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大师|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对联|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卷之一

第一回 脱奸谋侍儿有智 抢新妇公子无缘
词曰:坦途谁料起风波,鬼蜮人情可奈何?赖有灵心先觑破,堪贺!荆山美璞幸无磨。洞房拟便生春色,未必那见鸾凰入网罗。从此奸谋何处使?休矣。但教羞闷酿沉疴。——右调《定风波》
前集说那李丽娟因叔父再思强预婚烟之事,愁恨万端,正与兰英切切私语,忽见再思又上楼来,蹙额道:“侄女,你可知道一桩奇祸?”丽娟失惊道:“有甚奇祸?”再思道:“你爹爹不好了。”丽娟大惊道:“爹爹有甚不好?叔叔那里得信?”说罢,潸然泪下。再思道:“方才我在州前,有管塘报的向我说;‘有角公文,报令兄大人在宿迁地方被贼放药箭,射中肩窝,命在呼吸。’我想药箭好不利害,凭你强壮少年,也经他不起,何况你爹爹年老,却怎当得这般毒箭?料来是不好的了!”丽娟放声大哭,兰英亦哭起来。二娘等以及家人媳妇们听见哭声,都来问询。那时间,合家闹得沸反。二娘道:“二爷此信可真?不要是那人说谎。”再思道:“我去取报看的,果系是真。”丽娟道:“侄女是女流,不能出门行走,叔叔乃是至亲手足,相求速往宿迁探问。倘爹爹病重,叔叔也好料理;若平安无事,连忙寄信回来,使侄女心肠放下。万望叔叔念骨肉至情,不辞跋涉,走这一遭。”说罢,便向再思跪拜。二娘慌忙扶起。李再思见侄女那等恳切,本待回他不去,却碍着自家弟兄,怎好不理?若去到宿迁打探,又因世誉的亲事在心,只得含糊道:“那有什么说。只是我有一节要紧事不曾就绪,须俟一二日方可。”丽娟含泪道:“方才叔叔说命在呼吸,倘去迟了,便不济事。”再思笑道:“此去离宿迁有半月多路程,他那里报来,已是半月,我即连夜飞去,倘前日发报之后,即便危笃,我去原不及了。”丽娟见说有理,乃道:“既然如此,叔叔把事体速速料理完讫,恐耽延日子了。”再思道:“那个自然。”说罢,便下楼去。〔三走。此走差可。〕
丽娟思量父亲,又复痛哭。二娘苦苦劝慰,方才住泪。便叫王忠,吩咐随二爷往宿迁去,即付了盘缠,连夜打点行李,又叫张惠去问卜求签,都说性命无碍。丽娟心上那能释然?
且说李再思虽许了侄女一两日后起身,其实心下原不作料,倘侄女再来催促,怎生抵赖?猛得一计,连忙差一心腹小厮,叫做喜儿,去买了一服巴豆丸,私自吃下。〔贼智。〕停了半日,却也作怪,那些药料治病不见效,发病立刻见功。果然的一会儿肚里天翻地覆,大叫疼痛,倒在床上,手舞足蹈。唬得二娘手忙脚乱,不知为何。小桃早到丽娼处报知,丽娟道:“今早好好的,为何这般光景?”即走过来探问。再思只管哼哼的,忽然叫道:“拿净桶来,我要解手!”小桃星飞取至,掀开了盖,才坐上去,粪门后好像装了漏斗一般,直泻黄河,口中连牵打噎。忽然身子一倒,把一净桶的尿屎倾翻了一楼板,再思浑身弄得肮脏希臭,满楼臭气薰天。丽娟立脚不定,走回自己楼上,暗自思忖:“好端端的人,一霎时便染此暴病,却也奇怪!”你道李再思吃了巴豆丸,不过浅泻而已,怎么便至打噎跌倒?原来是故意如此,装得凶险,好掩人耳目。
那时二娘、小桃等替再思通身换了衣服,扶他床上睡了。一面着丫鬟们打扫楼板,烧香熏过,便叫家人去请医调治。医生来看过,说是霍乱吐泻症候,却来得险些;脉息浮而无力,须慢慢的调养精神,扶起脾胃;要好等得半月,切不可动气劳碌。一连着床困了两日。丽娟日至床前问询,见叔叔动弹不得,便与他商议。再思停了晌时,方有声无力的道:“我本欲即去宿迁看你爹爹消耗,那知我今忽然犯这暴病,等好起来不知几时脱体。你爹爹处也不可缓,该应先打发王忠去,我的性命不知在那里哩!”说完,闭了两眼,睡着去了。
丽娟回房与兰英商议,兰英道:“既然二爷去不得,只索差王忠去,没有别样商量。”丽娟乃叫王忠来,吩咐道:“今日曾打听得塘报如何?”王忠道:“今日小的去查,却好有得报来:官军尚围着宿迁,没有别话。正要来禀上小姐。”丽娟道:“如今二爷抱病,不能出门。你到明日先独往宿迁去罢。我也没有写书,但对老爷说,闻知被箭消息,故差来看视。倘未全愈,你便住那边伏侍几天,等好了回来。先须差人回来报我。老爷若已好了,你就回来罢。万一凶险,千万小心料理。”说到此处,悲咽不胜。〔才是为人子待父母之礼。〕王忠道:“小的一总理会得。前日已将行李打点停当,明日就起身去。”即向丽娟磕了头,下楼去了。
到明早,王忠一人一骑,便向宿迁进发。丽娟时常差张惠往报房查看,到家来回音时,丽娟便捏着中指的忍,惟恐说出凶险的话来。〔至情,极其摹写。〕见说都没恁歹信,也稍放下些心。
一日,同兰英在窗前绣鞋,只见二娘走到,丽娟迎住问道:“叔叔两日来身体何如?”二娘道:“也只半眠半起。镇日的有人来找,没本事出去会话。王忠去了几日了,小姐曾叫人到报房里打听得消息么?”丽娟道:“曾着张惠往外打听,都说没有恁凶信报来。究竟不知怎么的,叫我镇日委决不下。就做些针黹儿,都有心没相的。”二娘道:“昨日二爷晚上也差李兴去报房里问的,也说没有甚别消息,料也无妨。”丽娟愀然道:“只愿如此便好。”秋黍取茶来吃过。二娘道:“二爷有什么话要与小姐说,二爷走不动,要请小姐过去。”丽娟听说,心里突然一跳,不知又有甚话,却不好问明。乃起身道:“同二娘去,叔叔在楼上么?”二娘道:“正是。”丽娟便走,兰英乃叫春香道:“春姐,你把针线儿收了,我随了小姐去来。”丽娟道:“正是,你且把针线收过着。”一行儿三人便下楼。
到再思卧楼上,只见再思包着头,靠坐在椅子上。丽娟叫道:“叔叔!”再思把身子略起一起道:“小姐,你坐了。”丽娟向下首坐了,道:“叔叔有何吩咐?这两日身子又好些?”再思道:“略略好些。昨日我差李兴去报房里问你爹爹消息,没有恁别信,料也不妨事。前日王忠去,我止叫他问声,连书都没有写。今请你来,没有别话,今日是九月二十五日,再过了五天,便是十月朝了,向来合家去坟前祭扫。到那日我身子若好,便同你们去,若还不健,我便打发你们去罢,故请你来说知。”丽娟心下转一念时,乃道:“春秋祭扫,自然要去。若得叔叔同去,便好;〔叙家常景况,逼真入情。〕倘叔叔身子不健,侄女也不便出门。”再思道:“你久不在家,今初回,理当祭扫。有你哥子同行,去也何妨。”丽娟道:“且到那日,再行斟酌。”坐了一回,见没有话说,便别了再思、二娘,同兰英回来。
张惠妻子随着上楼道:“小姐在二娘那里去来?”丽娟道:“二爷请我去,为十月朝祭扫事。”张婆道:“小姐去不去呢?”丽娟道:“二爷若不去,我也不便自去。”张婆道:“这也说得是。”丽娼重取出鞋子,做了一回。到晚上,丽娟吃晚饭,张婆上楼来道:“小姐,十月朝祭扫,只怕小姐该去哩。”丽娼道:“为什么该去?”张婆道:“方才张惠在城外,会见慧圆庵里老香公,他竟不知小姐回来,说起了,方才晓得。他说赶回去,明日叫净莲姑姑来看小姐哩。我想,老夫人在生时,也有偌多东西舍在那庵里,原是看坟的香火庵,净莲出家,也是老夫人替他剃度,后来净莲当了庵主,每到春秋祭扫时,就在庵里歇宿。为此故,更舍施庵田二十亩。老夫人已死十多年了,小姐已是十多年不到坟上。今次初回,也该做些功德与老夫人,到坟前祭奠,也该应的。有那净莲庵院在那里,便歇宿一两天,也不妨事。我向来竟已忘记了,才得记起,故此来与小姐说知。”〔见得张婆是老家婆,有话也肯来说。〕
丽娟道:“前日初回家时,我心上原转念要做些忏事与太太,却忘了净莲姑子。近日为二爷病患,更因老爷中箭消息,镇日心头忽忽的。不是你说,我竟一总忘了。”沉吟了一回道:“便是那般说,到坟上去祭扫,就在净莲庵中做几日道场,却也一举两得。那净莲虽然幼时熟识,因是暂时相会,如今已忘了他的面目,更不知他做人是怎么样的。”张婆道:“再没有那净莲姑子做人好了。老爷从来不许姑子上门,独自叫净莲好。那净莲是老夫人舅家邻居,四十多岁,丧了丈夫,立志守节,翁姑几次逼嫁,几番上吊救免,情愿弃了儿女出家,故此老夫人送他到慧圆庵里。老爷向来道他是个正经人。他的做人也老实,也再不会说骗人家东西。不像如今那班姑子,会虚头霍脸,装神弄鬼。〔如今尼姑真会弄鬼。〕他一知道小姐回来,明日必准来的。小姐就与他说了礼忏事情,到明朝正好去拈香。”丽娟道:“既然如是,明早须去与二爷说知。”当夜无话。
到明日上午,便将追荐之事,过去与再思说知。再思心里大为乐意,极口称赞道:“贤侄女好孝心,正该如此。我那日若身子健了些便去;倘还不能脱体,你与哥哥同行罢。”丽娟坐了半晌,又说说净莲的事,即别了回来。
吃过午饭,将近下午时候,只见张婆先上楼道:“小姐,净莲师父来了。”丽娟道声“请来。”言未毕,只见净莲在前,二娘在后,一齐走到。净莲先叫了“小姐,一别十年,小姐长得这般标致了。”小姐也叫了“师父”,相见过,二娘道:“方才师父说,特来看小姐。先到我那边见了二爷,叫我陪着来的。小姐别了多年,只怕也有些忘了。”便各坐下。丽娟道:“见面时自然认得。师父今年高寿多少?”净莲道:“五十八岁。方才问二娘,知小姐青春十七,相貌这般标致,真是前生修来福分,莲花化生的。”兰英送上茶,净莲道:“那位就是安家姐姐么?那年也还幼小,如今年纪只怕也与小姐相仿,相貌也恁般好。小姐在任上时,及回来,都平安?小姐回来已三个月头,小尼总不知道,来看迟了,小姐休要见怪!”丽娟道:“怎说这话!我回来没有差人候你,原作料十月朝祭墓,便来相看。”
张婆上楼道:“方才师父有四盒礼,叫香公担来的,现在楼下,候小姐收不收?”〔尼姑来,带着盒礼,情理所必有。一丝不漏。〕丽娟道:“怎便多谢师父!我没有相送,反承见惠,却不当了。”净莲道:“昨日香公回来说知了,急欲来看小姐,没有备得好礼,胡乱买些粗点心来,定不中小姐吃的。”丽娟道:“多谢师父美意,怎说这话!”只见张婆同秋黍等搬盒上楼,乃是两盒的涿州饼,一盒葡萄,一盒龙眼,将来收过了。春香送茶来吃,兰英便备了一席点心,摆在中间桌子上。三人坐下吃茶。丽娟问了祖茔,及母亲坟墓。净莲道:“有小尼等在彼朝夕看觑,都是好的。”丽娟又问了庵中几位女师?净莲道:“连老香公、烧火妈子,共是七人。”茶罢,小桃、张婆等又摆上饭来,吃过,净莲要别。
丽娟道:“今日师父早来,到此已是午后,如今将要夜了,却要回去,那里走得及?我还有话与师父说。”二娘道:“今日生成宿了去,不消客套。”净莲道:“阿弥陀佛!小尼怎敢客套?只是不该吵闹小姐。城中有法庆庵,也是我们眷属,离此不远,意欲那里宿歇。小姐既有话吩咐,自当从命了。”便下楼对老香公道:“承小姐留我住了,你可往法庆庵去宿罢。明日早来同我下乡。”丽娟叫兰英封了二钱银子,付香公作脚力。停了一回,摆上素酒。素玉也请来相陪。净莲不会饮酒,略略见意。丽娟与素玉也不吃。二娘道:“秋黍,你拿酒壶与我,等我自斟。”秋黍即递上酒壶,二娘取来,自筛自饮。净莲问一会老爷的官,问一回小姐路途辛苦,说一回土贼消息。丽娟乃将十月朝扫墓及做功德的话说知,要做三日道场。一者为保护老父灭贼还朝,身体康健;二者追荐老夫人,以资冥福。净莲见说,大喜道:“小姐孝念如此,自然感动神天,存殁皆蒙佛佑。”丽娟道:“我一回来。即有此念,师父若不到来,亦要着人知会。”净莲道:“定于那日启建?小尼便好准备。约得几众女师?”丽娟道:“就是来月初一日起,至初三日止。女师便请七位罢。”净莲道:“小尼只好打杂,本庵只有四人,就在法庆庵里请了三位罢。初一起建道场。小姐初一来扫墓,正好拈香。”
当下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大家吃过晚饭,二娘道:“师父,今夜何处安置?”净莲道:“胡乱些罢。”丽娟道:“就在我床上睡。”净莲道:“小姐请独自睡罢,我日里已看得了,小姐床横,想是安家姐姐的床,我与安家姐姐同睡罢。”丽娟再四请他,净莲只是不肯。二娘道:“既然师父不肯,便与兰英同睡,也是一般。”兰英 见 说,便 另 取 一 被,向 自 己 床 上 铺 下。净 莲 笑 道:“吓,安家姐姐,你就是这等憎嫌我老人家,不许亲近你的香体么?”兰英道:“恐我们被褥脏,故此另铺的。”净莲笑道:“我是这般说笑。”二娘等也笑起来。又吃了一回茶,〔北人不喜吃茶,丽娟随任南边,吃惯了福建武夷茶了。〕二娘同素玉别去。
歇宿一夜。来早起身,吃过点心,只见张婆来说:“香公来了,要同净莲师父回去。”丽娟要留一天,净莲必要下乡,且要到法庆庵去请三众女尼。丽娟因令厨下一面早做素饭,一面取出白银一两,付与净莲,以作香资斋供。净莲接了,十分致谢道:“到那日隔晚,小尼当进城来请。”丽娟道:“一则路远,二来师父年高,不必多这一番往返。”净莲吃过饭,作别起身。丽娟送下楼来便住,二娘直送到大厅方别。净莲又到法庆庵知会了,方回本庵。
那时李再思还装着病,总不下楼。丽娟又向叔子说知初一做道场,诸项都令净莲料理。再思肚里暗喜,私下叫喜儿去白子相家送信。白子相即往刘家约会。
到了九月三十日,丽娟便到再思楼上说话,再思道:“我身体尚未全愈,不能前去。二娘要服侍我,也不能去。你妹子连日说有些不快,也未必去了。”丽娟道:“叔叔若不便劳碌,二娘要在家伏侍,不去罢了。妹子有何不快?便去也不妨。况十月朝,理当祭扫。”二娘道:“二小姐连日说要去,他身子向来是这般的,正好去散散心儿。”再思道:“去不得。今季天道觉得风霜利害,他身子软弱,不去的是。”二娘道:“你身子不好,我要在家照应你,我又去不得;二小姐若不去,大小姐却叫谁作伴呢?”再思沉吟一回道:“昨日王州判家来借我的轿子,要往乡里去。今素玉若去,大轿却不在家。”二娘道:“转到别家借去。”再思道:“明日往坟上去,直待初四上来,别人家的东西那肯借与人许多日子?若空轿抬来抬去,见得费力,更兼费事。”二娘道:“若这般说,二小姐便坐小轿罢。”〔正经说话,却合着了他歹意。〕丽娟道:“妹妹若然小轿,我也不必用大轿了。”再思道:“你是初回来,生成坐了大轿去。你妹子便是小轿罢了。”当下商议定了。
到明日早上,丽娟令张惠备办了祭仪,请兄妹来一同吃了早饭。梳妆穿着,别了再思,带了兰英、春香,并张妈跟随,素玉令小丹、李妈跟去。二娘等俱送至大门。丽娼坐了大轿,众人坐了小轿,李彦直、张忠、李兴并小厮等俱骑了马,另叫两个脚夫挑了许多祭物,另以头口驮了那些铺程,一行人便望慧圆庵来。
行够多时,尚离庵五六里路,早有净莲同香公来接着。直到庵门下轿。兰英等先出轿扶持,然后丽娼同素玉出轿进庵,诸女尼人等都来相叫见礼。净莲先请丽娟兄妹三人,到客寮里先吃了点心,净了手,各到佛前拈香,然后到祖墓上来。
开了侧里一头墙门,便是坟前甬道,有那些树木扶疏。张惠已同李兴等在祖墓前摆下两桌祭筵。丽娟母亲的坟墓,另有一个罗墙,拜台上也摆下祭筵一席。李彦直各先拜过了。丽娟先拜了祖墓,后到母亲墓前设祭奠酒,烧化黄钱冥器,哀哭一回。那时已是向晚时候,中斋已过,净莲重新宣疏,丽娟又拜了佛。净莲已备下几席素饭,上下人等俱各吃酒。张惠吩咐轿夫等一总进城,初四日绝早来接。轿子俱安放在后边空屋里。
净莲同了丽娼兄妹,把庵中各处走看。那庵却也宽敞,共四进房子。第一进,山门一带五间,着东一间起一个阁,供奉白衣观音像,有一个匾,题“白云阁”三字,就是李奇勋写的,阁外便是大路;庵左边也有七八家人家,四边眺望,尽为空阔,大路上行人也少。第二进,佛堂三间,东西两旁对面厢房,各三间,东三间是禅堂,西三间是个小客座,可以安歇之处。第三进共七间,中三间是客寮,两旁各二间,是尼僧卧房;东西对面各有厢房两间,东两间亦是卧室,西两间是堆贮米粮器物之所,名为库房。后边一带七间,两旁厢房四间,是灶室、浴堂、柴房、磨房、杂作等屋;烧火妈子同一小尼宿在后边,香公宿在山门旁屋。〔历历如见。〕丽娟等一一看过,却也井井有条。净莲指点小姐们在客寮左边卧房里歇宿,李彦直同小厮等在客寮右边房里做卧处。各将铺陈铺设停当,众尼都在东二间厢房卧室里睡觉。李兴、张惠等各宿外边。头口喂在门房里。一一料理已毕,看看红日西沉,众尼做了功课,吃了晚饭,各就安寝。
明日起身梳洗,众尼依旧去念经拜忏,丽娟兄妹们又到阁上闲眺。一连三日。到了初三,功德完满,丽娟又出些斋衬钱,众尼不胜感谢。香公及服侍人等,各有赏赐。
到夜来,丽娟觉得有些疲倦,上床再睡不着,只管翻来覆去。兰英等听见小姐只管翻身,便问道:“小姐,怎么今夜睡不着?想是连日辛苦了。”丽娟道:“也没恁辛苦,不知为何这般难睡。”约半夜有余,方才合眼,朦胧之间,只见老夫人来道:“丽娟孩儿,难得你这等孝念,明日你有虚惊,做娘的自来照顾。”说罢就走。〔孝顺女儿耽受虚惊,母魂自来托梦,必然之理。毋足怪也。〕丽娟见是母亲,一把拖住衣裳道:“母亲,你那里去?”老夫人道:“我儿,你不要扯我,那边却有人来了。”转眼不见了夫人。扯住的却是叔叔再思。丽娟便道:“叔叔见我母亲来?”再思道:“谁见你母亲来?我已将你许了人家也。”丽娟见说,吃惊不小,放了手要理论时,忽然不见了再思,却听得四下里金鼓震天,人声暄骤,像似兵马杀将来了,心下便想道:“母亲方才说我有虚惊,必是这个事情了。母亲又道‘自来照顾’,怎么不见?”便连叫:“母亲救我,母亲救我!”猛然惊醒。〔逼真梦境。〕
那时素玉与兰英都觉在床上,听得丽娟梦里声唤,一齐惊诧,问询梦中有何骇异,这等喊叫?丽娟定了神魂,觉道诧异,扯谎道:“梦中与老夫人到一池边游玩,失脚几堕,是以惊醒。”众人都胡乱安慰了一番。
天明起身。那日却要进城了,即连忙梳洗。素玉到那边彦直房里去说话。丽娟推说解手,众尼与丫鬟们都走开了。丽娟便与兰英备细说梦中之事,道:“叔叔必有暗算,故老夫人梦中示警。”兰英惊愕道:“必有暗算。前日下乡隔晚,小姐去与二爷说话,二爷便不肯放二小姐同来,后又推托大轿不在家,二娘说了小轿,才依允了。那种情景,大有可疑。今太太梦中显示,决有虚惊,不可不防。”丽娟道:“你试想,如今入城,那里见得虚惊来?”兰英一想道:“除非路上抢了小姐轿子去,这便是他们的歹念头了。”〔兰英有智。〕丽娟猛然道:“是呀,不令大轿同来,显有分别记认。当如何更换了便好?”兰英道:“小姐少间只推身子不快,我自有处。”丽娟尚未会意,方要再说,素玉同小丹来了,便不说了。
丽娟先与净莲相谢叙别,净莲料不好留,便令做饭。丽娟又到墓前拜别。少刻轿夫都到。丽娟等又到白云阁上闲望。那阁外虽则大路,连日上阁,不见有人来往。那早见有一人,不似乡里人的式样,在山门口探望。丽娟在那乡野地方也不避人,只见那人抬头见了丽娟等,遂把头低了,佯佯的走往东去。又见东边有人来,与那人说些话,便同往东去。那时彦直同素玉指东话西,那里在意?独有丽娟与兰英,却步步触发的。丽娟想:“大凡人见了女人,便呆呆打睃;那人一见便低头,他心便知是我了,〔妙。〕大可疑虑。”兰英亦见此光景,看一看小姐,丽娟也看一看兰英,两人各自会意。兰英道:“大相公,那边人走的路,到那里去的?”彦直道:“那便是上城的路。我们前日打从那里来的,你又忘记了?”只见净莲来请道:“有饭了,请相公小姐们里边用饭。”便一齐下阁。
进来坐定。丽娟道:“今日恁般寒冷。”彦直道:“日色甚好,更没有风,不十分寒冷。”只见丽娟似有打颤之状。兰英惊诧道:“小姐,你怕冷么?你身子有些寒颤哩。”〔兰英真会见景生情。〕净莲见了,甚是不安,要留再住。丽娟只是不肯。兰英道:“前日小姐下乡,坐了大轿,太觉空阔,想是受了些风寒了。我去衣包里再拿件棉袄来穿。”彦直与素玉等亦皆错愕。兰英拿了一领水绿潞搢绵袄,与丽娟穿了。净莲道:“小姐,你身子不好,可好用饭。”丽娟道:“我胡乱吃些罢,不然路上要饥的。”兰英道:“小姐,你这般怕冷,少停坐轿时,倒坐了二小姐的轿子罢。把条被子儿四下拥好,却也紧凑安逸些。”丽娟点头道:“如此甚好。”素玉道:“那有此理,还照旧坐罢。”小丹插嘴道:“前日下乡,小姐曾经说,从不曾坐惯小轿,甚不舒畅。今大小姐怕风,要换轿坐,倒是好哩。”〔各为其主,妙。却是小丫头见识。〕兰英道:“小丹说得是。”那时议定了。
只见摆上饭来,大家吃过。轿夫装打轿子。丽娟与众尼一一相别。净莲见丽娟身子不安,不便十分兜答,但道:“改日上来相候。”便取出许多乾点,装了一盒,放在兰英轿柜里,恐怕路上小姐饥时,也好吃些。兰英取一条搢被,放在素玉轿里,垫做一个窝儿。素玉道:“姐姐,我竟坐你的轿子,却是不该。”丽娟道:“妹妹总是一般的,怎说这话。”那时一齐都在佛堂前庭心里上了轿,然后轿夫进来,上肩抬出。净莲又在丽娟轿旁深谢不安,再到素玉轿旁致谢。兰英等彼此相谢。李彦直谢别净莲等,上马后行。张惠等一总乘了牲口,缓缓相随。脚夫等装碗盏盒担在后。
走了多时,到个冷僻去处,只见一带树林,人家绝少。丽娟在轿内看了心惊,兰英看了也有些害怕。正是:
深山大泽龙蛇聚,密树幽林有歹徒。
譬道明人无暗事,暗人心地狠糊涂。
做书的且住。前日丽娟等下乡,是这条路走去,今日丽娟等进城,也从那条路走来。何以前日不见此林,而无心惊害怕的光景,今日却见那凶恶树林,便心惊害怕起来?看官有所不知,只为前日毫无别念在胸,过目绝无留意;今日为梦兆惊心,主婢怀疑、计算,一有成心,步步便多感触。故此丽娟心惊,兰英害怕。正是:
不关心事如无事,事若关心便用心。
世上只饶痴汉好,再无一事费沉吟。
话分两头。且说李再思那日打发侄女等往墓祭扫,到初二日,身子便觉健了许多,到外厢各处散步。暗叫喜儿知会白子相。白子相便到李家来。再思接着,悄悄地到书房里,促膝而谈。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已备下聘礼,是白金五百两,丝缎二百端,金钗四股,金钏珠钏四具,珠花金翠珠宝事件二十枚,销金大红搢丝金片嵌字庚帖、礼帖,羊酒等礼物,色色停当。还有送二爷媒金白金二百两,彩缎五十端,羊酒盒礼,一总从厚的。专等到初四日接得新人轿子,便先着人飞马报信,立刻将礼物等一面送到二爷这里来,一面家中上亲。来人并不在此打搅,只送到便回。倘有赏封,不妨另日给发。”再思一总依允,便将坐大轿的是侄女,甚有分别的话说知。白子相别去。
再思肚里寻思:“这事成功时,旁人若来问我,我便只都推在刘世誉身上,做那等不端之事,叫我那里料得到。况且侄女已被抢去成亲,大家是体面人家,难道好告官退亲不成?旁边人也不好说到我身上。”又寻思:“侄女不从,寻了短见,这便怎处?”又想:“侄女天性至孝,〔若想到至孝的,一发不该做弄他了。〕若寻短见,岂不将老父痛杀!况且男婚女嫁是应该的事,料也未必到寻死地位。”想要与二娘说知风声,算来万万不可:“将来要推在刘世誉身上的。今若露了马脚,岂不是我也知情的了!”便寂寂瞒起。原装着病体初愈的光景,乃缓步徐行。连白子相来会他,也叫喜儿瞒了不说。
那边刘世誉初先也得知李绩中箭的消息,跌脚大喜,巴不得日日念个咒死经,咒死他方才畅快。以后不见动静,也丢开不在心上。但与白子相密地商量,朝巴夜望,巴到初四日,绝早即便梳洗打扮,预先叫了许多家人,并招聚了一班打手闲汉,共有五六十人,叫能事家人,说明就里,领了众人行事。更叫了五六个有力脚夫,以便更替抬轿。饱搢拴束,或马或步,前前后后,齐奔出城,一路迎将上去,约在半路大树林边等候。清早时先打发两个能事心腹人,直到李家香火庵边打探———那便是丽娟在阁上所见的人了。一面将盘盒装了聘礼,叫家人伺候。〔高兴。〕一等信息到来,即便披红插花,将礼物送到李家。〔高兴。〕又叫了两班吹手,一班在家接亲,一班随盘送礼。〔高兴。〕朋友向来原少,止请了十数个向来相与亲戚,诸色停当,专候佳音。〔高兴。〕
再说丽娟等轿子到了大树林边,一肚里寻思揣度。正在出神颠倒,只听得打一声呐喊,忽然间许多人马拦路,大叫道:“那大轿里是我刘府中奶奶,你们要抬到那里去!”说时迟,那时快,将大轿的脚夫打倒,换了人,飞也似走了。那些抬小轿的人不知高低,一齐歇下,发声喊,俱四散跑开。走慢的,脚上着了几棍。李彦直几乎被打,带马望后便跑。李兴、张惠的马被打,便直跳起来。李兴早倒撞下马来;张惠亏是会骑马的,随马乱跑,幸不落地。小厮等都从马上打下,一时间闹个沸反。
少停一刻,行凶的人去了。然后众人渐渐走拢来,彦直与张惠也到。独见李兴倒在地上打哼,因他身体大,跌得重,跌痛了腿与腰肋,众人扶将起来替他揉擦。看轿子时,独不见了大轿。抬大轿的脚夫被打,一步一拐的走来,大家惊诧。然都听得那行凶人乱喊是“刘府,”不知是那个刘家?李兴同小厮等却认得是刘吏部家家人在内,就是脚夫们也有认得的。李兴道:“我们快些回去,禀上了二爷,和他家不得干休!”坐轿人都唬个够死。只有丽娟与兰英在轿里,虽则料着这般事,然而也尽吃惊唬了。见抢了大轿去,明知再思与刘家合商毒计,今却抢去了素玉,暗暗惊中叫喜。李婆与小丹叫苦不迭。〔是他的小姐。〕李彦直不胜气忿,到丽娟轿边道:“天下有这般异事!大妹,你不惊坏了么?”丽娟道:“怎不惊坏!这等异变事,那里说起。快些回去与叔叔说知,在这里乱他何用!”〔还见得丽娟有主意。〕那时上马的上马,抬轿的抬轿,打坏的轿人叫他缓缓而回。路上还恐再有人来抢,怀着鬼胎,又气又怕,一路望城进发。
再表刘世誉在家等信,就像热锅上蚂蚁,惟恐事体不妥。守到日晡时候,见家人飞马回来,说:“已在大树林边抢了李小姐轿子,如今只差五里路了。”世誉不胜大喜,立叫送聘礼到李家来。
这时李再思同二娘坐在楼上,肚里寻思:此刻当有消息。转念未完,只见喜儿飞奔上楼道:“二爷,〔喜儿小奴才,就是一脚鬼。〕不知甚人家,插花披红,送盘盒羊酒来了。门上人不敢拦阻。”李再思忙问道:“什么人家送来?我家又没有喜事。〔单要瞒二娘。〕奇怪,奇怪。你快出去打听实信来报。”喜儿答应便去。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人声嘈杂。二娘张眉竖眼,不知理会。〔真正那里说起!〕又见喜儿来说道:“那礼盒是刘吏部老爷家里送来的,说是要了大小姐去了,故此行聘来的。”李再思口中但叫“怎么说”?便同喜儿慌忙下楼出去。二娘听了大惊,〔不得不惊。〕也随下楼来打听。
再思走到大厅上,有刘家掌家到面前来致意道:“半路已迎了小姐,故送聘礼过来,二爷照帖查收便是。”说完,一哄而去。再思倒像唬呆光景,〔逼真。〕一字也不说,但叫家人等把礼盒捧进去。二娘也走到屏门后,见将盘盒收进,便道:“这事那里说起,怎么便收了他礼物进来?”再思道:“就是后面刘家了。他说半路上迎了大小姐去,故送那聘礼来。”二娘大惊道:“今日是小姐们从坟上转来,难道半路上竟抢了大小姐去,故送那聘礼来?二爷便该和他理论!好人家怎做出那般丑事来!”再思道:“那里晓得这个小奴才用此毒计!〔那里晓得这个老奴才用此毒计。〕他们来人放下便走了,叫我向谁理论?”二娘道:“事体未知若何,怎么便收他礼物?”再思道:“那些盘盒里边,自然是些财礼搢匹首饰等物,若不收他进来藏放,不争的掉在外头,任人拿去。”当下连忙搬运,收了进去,摆了一后堂。初先鼓乐送来,街坊上也挤了好些人进来,看见送礼人一到便去,李家把礼物收进,便都散出,各去胡猜乱想是何道理,并议论盘盒之内说多道少。你论我说,那都是蠢辈常情,〔点缀不漏。〕不在话下。
那时二娘十分着急,无奈终是女流,家中丫鬟妇女们都来聚观。再思开盒看帖,二娘道:“写的恁么?”〔终是女人见识。再思便取帖看,情状可想。〕再思念道:“金钗二股,金钏二具,珠花四树,珠宝事件八样,金簪四枝,彩缎二百端,代仪五百两,羊四只,酒四坛。”二娘略略看过道:“那几盒细匹银封,又是怎么的?”〔妙。〕再思道:“想是送我的了。”〔“想是”,妙。〕只见小厮们扛酒进来,却是六坛,羊是六只。二娘道:“方才听得是四坛酒,四只羊,怎么都是六件了?”〔妙。〕再思道:“想也是送我的了。”〔“想也是”妙。〕二娘道:“他敢做出这般事来,二爷必然晓得。”再思道:“我病了好几十天,镇日不出大门,见我与谁接待来?晓得他恁的!”二娘想来不差,乃道:“如今怎么好?”再思恨骂道:“没良心的!〔好个自骂自。〕敢做出这般歹事。如今木已成舟,叫我如何摆布?只是儿子们也该回来了。”
言未毕,只见彦直同小使等带跌的跑进来,叫道:“不好了,妹妹被刘家抢去了!”再思听了“妹妹”二字,怪叫道:“怎么说?”〔情景逼真。〕彦直道:“儿子们今早从庵中起身,走到半路大树林边,只见有五六十人拦路,喊道:‘那大轿里的是我们刘府里的奶奶,你们要抬到那里去!’便一齐动手,打得我们四散跑命。李兴都打坏了,坐轿的人个个唬死。不多一刻,那班人去了,我们才走拢来,却不见了大轿,〔不差,抢去的是大轿。〕妹妹被他抢去。”再思忙问道:“大轿是大妹坐的,怎说抢去妹子了?如今大妹在那里?”〔奸谋尽露。〕彦直道:“今早大妹身子不快,嫌大轿空阔,恐受风寒,故与妹妹换轿坐的。”再思听见,把初先的假气恼变成了真气恼,倘躺在一张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逼真摹描之笔。〕二娘道:“大妹呢?”〔再思、二娘同问大小姐,心上念头各别。〕彦直道:“我马走得快,先来了。他们这时也好到了。”
言未毕,只见李婆同小丹哭将进来。二娘道:“大小姐呢?”小丹带哭的道:“回那边去了,说就来告诉二爷哩。”彦直指着摆的礼盒道:“这是何来?”〔情景逼真。〕二娘道:“刚才刘家送来的,说半路迎了小姐去,送来的聘礼。”彦直大怒,便要持棍打碎盒子。〔彦直好。〕二娘拦住道:“打他做恁!”只见李兴一步一拐的进来,张惠也到。二娘道:“他们人来,你们便该喊叫村庄里人,出来救护才是。”张惠道:“他们都带了短棍打人,我们的马被打,乱跳的走了,李兴颠下地来,浑身跌坏。那边又是个荒野地方,没有庄堡的。”那时再思见说侄女要来,便叫小使们将盘盒尽数搬到后头楼上去,尚未搬完,丽娼同着那兰英等来了。〔妙。〕
丽娼叫了“叔叔”,上前福了两福,再思还了两揖。此时再思心地里那里过意得去?一点良心难昧,一种羞惭,打从丹田底下发将上来,涨得两腮颊通红,耳根赤紫,好难安放。〔逼真。〕忙道:“是有这等事,气杀我也!”丽娟与二娘各相叫一声,此时总不暇叙祭扫情由,只讲这件事情。再思又再不便说“侄女怎么换了轿子?”〔又气闷。〕二娘已明知再思决然与刘家商通,要抢的是丽娟,谁料皇天有眼,偏偏换轿坐了。然在丽娟面前又不好说出,只得把刘家的尽情痛骂。〔情景绝妙。〕丽娼看了这般情景,也没有得说,只好肚里暗笑。见再思羞惭无地,二娘只是痛骂,〔奇闻。〕气忿不过。一家垂头发苦,不便久停,遂向二娘道:“且等叔叔定个主意,我今日身子不快,要去睡了。”二娘道:“方才为这气恼事,人都气昏了,〔情景逼真。〕不曾问得大小姐,怎么今日便不快起来?”丽娟道:“想是受了些风寒,今早便有些怕冷,又为路上被了惊唬,一发精神不好。”二娘道:“大小姐请回罢,我也不送了。”丽娟道:“叔叔去了。”
转到自家楼上,对兰英等道:“你们见么,方才二爷后堂摆着那些盘盒,分明是和刘家做就圈套,一面抢人,一面行聘。幸亏天理昭彰,老夫人梦里显报。不然叫我落他圈套,怎生是好!”兰英道:“二爷使心用心,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可见天理是有的。”张婆道:“也不晓得二爷有这般恶心肠,自家骨肉,竟同陌路。”王忠的妻子与秋黍道:“我等只听得吹手沸反,出去看时,听得说刘家抢了小姐去,把我们唬得魂飞魄散,没做理会处。〔情理逼真。〕后见大相公回来,说抢了二小姐去,总是疑惑不决。直待接见了小姐,方才放心。”兰英道:“此时二小姐心里不知怎样烦恼哩!刘家看见了二小姐,不知怎生发急,还有一场大是非哩!”说到此处,大家笑了一回。丽娟道:“隔墙有耳,莫使被人听得,过去述了,一发要致恨的。〔有见识,又是忠厚处。〕假如这件事我若当之,惟有一死,一死不打紧,叫我老爷怎生存济!”说到此际,不觉凄然。〔设身处地,何以为情。〕又道:“若非老夫人托梦,兰英参破,决堕术中,此时我已非我了。”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张婆道:“如今纵抢的是二小姐,后来老爷回家,必晓得事体起根下落,到那时,二爷的脸面放在那里?”丽娟道:“良心已死了,顾甚脸面。”当下说了多时,天色晚了,掌灯上楼,吃了夜饭,收拾安置不表。
再说刘世誉打发盘盒去后,一面铺毡结彩,不多时,送礼人回。李小姐轿子将到,乐人便闹动鼓吹。白子相道:“今日李小姐来,出于仓卒,决然受惊啼哭,不便照俗礼交拜天地,恐旁人观看不雅。”世誉道:“礼岂为我辈而设?我已吩咐,竟抬进新房出轿,我已叫了能言的妇女们在旁劝慰。”只见新人轿子到了,家人报进,妇女们出接。
那素玉自半路被抢,不知头由,唬得魂不附体。只见得轿子如飞,不知抬往何处。走够多时,进了城,到一家门首。听见鼓乐喧天,多少妇女簇拥进去,歇轿掀帘。素玉两袖紧掩面孔,死也不放,只管啼哭。〔生成道理。〕众妇女也不敢去扯他的手,只好搀扶出来,进房入幔坐下。世誉随着进房,虽不能见他杏脸桃腮,然见了那绿鬓乌云,红裙翠袖,足下金莲窄窄,头上珠翠交加,满心欢喜。〔那知空欢喜。〕吩咐妇女们好生服侍。
大厅上设了酒席,相请亲戚到来。那些亲戚见请,不知其故,直待到了,方晓得是做亲。而不知此亲从何时结下,何以一时仓卒,更觉得毫无次序。白子相会见,略略叙些原委,众人方晓得那抢亲的缘故。素知世誉是思远的爱子,更兼富贵之家,作为自与人不同,众人一味奉承说好,管他则甚。〔不胜三慨。〕世誉出来陪客,开怀畅饮。
那时素玉已知是做亲情景,想:“我们都是官府人家,他来求亲,我爹爹自然应允,何必像那乡愚举动。我哥哥回去说了,我爹爹自与他怎肯干休!”只听见一妇人道:“李小姐,你被半路抬自然不晓得缘故,我对小姐说个根由:〔这便是能言的妇人了。〕我家姓刘,新官人便是二相公。我家老爷现任吏部,与府上只隔得一条街。小姐也自然晓得。我二相公因爱李小姐,情愿结亲,故尔造次。今日已送过聘礼,是尊府二爷收的。小姐既到我家,便是自己家里了,勿生烦恼。”素玉听了,方知就里,然而还不晓得错抢之情。只因那些妇女依主之命,不敢吐露底细,恐伤了他叔侄之情。素玉又想道:“既然我父许他,只该凭媒依礼的嫁我,我怎敢违命。怎弄出这等勾当,被人耻笑!”心中忿闷,〔不论抢是抢差的人,生成要气闷。〕愈加啼哭。又听见一妇人道:“小姐,你已到来半日,想必饿了,请用酒饭。若不用酒,用些点心。”〔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素玉只是掩面而哭,并不则声。又听得道:“我家二相公把银钱看得甚轻,小姐可以做得主,一万五千,悉凭你用。这犹不足为奇,明日我二相公高中了,做了个绝大的官,那时小姐倾刻便是一品夫人了,好不荣耀哩。〔说好话的人。〕请小姐不要哭了。”素玉只是个哭,那些妇女急得没摆布。
只见众人送世誉进房,各各递了酒,混了一回出去。世誉已有些醉意,见李小姐在幔里兀是呜呜的哭,便道:“你们一些不会服侍,总不解劝,还惹得小姐这般烦恼。”众妇女道:“着实解劝,不知小姐为何只管啼哭。”世誉喝道:“你们那班奴才该打!什么啼哭?一总出去!”众妇女巴不能脱身,说道“去了”,一哄而出。
世誉闭了房门,揭起绣幔,走近身边,说道:“小姐,请安置罢。小生向慕芳姿,今日得谐鱼水,真个三生有幸。实感佩深切,决不有负小姐。〔以为“啼哭”两字得罪了李小姐,也是世誉一段苦心。这一篇话,也还有文理。〕今日造次得罪,累小姐担受虚惊,只缘爱慕心诚,刻求完聚。不觉轻举妄动。还求小姐包容,幸勿介意。”素玉听见对头软语温存,心里想道:“那人却不暴厉。”十分烦恼,减了八九,便住了哭。〔莫谓素玉无志气,女人嫁丈夫,想来终身要跟他,是一件没法的事。〕世誉要移烛进幔照他,恐李小姐害羞,反为不美。便移远了灯,替他卸了首饰,抱到床上。那时兴发如狂,解衣就寝。顾不得他嫩蕊娇花,一霎时风狂雨骤;素玉此时做主不得,任其所为。正是:
女适当时,郎应久恋。采上林之繁蕊,粉蝶黄蜂;收江左之春光,雏莺乳燕。恣情欢畅,尚怜一点腥红;勉意交酬,未解满腔愁线。只道是向日栖头美女,此夕怀中乍拥,殊惬素心;〔入情入妙之笔。〕却谁知今宵被底新人,来朝枕畔微窥,竟违初见。浓妆艳裹,身材想是相同,掩袖藏羞,面貌因而难辨。尽往昔积成妄想,深用温存;恐将来露出尊容,顿翻心念。
明早醒来,世誉披衣起身,素玉侧身朝里。世誉道:“小姐,你再睡一睡,我先起去。叫丫鬟们煎参汤来你吃。”素玉不好答应。世誉下床,揭起绣幔,看他云髻蓬松,钗环横卸,想起昨日抢来,受了惊唬,心里十分爱恤,便磕在他身上,要亲热一番。〔世誉也会温存。〕手捧着李小姐的脸,趁了亮光,一见时,吃惊不小,放手不及。正是:
三生石上欠姻缘,怎得蝉娟枕畔眠。
一夜温存空自许,高唐梦杳隔神仙。
这一番识破,有分教:
色胆变痴情,种种痴情惟重色;
羞颜成恶念,重重恶念只缘羞。
未知刘世誉见了素玉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此书叙丽娟、翠翘、婉玉三人,灵心慧性,大略相同。而翠翘涉历颠沛,才能功烈,较二人更胜。然观丽娟戒诸婢欢笑,莫使闻者致恨,此种德度见识,为不可及。世誉、再思、子相三人同谋,合意捏定,再无走失,岂知偏有此意外之变。想天不庇恶耶!然世上好人遭尽磨折,而恶人称心遂意者甚多,此反仅见者也。


第二回 娶丑妻甘心忍气 偷美婢积恨成仇
诗曰:
我见世人娶妻室,不为贪财便慕色。
贪财只捡富豪家,那管倡优与隶卒?
慕色并非求淑女,但取容妍又媚妩。
德性才能总莫论,甘心守个胭脂虎。
似此犹为正婚配,更有无端相贼害;
窥他闺秀玉天仙,便思巧作巫山会。
钻穴搢墙事不成,反将恶语污贞名;
可怜绣阁冰清女,忿入泉台枉死城。
造孽狡童何足数,士林偏有登徒侣;
好淫秽乱不知羞,却喜迂疏论今古。
悦己为容语自深,拘儒浮议却难禁;
笑他宋玉东邻女,又薄文君夜听琴。
好女深藏玉自守,偶缘仓卒遭非耦;
若言容冶便多淫,竟欲闺房貌皆丑。
既然持论严如许,千古幽魂今悲楚;
何不求天绝本源,一概生男不生女!
世人好色皆害色,纵教身死名犹立;
独有文人害最深,作文传世冕无极。
不想当初我爱他,爱他颜色美如花;
如花美色拚狼藉,草木之花尚护遮。
我今且说刘与李,骇丑新郎忿欲死;
老饕怨杀易舆人,因怨成贪为容美。
才子佳人信有之,必须福德两相宜;
既然不是风流客,何必痴情慕美女?!
美妻虽是今生福,五百年前绳系足;
纵令窥墙似有情,无缘怎效鸳鸯宿?
缘悭切莫强钻营,设陷张罗枉自倾;
佳丽自由天眷佑,岂容凡浊用谋成。
话说刘世誉扳素玉脸过来,不看犹可,一看了便大叫道:“你那贱人是什么人?敢假充李小姐来骗我!”那素玉被世誉失声惊叫,又见骂他“贱人”“假充小姐”,心内一唬一气,哭将起来,那时不得不开口了,也叫道:“你把我半路抢来,做那等不端的事,我便是李小姐!谁来假充?怎便骂我么?你这贼弟子,这般无礼!”丫鬟妇女们听见新房里闹嚷,不知何故,来到房门外声唤,世誉开了门闩,妇女一拥而入,都问:“二相公为甚叫喊?李小姐因何又哭?”〔妇女们发泄隔夜语。〕世誉道:“甚么小姐!你们看床上的贱人,气杀我也!”众妇女不知高低,都看床上,只见李小姐发恼啼哭。但见他的形状:
貌逊梨花白,乌云绕额颅。
远山浮灌木,秋水杂潢汗。
气盛同狮吼,形枯类鹤搢。
瘢痕深浅处,积泪欲成珠。
且住。那世誉和素玉同衾共枕,虽则眉眼一时摸不出,难道面嘴的凹浮高阔也摸不出的?只因世誉一时醉后糊涂;二来也不想到抢差了人;三来素玉腼腆害羞,遮遮掩掩,故尔总不着意。众妇女见了都奇怪道:“相公,你说看见李小姐,了不得标致,今这个却差远了!”〔化境。〕世誉道:“你们且看着那贱人,待我外厢去商量处他。”说罢,气忿忿地出去。
素玉又见在众人面前骂他,一发恨毒,大骂:“贼弟子!我和你做得一夜夫妻,便就这般毒骂我!我又不是使女丫鬟,那个受你凌辱?你把我半路抢来,先犯着大大的罪,你还要处我!”说罢,捶床拍枕,哭个不休。众妇女也有说笑的,也有披点的,〔那些妇女真可恶。〕弄得素玉羞惭无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忽然叫了一声,便寂然不动。〔可怜。〕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素玉昨晚并无水米沾唇,先受惊唬,后又悲伤,夜里更被世誉弄得困倦,今日又斗这般恶气,那有许多精神抵当?故此叫了一声,便昏晕不省人事,一霎寂然不动。
众妇女也尚在那里说笑,却有一个老成的婆子道:“你且莫喧闹,方才他叫了一声,不见响动,且到床前去看看。”便立近床边看时,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妇女都走拢来,但见床上新人直挺着,眼晴只管上擦。大家惊骇,便急取汤来灌下。渐渐神回气转,半晌间,方得平定。

老婆子便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李家何人?可实对我说。”素玉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是李家小姐,怎说是何人。”婆子道:“我家相公说,曾见过小姐来,并不是这般模样。”素玉道:“我家深闺内院,他从何而见?那是假话。”婆子不能分辩,只得安慰道:“你且莫气,不论真假,自有分晓。你昨日一晚尚未吃些东西,那里当得这般烦恼?我去取朝粥来,你必定吃些。”素玉道:“才进得他门,便受这般恶气,要那性命来何用!”婆子取了粥,苦苦相劝,素玉被劝不过,勉强吃了一碗。婆子又洗了巾,替素玉揩抹眼泪。
丢下一头。再表刘世誉气忿忿走出,到书房里,立叫小使去请白子相。顷刻来到,白子相拱手恭喜。世誉白定了眼,骨都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白子相看了奇怪,道:“想是夜来李小姐得罪相公么?”世誉直跳起来道:“一言难尽!我与李二亡八干休不得!”白子相吃唬道:“为何?”世誉道:“我费了许多心机,用去若干钱钞,又是那亡八自己说的,侄女出门时,叫我半路去抢的。”白子相道:“正是。李二爷三番四覆寄信来,昨日已成功了,而今说他则甚。”〔恐其涉及他。〕世誉道:“而今抢来的,却不是昔日所见的了,叫我那得不气!须和那老亡八拼个死活!你须替我商量。”
白子相听了,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道:“这个奇了,怎么不是昔日所见的了?而今那个相貌却是如何?”世誉道:“说也脏人。那个面孔,像个麻糖球,眼睛就像白果,鼻子便像菱角,嘴唇却像柿陀。老忘八把那等奇丑丫头竟来欺落我!”白子相笑道:“李二爷晓得相公会吃酒,因此送许多果品来案酒的。请问相公,昨日怎不看破他?”世誉跌脚道:“那里想到这等事!那丑贱人,听了老亡八教调,把袖子死命掩了面孔,我还认了害羞,故尔不曾看破。”白子相道:“头面首饰、梳掠妆扮得好么?”世誉道:“头面梳掠得好的,珠翠也有的。总是那亡八要调包,自然把那贱人梳妆得好了,好来瞒我。”白子相道:“夜来做亲,却是如何?”〔妙。〕世誉道:“咳,我那里晓得?与那贱人睡了一夜,我认真的百般的爱恤他,那晓得这样的一个贱人。”
白子相道:“这等说来,真是中了他的计了。方才既看破了,就该问他是李家那等样人?”世誉道:“怎不问来?他兀是称着小姐。我气极了,骂他几句。他也是嘴里哭哭叫叫,夹七夹八的不知说些什么。我方才要寻你商量,就走了出来,不曾打这贱人一个死,且出了我心中恶气!”说完,便要奔进去打。〔情状逼真。〕
白子相拖住道:“事须三思。人在你家,果有差池,正有得凭你打哩。为今之计,须晓得他确系何人,才好分理。相公何不去叫赵妈妈来,他曾到李家,自然认得那人的。”世誉道:“正是。昨日错了,只为一心要做事隐密,惟恐人多张露,把那般要紧的人都忘记了。他若在此,当时便晓得不是李小姐,便不至堕他的奸计了。”乃急唤小使去叫,小使答应了。
正出门来,只见赵妈妈走到。你道赵妈妈为何来得恁早?只为街坊上人传说,昨夜刘家抢亲之事,心里想道:“刘家何以不来叫我?”又记起世誉曾有事成百金相谢之言,故此急急早来。小使同了赵妈妈直进书房。白子相道:“赵亲娘来得恁快。”小使道:“正走出门,见赵亲娘来了。”赵妈妈道:“二相公做事,恁般隐密。今早有人传说,方晓得二相公娶亲,为此特来贺喜。”一面说,一面走到世誉身边道福。见了光景,乃道:“相公娶了绝色夫人,不见一些儿快活,却是何故?想因老婢子昨日没有来服侍,怪我么!”白子相道:“方才二相公深懊悔昨日不曾来叫你。”便将那事的始末,述了一番。赵妈妈独晓得抢亲,那里晓得其中备细?听见了原委,方晓得恁地机关。那时也不及更问别话,但听说到李再思送信,十拿九稳;今抢来的人不是了,乃伸舌啧嘴的道:“这也奇了!待我进去一见便知。”便急急走到新房里来。
众妇女接着,都道:“赵亲娘来得好,请看新人是谁。”赵妈妈道:“新人在那里?”妇女道:“还睡在床上哩。”赵妈妈走到床前一看,分明认得是李再思的女儿。只见他两眼闭着,鼻子里呜呜打哼。赵妈妈道:“二小姐,还没有起身,老身特来贺喜!”素玉听见声音,开眼看了赵妈妈,道:“赵亲娘,你来得好。我受一肚子恶气,没处伸诉。且请坐了,我告诉你。”
那时妇女们已掇一把椅子近床,赵妪坐了,道:“小姐,你说有甚么气?老身替你分解。”素玉道:“我昨日同姐姐从慧圆庵入城,半路被他家抢来,说我爹爹受他聘礼。我想既然行聘,该择吉迎娶,怎弄那般勾当?今日突然又叫我不是李小姐,叫我假充来的,大声叱喝。又骂我是贱人,把我这般凌辱。我从长这些年纪,并没有吃人的亏,今日却被那贼弟子奚落。他既嫌我丑陋,就不该抢我;既到你家,也须是你的妻子,怎说两朝便把我毒骂!我昨日一晚水米不沾,今日又受这等恶气,我一向身子不好,这条性命合该休矣!”说到此处,又哭将起来,乃道:“亲娘,你来得正好,免你对我爹爹说,须和那贼弟子不得干休!”赵妈妈不便直说委曲,乃道:“小姐,不必气恼。这刘二相公的性子不好,一时耐不得,过了即好的。老身回去与二爷说知。这刻上午了,小姐用过了饭么?”素玉道:“受他这等欺凌,还有恁心情吃饭?”众妇女道:“饭与点心都备在此,争奈只是不肯吃。”赵妈妈道:“小姐,那有不吃之理?众位嫂子们,你把东西正该伺候着,小姐要吃时,便等小姐吃些。”素玉又叮嘱必定送信去,赵妈妈答应了,然后走出房来。
众妇女见赵妈妈一见便叫“小姐”,惊愕不已;后听见素玉说到“我家爹爹”,便晓得是李二房的女儿,我家相公抢差了。随着赵妪出房道:“我家相公抢差了人,那个东西却将他作何着落?”赵妈妈道:“阿呀,他也是做官的嫡亲侄女,不好慢他的。他老子李二爷是个凶人,你们把这小姐呵盘好了。我方才看他脱形的瘦,他本来是三好两歉的,不要弄坏他方好,却是不当稳便。”那些妇女都点头会意,各自散去。
赵妈妈走到书房里,嘻着嘴道:“二相公,这分明是李小姐,怎胡猜他是使女丫头?”世誉道:“那婆子疯了!我前日所见的李小姐,不争似那一副嘴脸,你也见过来的。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公子心性。〕赵妈妈笑道:“二相公,难道倒忘记了,李二爷自己有一位小姐么?这个便是了。”世誉忽然省悟道:“是了,是了,那老亡八分明有意弄我。我气他不过,要气杀了也!”说罢,踊身跳跃,唬得白子相、赵妈妈二人百般劝慰。
当下商议,要告李再思。世誉却是个少年快活公子,从未到官,那有这等胆量?更恐失了体面。若叫众家人打到李家去,又想李再思有意调包,必然防备;况李再思衙门情熟,恐怕反来告理,倒弄得不妙。若寻些亲戚去请教他,又恐防众人先说不该孟浪,不合弄出这等事来;二来李家庚帖无凭;三来是李再思亲生女儿,又非是使女丫鬟,怎好执他差处?若与人说出当初真话,又恐李再思全然赖了,便独推在自己身上。细细寻思,左难右难。世誉发狠道:“当初商议的时节,白子相也该料算个万安方好,怎么这等信老实,依他诡计。而今堕其术中,怎生是好?”〔不道自勿是,反求备于人。那等人生成有这般抱怨。〕
大凡富贵人做事,专要抱怨别人。若办事得妥,那富贵人便笑逐颜开,高谈阔论;把他人的功劳算计,说是皆我之能,还在本人面前公然卖弄。那一班替富贵人算计见功的人,不是亲戚,便乃相知,平昔宁不仰其鼻息,怎与他执辩?即有等不圆融世务的,或者执定己见,争辩起来;旁边的人若当了面,无有不是九分为那富贵人,留一分替那班人,存一个扯淡地步,转背后下一句解劝的话,道是:“某人是这等财主性子,某人乃那等乡绅心性,你且把那算计功劳让与他便了,争辩些什么来。”这一种人,还是在世路上,有一种博古通经达变的哩。更有一种绝顶势利小人,偏道:“那一班人穷智短,那里做得事来?到底是财主人见识广,涉历多。这班人不过是奉其成命,有甚用处!”你道那般话不要把人肮脏杀了!若是做事体有些差池,不要说是替他划策之人,本该受劳受怨;偏是他自己差了,也要坐在别人身上去,还要抱怨他一个死。更有一种富贵人,极其深刻,凭你算计得极精,替他于办得极妥,他也不扯在自己身上,也不来称赞你一声儿;稍有不如意,立加声色,只有秋霜肃杀之冷肠,并无春风和煦之暖面。〔透彻痛快。〕那班人何苦还去奉承他呢?只为生了穷命,处着穷境,衣食所迫,无本谋生,只得俯首低眉,受其驱遣;或有缓急,犹可相通,故尔低头檐下。这等人若有了钱时,他的立心行事,反有可观。〔并见谅到此等人,见敖情而辟者,又出那等人下也。〕只因深悉人情,熟知世故,所以那种欲刻之念,违心之谈,或者少些。然而那个见得!正是:
俗论惟凭败与成,有谁持议似持衡?
假饶项氏得秦鹿,便笑汉高分父羹。
鸩奋枪榆傲鹏运,蛰惊瓦缶骇雷鸣;
世间如许不平事,天听虽思不与争。
白子相见世誉抱怨,弄得呆了。赵妈妈道:“相公,你也不要埋怨白老爹。而今事已如此,该当安顿了这李小姐,勿使他气苦;打探李二爷家有甚消息;再晓得那抢差原由,还是李二爷有意调包,还是别有意外。你们都是大乡宦人家,切勿声张出去,徒惹人说笑。”世誉道:“他有意便怎么?别有意外便怎说?”赵妈妈道:“只要问二相公:那李家大小姐,可必要娶他?”世誉道:“我费了许多精神钱钞,原是为他。今又加上这场话靶,难道到叫我丢了不成?钱财事虽小,我这气却向那里消除!”赵妈妈道:“他若有意调换,那李家大小姐便娶不成了;若别有缘故,还该再去偎李二爷,看他有甚话说。”白子相道:“赵亲娘说得有理。相公且将这位小姐好言安慰,然后再去看李二爷。他若没有设骗调包之意,决然便出来相会;他是个粗直人,其中原故自然直言。他若有意弄那等举动,他想来生成是相公的丈人了,他便未必相见。你若把他令爱轻贱,他知道了,到要来说闲话的。且看今夜、明日,他家可差人来走动。相公切须耐着气,还将好脸嘴对付他们才是。”〔白子相终究老到。〕
世誉道:“我是必得那李大小姐为妻,方遂我意。请问计将安出?”白子相道:“那李小姐被这一番弄破,他自然步步小心。明晓得他叔子害他了,今后纵有什么大事,他决不轻易出门了。再要做这般使蛮的事,却也无从下手。还该向尊翁老爷说知,央个大分上求亲才是。”世誉叹口气道:“前者也是那等商量,只为他老子在山东,央媒去说,恐妨往返,耽迟了日子了,故尔商议这条计策。更值他家小姐出门祭扫,以为机缘凑巧,事出万全。如今弄得画虎不成,叫我如何不气!”说完,便气闷得不好过,恨不得痛哭一场。〔殊觉可怜。〕二人又大大相劝了一番。
世誉道:“那丑东西作何发付?”赵妈妈道:“阿呀,一夜夫妻百夜恩,终究是相公的夫人,你要把他怎么样!”世誉跳起来道:“那个东西,我与他做夫妻,不掉了魂!”白子相道:“相公,将来算了乾夫妻罢。若求得李小姐来,不消说得;倘或万有一阻,相公别选高门,另求艳质。将这位另居一室,养他一世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赵妈妈道:“尚有一说,那李二爷小姐向来有病,昨日一抢一唬,方才对老身道,相公把他忒煞轻贱,哭得气息淹淹。看他脸上,脱形的瘦了,须要好言安慰他。倘有差池,不是当顽的。”世誉道:“我家又无人和他熟识,就烦你在此伴他几天。”又道:“这样东西,问他死活,死了到也干净!”当下赵妪住在刘家,劝解素玉;世誉歇宿在外厢,总不往内里去。
再表李再思,见女儿被抢,只恐刘家发怒,又无面对着妻儿,上床便睡。彦直看见父亲不动不变,没做理会处,也回房睡了。丫鬟们总去歇息。二娘乃道:“二爷怎弄出这等事来?刘家和你暗地商通,倒把话狠来瞒我。倘若与我说知,我必竭力阻住,便无今日这场话靶。那边大小姐却是你嫡亲侄女,不是等闲陌路之人,怎便忍下得那般毒计?假若被刘家抢去,日后大爷回来,将何抵对?而今抢去了自己女儿,徒然被人说笑。大相公还不晓得已前事情,他方才要打碎盒子,一肚气忿;明日晓得了,也要怪老子不端。〔二娘可称为贤妇人哉。〕还有一说:明日刘家见不是对头,还有话说哩。”李再思自己做差了事,良心难昧,被二娘数说,再也不则声。肚里千思万想,直想到:“抢去的是我女儿,又不是丫鬟使女;刘家现有庚帖礼帖送来,外人都也晓得,难道不是行聘到我来的?想也难与我寻趁。若说要娶我侄女,叫我曾替他算计来的,我便把前情赖起,难道白子相来质我不成?凭他告别官,他先认了抢亲的罪,到那时,我还有别话说。且看他明日可有闲话,另为商酌。”
明日卧在床上,只说气坏了,不起身。儿子彦直到床前问询。二娘只得又扯着谎道:“那都是刘家生的歹念,他一面抢了人去,一面便送到聘礼。”彦直道:“就该推他出去,不该收他的了。”二娘道:“你爹爹正出去论理,〔二娘非贤妇人哉。〕那班人放下便走了。少停你们都到了,方晓得小姐抢去。昨晚也再三商量,而今木已成舟,大家也是门当户对,只索罢了,没有恁的理论。”彦直虽然少年,心里有些明白,低头一想,便道:“只是那抢得奇怪。你好好来求亲,有甚难事?何必做这等圈套,惹人笑话?却是为着什么来?”二娘道:“便是。那晓得他这等歹意!”再思也不发一言。彦直自去。
上午时候,只见丽娟差婢来请二娘说话。二娘悄地对再思道:“你早上儿子来,我只得扯谎回了他去;如今那边大小姐又来请我,决然也为着那桩事。你干了这等差事,反要叫我陪口舌。大小姐那里怎生回答?”再思道:“也是那样说便了。”二娘道:“费我口舌,却是何苦!”便到丽娼楼上来。
丽娼迎着相叫,问道:“叔叔可曾定个主意?那抢妹妹的人家姓什么?”你道丽娟昨日已明白了,为何今日又问?只为是一家骨肉,怎好置之不理?不得不再问的。二娘心里晓得丽娟是聪明人,不比彦直一类,潸然泪下道:“小姐,你也再勿怀恨,总是做叔叔的不是。〔二娘真贤妇人也。〕那个人家,便是对园刘吏部的二公子。不知他怎地得知小姐,累次特来求亲,故尔在前二爷问取生辰八字。如今不知他又在那里打听得小姐扫墓回家,便做出那等歹行径。小姐吉人天相,二爷却自害着自了。小姐还念着叔侄至亲,再不要存着芥蒂。”丽娟见二娘直吐真情,便不好着假,说道:“既是恁地,只索相安无言。明日是个三朝,便该差人去送礼看觑。”二娘道:“且到明日,也要等二爷作主。只怕今日刘家还要来讲闲话哩。”丽娟笑道:“我也想来,这是叔叔亲生的女儿,又不是假的骗他,料来也难说别话。这时不见来说,自然相安了。”二娘别了回去,将上项事一一说与再思。再思想侄女见识也是。然而到底鹘突,风鹤皆兵,直至晚上不见动静,方才放下心肠。
明日正值三朝,再思一意要修好,叫家人去备了若干盛礼,送还钗钏首饰,并打发小丹去服侍女儿,就去察探刘家喜怒。世誉依了白子相等商量,总着家人收拾盒礼等项,接待来的男女众人。自己绝不出来看见。素玉被赵妈妈百般劝慰,气也平些,在家人妇女面前,也不曾将世誉待他情景尽吐露了,但说路上惊唬,又斗了些气,身子不快,尚未起身。家人妇女等将那话回来述了,再思得了那个消息,回忧作喜。〔真小人。〕
一日,白子相来看。再思想:“不趁此时修全,还待怎地?”便慌忙出会。白子相便把世誉怎生发恼,我怎生解劝;世誉之意,决须令侄爱小姐成了姻亲,方无他说;更要问前日说了大轿小轿的分别,为何又换了轿子,是恁缘故?〔兴问罪之师。〕再思便细述血心为他,不道舍侄女为身子不快,怕大轿空阔,易受风寒,故尔更了小轿,乃他们于乡间一时变换,实不是我调换之罪;今世誉必要仍毕初心,舍侄女已是仇恨着我,叫我亦无从用力的话,细细分说一遍。白子相道:“再看机缘若何,亦不必一板打绝。”两人密谈良久,方才别去。
白子相回覆世誉,述了备细,道:“可见并非再思设骗本心。”世誉心里尚属半为疑信,总然要丽娟到手,镇日兀是胡思乱想,也不叫人到京里父母处说知。但是外头亲友都晓得再思作事不端。正经的人狠责备他狼心狗肺,竟非人类;平常的人笑他自坏良心,到弄在自己女儿身上,可见天理不爽;下等的人便道那等做事,极其秘密,更为稳当,偏偏阻隔了,真个刘公子缘法不到。〔三等议论逼真。〕三三两两,合城传作新文。因此李再思也没脸面出门,镇日在家闷坐。
歇一日,王忠从宿迁回来,备述中箭无事,老爷身体已愈,因医家说切忌动气劳碌,故尔尚与贼兵相持。贼已势穷力尽,不久即当扑灭。就着口传,也不曾写得家报。丽娟得了这个喜信,不胜大喜。王忠晓得抢亲原故,也十分恨着二爷。净莲姑子进城来看丽娟,也得知抢亲之事,深为不平。〔周到。〕那李再思见说兄长将回,心里也原难过,然已经做了那事,只索老着脸皮过去。
大凡人情,只是护短。〔至言。〕再思初先女儿被抢,懊悔不该算计侄女,即受了二娘几番埋怨,也还恨着自己不该利令智昏,总也没有一言回答。到后来,一日两,两日三,日子只管远了,事体就像平伏,刘家绝无说话。且得了若干财礼,并不曾费一文钱的嫁妆,好生快活。想女儿终久是要嫁出的,虽刘世誉未必中意,饶他再去寻个好的回来,终久我女儿是元配发妻,却不怕他不是我的女婿。真是弄假成真,因祸得福,这段事倒做得倒好。再后几天,晓得庵里换轿之事乃兰英的主见,便恨到兰英身上了。
你道再思既想那事做得好了,怎生又迁怒到兰英身上?总之人心最赊,〔如见肺肝。〕他想到:若侄女嫁到刘家,世誉满心欢喜,自然补报于我,践了前言;我再要需索他的东西,自然有求必得,可以生生不绝,何在于那几百两的礼仪?况他许我前程,千稳万稳。如今女儿丑陋,世誉狠不中意。不要说前程一事自然不相干了,即就要去需素的念头,也不敢启齿。不是兰英害着他了?怎说不恨!已前镇日不着家,兰英也便不能常见;而今镇日在家,或一日见一次,或一日见两次,细看出兰英身材相貌,走到面前又标致,且知礼数,愈看愈怜,把从前恨他的念头,却改了爱他的念头。那再思原是个没品的人,酒色财气,色色皆全,把兰英爱到极处,竟想偷摸起他来。一有了这等心肠,便只拣总路、狭路口,及背暗之处,镇日的去那所在,踅来掠去。”〔入神之笔。〕
一日,合该有事。再思掩在厨房里前面东角门下,那时厨下婢仆一总不见。只见一个兰英,从厨房里净了手,扯了一条手巾,一路抹干走来。到角门边看见再思,便叫道:“二爷。”再思见四下无人,便带笑的道:“兰英,你这小妮子到生得恁般齐整。你从了我,我便拣一个绝好的小使配你。”一头说,便扯住了兰英的手,便去摸他的脸。兰英吃唬,大叫:“二爷,怎的这般行径!”洒脱了手,便走。再思听见叫喊,吃了一唬,单骂道:“呆妮子!”望外便走。
偏偏的厨房侧手弄里,喜儿走过角门来。那小使喜儿,是再思极得意的。生得乌是头发,白是肌肤,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够好了。〕自从兰英回家,他便看在眼里,暗想:“兰英恁般一个好人物,怎地骗得他上手才好。”一向在肚里算计的,不比再思是近日起念的。只为家中眼目多,小姐们规矩重,就是二娘也狠端方,不敢做出那等卢头霍脸的事来。今日却正扑面迎着兰英,四下无人,像听得是兰英声唤,见他又像仓皇急遽之状,便嘻着嘴道:“我的好姐姐!〔贼油嘴。〕方才是你叫喊么?是为甚的?”走近前,伸手在兰英下额上摸了一把,便飞跳的走出。转了一个弯,正跳在再思背后。
再思回头看见那喜儿飞跳得来,喝道:“为甚的!”喜儿突然见了主人,虽是平日亵狎惯的,然终是主仆,生成有些节碍,便腾的一呆,缩住了脚,口中气喘。再思看了诧异,连声喝问。喜儿一时回答不来,只得直说道:“是兰英。”再思听见“兰英”二字,唯恐被喜儿得知调戏兰英之事,甚觉没趣。〔心事如见。入神之笔。〕连忙叫到私室里,问道:“兰英便怎的?”那时喜儿已打点好回答的话了,便扯谎道:“兰英与我顽,我恐被人看见,便跑开的。”再思心下一想:“若然喜儿惹他,自然他也要怪叫;方才没有听见兰英叫唤,只见喜儿跳来,这话却也有之。我去调戏他,他便叫喊;看见了喜儿,便去与他顽耍,他便这般可恶!”登时恼将起来,〔再不自己想一想,你那老奴才,有恁的一件好?一笑。〕便道:“那贱奴才,家里断留不得了!”喝退喜儿,独自细细寻思。想出一个害兰英的计策。
将夜时分,便在外厢歇宿,叫喜儿来同睡。便将害兰英的算计,两下商量。喜儿肚里寻思:“兰英好好一个人物,方才是我扯谎,不过一时卸罪的话。如今主人却叫我去做弄他,我心里甚是不忍。”〔喜儿终是有本心。〕又一转念:“那兰英性子是古怪的,我想他也是徒然。主人是我靠着他穿衣吃饭的,怎好不依他之命。”算计已定,即依了主人之计。再思道:“那件事,生成要用些苦辱计的;我只说赶逐你出门,你便到庄上去住,歇了两月,我原来叫你。”喜儿一一答应了。
丢下一头。且说兰英一时受了两头烦恼,气忿不过,且回去告诉小姐。走到楼上,只见小姐打着春香。〔情景逼真。〕只为叫他到二娘那里去问话,去了好一回才来,看见他头发都蓬松了,说是与二房丫鬟们顽耍,故此丽娟叫他没规矩,打他几下。兰英心下想:“小姐正在气恼,我这般话告诉出去,却比他顽耍之事更加可疑,一发叫我不是了。小姐恼头上,说了一言两语,反为不美。我且隐忍着,迟一日告诉。〔是极。故进言不可不慎。〕今后我也不到后头楼上去,倘然差我,只叫张婆等行走便是了。”正是:
进言全要看风帆,风势难时且自缄。
往搢若教逢彼怒,分明忠直认为谗。〔处世要法。〕
那兰英忍着一肚气,不敢则声。又过了两日,兰英见没有机会,也没有说。到晚来,兰英晒一双鞋子在那西楼下,去收时,不见了一只。便问春香、张婆等,都说没有看见。兰英道:“西楼下张叔们不来禀话,却也无人敢到,难道那个来拿了这只鞋子去?”正在那里嚷闹寻鞋子,早被小姐听见了,便问道:“兰英,你不见了什么?”兰英道:“一只鞋子。”丽娟道:“那样的鞋子?放在那里不见了?”兰英道:“就是前日绣鸳鸯样儿的,一双搢丝鞋子,还穿不上几天;今日上午泼温了茶,便晒在西楼下。方才去收,不见了一只。此处又无人到的,一定那个偷去藏了。”春香道:“谁要偷你鞋子去做甚的。”兰英道:“你来分辩,就是你偷的!”春香道:“偷了你的鞋子去,要穿尸哩。”兰英道:“正是你偷的,罚这般牙疼咒儿!”〔鹦哥调舌,如闻其声。〕丽娼发恼道:“你自己不收管,斗什么口!”兰英等见小姐发恼,即便住口。寻不见鞋子,只索罢休。
又过一日,上午时候,丽娟同兰英等闲话。只听见二房那里闹得沸反,却像再思的声音,怪叫得惊天动地;又有一人,杀猪般的喊哭,因隔远了,听得不真切。张婆道:“二爷那里,不知为着什么事了,这等发闹。”丽娟笑道:“已前不着家里时,倒是安静的,如今想是没意思见人,在家里打大骂小。”兰英道:“那二爷的做人狠没正经。我有一句话,久已要告诉小姐。”〔这是机会了,却又嫌迟了。〕言未毕,只见春香跑上楼来,说出一段情节。因那情节上,有分教:
织成贝锦侈成箕;海市蜃楼设陷奇。
自古受冤皆若此,何妨抹煞一蛾眉。
不知春香说出甚么话来,有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白子相狠替世誉画策,及至其事不妥,反受世誉一场埋怨。所以那等人,每到事业四分五裂时,不得善后者,因人怕他埋怨,凭他任性胡为。但从旁冷觑,不复为之设谋矣,焉得不败!男女好色之心,人人尽具,莫谓:“我可如此,彼则不宜;主可如此,仆则不宜。”这是刻薄说话。何以为训?那富贵人家,婢仆自多,屋宇又广,主人耳目所不及知,保无有作奸犯科之事。故婢仆一到成人时,便急为择对婚配。所谓对者,年貌相若也。如此便省了许多话,全了许多廉耻,救了许多性命。盖一配错,便使有貌之婢,不肯安此;长须老奴、有貌之仆,不肯对此;赤脚蠢妪,必有不好事做出来。同类相指摘,外人俊传笑。则天良未灭,或惧罪怀羞,每至缢溺毕命。此皆处之不得其当。实我杀之,非伊罪也。今见为家主者,总不留意于此。俊仆美婢,成群林立;驾御不得其法,提防复出干疏;自己又狠作狼藉事,而责下却极器宇,殆无心肝者耶!

《快心编传奇三集》 相关内容:

后一:卷之六

查看目录 >> 《快心编传奇三集》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 说文网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