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第二天。
太阳照在牙齿一样的石头上。牙齿四周的江水开水一样翻滚着。
“竹篷子干得响啦!”舱夫在船头说。
竹篷子就是我们的船舱,矮矮弓形的顶,两边有两排木板铺。船夫占船头的一半;那一半总是空着的——他们日夜在甲板上。船客占船尾的一半。我们日夜就在铺上过日子。老先生和流亡学生在一边,我、老史、桃花女在另一边。“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隔着很窄的走道。老先生说船上人擦人,简直是“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男人不准打赤膊;女人不准敞胸露背。他自己的竹布褂子,一徘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流亡学生可不听那一套,永远打着赤膊;桃花女也不听那一套,永远敞着大襟露出一块白胸脯。老先生把水烟袋筒子打得夸夸响。“你们这些年轻人!”
老先生在船尾的舱口坐了一天了,一直望着岸上的小土地庙,捧着没有烟丝的水烟袋,偶尔咕咕咱咱抽几口空烟。
流亡学生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走道上走来走去。
我、老史、桃花女坐在“女生宿舍”望着舱外的水。
“喂,流亡学生,你走了半天了!数到一百了吗?”老史说话了。
“… … …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史丹,轮到你来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我要让位了!小桑,轮到你来散步了。”
我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 … …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桃花女,轮到你了!”
桃花女抱着孩子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涨啦!涨啦!涨啦!涨啦… … … ”老先生突然小声说着。
“涨啦?水真涨啦?”我和老史从铺上跳下来,跑到舱口,抢着伸头住外看。
“谁说涨啦?”老先生把水烟袋的筒子咔咔打了一下。
“您不是说涨了吗?”
“大惊小怪!水涨了我还守在这儿吗?就是没涨,我才念叨呀!今日早上那小土地庙就在水边儿上。看着看着水就要漫上去了。现在那小土地庙还是安安稳稳地在水边儿上!七月是瞿塘涨水的季节。现在正是七月半,瞿塘的水还没有涨!咱们就这样子困在这个百牢关啦!”
“喂,我数到一百O五啦!”桃花女笑着。
“归你让我了!”流亡学生从铺上跳下来,在走道上来回走着。“百牢关!那个名字就叫人泄气!喂,船老板!”他向船头大叫。“百牢关离白帝城还有多远呀?”
“撑船的人就从来没听见过啥子百牢关!”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这地方靠近黄龙滩,啥子名字也没有!你爱叫啥子就叫啥子!”
“就叫它牙齿关吧!”流亡学生小声自顾自说,仍然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又大叫起来。“船老板,这地方到底离白帝城有多远呀!”
“只有几里路呀。再上去就是铁锁关、龙脊滩、鱼腹浦,再就是奉节了!”
“船老板,这儿看得见白帝城吗?”老先生问。
“看不见,赤岬山挡住啦!”
“看得见白帝城就好了!”
“老先生,”流亡学生笑了。“看得见白帝城也没有用呀!我们还是一样搁在这两排牙齿上呀!”
“看得见白帝城就看得见人烟了!”
“自从船搁浅以后,我们也看见过人的呀!纤夫。木船上的人,轮船上的人,他们全救不了我们。”“我坐在这儿一整天了,岸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好了!”老史从舱口向外看。“有条木船来了!”
我们五个人一起涌到船头。
木船上的人向我们挥手叫着什么话。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太响了。我们听不清他们叫的什么。“大批?”“来了?”“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那条船在江上溜走了。
“大批救生艇?大批日本飞机来啦!”船老板说。
所有的人都钻进舱里。
远处有隐约的隆隆声。
“这不是日本飞机,是打雷。”
“对!是打雷,要下雨了。”
“下雨就涨水了。”
我们在舱里小声说着话。
隆隆声大起来了。高射炮也响了。机关枪打在水上吱——吱——冒着气。果然是日本飞机!老史趴在铺上,蒙着被子,连连叫着:“小桑!小桑!快躲到被子里来!”
流亡学生把我一把扳在地上。我和他本来都是站在走道上。
飞机飞远了。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老史坐在铺上。
“刚才过去的那条船在转弯的地方翻了!”船老板在船头说话了。
“人呢?”流亡学生急急地问。
“全死啦!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日本机关枪打死了!”
我回到“女生宿舍”。
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抬起头说;“上有日本飞机,下有瞿塘峡!多少船翻了,多少人死了!船翻了没人管,人死了也没人管!这简直是把人命当儿戏!”
“请问,”老先生说话了。“我不懂你的话。谁把人命当儿戏呀!”
流亡学生楞了一下:“谁?政府呀!”
“几千年了,三峡就是这么个险法,政府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可是二十世纪呀!老先生!你听见过有一种叫直升飞机的新发明吗?只要有一架直升飞机就可以把我们这一船人一下子全飞走了!三峡这种地方应该有三峡救济站呀!我们一到重庆就应该联名在报上抗议!我们有资格抗议!我们就是峡里的牺牲者!”
桃花女坐在铺上笑了。“联名抗议!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呢!”
“我代你写!”老史说着望了我一眼。
“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先生坐在铺上摇头摆尾,说完咳呛得只喘气。
我和老史抿着嘴笑。老史咕噜着:“报应!”
流亡学生望着先生摇摇头,然后转身对桃花女说:“我把你名字写在纸上,你天天照着描,到了重庆,你也会写自己名字了!”
“算啦!算啦!麻烦死啦!”桃花女把手一招。“我就打个手印吧!到了重庆,我男人也可以代我写名字了!”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泥地上打个滚!”老史说。 ’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大街上走他三天三夜!”我说。
“到了重庆,我要在山上跑他三天三夜!”流亡学生说。
“到了重庆,我要打三天王夜麻将!”老先生说。
“嗨!好大一条鱼!”桃花女望着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到甲板上。
“好兆头1白鱼跳舟!”老先生大叫:“咱们准可活过这一关!”
舱里五个人全转身看岸上的土地庙。
土地庙仍然在水边边上。水还是没有涨。
“那个土地庙看着叫人生气,例不如把它砸掉!”流亡学生说。
“你说这话就该遭雷打!”老先生翘着胡子。“鱼呢?刚才那条大鱼呢?”
“船夫把它放在水桶里了,明天杀了吃鲜鱼!”
“不可吃!不可吃!那条鱼决不可吃!”老先生走到船头,两手从桶里捧起鱼,跪在船边,手象两片蚌壳似地张开了。
鱼溜到江里去了,噗通一声,闪了几下就不见了。
老先生仍然跪在船边,两手仍然象蚌壳似地张开,手掌朝天,好象向天祈求的样子。
“开饭啦!”船老板在船头叫。“对不起!从今天起,饭要定量分配了!一人一餐一碗饭!”
河里两排牙齿咧得更开了——石头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