家的,差不多打个“销”字。这时节,却是引儿从中穿针引线,天然小姐同业秀才打得火似般的热了,俨然如夫妇的一般。不知不觉已过一年,业秀才想道:“前儿尤家的一件好事,只为自己忒托大了,不曾发他一票大财。这会子可别做献汉了。但是天然小姐同尤家的比起来天差地远了,天然小姐手里也没有甚么不了的钱。不过那票珠子还值几个。便想法儿哄他出来。决定主意,便对天然小姐道:“我们这么着坐吃山空,决非道理。而又没多大的家产,不消三年五载,就要显出底子来了。”
  天然小姐道:“那末弄个甚么买卖来做?你那一门的买卖在行些?”业秀才道:“我是念书的秀才,岂可以自轻自贱去做买卖吗?”天然小姐笑道:“罢呀,罢呀!你这种念书的秀才,别现世了。头里只道你是秀才,终有本事的,所以拜你先生。岂知你的文理还不如我哩。”业秀才道:“原来……怎地……,所以尽管请假哇!”天然小姐道:“可不是吗?还该你拜我先生哩。我不请假,天天跑到书房里来做甚?”业秀才笑道:“做先生的本事短了,如今做丈夫的能为还不丑呢。”
  调笑一会儿,业秀才又道:“如今赚得钱的道儿,只有做官是顶好的买卖。”天然小姐道:“只怕未必吧。你想,我父亲不是个知府吗?他情愿不做官,还是仍旧做买卖。敢情是到底做买卖容易赚钱呢。”业秀才道:“不是的。你的父亲原是做买卖的人,自然做买卖的本事高了。所以把官看得轻了。然而也晓得做官,不是做不得的事,因此也指个功名在身上。一面候补,一面做买卖,看光景做事情,若是不死呢到底要注重到做官的一方面去弄两个呢。不然,白白的花了这一票本钱,岂是献的吗?我如今别的事也不会做,念书人只有做官的本领。我也不想做知府,只消捐一个通判就够了。你就是官太太了,岂不风光吗?”
  天然小姐沉吟一会儿道:“通判是多大的官职?捐他要多少钱呢?”业秀才道:“我捐官便宜了,不似你父亲须要先捐了监生做底子,我是秀才底子,这笔钱就省了。并且秀才也值钱的,可以扣回来呢。而且通判也可以了,却是正六品的官级。将来一保同知,再保知府,过道班,那便陈臬开藩,督抚就在眼前了。”天然小姐听了着实高兴,道:“从通判上起,到督抚的分位,也不过这几个转弯就到了。也不见得烦难呀!不知要多少钱呢?”业秀才道:“有限的。你那包珠子拿去换个通判,想也差不多了。”天然小姐道:“那几颗珠子能值多少呢?”
  业秀才料得天然小姐不晓得价值的。便道:“多不了一千来往的银子罢哩。况且这种东西也没有正经的价值,假如齐巧有人觅起来呢,多要两个,也是作兴的。若是兜搅上去,只好少两个哩,大约一千,银子出脱不来;一千洋钱,该是值的。我这会子同你商量呢,却有绝好的机会在这儿。何也呢?如今山东赈捐驻沪劝捐委员华淡泉华司马,新娶了一位姨太太,就是六马路宝树胡同谢家的二宝呀。二宝的昆曲是超等的。今番华司马花到五千洋钱的身价呢。因此,华司马要办几颗新光圆整的珠子,东西要好,价钱却多两个倒不在乎呢。我曾经同华司马谈过了,大约可以换一个通判,七项常捐都在里头,拿算起来,却要一千六百七十两有另的库平银,合洋钱要两吊开外呢。岂不便宜着好多哩!差不多卖了加倍的好价钱呢。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倘使错过了,其实可惜。”
  天然小姐道:“真的有这么便宜吗?”业秀才笑道:“你又来了,我们既然做了夫妻,那曾见丈夫哄了妻子的吗?况且我又是很精明的人,吃亏的事情,老实干不来。”天然小姐很是高兴。连忙开了小铁箱,把那包珠子取出来,一颗滚圆的滴珠,重一分三厘。除外六十三颗大约在五、七厘之间。一样的紧皮新光,光华闪闪,仿佛雪团儿似的一堆。秀才看了,心里发火,连忙接来包了,藏在衣袋里。天然小姐又取出两对赤金的三绞丝手镯来,道:“这两副手镯共是十八两重。如今我是穿孝,用不着。索性拿去换了银子,捐一支翎支戴吧,那就体面了。我看人家戴了颜色顶珠,没条翎支拖着,光秃秃的很不好看。况且父亲的那条翎支,说是二百银子呢。前儿父亲说:上海道的一条翎支,没有人好似他的了。那知父亲的这条翎支就赛过了他了。披肩既大,翎线又爽,扎手也好。上海道情愿送五百银子与父亲,要把这条翎支让给他。我父亲原是四海不过的,那里要他银子!并且还想配一个全翠的翎管,打了金托子送给他。岂知还没配得全齐,上海道已革职了。那末没有送去,所以还留在这里。如今我送给你吧。”
  业秀才笑着作揖道:“谢夫人的赏。下官停儿床上去报效一点儿‘汗马之劳’。”天然小姐羞得红了脸,啐道:“人家好好的同你说,你总是油腔滑调。既是要做官了,也得放些官的样儿出来。别的都是闲话,将来做官得意了,不要没良心丢的我脑后去……”业秀才不等天然小姐说完这话,“扑”的跪在地下,眼望着天,立誓道:“若是我业某将来负于我的夫人徐天然小姐,一辈子没得发达。决要死在天然小姐的肚皮上。”天然小姐大笑道:“这样的立誓,敢是维新吗?大凡立誓的通套,终是死于刀箭之下,你偏说死在我的肚皮上。你若负心了,只怕轮不到你死在这个区处了。”业秀才笑道:“你既是不许我到这个区处时,我就不死了。”
  列位想呢,这句话岂不明明是负心的招状儿?大凡女子在热的当儿,那怕绝顶聪明、一等能干,到这儿,心便蒙了。凭你怎样的作弄,终觉察不来,所以天然小姐却不曾细细的味一味这话儿。然而业秀才自己也不曾觉察这话说错了,这是欢极了,无心的流露。虽是无心,其实倒发自肺腑,所以,凡百事情,旁人冷眼里看的真,所谓“当局者迷”就是这个道理。且说业秀才得了这六十四颗珠子,两对手镯,只把这两副手镯拿到“裘天宝银楼”去,换了九百十数元洋钱。捐了个候选通判,也要不了五百洋钱。却哄那天然小姐道:“捐了个大八成的通判,加了运同衔,一支花翎便是蓝顶花翎,十分体面了。”说着又拿出红纸包的十三元洋钱来,双手递于天然小姐。天然小姐道:“这个算什么?敢是人家送的贺礼吗?”
  业秀才道:“我虽是捐了官了,还没曾发帖儿开贺,那有人家送礼来呢?这是我秀才底子上扣回来的八两库平银。齐巧合着十三块的数目。这十三块虽是微细,也是我十年窗下刻苦出来的,非同容易,那一块没有我的心血在上面呢?至于我如今做了皇上家的官,其实都是承蒙贤妻的栽培。唯有这十三块,总算是我的心血钱。请贤妻收着,没事的当儿,可以拿出消遣消遣。足见是我的真本事换来的,好教贤妻欢喜欢喜。”
  天然小姐笑得眼缝都没了,忙站起来双手接来,细细的玩了一会儿,商量把这十三块安放在那里,才觉合式?夫妻两个商酌了好一会儿,没做道理处。倒亏得引儿想出一个绝妙的去处来,道:“这十三块安放着家堂厨里最是合式,才算得尊重,又觉得大方。除了这个所在,就没有得体的所在哩。”天然小姐拍手道:“总竟让还你有主见。”即便恭恭敬敬的捧了这十三块,放在家堂中间,供得齐整了,又点了一对香烛,化些纸钱,夫妻两个拜了四拜。天然小姐又道:“如今既是官了,便该娶妾。我们得成夫妇,原是引儿的介绍,其功匪细,知恩报德,引儿却该正位副室。就趁这对香烛行了大礼吧。”不由分说,拉过引儿,三个儿一起拜了。便改换称呼,天然小姐叫引儿“妹妹”;引儿叫天然小姐“姊姊”。又吩咐丫头、仆妇等叫引儿姨太太;叫业秀才姑老爷,不许再叫师老爷了;叫自己姑太太,不许再叫小姐哩、姑娘哩。又拉过祥哥儿见了姊夫,叫引儿阿姨。吩咐已罢,又交代厨子立刻办起酒来,喝酒庆贺。直闹了一整夜,总算小小的一段结束。于是过了几天,业秀才想道:如今不好因循过去了,须得脱离了这个所在,那便可以做点事业。倘使尽恋着天然小姐同引儿这一对儿,久久不是道理。万一把捐的不是实官弄穿绷了,倒很有关系。不如骗他们引见的道儿,京里去碰碰看,倒是个好计较。主意已定便对天然小姐道:“如今须要进京引见出来才得补缺呢。只是你留在家中,没人照应,如何是好?”
  天然小姐道:“你尽放心。指望得个好缺,升官发财,一路风光,那便有兴呢。”业秀才道:“这便自然。老实说做官的秘诀也考窍得精通哩。第一条终南捷径,若能巴结上了外国人,那便比着巴结王爷中堂还得便宜多哩。”天然小姐道:“这怕弄错了,做官须要巴结上司才是正经。外国人有甚相干?巴结他做甚?升官补缺、委差事,外国人又不能做主。这都是上宪的权柄呀!”业秀才笑道:“你真是不出闺房的女子了。那知如今世界上的局面哇!这当中仔细缘由,一时间也同你说不清楚。横竖你慢慢的看着我的手段吧。”
  天然小姐半信半疑,也没工夫去考究。忙着替业秀才整顿行李铺盖,盘缠路菜,调排的十分稳贴。常言道:人心肉做。业秀才虽是安心骗了天然小姐的一包珠子,一走便了。看他这样贴切,就是正式夫妻,也不过如此了!倒觉得心里有些不忍。并且天然小姐所有值钱的首饰等项,一古脑儿叫业秀才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那一天动身时,天然小姐同引儿、祥哥儿送到新铭轮船上,再三叮咛,珍重而别。不多几日,业秀才已到京都,就在安东会馆住下。先把那一颗一分三厘重的滴珠卖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拜客请饭,拉拢交情。京城里只消有几个闲钱应酬应酬,开通大人先生的门路,是最便当的。而且是有这些拉皮条的哥儿闻风而来,凭你自己拣择,要运动那一条路子。大凡到过京里的,大都知细这个情形哩,用不着做书的细细说他。这里业秀才却是立定主意,谋一个出洋的事情,来混他三年五载。好使得天然小姐叫乎不答应,让她的心死了。最好等她重又嫁了人,那便就有好题目同她断绝,还且可以同她说句话儿,诈她一诈。自己赞着自己心地玲珑,设计高妙。也是业秀才的气运大来,恰好龙侍读放了那一国的钦差。业秀才便把那些金珠首饰竭力运动,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居然弄到一个随员差使。这是任满回国,坐定保升。并且便宜在,归入特旨班的分儿,十拿九稳。多亏龙钦差同他打算道:“你是候选通判,其实吃亏了。将来就不过保实:你索性加了候选道,将来也是个保实。岂不便宜着好多呢?”
  业秀才筹算筹算,资本绰然有余。于是听了龙钦差的指教,立刻上兑,也不过花了一串银子光景。等到龙钦差请到出京,路过上海,业秀才只躲在行辕里面,不敢出来。恐怕被人见了。传到天然小姐的耳根子里去,便要摆起道台夫人的架子来哩。其实对不住她,何苦来弄成她空欢喜一场呢。这里且不说业秀才跟了龙钦差放洋到任。且说天然小姐,自从业秀才进京之后,巴巴望望业秀才寄到平安家信回来。那知一天一天的望去,只没有一点儿信息。天然小姐和引儿两个疑疑惑惑,胡思乱想,不是他身子有病?还是轮船或者出了叉子?打探得新铭轮船已转过了两三班哩,那便决计是病了。愈加慌乱起来。引儿道:“即使病了,也不该信都没有呢!”
  天然小姐却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们天天买一张新闻纸来瞧瞧,或者从报纸上讨出一个消息来,也未可知。”引儿道:“也是一法。”于是找一个卖新闻纸的,日逐送一张新闻纸来。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光景,新闻纸上也讨不出信息来。天然小姐竟恹恹的病了,引儿也弄得搔首不知痒处。正乱糟的当口,恰好那一天的新闻纸上载着出洋钦差、随员名单,里头却有候选道“业某”的名字。天然小姐和引儿俩个不觉笑逐颜开,互相庆贺。顿然间,神清气爽,病都赶掉了。连忙同着引儿坐了马车,到出使行辕,只见行辕上寂然。打听时,原来龙钦差只住了一日,已放洋去了。天然小姐直听得呆了脸,一句话儿说不出来。引儿也着实诧异,扫兴而回。天然小姐忽然想起来道:“只怕不是他呢?他是通判,不是道台呀!”
  引儿道:“官衔上果然差了几级。但是名姓却一点不差。况且这个姓字,其实少有。前儿听老爷说:在汉口的时节,有个堂班叫做‘业家班’,大概都当他是姓‘叶’的,不是姓‘业’的。就是他的堂牌明明写着‘润德堂业’,眼角上一瞟,‘叶’字同‘业’字的形体,又差不多儿,所以‘叶家班’大家知道。说起‘业家班’倒说那有姓业的人家呢?当时金大老爷荐他来的时候,老爷听说是姓业,就想起这个姓字来,只有个堂班姓着这么冷僻的姓,只该做鸟居。那知安东倒有在庠朋友,也姓着这个怪姓。岂不好笑!我想来姓业的,不是大族,不比姓王、姓张、姓李、姓赵,同名同姓的人多。而且他的名字也是怪怪气气的两个字,拿这两个字来做名字的,着实少有。至于官衔上差了,不好捐升的吗?若是这名单上,不是道台,倒是县丞、巡检,反而比通判小了。那末或者别一个了,不是他了。如今通判变了道台,不过花几个钱,马上大起来了,最容易的事。倒是官衔缩小的烦难。据我料想起来,一定是他弄到了这个出洋差使,加捐了道台,倒是一桩喜事。将来的好处,不可限量呢!”
  天然小姐道:“你真真昏蛋了,巴不得别一个业道台吧。若然就是他这个人,一定是个没良心的人,把我们丢了。”引儿顿然冷了一半截。又不好托了人去打听打听究竟怎样的道理。从此以后,昏昏闷闷又过了半年,业秀才的信息仍是杳然,而且支持门户,很觉拮据起来。值钱的东西一古脑儿给了业秀才,现存的几个又使的差不多了。于是慌急起来,同引儿两个商量善后之策。引儿道:“姑娘不想到这里,我也不敢说;既然想以这里了,我是担心好多时了。如今手里一无所有哩。后来的日子,正长呢,若是死守在这个人身上,论年了,信都没一封,只怕靠不住事情呢。原是我害了姑娘,当初原是我把姑娘拉下浑水去的,如今再不想个万全之计出来报效姑娘,那便天理也不容我了!”
  天然小姐道:“前儿的事,提他做什么?究竟自己不好,若然没有靶柄落在你手里,你敢把我拉下浑水吗?如今现存的,不过百十两银子了,除了这些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叫我怎样支持过去呢?”引儿道:“不是又是我把不正经的道儿来引诱你,你这样的年轻貌美,怕没有好日子过吗?况且这儿上海地方糟不过的去处,什么事做不得?姑娘何不装点装点,坐了马车到张园去喝喝茶;戏园子里去听听戏。包你不消两三回就交运了。而且如今你手里也没有了,再不会吃人家哄了去。”天然小姐躇踌了好几天,除了这一条路子,竟然无法可施。只得如法炮制起来。于是装扮得齐齐整整,一到饭后三点钟,便坐了马车,来到张园安垲第大洋房。金刚石上泡了一碗茶,同引儿两个说说笑笑,做出轻狂的样子。何奈一般阔少年顽固野蛮,非常了得,总是从脚儿上品评起的。一看一双天足,头也不回,洋洋的走开去了。只急得天然小姐火性直迸起来,道:“接连三日,倒花了十多块洋钱,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引儿笑道:“我有点儿明白了,只因你是一双天足,装点得既不像小姐,又不像大姐。假如索性像堂子里的骚大姐,倒有人爱的。如今你有点儿三不像,所以那般儿色鬼,到底摸不到你是个什么种族,便不敢请教了。”说得天然小姐倒好笑起来。引儿又道:“我又想个计较在心上了,这里有两种装点:一种是旗装;一种是女学生,这两种就合上了这双天足了。”天然小姐道:“若是改换旗装,须要定做衣服,又是花本钱。倘然仍是扑个空,这便是倒穷命了。不如且充个女学生吧。今儿恰好是礼拜日,只怕有些意思了。”引儿便替天然小姐梳了一条辫子,穿了一身无色的衣服,裙儿系的低低的,倒别有一般风韵。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皮包,坐了马车,如飞的望张园去。要知天然小姐此番改装而去,可能觅个知音?及业秀才如何又中起举人来?希奇作怪的历史尽在下文分解。
  卷之十四设圈套女学界蒙污点拔短梯新孝廉丧良心
  话说上海绅富里面有个特别性质的一位征士先生,他的姓,也生得别致,同业秀才的“业”字,倒可以拜把了。你道姓甚?原来姓那“诗云子曰”的“子”字。想是夏禹帝的嫡派子孙。不然子姓却没有第二个支派呢。这位子征士,排行十三,有些要好的朋友,戏唤他“十三太保”。慢慢的“十三太保”这个名号倒响亮起来,反而把真名的姓倒隐了,没人知道了。只有做书的还知道他是姓“子”,若是别人,但认识他是十三太保就是了。至于他的官印台篆,究竟叫做甚么,做书的翻一翻同征录,想也翻得出来。但是没工夫翻他,只得姑付缺如了。且说那十三太保的风流文采,震荡一时,很有些好人家的妇女和他殷勤,借着索书勾画的名儿,去交给他。何奈十三太保表面上却不似道学先生,一样会瞅眉丢眼的说几句风话。但是真的要他干些什么秘密的交涉,却是不肯;倒是个外佻达、而内端方的一流人物。然而十三太保的思想,却说他不来,说他是守旧,有时节也很提倡文明;说他文明,却又很有开通。他最不谓然的是女学堂,把女学生视为妓女一流,竭力的糟蹋,恨如切齿。他曾经昌言道:“我自己知道是个好色之徒。不过能够严立界限,丧名败节的事断断不肯做。那怕天仙化身放在眼前,也不会动心干出坏风化的事来。”
  有人听了不服,揶揄他道:“你委实是个又聋又瞽的泥菩萨,石朝官原也不识得那么叫做美人,怎地叫做欢情?冤枉生了一副好皮囊,哄得那些女娘们中心痒痒的。”十三太保道:“据你的意思,便是禽兽的设想了,定要坏了人家的名节,污了人家的闺门,才算得风流才子哩。我何尝没有几个忘不了的女子?却有个绝妙的法子偿这个心愿。比如张家的妹妹,李家的嫂嫂,实在爱得要不得,便捉个妓女来,当做张家妹妹、李家嫂嫂,岂不是别人的闺门名节保全了。这就是情天的别派,色界的圣贤。”一时听他这种的议论,笑他迂腐的也有,赞他君子的也有。及至如今,盛行了女学,十三太保竟大不谓然,狠狠的糟蹋这般女学生。说道:“振光女学,原是当今的急务。不过办法、章程十分弄错,圣人的礼教,尤不可违背。如今男女混集、华洋杂处,‘羞耻’的两字湔刷的尽净了!”
  十三太保便拟了一道女学的章程,呈到学部里去,指望学部里大加赏识,立刻奏明皇上,颁行天下,依他的章程实行起来。那知学部里看了,一笔驳倒,倒说陈腐之谈,不合时用。只气得十三太保火性迸破了脑门。因此立下大愿,把这些女学生只做妓女看待。若使有些姿色的,一定要千方百计弄到手,嫖他一嫖,多花两个钱倒不在乎。所以女学生里面有几个没行止的,吃他骗上了。然而没行止的女学生,一千个之中找不到一个。大凡一经进了学校,受了教育,那怕头里有点儿轻狂的,只消受了一学期的教育,就变稳重了。所以十三太保还不能满意。不时的在女学生跟前扑了一鼻子的灰,老大的耳脖子也不知吃了多少!因此,有点儿不敢了。那一天,天然小姐改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仍在金刚石上泡了碗茶。看看天时已不早了,一般游人大有“归去来兮”之势。天然小姐悄悄的对引儿道:“又不济了。我的命运怎的这般苦?今儿更是睃也没个人睃着我睃一睃了。”
  你道为何呢?只为大概人远远的望着她是一位女学生,未来中国的主人婆,有神圣不可侵犯之尊贵,不由你不是油油然起敬之意。于是一个个都是斜着身子疾趋而过。天然小姐正在有泪没处洒,只向肚里咽的当儿,齐巧十三太保到来。虽然见了女学生有点胆寒,其实轻侮之态终不肯改。望去很有些姿色,便放慢脚步,捱到天然小姐的身旁,瞧了个饱。十三太保如何不省得,就在紧接的那个桌子上坐了,也泡了一碗茶,想:怎样同她兜搭?眼睛一溜,计上心来,便拿一根纸卷烟,装在金镶烟嘴里,身上摸索了一会儿,自言道:“洋火丢在那里去了?”岂知不消你费心,设计儿去兜搭她,她颠倒凑上来了。只见引儿划了一支洋火,含着笑微微的“我们这里有呢。”十三太保原想这套把戏做完了,便要同她借洋火的由头试一试,真真万事不可料,他们倒迁就过来。急忙的趋步上前,接了洋火,把卷烟吸了。又拿出二支,各人敬了一支,陪笑道:“阁下,在那一个学校里?”
  (大凡女学生的动止属辞和男人一样子,十三太保称天然小姐“阁下”,非是做书的失于检点,错当他同男子扳谈。而且后文还有徐君之称哩。)天然小姐便乱说了一个什么“毓秀女学校”,不知有这个学校,还是没这个学校。十三太保也模模糊糊,似乎从前没有听到这里有什么“毓秀女学校”,也不去管他。既是有这个学生,自然有这个学校,那知是假冒招摇的。十三太保又问了姓名,天然小姐便说了“徐天然”。十三太保便道:“原来是徐君,失敬,失敬!久慕,久慕!”谈了一会儿,想起“徐天然”的名字很熟,不知在那里听过的,一时想不起来。十三太保头里还不敢存个非望之心,倒是引儿在旁边风风颠颠,颇类堂子里的骚大姐,替婊子拉户头的形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天然小姐果然不冤枉花了几个钱,游了几天张园,所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招着了一个花钱的主顾。从此,一双两好,安分过日子。并且十三太保精于医理,没事儿的当儿叫十三太保教导教导,居然切脉开方都会了。后来十三太保得罪了朝贵,逃亡在外。天然小姐失了依靠,便做女医糊口,此是后话,自有正传,这儿姑且搁一搁起。
  如今又要说到这位薄幸儿郎业秀才了。但是这位业秀才已是观察头衔,虽是虚的,久久要做实缺道的。做书的倒不好,因为不高兴这人了,尽管称他“秀才、秀才”,不把他的功名显出来,其实使不得,只好改称他业观察哩。且说业观察跟了龙钦差到了外国。龙钦差十分器重他,说他办事精练,长于外交。倒是同事之中有个大挑知县姓卜,只因此公生得肥胖,取他一个浑号,叫做“象猪”,说他肥肥胖胖,仿佛猪猡似的;而且此公脾气不识好歹,欺软怕硬,最喜恶谑,又是颟颟顸顸,我们上海人俗谈,叫做“猪猡脾气”。这个浑号其实贴切不移。他既欢喜恶谑,好叫他受个恶谑之报。业观察在同事里面倒是同卜象猪最说得来。卜象猪因他功名也大,钦差跟前又有脸,自然也很高兴拉拢。交给深了,又每每的嘲笑业观察功名虽大,底子却没有他的漂亮。业观察道:“你也不过一个举人罢哩,有什么希罕?”
  卜象猪摇着头、咋着舌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若说不过进个学,原是稀淡的事,与本人的命运、祖宗的功德无所关系,碰巧儿就进了。至于发榜,却不得了哩!关系重哩!一来究竟要真才实学,至少也要一二百个里中一个,这就难哩!然而文章还是末尾,第一要看此人祖上的积德如何;第二要看本人的福泽如何。据说中一个举人,要三世修成,七代祖德。哼、哼、哼、哼……!你看难也不难?易也不易?这还平中的举人罢哩,然而已是如此烦难。比方我是经魁呀,更其难以言语形容了!”
  业观察道:“呸!希罕什么?我是不高兴下场了。假如高兴下场时,只消一趟,包管中出来了。不以你横一趟不中,竖一趟不中,直跑了五七趟才中了。还要在人前卖弄,我看你羞得很。”卜象猪说急了,又道:“你说不希罕?譬如捐官,秀才底子只值八两银子;举人要值八百两呢!这就是一百倍的体面了!” 业观察笑道:“你也不过一个举人罢哩。秀才、举人也不过只差了一级,既是你三世修成、七代祖德,何不再发上去呢?进士、翰林,扶摇直上,这更风光了,香脆了。为什么如今还只得一个知县?我虽是不体面,老实说,我面孔一板,要体制来压服你,不怕你不是‘大人、大人’的屈膝请安哇!”
  卜象猪又强词道:“不中进士的话头,你这儿还不好问我。你且中个举人,我看了再问不迟。并且不是经魁,也只索罢休。至于你官位比我高的多了,大不了花了几个臭钱换来的。我这知县是铁也似硬的,何曾花了一个钱?是大挑出来的。终是‘三寸羊毫,十年辛苦’,非同儿戏。不是说句倒蛋的话,若是担些寻常公罪,还是个文理尚优;着以教职归选,犹不失为师儒望重。若是大人这般,只是一革便了。连着秀才也归于乌有之乡哩!这样看来,举人不可不中。但是没有中举人的本钱,那也无可奈何的事。”
  业观察被卜象猪说急了,便跳起来道:“我回国去偏要中个经魁你瞧瞧!消消我这口恶气。”卜象猪摇头摆尾的说道:“难!难……难难难……。其实烦难!这口气我看一辈子也不容易争回来的了。业观察拍着掌道:“我回国之后,逢着乡试年成,不中一名经魁?你瞧我是畜生养的。你记好我这句话就是了。”卜象猪瞧那业观察说急了,认真起来其实倒底不好看。因自周旋道:“大人不要对针,知县不过说句话儿玩罢哩。大人位跻监司,岂可再同那酸的、臭的,这门子的人去矮屋中讨苦吃吗?”业观察道:“谁同你说玩笑嘎?你我私下说的还不算数,须得请龙星使做个中间人。”卜象猪说:“这么游戏不经之谈,怎好同星使说呢?”业观察道:“不要紧。”一手拉了卜象猪来到龙星使跟前,业观察吱吱喳喳说了一遍。龙星使听了好笑道:“别的事情都可以使性儿去办一办,这中举人是拿不稳的,仿佛新嫁娘坐喜一般样儿的巧起来,一索得男;不巧起来,一辈子没些影响,也很多呢!我劝你省些事儿吧。”
  业观察道:“横竖瞧着吧。终算不是我们两个私下发的誓了。”龙钦差笑道:“算了算了,不用说了,你们歇歇去吧。”过天龙钦差对业观察道:“你同卜某说的忒满了。到那时间没些影响起来,岂不赧颜哇?”业观察笑而不答。龙钦差又道:“若说科名哩,譬方如我,原不算烦难希罕的事,十七岁进学,二十一岁发解,明年成进士、入词林。五年之间,一个童生就望重清班哩。虽说便当,然而秀才变举人的一级,却落了一回的空。我想来,我尚且如此,别人更其难说了。况且你科举的道儿,老早已荒废的了。你何所恃而说这满话呢?我想你们就不过说说玩话。说顶真的,这样吧,自我居间弄一杯酒喝喝,同你们说开了吧。”业观察道:“大人这样栽培,职道感激非常。但是职道自问:举业功夫还可将就,且待职道试一试看。”
  龙钦差对业观察瞅了几眼,也不说了。光阴苒苒,不觉已是任满回国之期。业观察得了异常劳绩,发往安东巡抚差遣,这时节的安东巡抚已换一位旗员,叫做时功。这位时中丞,旗员当中却算得极时派的人,而且安东一省,交涉最多,手底下没有能办交涉的老手。一日,廷寄到来知是有个出洋回国的业道交他差遣,非常欢喜。预备业道一到,马上给他一个洋务局老总差使。把札子先办好了,一等到来,立刻札去。岂知一等,直等到限期已满,还不见禀到。照例咨文原籍,催令到省,查业道的原籍却是邻省边县,离安东省城不过三站路。时中丞因他是出洋回国人员,又是用人之际,公事尽管过过去。跟手又委了一位候补知县刘令到业道原籍,说明需才孔急。一到省,就有顶好的差使委下来,不用措资安家。岂知刘令去了三日,回省销差,说业道并未回籍,该管衙门,查无下落。时中丞没法,只得听其自然。你道业观察为甚逾限不去禀到?原来有两层缘故:一层是安东省是断乎不肯去的,他的丑历史都落在安东人手。云三奶奶的一局,已是大难为情。而且徐天然小姐原籍也是安东。只怕如今已扶柩回乡了。这件交涉发作起来,更不如云三奶奶的容易发付了。差人上海去打探徐天然小姐的下落,也打探不出来。上海既没有这个人,不是回安东原籍,还有甚么去处?因此益发不敢到省了。这是业观察重要的缘由;还有一层,却就是同卜知县卜象猪说笑话,说成功的一件事。刚好那一年是乡试正科,他虽是发往安乐的特旨道,还是未到省的道员,与应试章程尚无违碍之处。情愿把外国弄来的一票钱,倾其所有换一个举人来争一口气。因此逗留京都,同一般翰林老爷,有试差可望的相与起来。也是他的济运,安东大主考,恰恰点了龙钦差。龙钦差原有心成全他,因此不待他银子送来,即忙写了三个“古”字,打发人送给他。
  龙钦差原也知道他立心争气,不怕花钱,这笔赊账,着实好做。既不会短一个钱,又见了情。就是场后问他取钱,也不要紧,还且是自己手里培植出来的人。那里会靠不住?在外国同卜某人拌嘴的当儿,又是做的居间人,有此许多缘故,放心胆大的,先送过关节去。及至榜发,业道台高高中在第一十三名乡魁。业观察举人却中了,气却争了。但是要惠钞这笔关节银钱,却肉痛了。于是想出一个拔短梯的法子来。要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卷之十五广寒宫碧美娘蓄妓白云观安道士欺心
  话说业观察用了三个“古”字的关节,高高中了第一十三名乡魁。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幸而被卜象猪一激,倒激成了一名举人。不但是在卜象猪面上争了这一口气,还且在业氏门楣大有光采;忧的是:龙大主考那里少不得要花一票大注儿的钱。假如打了银票去换得关节来,那是情情愿愿的,于今中也中了,再把银子送去倒觉心痛起来。难道不把银子送去,他可说得出这名举人不算数,收回去了,另找个人补上去?况且他要问我讨这笔钱,我就问他要凭据出来,便给他钱。他那里拿得出凭据呢?我意决计拔他的短梯哩。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即使闹点乱子出来,我却碰得过他。他断断不是献的,我如今“鹿鸣宴也不领;座师也不拜”,即便回京。打千改省做官去吧。就拿送给龙大主考的这注银子,花到部里去,岂非得计。想到这里,拍手大笑,自赞算计非常之好。当今世界上,要比得上我这么聪明能干的人,只怕绝无仅有,唯我独尊的哩。于是收了行装,赶速回京。
  一日到了京中。他同白云观里的安道士原有些首尾,就在安道士那里住下。那安道士却是当今极有势力气,和里头安总管是嫡亲兄弟,所以一般大老尚且同他拉交情。京城里安师父的名望,随你是个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听了“安师父”三个字,总要吓了一跳。须知业观察那里的来头,交给上了这位阔老,其中有个缘故,说来其实难看,而且曲折很长。《官场现形记》里面倒少不得这段现形。且待做书的打起精神,细细的写他一写;看书的也须打起精神,细细的看这么一看。按,京师的白云观,原是个绝大丛林,庙貌森严,道侣安分。近三十年之内,白云观的道士,也没有甚么安师父这个道士,就是里头也没有安总管这个太监。不是先要说做书的胡闹了、瞎说了,其实京城里有几个白云观呢?不是说到“白云观”三个字,就是高真人住持的白云观了。犹如上海,说起妓院,就是宝树胡同谢家;说起妓女,就是林黛玉。却不道,妓院有二百多家;妓女有一千多人。姓谢的妓院也不是一家;妓女的名儿唤做林黛玉的,同一时期,最少也有十来个。至于一个所在,曾经弄出两个林黛玉来。
  那末,那一个林黛玉的招儿上加上一个“真”字,便变了“真林黛玉”了。这一个心里不服,道:“他是真林黛玉,我便是假林黛玉了?”于是招儿加上“真正”两字,便是“真正林黛玉”了,以为抵制得住那一个了。那一个又不以为然了。她是真正林黛玉,我虽是真林黛玉语气之中很觉敌不祝这个真林黛玉来得口齿老结,因此改做“真正老林黛玉”。这个真正林黛玉想道:“大凡别的东西,越老越好。唯有妓女老了,就不值钱了。常言道:“人老珠黄不值钱。她写上了一个“老”字,可不是失算哩!我却偏偏写一个“斜字上去。于是改做“真正小林黛玉”。果然,一般嫖客只朝着真正小林黛玉那边玩去。那个真正老林黛玉只弄得臣门如水了,门庭寂寂车马溪——可就站不住了。这不过是最没人格的一个妓女,只消有了名望,是有借他的名儿来混饭啊!何况京城里鼎鼎大名的白云观哇!自然也有依草附木,没有独立性质的一流人。借他名儿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哩。
  且说安道士的白云观,却在袜子胡同,庙貌也极平常,道侣也不多。他所以便宜的,就不过仗了里头的一个拿着小小权儿的安太监,是他的亲哥子。只为小有权力,说句话儿有些灵验,于是外边不知底蕴的,便认是总管都堂的太监了。如今表明了,读者不要疑安道士是高师父的借名;安总管是李总管的化身。不是做书的嘴硬,若是果然是高师父、李总管的现形,老实说做书的却不是怕事的软壳儿。要说是有胆量了,说的何必鬼鬼祟祟、畏首畏尾,落了“现世小说家”的窠臼。凡是编到有点儿关系的去处的人物的事迹,故意改掉些,殊不知当今圣主贤王在上;断不兴文字风波。况且稗官野史,原不过助人酒尾茶头的清兴,捕风捉影之谈,尚且言之无罪,况是事无虚假,口不雌黄,恰足以揭发不肖者的真相,倒可以使不肖者寒心,岂不是有功无罪的生活吗?且把闲文扫去,好将正传编来。且说安道士靠了哥哥安太监的招儿,很有些儿不安分。然而这安太监,倒是安分识法度的公公。不过一味忠厚,手足情深,只消阿弟在情理之中的事,朝他商量,终肯竭力帮忙。若是情理上稍有点儿说不过去的,却要训斥的。只有不安分的人口舌是利便,那怕一万分混帐的事,也会说得二万分的情理。这不是安道士一个儿是这样,大凡不安分的人总是这个样儿的。所以安道士哄得安太监心花都开了。常对人说道:“咱家的老二可惜做了道士,若是做了官,比着李先儿还强的多呢。”
  且说安道士手下有个帮闲的穷官儿,此人叫什么刘一桂,却是周部办的小舅子。这刘一桂,尖刁古怪,花样百出。安道士却视为左右手,没一刻工夫少不掉这刘一桂的。刘一桂有过房女儿,叫做碧莲姑,是女先儿出身,十六七岁的时节,很跑过红的。有个内阁中书爱上了这碧莲姑,要来做妾,不上几年,那内阁中书死了。碧莲姑卷了两三吊银子,同刘一桂商量做些什么才好过一辈子的安乐日子?刘一桂道:“容易,容易,这桩好买卖只有你做起来才配。我却想着了好多时哩。可惜我,虽没有什么大身分,然而终竟是衣冠中人,做不得这桩好事情。如今你手里不是有了这么大的一票?提出一吊银子来,到南边去买上几个苏州女孩子,教导他些儿昆曲子。仿着南边有种叫做住客的式样,也不摆酒,也不应条子,要收拾个极讲究的起居,并且也不叫什么堂,什么班,取一个文绉绉的名儿,叉叉麻雀,抽抽鸦片烟。这里京城里,虽有好些的南班,然而总安着老式的排场,一般大爷们玩的厌了。如今弄个新鲜的调儿来招他们来玩,谁不高兴呢?”
  碧莲姑听了,大为合意,便依着刘一桂的调排,亲自到苏州选了四个女孩儿,都是十六七岁。替这四个女孩子起了四个名字,唤做金姑、银姑、翠姑、玉姑。这里要算银姑最漂亮。就在绣春胡同,租了一所屋子,收拾得十分体面。摹仿上海的式样,“广寒别院”。果然不出刘一桂所料,一般大爷们都以为好玩的很哩。刘一桂又捉弄那安道士同银姑好上了,撒泼的花钱。安道士哪里有许多钱花呢?刘一桂又替他打算道:“放着泰山般高的金银山,怎地不会去抠呢?”
  当时安道士还没有同哥哥安太监做首尾,所以却不懂这话。因问道:“这座金银山,哪里呀?怎地我意不知道?不然我早去抠哩。”刘一桂笑道:“敢是真的有金银吗?不过譬方的话嗄!里头的公公不是座金银山吗?”安道士恍然大悟道:“你说的不错。但是咱们家的那位老大,却是个呆虫。从不会替外边的阿官们牵个钱儿,动不动老祖宗的法度。不许咱们多说一句话,管一点儿闲事。”刘一桂道:“原要他这么着,才可以捉弄他。这会子且不用说,找到了买卖来,我是有法儿叫他做我们的傀儡。你尽玩你的,不用操心,稳稳的有大注儿送给你使就是了。”有天,刘一桂到贵林会馆去找一个候补知州,姓钮,号五松的,说说闲话儿。一到里面,那钮老爷拍手道:“巧极,巧极!正要来找老哥,老哥倒来了。这里敝亲的济运了。”说着,指着一个削骨脸,两撇小须子,穿着簇崭的狐皮袍褂的那个阔人道:“这是家姊丈封梅伯封观察……”
  刘一桂听到“观察”两字,急忙赶上一步,拱手道:“原来是观察公,久仰、久仰!几时到的?”封观察站起来答道:“昨儿才到。阁下莫非就是刘一翁吗?”五松接过来说:“不错,不错!这位就是一桂哥。我们正说着这事儿只有托一桂哥最便当。一桂哥只怕有耳报神的。不然,好几天没到这儿来谈谈哩!今儿刚好来呢。”刘一桂想道:只怕买卖送上来了。便笑逐颜开的道:“钮大哥,有甚见教?兄弟没有不竭力干去。”五松道:“只有一桂哥办得到。但是这件事情却不能瞒了一桂哥,可以办的。”封梅伯封观察接过来道:“刘一翁既是自家人时,我们不妨找个清爽点的场坞去谈谈。”刘一桂道:“很好,很好!二位‘广寒别院’没有去玩过吗?那里金、银、翠、玉四个姑娘,那一个不是天仙女似的呢?兄弟同他们稍微有点儿交情。很有几处可以秘密谈话的所在。并且里头安总管的阿弟安师父同兄弟是道义之交,肝胆相托的好友,天天在银姑那里一块儿玩。如今安氏弟兄的势派,谁不听了吓了一跳呢?”
  封观察道:“安总管……安总管……?倒不很听到。当今季大叔是很红哩。”刘一桂随口乱吹道;“封观察,钮大哥进京来没有许久,一向在外边,又不想走路子,运动好点的事情来弄两个回去享享福。自然这种情形,少不得隔膜了。须知目下的局面,变得同去年、前年的情形截然不同了。大家都知道,季大叔拿的是全权,总管都堂,非同儿戏。那怕军机处领班、殿阁公相,都叫他‘干爷子’,才可以保得牢权位。别的且不用说,二公可知道?黄大军机何故退出?余尚书是黑极了,怎地冷镬里爆起热豆来?一个翻身,极黑的变做极红了。余书新近拜了安总管做干爷子。黄大军机,谁不知是季大叔的心腹人?不比寻常的干儿子!二公想吧,黄大军机退出,偏是余尚书补进。里头季大叔同安总管谁有脸?谁没脸?这便不待知者而知哩!”
  封观察点头簸脑的道:“嗄嗄嗄……!如今这么着的情形哩,季大叔不兴哩。如此我们就到‘广寒别院’去谈谈吧。”于是一同上车,到绣春胡同“广寒别院”下车。刘一桂引进里面,先在碧莲姑房里坐了。刘一桂便对碧莲姑道:“这位封观察封大人署过彰阳兵备道的。这会子进京来有点要紧事情。本省抚台密委的,可知信亲哩。”
  碧莲姑原是头等的把势老手,明明是个冤桶,乐得哄他一票。连忙不住的封大人长,封大人短,叫的震天价响。又连忙叫金姑、银姑、翠姑、玉姑四个儿姊妹花进来应酬。岂知封观察独具只眼,别有慧心。四个姊妹花倒不留情,竟爱上了这假母碧连姑。瞧她年纪却在三旬左右,好一身肥嫩洁白的皮肉;一双小足儿,有趣很哩又尖又瘦,不满三寸长;一双凤目,水也似的浏亮;说笑起来,两个酒窝,约摸三四分深,一个洋钱般大。所以嬉皮涎脸的只盯着碧莲姑,目不转睛的瞧。碧莲那里不明白?一想:倒是个老玩家。这却我们上海也很兴这个道儿的。据一般玩出精来的朋友说,大凡玩笑场中,要玩些名目出来,玩姑娘要算最没味儿的道儿。倘使高一层着想,还是房老。怎生叫做“房老”呢?喏!比如妓女,锦样年华已是过了。手里也积了两个,买个女伢儿来应酬门面。自己却退为房老,偶遇着合意的郎君,便可克尽嫖学主义。并且凡百举止,都是随随便便,不依规矩,倒成了方圆。这是在情网的。一方面并不在金钱主义的;一方面所以常有不但不花钱,还可摸她两个。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却没有从她更便宜的交道儿呢!若是不的,竟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这等好事情还算不是极点的地位。若说极点的地位,就是姘老鸨。姘老鸨的好味儿,做书的但能心领神会,却不能形诸笔墨,何以呢?只为个中的委曲忒奥妙了,这枝秃笔描摹不来。然而做书的却不肯自认没本领,只怕善于摹情译述情网的天笑,也未必能摹写得深入显出,细微曲折,丝丝入扣,一笔不荡呢!大约构撰《石头记》的胡老名公,或者还可以试一试,到底办的到办不到?也在可知不可知之间。做书的只好总交代一句:狎房老、姘老鸨,二门子比较起来,姘老鸨高着狎房老五千四十八倍。这碧莲姑却不是房老,原是老鸨。封观察的嫖学,足见高明,得过最优等的文凭哩。当时碧莲姑瞧透情形,一想也好。布一个迷魂阵给你玩一泡,只消你吃得住,我总没吃亏的道儿。老实说,何乐而不为呢?拿定主意,便拿眼瞟了封观察一瞟,微微的笑了一笑,起一只左手在封观察的右肩上一搭,把三个指儿按了两按,点了一点,道:“封大人,这几个女伢儿,封大人可赏个脸儿?叫那一个女伢儿伺候你老人家唱支曲儿听,消个遣儿?”说着又把“瞟”、“笑”、“搭”、“按”、“点”,这五件妙不过的把戏重番扮演了一套。恰好的第五套把戏,那个“点”字诀,点着了封观察的酸筋上,直是又痒又酸。酥了上半截,硬了下半截却张了口说不出话来。钮五松、刘一桂看了几乎笑断了肠子。一会儿,封观察才得涎脸儿说出一句话来道:“这几位姑娘都是好的。叫我倒委决不来。还是就这儿玩一泡吧。”
  碧莲姑笑了一笑,同金、银、翠、玉四个儿丢了一眼,金、银、翠、玉四个儿一齐会意,闲闲的退了去了。那钮五松虽然是位堂堂百里侯,其实是可怜见的一个人。有生以来,没过着一天安闲欢喜的日子,钞袋里也没放过一个闲钱可以买一会子欢笑的。终不过跟人家干玩一阵,所以这种巴一等的外教,看这情景老实找不到是个那门子的把戏?因此直看得个不耐烦。便开言道:“姊夫,且把正经的事儿同刘大哥谈了,商量个法儿来替兰二哥出脱了干系,才得保住功名,大家安乐。不然,只怕误了大事,那就乏味了。”
  封观察正在神魂荡漾之际,吃钮五松又断了兴头,心里好不自然。但是五松说的道理上极其对针,却找不出别的话儿来驳回他。只得诺诺连声道:“是是是……,舅兄说的是,舅兄说的是……”刘一桂瞧着封观察已经吃干女儿碧莲姑一阵鬼迷,竟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常度都改变了。这桩买卖钩的牢牢的了,不怕漂到那里去了。也便接口道:“不错,不错!我们先把公事办了,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说着又对碧莲姑道:“里面没人吗?拿烟具端进去。你的封大人有要紧事情同我商酌呢。”碧莲姑笑道:“封大人竟是封大人了,叫什么‘你的封大人’不是笑话吗?敢是封大人卖给我了?多少钱嗄?”说的大众都笑了。封观察笑道:“你说吧,我这么一个人能值多少银两呢?”
  碧莲姑笑道:“封大人这么的一个人,那里论得多少银两三个子儿?(京城中以铜元一枚,叫做个子儿。三个子儿,即铜元三枚,合钱三十文。)已是着实贵哩。”互相调笑着,便来到里面的那间秘密谈话室。碧莲姑乖觉,知道官场中的勾当,大抵局外人听不得的,因此替他们掩上房门,走了出来。诸君要晓得封梅伯封观察有甚秘密运动呢?这事儿若是闹得对针起来,却不是沙门岛去跑一趟,才可了得的事。事情呢,却不是封观察自己的事,原是封观察的第二个兄弟封兰仲封大令的事。诸君不要性急,且等做书的从头至尾,逐层逐节的细细写来,便知道官场中的现状,果然是无奇不有哩。
  却说封梅伯封观察第二个兄弟,表字儿唤做兰仲,却是个秀才,精于刑名之学。年纪虽轻,办点公事着实老到,这且不在话下。只说他有个同姓不宗的知己朋友,叫做封六相。这封六相却是个土财主。虽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为人却慷慨,有义气。家中父母双亡,又没兄弟儿女,只有一妻一妹。那妹子叫做凤娘,月圆年纪,花样容颜。还且知书识字,一笔写算,女红之外,画几笔“徐熙没骨法”的设色花卉,比较那“长白铸女史”似乎还觉高妙一筹。她哥哥六相,以为妹子的容姿绝世,才艺超群,便不肯胡乱对亲。要选一个相当合式的妹婿,方才不亏负他。姑嫂之间也极相得。所以凤娘小姐虽则没爷没娘,在姑嫂手里过日子。大概的姑娘家处此境况,一定见得苦恼哩。
  唯有这凤娘小姐,其实不然,倒比着爷娘手里更觉欢乐愉快。不过直到十八岁的年事了,还没选得个乘龙佳婿。于是千万般的欢乐愉快,种种如心,总敌不过这一点儿的烦恼。这且不说。且说封六相同封兰仲的交情,不比寻常泛泛的朋友。所以兰仲到六相家去,同自己人一般的,姑嫂两个也不避面,兰仲也当做自己家里似的一般。及至凤娘年事已盛,情窦已开,愈觉得风鬟雾鬓、旖旎万端。便存了一点说不出的痴心,盘算起来:若要得心应手,须使个“假途灭虢”之计呢。这个计较很哩!先把六相娘子拖下浑水,踏湿了脚,于是转到凤娘身上去,才得集事。还且是一箭双雕,愈觉便宜哩。封兰仲存了这种心肠,叫六相如何知道呢?常言道:使得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有志者,事竟成。不上半年,姑嫂两个都吃封兰仲骗了。齐巧,六相又忽发奇想,动了做官之兴。同兰仲商量,兰仲道:“做官果然好事情,但怕没有这么的快乐呢!”
  六相想道:“大凡人需要点儿事情做做才好。如我这么的安闲,倒不是道理。我主意已决,捐个大八成的知县来玩他一阵。况且你是刑名老手,我得了缺,那怕什么的边恶地方,你需帮我去。你我这样交情,你也说不出别的推托了。”兰仲只道是六相说句话儿玩罢哩,他丰衣足食,这么有趣日子,还过的不耐烦了,要讨这苦水吃。捉空儿同凤娘姑嫂两个说知这一席话。凤娘道:“只怕未必吧?哥哥很懒的人,那有意思做官呢?”
  六相娘子道:“这到不是没由来的话。何也呢?他做官的意思动了许久了。不时的在睡梦中打起官话,呼么喝六的喊叫……”说犹未了,惹得兰仲、凤娘都大笑起来。过了些时,六相真的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进京引见去了。这里兰仲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姐天天搅在一起,打得火也一般的热。房里有些姿色的丫头也搭上了。但瞒着六相一人。一日六相选了山西德兴县知县,寄信回家,说他自己就从京里一径到省赴任。叫兰仲带了娘子、妹子、丫头、童仆,赶还来到山西省城聚会。又说在京里娶了一位姨太太,不过为子嗣起见。托兰仲在娘子跟前善言安慰。至记、至记!兰仲同凤娘姑嫂三个儿把信看了,头里看到得了德兴县知县的缺,大家欢喜非常。及至看到后面,在京里娶了一个什么“长春班”里的唱的,叫做福喜的,做姨太太。六相娘子顿然气得面皮都黄了,冷笑道:“好好好……!坎坎的做了官,便自由自主,一字儿不通知,居然讨了小老婆了。让他们快乐吧。我们不去!”说着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又对兰仲道:“你也不许去!”
  兰仲、凤娘面面相觑,没得话说。不过想嫂子的性格最是温和不过的,喜怒不形于色。虽然是大凡妇人家听到丈夫娶了小老婆,却最没意思的事。然而嫂子平时的器度,也不至于毛到这等地步呀!六相娘子只是呆呆的肚里打主意,沉吟不语。兰仲打迭起千百样的温存挑逗,终没有笑了一笑,答应一语。兰仲、凤娘却没了主意,及至定更之后,只得说声:“嫂嫂,安置吧。”携了兰仲的手,回房安睡了。
  兰仲对凤娘道:“我们留心点儿,看嫂子的举动,不要气极了,尽个短见起来,倒不好呢!”一语提醒了凤娘,着实慌起来,道:“这便怎么处?还是同前儿晚上的那一局,我去闹他来,三个儿做一床睡好吗?”兰仲道:“好的好的,只怕他不肯来呢。”凤娘道:“且试试看。”说着歇了一会儿,正待披衣而起的当儿,只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指声。凤娘问道:“谁呀?”只听得六相娘子答道:“妹子,是我。睡了没有?”凤娘忙道:“没有,没有。我来开门了。”也不及穿好衣裳,跳下床来,开了房门。六相娘子含笑道:“讨厌你们了。”兰仲在床上道:“大嫂,快来吧。凤妹正说着要叫大嫂来做前儿晚上的一局呢。”六相娘子道:“别胡说!我有正经重大的事同你们两个商量呢。”兰仲听说便要起身来。六相娘子道:“不忙,我们三个儿坐着被窝里谈吧。”
  凤娘便把被窝展放开来。兰仲在中,六相娘子居右,凤娘居左,三个儿一排把被袱裹了,倚枕而坐。倒仿佛三官菩萨似的,其实好看,有玩意。六相娘子道:“我要问兰叔叔和凤妹妹,我们三个儿当初立的誓,‘同生死’这句话还是说着玩的,还是当真这个样儿的?”兰仲、凤娘愕然道:“嫂嫂什么说?立誓岂有不作准的?我们是至死不变的。”六相娘子道:“这便是了。足见我们的义气了。我如今想:我们的缘,就尽在目前了。虽然……也不得不设个回天妙计挽回过来,才是有见识的人作为。断断不可听其自然,把热热剌剌的好事分做两截。”
  兰仲道:“大嫂,怎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们的事,只满了大哥一人就是了。其余的人却不须操心,都得了我们的好处,谁肯露一些儿风声到大哥耳中呢?”六相娘子道:“咳!你真真好糊涂嗄!恰才看了信,你们只道是我为的丈夫娶了小老婆了,所以气急到这个地步!你们想呢?我可是这种样的人吗?我为的是你们一对儿呢。我虽不是干净身子,说不得贞节。然而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并不曾有半点儿错处对不起丈夫的事。不知怎样,兰叔叔当初的时际,竟硬不起拒绝的心肠来,没奈何只得失足了。我们女子家终除不了迷信的话头,只好委之缘分了,鬼使神差把我的名节玷污了。既是这么着,便不得付之行云流水的事,我又不是朝秦暮楚,前门送李郎,后门迎张郎的粉头。自然夫妇之情,倒比不上野鸳鸯的情分儿浓了。按着正理呢,夫妇乃‘人伦之始,王道之正’,抛弃不得。所以情虽不专了,然而对着丈夫的规则,愈觉小心谨慎了。何也呢?一来要使丈夫不疑;二来究竟对不起丈夫的心,那一时忘得了呢?所以拿些虚架子来,总算补过的意思。”
  兰仲听了六相娘子这套议论,心里暗笑,只不好说出来。想道:偷汉的女娘,从来不曾发这么奇怪的话头。这是我自己亲听来的,若是在小说书上看来,一定要说编小说的,想入非非,编出这种奇怪的文字来,也算得以文为戏了。然而没有亲听来这种话说呢,到底虚拟,终意虚拟不到这么神化呢。心里这般设想,嘴里却答应着六相娘子的话。这里六相娘子又道:“原望着我们三个儿,一双两好,地久天长,白头到老。好在叔叔家里婶亡过了一年了,妹妹既情愿做填房,我的心事也完了。就是叔叔请媒人来求亲,我那丈夫想也情愿。并且里面有我维持,不怕生出阻力来。何奈平空的,我那丈夫忽然发起官兴来,比方没有添上一个小老婆来,我们的事到了衙门里,已觉不知在家里的便当了。然而终要策划个好计较,仍旧便当了才罢。那里晓得,平空的添上一个小老婆来,做眼中钉。那末我的策划死绝了。真所谓: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哩。而且这个小老婆是个什么班子里的出身,当婊子的货儿,一定是不好说话的东西。大太太的权力一定压不倒她。还且我是干了亏心事了,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说这种当婊子的却也容易,拉她下了浑水,就不怕了,更且又多了一只帮手,岂不得计?我仔细想来,其实使不得。须知他巴不得大太太出点不雅的证据来,她便固宠求荣的机会到了……就是方才我说的‘我们不去’这句话也非正理。若是云南、甘肃这种地方,即使亲戚间问起来:为什么不到任上去?也好推调一句:路远地方又恶,吃不起苦,所以不去了。如今又是山西一水之隔,也好这样说吗?你们想呢,难到这个地位了,你们两个可有什么计较,商量商量呢?”
  兰仲、凤娘听了都没主意。凤娘道:“嫂子,既然想到这里,必定有妙计儿在心里了。快说吧,使得我们都安心了。”兰仲也道:“大嫂必有主意,我们委实的没有两全之计。”六相娘子道:“计较却有一个想在心里了。只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拿性命作孤注,其实忒狠些。”要知六相娘子说出甚样的计较来,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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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六相娘子说道:“计较却有一个,只是忒狠些。”兰仲道:“大凡计策,须要狠些才保得住完全呀!天下事总是如此。不但是我们这会子的事嗄!”六相娘子道:“这么说来,足见同心哩。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三个儿不但是因缘,竟然是天意了!我想要保全我们久长的好事,唯有这一计了。也不是我丧尽天良,做个穷凶极恶的妇人,然而逼到这个地步,也叫没法。”于是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兰仲、凤娘都说这样子果然忒狠了,恐怕使不得。万一不成功,以及成功之后败露出来,可吃不住呢。六相娘子道:“横竖我们三个老早说的:一搭儿死,都是情愿。还有什么顾恋呢?”
  凤娘道:“不说当真的做出来这儿听了,先把我的手脚都唬的冷了。嫂子,还是别寻一个计较吧,别把我先唬死了。并且哥哥也没有亏负我们处,那里拿得起这个心肠呢?”六相娘子听了,低着头不言语。兰仲道:“凤妹说的,这是妇人之仁了。大凡定大计、决大事、做非常的事业,只好宁可使‘天下人不负我,我负天下人’这一句话了。”六相娘子道:“不错,不错!妹子你胆子儿放大些吧。可知捱过了这个当口,一辈子的受用呢!”
  凤娘小姐也没奈何,只得由他们主意罢哩。若是万一闹出乱子,横竖陪他们一死便了。这个当儿,正是东方发白,天色微明了。略睡片时起身来,梳洗已过,吃了早点。兰仲出门去了。好一会儿,兰仲却引了一个眉眼凶恶,身材长大的大汉进来,藏在一间秘密室里,回到房里。六相娘子忙问道:“找着了没有?”兰仲道:“光景是天意了,一找就着。同他说了个大略,他竟一口答应。现在这里了。”
  六相娘子非常欢喜,忙开了铁柜,取出二十根蒜条金,并做一包,叫兰仲拿了,便同到秘密室来。你道这个大汉是谁?原来是地方上的一个光棍,叫做“地头龙铁二”,无帝无天的事,那一件不干到?曾经吃县里访拿到案,县大老爷原要把站笼来,站死他。铁二的老婆有个妹子在六相家里做浆洗上的仆妇。原是姓周,所以都叫她“周妈”。那周妈不过三十岁光景,却有三分姿色,做得来十二分的窈窕。在主子跟前第一个有脸。当时铁二老婆急了,只得求妹子周妈,设法搭救丈夫的性命。周妈便把六相迷住了,要搭救她妹夫地头龙铁二。六相道:“这个铁二,其实不安做……”周妈便抢说道:“大家都知道我在主子跟前第一个有脸的人,随便什么事,不作兴办不到的。况且知县相公,原是你要好的朋友,并不是什么所难的事。只要你主子说一句:‘这铁二是好人。’知县相公马上放出来了。”
  六相吃周妈缠不过,又要争自己的门面,只得买上使下,花了几多银两,才算把地头龙铁二轻轻的释放还家。因此铁二感激不过小姨儿(周妈,铁二老婆妹也,故称小姨儿。)和封六相封老爷的恩德。于是和老婆两个商议,索性把小姨儿讨出来,做了封六相的外宅。这是三年前的事。于是铁二时常到六相家走动。兰仲因此认识,六相娘子也知道铁二这个人很有些本领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正用得着。于是叫兰仲去找来,同他商议。且说六相娘子来到秘密室,和铁二相见,直抬举他到一万分。竟称呼铁二叫“姨夫”。铁二见六相娘子,仍是请安,叫“大奶奶”。说道:“大奶奶呼唤小人到来,有何吩咐?坎坎兰大爷说的小人好不明白。”
  兰仲笑嘻嘻的道:“这里有二百两黄金。铁二哥,请收了才好说得明白呢。”铁二愕然道:“这是那里说起?小人感府上的恩德,没齿不忘。若是没有府上搭救小人,还有今日之下吗?那怕赴汤蹈火,小人舍命去干;只要大奶奶吩咐,小人便去。小人虽是个粗鲁的汉子,也还晓得些儿好歹呢!”六相娘子听他说到“还晓得些儿好歹”的一句话,便心上怦的一惊,想道:失算了。便道:“铁二姨夫请坐一坐。”又对兰仲招了招手,回到房里。兰仲问道:“怎地不说呢?”
  六相娘子道:“我失于检点了。此人原是丈夫搭救过他性命的,怎好同他商量起这样事情来呢?你不听他口口声声的‘知恩报德’吗?正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了。”兰仲哑然失笑道:“我的娘,你真忒不知世故了。我给你说,如今世界上的人,那一个不是‘口尧舜,而心盗跖’?衣冠其表,禽兽其行哇!不要说地头龙铁二原是个青皮混混的一流人物,那怕是做官、做府,有财有势一等的体面人,没有不是见利忘义的。如今二百两黄金放在眼里,而不动心者,非人情矣!还且二百黄金之外,好处尚有不少呢。一辈子的升官发迹,就在这一举手之间。休说铁二倒高谈仁义,引动圣贤,推托起来。就眼前而论,比如我呢六相大哥待我的情分,同胞手足也没这等周挚浓厚。你想玷污了大哥的闺门,还不算数。还且帮着你们筹办这等行险侥幸的事。难道铁二倒比我高卓起来吗?比如《史鉴》上载的:张邦昌的王宪、严介溪的李度,都是结恩于落魄之际,提携于水火之中。依附门下,位至上卿。严公、张相,一朝失势,杜株连于未事之先,落井下石,反为出首,反罪为功。所谓唾骂由他唾骂,好官我自为之。即如近世而论,也不过忘恩反噬。一举手间,小小的四品外官,越级存升二品大员,眨眨眼,封候拜相,万里前程。难道铁二倒比着此公高卓起来吗?这却你尽管放心胆大,不妨不妨!……”
  六相娘子道:“这也罢了。”于是仍旧来到秘密室。兰仲便止住了脚,悄悄的道:“我不进去了。你一个儿进去说吧。”六相娘子道:“一搭儿进去,帮着我说几句呢。”兰仲笑道:“不用我帮着,你们两个儿厮对着,比着黄金的功效还要神灵得多呢!男女的交涉,真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难以言语形容。”传神笔底的说着去了。六相娘子只得推进门去。铁二却直站起来道:“大奶奶如有差遣小人,尽管吩咐。”六相娘子关上了门,又加了闩,凑着铁二的身边,笑道:“我要请姨夫去杀一个人。”铁二愕然道:“杀谁?”六相娘子道:“你猜一猜是谁?”铁二道:“这个猜不来的。还是大奶奶吩咐了吧。”六相娘子道:“我说便说了,铁姨夫终要答应才好呢。”铁二道:“小人早早说过了,快吩咐吧。”六相娘子道:“不是我不识羞,横竖铁姨夫是自家人,终竟瞒不了的。我同凤小姐两个,扛帮儿服伺兰大爷两三年了。只怕铁姨夫早有些风声了。”
  铁二道:“老婆曾经说来。小人想奶奶、小姐,是何等样人家?怎地有这事?所以小人吆喝着老婆不许乱说。若知说时,吃小人老大的巴掌,结实的耳脖子,就不敢乱说了。如今奶奶自己说来,想是不虚了。现今世上,谁没有干些风流事?这是应分。”六相娘子笑了一笑,不觉脸上有些朱霞缭绕起来,道:“姨夫,休得取笑。我们且谈正经吧。如今丈夫捐了知县,选了德兴县知县的缺,这倒罢了。只是他在京中娶了一个娼家做小老婆。你想,你没行止的很吗?丢我在冷水里,这也罢了,倒是丢了令姨儿,道理上委实说不过。就是令姨儿,我们原是同胞姊妹似的,决不使她吃亏呢。”
  铁二道:“奶奶要使小人怎样办理?”六相娘子道:“我算在这里了,真是神出鬼没之计。请姨夫连夜动身,迎到由京入晋的道路上等候着。弄点蒙汗药麻翻了那一起人,把诰身文凭,一起拿来,兰大爷顶替了名字,我们一块儿上任去。岂不是条神出鬼没之计吗?喏喏,这里蒜条金二十根,每根重十两,共是二百两,合银一千两有零。事成之后,我们一搭儿任上去快乐。我这里四个上等丫头,姨夫想都见过的。我送一个两个服伺你老人家,也使得。综而言之,富贵与你老人家共之,皇天后土,实鉴我心!”
  铁二忙道:“大奶奶说那里话来?这些事都在小人身上。若说这金条儿,小人是不敢领的。小人立刻动身前去,就是了。”说罢,便告辞要走。六相娘子道:“这点儿金条,姨夫须不得推却。若然,定是嫌少了?”铁二见这等说,便道:“这倒不得不收了。”于是接了金条,请了个安。六相娘子便欢欢喜喜送了几步。兰仲却已窃听明白。迎上来,陪笑道:“铁二哥,总总费心,全仗大力。”
  铁二也请安谢赏。兰仲直送出大门,又恭维了一泡,方才别过。却说铁二信步儿回家。在路上想道:这样的事,如何干得?久久败露出来,倒要陪他们吃刀,好不合算。我铁二,如今却弃邪归正了,如何再干这样弥天大罪?倒要斟酌,须得设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把这事儿周全过去。咳!可怕,可怕!倒有好几条性命在我手掌之中呢。但是两全的法子,其实委决不来。还好,我那老婆倒很有些主意。回去商量商量着。迤逦而来,已到家中。把一包包金条,桌上一放,铿然有声。他老婆忙道:“什么东西?这声浪倒有点儿动听。”打开一看,黄澄澄的指儿似的一大把,惊喜道:“那里来的?那里来的?”
  铁二四周一瞧,道:“天底下是有这么的怪事!房里去同你说。”于是同到楼上,把窗儿门一齐掩上了。悄悄的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惊得那老婆鼻子里气都透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样人家的大奶奶,竟会得干出天理不容的事吗?你的意思怎样?还是同她干呢,还是推托着不同她干?”铁二道:“如何使得?我的救命之恩,怎好忘了。”那老婆道:“这便是了。既是这般想,这东西受她怎的?快去还了。”
  铁二道:“头里我原不肯拿,假意儿答应着,不同他们干就完了。然而也不是正当办法,还且有几层意思:须知妇人家一入邪迷,其心最毒。她既对我说了,我拒绝了她,她如何不慌呢?事情儿既办不到,白白的吃我知道,她肯放过我这条性命吗?一定要把我害了,以灭其迹,这是一层。为我自己的地步,我若不同她办,她一定要另找别一个去办理这事。要晓得那一个不贪这一场富贵?若是事情儿成功,封大爷性命难保;若是不成功,败露下来,大奶奶岂不该死!然而即使事情儿成功,九九归源,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会不败露吗?大奶奶竟是该剐的罪犯!那么好了,封氏一家就此销灭。我非惟救命之恩报不得,反而倒害了他全家的性命。所以我一想,决计推托不得。只得答应下来,另图别计。咳!大奶奶这样聪明灵利的人,不过走了一点子邪路,把心都迷住了,想出这样愚不可及的计较来。也是封氏祖宗有灵,侥天之幸,撞在我手里。不然,还堪设想吗?然而虽说她心都迷住了,其实眼前之计,布的未尝不妙!封大爷的性命,仿佛瓮中之鳖,手到擒拿。但不过没有想到后文。兰二爷顶替了封大爷的名字,居然去上任做官,难道保得住没一个亲戚朋友识得封六相兰仲面貌吗?况且山西一水之隔,往来极便。比不得云南、甘肃,路途遥远。没人高兴去。如今就在山西时,休说别人,就是我听说封大爷在那里做官,还要想去找求一点事情做,弄两个哩。那其间怕不要弄出是非吗?”
  那老婆道:“据你这么说,主意却不错。但是我们救了封大爷的一边。大奶奶一边的,拉倒了。要两边都平安无事,只怕没有这种巧计儿呢?”铁二道:“原是这句话呀!所以同你商量呢。你也是这么没主意,事情儿可是糟了。真真不容易了!”那老婆道:“慢慢的想起来看。”想了一会儿道:“有了,有了!只消把封大爷这么着的哄他一哄,把东西哄到了手,你尽干你的去。后文的事,你别管,有我呢。”铁二模拟了一番,道:“妥当吗?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封大爷到底不是呆的,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任凭人捉弄呢!”那老婆也沉吟一会儿,道:“光景周旋得当的了。总之事难前定,到那间随机应变吧。”
  这边的事,我且搁一搁起。如今又要说到六相娘子。那一天,托付了地头龙铁二,见他满口应承,心里好不欢喜。次日绝早,铁二便又来约定在永州界首,第一站客店里等候。六相娘子越发的手舞足蹈,对凤娘小姐道:“凤妹如今一发的好了。如今并不要我们自己动手,都是铁姨夫一个包办,只消叫我们在永州界口等着他。一站一站的迎上去,把事情儿弄稳贴了,那便摆出上任官员的势派来,一路向山西大路进发,岂不是眼不见为净?你可不用慌了。”凤娘道:“平心而论,总觉不安。但不知铁姨夫还是明做呢,还是暗算?”六相娘子道:“倒没有说。只说随机应变罢哩。”兰仲道:“且别管他明做哩、暗算哩,总之了结这起公案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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