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大师|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对联|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首页 > 丛部 > 百强小说 > 旋风 姜贵 >

37 悖理而行疯狂事杀戮 见机不作顽固拚牺牲

37 悖理而行疯狂事杀戮 见机不作顽固拚牺牲

  和迫使大户妇女集体学习扭秧歌差不多先后,“省府”颁布下来的分田办法,已经开始执行。这个办法,硬性规定,所有大小地主(包括自耕农),按人口计算,每人得保留五亩田。多余的缴出归公,另行分配。保留下来的田,必须自耕,不许佃给别人或雇人耕种。

  各户缴出地籍清册和田契,在准许保留的田契上盖印发还,多余的没收。但事实上得到这种“便宜”的,几乎是没有的。共产党的斗争,其意义为报复,而且专究既往。你祇要被列入地主之林,不论是大地主或小地主,你便从此一无是处,动辄得咎,不动亦辄得咎。随便一个什么人,随便说你一句什么话,你便永远分辩不清,而且总是错在你。最宽厚的惩罚是取消你和你一家每人五亩田的保留权,你从此便一无所有了。

  就以秀才娘子为例来说罢。自从康子健冒昧地向省委代表进言之后,她的遭遇就越来越坏了。有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人,向镇委员会对她提出控告。

  “二十年前,我给她上租子的时候,她用了一根抹斗的板子,是向上弯曲的。这一斗当中,至少多抹我半升粮食。当时我是敢怒而不敢言,现在特地来伸冤。”

  于是她首先被勒令缴出当时那根抹斗板子,缴不出来,她就被认为不够坦白。而且计算下来,每年收二十石租,每斗非法浮收半升,每年共一石。二十年,就是二十石。要她先把这二十石粮食缴出来,然后再作商量。她缴不出来,就又被认为不够坦白。

  不坦白,并不是一个小罪过。不坦白,就是不悔过,也就是还想继续作恶。对付这种人的办法,祇有一个:开斗争大会的时候,拿上台去活活打死。秀才娘子就是这样结束了她的生命的,她的子孙们并因此被取消了五亩田的保留权。

  追究既往,可以追究到多久呢?这个,并没有明文规定。但居易堂老太太曾被再三诘问到五百年前的旧事。说居易堂的祖先,曾有人跟明太祖打过天下,这个人后来做到总兵,是一个大贪官,同时也是大地土。省委代表把居易堂老太太提了来,亲自加以审问。

  “人人都说有这事,想必不是假的。”

  老太太自然无从回答。

  “他到底一共贪污了多少钱,买了多少田?”

  “……”

  “你不必替他隐瞒。隐瞒是你的罪。”

  “……”

  “你不坦白,祇好上斗争大会了。”

  “老爷,”老太太跪下,哭着说,“饶了我罢!我早已穷的讨饭了!”

  “你这老顽固!”省委代表恼了,“你叫我老爷,又给我下跪,这就证明你的的确确是一个封建余孽,五百年前的事是一点也不错的了!好,你就先把这一笔贪污钱赔出来罢!还有你丈夫做官的贪污钱,我再慢慢和你算。”

  “真的,我早已讨饭了。这镇上,谁不知道?”

  “全县第一首富,”省委代表悻悻的说,“百多顷地的大户,怎的会穷?你是在骗鬼,拿我当傻瓜!你明明是为了逃避斗争,隐匿财产,故意装穷!你快说,你的财实究竟埋藏在什么地方?再不实说,我可要送你上东岳庙了!”

  老太太一听上东岳庙,连魂都吓飞了。原来东岳庙早已改为“自省堂”。凡有不肯坦白的顽固分子,一律送去自省。名为自省,其实是一个刑场。据在该堂服务的共干出来宣传,里边设有非刑十八种,总名为十八层地狱。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人,大抵用不到经历十八层,挨到三层五层上就难以活命了。

  老太太急叫一声,晕倒在地。但她仍然被送进东岳庙去,从此便没有再出来了。

  秀才娘子和居易堂老太太,人虽然死了,事情却没有了结。共干们多数主张澈底追究她们的后人,支队长许大海对于这一主张响应最力。他早已是一个极左倾的人物,他认为一切由地主出身的共产主义者,都缺少坚定的革命性,都是假革命。假革命就是反革命,甚至此反革命的毒素更大。穷人,而祖先原是地主的人,他有着地主的血统,也不会有足够而又坚定的革命意识。他是方培兰的大徒弟,而这一种论调,是有害于师傅的。尤其有害于和师傅如同一体的方祥千,因为方培兰和方祥千都出身于地主。但是许大海并不因此而有所顾忌。对于徒弟的左倾,方培兰最明白,那是由张绣裙引起的。当时师傅没有准许他把他心爱的这个女孩从方天芷手里攫回来,曾经造成他和师傅之间的重大裂痕。

  好几年来,许大海并没有忘情张绣裙。由于几个偶然的机会,他意外地获得和张绣裙秘密会晤之后,他明了了她的心情,他就对她发生了更深厚的爱情。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直暗暗地埋怨师父,埋怨方祥千,尤其痛恨康子健。

  从党的见地和革命的立场,他认为师傅不过是一个封建武士式的大流氓,方祥千是一个伪装革命的开明地主,而康子健则地地道道的是一个地主资产阶级的看家狗!

  大徒弟的地位,是相当于皇帝跟前的太子的,将来要传给他衣钵。方培兰的确有着“封建武士”那样的慷慨热情和厚道,他对于提拔徒弟(尤其是大徒弟)是不遗余力的。无论什么事情,你和他谈过了,他总是告诉你说,“很好很好,你再去和大海谈谈罢,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对外联络,也常常故意使用许大海的名字,把许大海代替自己。渐渐的,有许多人有事情要找方培兰的时候,就不找方培兰了,单和许大海一商量就解决了。

  这样,方培兰的实权,就渐渐落到许大海手里了。

  有时候,方培兰也觉着有一点像是尾大不掉了,但是他并不以为忤,反而安慰。徒弟能自立了,自己的事情有了可以交代的人了,他将可以享享清福,以度余年了。

  有的人称赞方培兰晚景好,方培兰也觉得自己的晚景果然不错。许大海越有办法,方培兰就越喜欢。许大海是特别接近省委代表的,他常对省委代表发牢骚,批评工作做得不澈底。秀才娘子死了后,对于倡议宽大,不再追究她的后人的人,许大海抨击得最厉害,认为根本违反了革命斗争的基本原则。他愤怒的说:

  “这种作风,就是国特!”

  他的指责是针对着康子健的,康子健自然懂得。他如何肯在许大海跟前认输呢?也就反唇相讥。

  “我姓康的加入共产党,是带着一个支队的人马作本钱的,并不像人家靠师傅提拔,撑腰。我做个支队长,连自己的岳母都保不住,我还革什么命,共什么产?”

  这个话,立刻就传进了省委代表的耳朵里去。省委代表对政委方祥千说道:

  “这个人的思想,根本反动。你平时就是这样训练他吗?”

  “他原有一点爱发牢骚的毛病,”方祥千陪笑说,“我时常说他。不过他今天的话,又超出牢骚之外了。”

  “你看应当怎么办呢?”

  “我完全服从你的意见,你是我的上级。”

  这样,当天夜里,康支队就被许田两支队包围缴械了。康子健和他的太太方其菱在住宅被捕,不到天亮就在东岳庙前枪决了。第二天,由纵队司令方培兰公布他一个罪状,无非“违抗命令,准备降敌”那一套。许大海和田元初瓜分了他的支队,把自己的支队扩大了。

  ,张绣裙跑到镇委员会去指控天心天芷藏匿财物,违反分田办法,私留田契,于是全家被捕,在斗争大会上毙命。

  张绣裙受到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嘉奖以后,便和许大海结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人的愉快是可想而知的。和

  分田办法相伴而来的一个口号是:穷人翻身了!过去在前的,现在在后了;过去在上的,现在在下了;天也仿佛没有地高了。

  方氏私立小学是镇上唯一的学校,因为方氏是地主,方氏私立的学校,当然不能让它存在,停办了。校址改为“退福堂”。地主们,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被指定戴上一顶麻布孝帽,上面写着“地主”两个字,集中居住在“退福堂”。说他们过去享福享得太多了,现在应当退一退。退福堂是不管饭的,每家准许有一个女眷出来,在指定的地区为她的一家人讨饭吃。但是又没有人敢把东西给她们吃,因为你一给了,马上就有共干来调查,“你和她有什么关系,这样关切她?”麻烦就没有完了。

  因此,退福堂实在就是饥饿堂。

  然而能够住退福堂的地主,还都是没有什么具体罪状的好地主。差池一点,被指控有罪的,那是“自省堂”的货。但也有人情愿“自省”,而不希望“退福”。因为自省死得快,退福死得慢,同是一死,还是爽爽快快的好。

  地主们“扫地出门”,退福的退福,自省的自省去了。剩下来那些房子,太大的(如门楼厅房之类)被拆掉了另盖小的,一律分配给穷人居住。当拆房子的时候,真有从墙壁里,地砖下,或是顶篷上,拆出金银现款或是别的值钱的东西来的。这就给自省和退福的地主们,带来了灾祸。从此非刑拷打,要他们作最后最澈底的坦白,名之曰“卸底”。

  掘墓的始倡者是张绣裙。方天芷在世时,曾经和她谈起一句闲话,说他父亲的棺材里有金元宝还有银锞子。金元宝放在死尸的口里,银锞子攒在手里,肛门里还塞着一块古玉。张绣裙归了许大海以后,就把这话告诉大海,问大海能不能掘开秀才的墓,看看到底有没有。许大海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就把秀才坟墓掘开了,劈开棺材,果然搜到了那些东西。从这引起来,掘墓运动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有的人掘红了眼,也不管是谁家的,见墓就掘。连方培兰的父亲方二楼的墓都被掘了,那是仅仅埋着一颗头连尸体也没有的空墓。

  路条制度早已施行了,任何人都没有逃走的可能。受过严格训练的儿童团团员,无分昼夜地把守在各个大小路口上,认真地盘查行人。

  一个微雨的阴沉天,西大路口上来了一个胖胖矮矮的老人。他大约六十多岁,穿着长袍马褂,骑着一匹大黑走驴,鞍子上还挂着一大套书。他看见站岗的儿童团团员,就从驴背上跳下来了。口袋里摸出一张路条,递给那儿童。凑巧,这个孩子不认得字。接过路条,看也不看,却祇顾盘问起来。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老人知道他不认得字,就不待他一句一句的问,把应该说的话一口气告诉了他。

  “我叫曾鸿,是个医生,西边曾家集的人。有个女儿嫁在这个镇上,有病,带信给我,我来给她看病了。”

  “你的女儿是谁家?”

  “我的女婿就是开药铺的宗彩辰。”

  这个儿童把曾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就拿起身边的铜锣,用力敌起来。锣声一响,街上就有人出来了,当中还有挂着手枪的旋风纵队的队兵。值岗的儿童告诉他们说:

  “你们看这个人,这个年纪,这个衣服,这么胖,这么矮,又骑着这么大的驴,带着这么多的书,像不像个大地主?”

  “像,像,像。”

  “那么,你们帮我把他带到镇委员会去!”

  曾鸿想着这时候多说话也没有用,等到了里边反正一说就明白,便跟着他们到镇委员会来了。可巧省委代表也在这里,他一听是个医生,就先有点不高兴。因为省委代表一向就有个特别高见,他认为请医生看病,抱药罐子吃药,根本是资产阶级的奢侈享受,和抽鸦片烟同样是一种无益的消耗。因此他把做医生的看作是资产阶级封建地主的帮闲走狗。

  “既是医生,先把他关起来。我们正要清算所有的医生呢!”省委代表一点不加思索的说。

  “不,”就中有认得曾鸿的人说,“这个人不单纯是一个医生。他是养德堂的庄头,养德堂一家上上下下全是国民党。”

  于是问题立刻就严重了。他的女婿宗彩辰一家也被捕了。鞫讯的重点是追究他们是不是国特。对于这个问题,他们自然无从回答。这就被放进了自省堂。

  省委代表下令清算了全镇上所有的医生,不让他们有一个存留。药店的存药全部烧光。不但这一个镇上,附近八路军势方范圈内的好几个县的医生药店,都清算了。

  不料事有凑巧,清算医生药店之后不久,省委代表竟生起病来。每日发高烧不退,昏沈无力,不思饮食。他一向身体健康,从来不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现在才第一次体验到原来生病有这等不好受。他病的头两天,原住在庞月梅屋里,因为病中受不了那太重的鸦片烟气,才迁回自已的寓所。一个星期过去了,病势有增无减。庞月梅每天来看他,着急的了不得。趁左右没有人,便说:

  “这样病下去,怎么得了!你想想看,要不要找个医生看看。吃吃药,总好的快些,少受许多罪。”

  省委代表无力地望望庞月梅,半晌不言语。庞月梅又说:

  “这也用不着为难。你要是看西医,我找人上高家集去请日本医生。从前我常常听山本次郎谈起来,日本人对于西医,研究得最好。你要是想着中医,脸前里有个人,我推荐给你,也管保能把你治好。反正有了病总得医,尽着拖是没有意思的。”

  庞月梅万分诚恳的说。自从有了省委代表,在这个斗争清算的一片混乱之中,庞月梅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反而得到若干便宜,因此她对省委代表不能不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她是真的害怕这场病把他拖坏了。

  “我们已经清算了所有的医生,”省委代表意思有点动了,“你说,这里还能找得到医生吗?”

  “正式医生是没有了。我知道有一个人,医道极子,却不行医。但你要找他看病,他必定不会拒绝的。”

  “你说是谁?”

  “你是不是要找他看病呢?”庞月梅笑着说,“是,我就说,不是就罢了!莫要等我说出他的名字来,你倒去清算他!”

  这引得省委代表也忍不住笑了。他说:

  “你看你这个心眼儿多坏!你告诉我,他是谁,我一定不清算他就是了。”

  “你得和我说明,是不是决定要看。”

  “我本不要看,为了你的一片好心,我不能不听你的话。”

  “看中医呢,还是西医?”

  “老远地去请日本医生,太麻烦了!”

  “那么,是看中医的了。”

  “是的,你说谁能看病?”

  “那就是方祥千的弟弟,排行第七的方珍千。”

  “他?我听说他一帖药药死了什么人,吃过官司,医道怕不行罢?”

  “是的,有过这么一回事。死的人就是养德堂的老姨太太。那是因为养德堂是国民党,他有意下毒手弄死她的,并不是医道不好。”

  庞月梅这样解释。她近年来,对于党派利害,政治关系,也很能了解了。

  “这等说起来,他竟是一个革命医生了!好,好,快请他来给我看病。我们过去清算的是反革命医药,以后正要建立革命医药呢,方珍千正巧可以做这件事。”

  省委代表说着,忽然很兴奋,仿佛病已去了一大半似的。

  “大仙娘,就去请他罢!”

  “等我想想,找谁去的好。要得有点面子,说得动他,他才肯来。这清算医生,还是才不几天的事,怕他不肯承认。”庞月梅顾虑着眼前的实际困难。

  “就找方祥千罢。”

  “请医生,不同别的事。哥哥压弟弟,怕他未必买账!──我看,最好找许大海去请他。”

  于是省委代表派人请了许大海来,许大海立刻就去请方珍千。方珍千果然推辞。经不起许大海从各方面说服了他,他才来了。

  方祥千听说方珍千去给省委代表看病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料着这定然又是一条人命,但这条人命可和谢姨奶奶不同,麻烦大得多呢。他匆匆赶到省委代表那边,知道方珍千已来看过,回家开方子去了。便老老实实对省委代表说:

  “珍千,他虽然看医书,记得几个汤头,看病可是实在不行。四两麻黄,药死养德堂老姨奶奶,打了一场官司,是人人都知道的。代表千万不要吃他的药,他看病最靠不住。”

  “不,千祥同志,一切事情我都明白。珍千是一个革命医生,我相信他一定能医我的病,因为祇有革命医生能医革命者的痛。你放心,不要再说了!”

  省委代表的话,方祥千并没有完全听得懂,他忙着跑回家去,擦着一头的汗,埋怨珍千说:

  “老七,你怎么又荒唐了?这个是省委代表,可比不的普通人,你要是治坏了他,怎么得了!”

  “不要紧,六哥,”方珍千不经意地笑一笑说,“他这个病,我是十拿九稳。”

  “罢,罢,你再也不要吹了!你知道他生的什么病!”

  “伤寒,这是真正的伤寒。”

  方祥千一听他断为伤寒,唯恐他又要来麻黄。便说:

  “老七,你把这个病辞了罢,这不是玩的。万一辞不掉,你给他投石问路的方子试试看罢。千万不要独出心裁,标新立异,招惹这种没有意思的祸患!”

  “我祇给他二两麻黄,包他一药而愈。”方珍千磨好了墨,提起笔来说。

  方祥千怎么肯答应他?弟兄两个闹了半天,才算得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下了五钱麻黄。对于这个方子,方祥千觉得麻黄用的太多,方珍千则嫌少,两个人都不满意。

  有了方子,又没有药,药草都烧光了。庞月梅对此更不犹豫,立刻派人上高家集,在日军占领区内把药抓了回来。她问方珍千说:

  “七爷,人去一回不容易。你约摸着,大约要吃几帖可以好全,就教他多抓几帖回来,免得耽误。”

  “一帖,”方珍千拍拍胸腩说,“祇要一帖,我包好!”

  这一回,方珍千真是出是了锋头,露足了脸。省委代表那么沉重的病,果然教他一药而愈。省委代表高兴极了,他知道什么是病,什么是药了。他下令在镇委员会之下成立一个新的委员会,定名为“革命医药委员会”,就派方珍千做委员长。

  省委代表对于推荐方珍千的庞月梅,也十分感激。他说:

  “你怎么知道方珍千的医道呢?”

  “我和锦莲找他打过几次胎,祇要一帖药,一点不痛苦,,所以我知道他高明。北门里有个卖驴肉的老庄妈,也打胎,照着他差得远呢!他更有一样好处,给人家治好了病,不要酬谢,祇要大烟土,他喜欢抽大烟。”

  “这个人,”省委代表兴奋的说,“太有用处了。我们过去,对于许多女人,一碰就怀孕,真是头痛。以后就不怕了。”

  省委代表把“革命医药委员会”的工作纲领批准了之后,便动身进城,会同康小八到山区去了。原来山区里两个省政府,一个属重庆,一个属延安,彼此斗争磨擦,日甚一日。共产党决定把对方加以消灭,因此召回驻方镇的省委代表和县长康小八,面授机宜。过了几天,从山区里出来,康小八便再度经由高家集游历了一趟T城和C岛。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调动和布置,海东纵队担任西南面,旋风纵队担任西北面,日军沿铁路向西出动,国军和他们的省政府便被包围了。这一场混战,延续了三昼夜才告解决,国军垮了,他们的省政府也垮了。战役结束,日军撤回铁路去,把大片的土地让给八路军。没有人知道这中间有什么默契,这是秘密,将永远没有人知道。人所共睹的,祇是日军视作生命线的铁路交通,从此通得更畅了。

  这一战役,旋风纵队方面的指挥,不是方培兰,而是许大海。方培兰和方祥千奉命留守后方(方镇),办理给养,接济军实。许大海和田元初两个支队全军出动,而由许大海任指挥。田元初是方培兰最小的徒弟,他自从收了田元初以后,便没有再收徒,关山门了。田元初原是一个专做女子弓鞋木底的木匠的独子。自从女子放足,这一行生意没有了,一家生活成了问题。田元初便由父亲设法,投到方培兰门下混碗饭吃。田元初人生得很文弱,却机警有智,深得师傅的欢心。一步一步一力提拔他做到支队长。但田元初却和许大海接近,对于师傅,敬威中一直含着一点生疏。

  凯旋之日,东岳庙前有一个欢迎大会,人山人海,全镇和附近的男女老幼,倾城而至。省委代表,方培兰,方祥千等都有欢迎的演说。最后是许大海的答辞。他说:

  “当康子健脱离了革命阵营,被我们的省委代表断然处决以后,很有些人发生了一种多余的顾虑。说我们不当在这个时候,毁坏自己的同志,我们的力量一定大打折扣了。今天的胜利,证明这种顾虑是愚蠢的,甚或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的纵队,因为剔去了那些和我们不能齐一步伐的假革命分子,战斗力大大提高了。”

  话也许说得很对,但在方培兰和方祥千听起来,却有点刺心。因为处决康子健的时候,这两个人曾经表示过许大海所说的那种愚蠢的顾虑。许大海的话,正是有意刺这两个人的。

  散会之后,继之以宴。宴会之后,方培兰对方祥千说道:

  “六叔,你老人家的鸦片烟,戒掉了没有?”

  “戒是常常在戒,可是并没有戒掉。”

  “有个朋友,送给我几两云土,红皮子,真正是难得的好货。我们一路走罢,我到家里拿了给你。”

  到家,方培兰把方祥千让进学房。现在办事都在司令部里,家里反倒清静了。方培兰拿一包烟土给方祥千,一边说:

  “烟土是烟土。约你老人家来,可是为了几句别的话。唯有我们爷儿两个是真正知心,可以无话不谈。六叔,我有两句话问你,第一句是:你以为我们这个省委代表到底怎么样?”

  “你这样问我,我觉得很好玩。我们长话短说,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以为我们的省委代表最适合于作一个诗人。因为他的作事,一不凭理,二不依法,三不讲情,四不论面。但凭兴之所至,以意为之。这完全是诗人的气质。”

  “换言之,他做共产党是不合适的,是不是?”

  “至少,他在我们这里做省委代表是很教人灰心的。你说,你的第二个问题呢?”

  “我那顶门大徒弟今天刺我一句‘别有用心’,这句话里面是有刀呢,还是有毒药?”

  “我想,兼而有之,或者兼而无之。青出于蓝和尾大不掉,原是一样的。”

  “既是这么说,我们爷儿两个倒要留神了!”

  “那也用不着,因为革命原是一种牺牲。”

  方培兰沉默了一会,点着头说道:

  “好的,六叔,我记住你的话,革命就是牺牲!”

  方祥千拿着那包大烟土,去了。

查看目录 >> 《旋风 姜贵》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 说文网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