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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独夫窃大位群雄起义 三字构奇冤二士亡身

08 独夫窃大位群雄起义 三字构奇冤二士亡身

  方镇这个地方,在先原是极其平静的。虽说还不到夜不闭户那种境地,距离那种境地却也并不太远。这个镇,有居民五千余户;原像个小城池一般,有一座相当坚厚的围墙。可是这座围墙后来慢慢倒坍了,也没有人提议修理或重建。这就可以说明这地方的治安是还不坏的,围墙并不是绝对的需要。

  方镇有许多大地主,也有更多的佃户。地主是过好日子的,但太平时候,佃户过的日子也并不坏。那个时候,地主是含有一点慈善家的意味的,因为有许多佃农,仰赖他的田地,才有饭吃。

  方镇及其附近地方,治安渐渐不好起来,先有窃盗,慢慢发生路劫和绑票,以至明火执仗,公然抢杀,是从袁世凯的洪宪朝开始的。全国国民用行动来反对袁世凯做皇帝,蔡松坡首义西南,全国闻风响应。国民党要人居先生在C岛附近组识反袁军,以周大武为首,具有相当声势。那时候的C岛算是德国人的,从德国人手里取得轻武器,这是一条快捷方式。有一种德国造的驳壳鎗,分头号二号三号三种,乡下人称之为盒子炮或盒子鎗的,在那时候是一种最为快速的轻便武器。步鎗,要算“套筒子”最好,也是德国造的。

  方镇上,首先举起义旗响应周大武的反袁运动的,是方培兰。他有五百多条步鎗,自佩双驳壳,在镇上的东岳庙里成立了司令部。以后他接受了周大武给他的一个团的番号,把司令部改称团部,他本人就是团长。这是方镇居民第一次看见兵荒马乱。再早,是“闹长毛”的时候,年代已久,后生们都赶不上了。

  早早晚晚,镇里镇外的场园里,都有方培兰的军队在操练,他们还唱着一个讨袁的军歌。方培兰带着随从卫士,一行二三十匹高头大马,从这个场园赶到那个场园,看他的部下操练。有些老实的老百姓看见他来了,都远远地躲着,在悄地里议论。

  “这不是单刀方二楼的那个孩子,小名叫五十儿的?”

  “谁说不是?他如今做了团长了。”

  “我听说他做了司令了呢。”

  “方二楼没得好死,倒积了这么个好儿子?”

  “你看他多威风?”

  “听说他这两天在上紧地捉拿邢二虎。”

  “为什么要捉邢二?”

  “你不知道?当年方二楼落案就落在邢二手里。杀父之仇,他能不报?”

  “怪不的这些日子不见邢二,原来如此。”

  单刀方二楼和邢二这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要得四十多岁的人才能记得,因为这已经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原来单刀方二楼幼年时候,和他的胞弟方光斗一同习武,曾经跟过名师,造诣颇高。二楼最后专练单刀,得其三昧,从来不曾遇到过敌手。传说他能纵身一跃,跳上二楼去,这是“飞檐走壁”的工夫。因此,大家送他一个雅号,叫做单刀方二楼。

  方二楼成名之后,方圆数百里内,慕名来访,或要求拜师的,大有人在。俨然成了当地的一个江湖首领。那要求拜师的人,倒并不一定要老师指点武艺,祇希望寄名门下,便可声价十倍。拜师是有贽见的。方二楼具有一般人的普通人情,未能摆脱名利;大门一开,凡有捧着礼物来拜师的,他是一概收下。不几年的工夫,他由一个穷措大,变为小康之局。五十岁上,他才娶妻,当年生下一子,这就是方培兰。乳名五十儿。这时候,方二楼也早已抽上了雅片烟,把一切希望都寄往五十儿身上,自己倒没有什么雄心了。

  生了五十儿第二年的中秋节,晚上,方二楼带领家人拜月之后,坐在院子里看了一会月亮,就回到房里去躺在烟榻上抽烟。他每天晚上要这样抽到四更天,才睡觉。这一天因为过节,晚饭时候用了一点酒,特别兴奋。四周是静寂的。听得窗外有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哥哥,还没有睡吗?”

  是兄弟光斗的声音,原来光斗雅片烟抽得早,瘾也来得大,习武不成,变成了一个流落汉。一向依靠二楼资助度日,二楼手头宽裕,又义气,对于弟弟花几个钱,向来没有异言。但他这个好脾气,在娶妻生子之后,不知不觉地有了改变:没有从前给钱给的那么痛快了,态度也没有从前客气。这个改变,给了光斗一个极大的刺激,有时候他就忍不住说些闲话,埋怨哥哥不该听老婆话,为什么娶了老婆人就变了?弟兄一破脸,方二楼索性不准光斗再到他家里来。光斗断了生路,仗着年轻时候学过三拳两脚,不免偷偷摸摸,做些不见天日的勾当。被害的人看在方二楼数子上,倒也并不深究。他胆子越来越大,案子也越做越凶。地方上的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就把光斗这些好行为告诉了方二楼。方二楼得悉之后,大大下不了面子,把光斗叫了来痛骂一顿。不想那光斗并不服气,反而瞪着眼睛,怪起方二楼来“。

  “怎么,你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光斗气哼哼的说,“你听了老婆话,一个钱不给我用,饭也不给我吃,难道教我饿死?我在外面做这些事,都是你逼出来的。你现在倒反骂我,你真是良心何在!”

  方二楼娘子抱着孩儿在一边坐着。这时就插嘴道:

  “我说二兄弟,你总是说哥哥听老婆话,待你不好了。这真是冤枉了我!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一辈子不曾在背后说人一句坏话。你这些天不上门,我倒是埋怨你哥哥:说起来,你也算个出头露面的好汉子,把个兄弟扔在外头,饭也没得吃,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还成天讲义气呢?”

  “你不知道他太不成材,”方二楼愤愤的说,“屡次做些事情教我灰心!”

  “那些话,你也少说两句罢。”方二楼娘子说,“今天听我的。我看这么着罢:二兄弟,你从今以后,再不要在外面乱来。你虑是照旧到哥哥这里来,你不过是要钱一事,你还像从前一样,祇管给哥哥开口要。他要是不给你,或是你不愿给他开口,你给我要,我给你!你也看看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再也不要说我说你的短话了!”

  “好罢,照着嫂子的话办。”方二楼表示赞同,“你也是条汉子,莫要教妇道人家看不起你!”

  方二楼娘子不等二楼吩咐,径自拿出二十块大洋钱来,塞到光斗的手里。那时候,一块洋钱能买八斤猪肉或是三丈布,雅片烟也祇值得一块多钱一两,所以二十块钱倒也并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但光斗是一个花惯了钱的人,并没有把这几个钱看在眼里。他接了过来,冷冷的说:

  “好,就这么办。我去了,明天再来。”

  说着,一径去了。方二楼摇摇头,对浑家说道:

  “你看吗?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也不懂!”

  “你管他干什么!”方二楼娘子叹口气说,“你不过就是他这一个兄弟,将就养着他算了。没的教他在外头偷偷摸摸,给你丢人!孩儿还小呢,你又不是没有,犯不着得罪他!”

  从此,方光斗依旧和哥哥嫂嫂来往。但方二楼两口子发觉这个兄弟总是有点毛病,手来得不大干净。每逢他来一趟,家里多少总得丢点东西,或是好玩的,或是好用的,或是可以变钱的。他好像祇要来了,就不空回。方二楼就对他提出警告:

  “光斗,你这个毛病,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值钱的东西,我由你偷。我没有被外人偷,你也没有偷外人,这就算好。但是我得交代你明白,你不能在外边偷人家,替我现眼。我要是知道了你在外边不改这个老毛病,看我可要捶你?我话是说在先!”

  “哥哥,你放心好了”方光斗淡淡的说,“我不像你说的那么下作!”

  中秋节的这一晚上,方光斗在院子里一说话,躺在烟榻上的方二楼就知道是兄弟来了。这时候,二楼娘子老早已经带着孩子在别的屋里睡了。二楼应声答道:

  “兄弟吗,请进来?”

  方光斗掀开单布门帘,轻轻走进,就在烟榻下面的一把圆椅上坐了,样子也像喝过酒了。

  “哥哥,你一定过节过得很痛快。祇是苦了兄弟我!我刚才在文昌阁底下,一把骰子输了一百多块,还是欠着人家的。我总是闹穷,命这样苦!不像哥哥你这一身本事,成家立业,也不枉人生一世!”

  “我猜你今天晚上不但输了钱,”方二楼不让他多说下去,“而且连大烟灰也没有得喝了,是不是?”

  “正是呢,哥哥。”光斗自嘲地笑了一笑说,“要不,这深更半夜的,我也不来打扰你了。”

  “那边大桌上茶盘里,我已经给你包好了一包,你拿去罢。时候不早了,我再抽两口,也要睡了。”

  方光斗拿起那一大包大烟灰来,掂掂,至少有半斤重,揣在怀里,就走了。一边说:

  “你看,也没有看见嫂子,我到明天再给她拜节罢。”

  方二楼听他走出去,又听看外边关了大门。不觉心里一动,想时候这样晚了,不要教他拿了什么东西出去罢。端着大烟灯,从烟榻上下来,向大桌子上照了一照,心里暗笑,原来那只康熙瓷的五彩花瓶儿不见了。要是别的东西,方二楼就算了,祇因这个花瓶已经答应了送个朋友,不好失信,非要回来不可。既然要要回来,就得快要,怕稍一耽搁,被他卖掉了。方二楼拖着一双便鞋,立刻跟出去,在大门外,趁着月光,看见方光斗远远的影子。他叫道:

  “兄弟,你站下,我忘了一句话给你讲!”

  光斗装不听见,越走得快。方二楼跟上去,方光斗就跑。相隔不远,方二楼捡起一块拳头般大的石子来,扬手打去,正打中在方光斗的腿弯里,方光斗腿一发软,就跪下了。他爬起来再跑,方二楼又给他一石子,又打中在腿弯里,他就又跪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来得及爬起来,就被方二楼赶上来拿住了。

  “哥哥,有什么事?”

  “我要那花瓶儿。”

  “我没有拿什么花瓶儿。”

  “你让我搜搜怀里。”

  果然从他怀里搜了出来。方二楼也不和他多说话,让他去了,自己踏月而回。

  到家,亲眼看那守门的人把大门关上,上了闩,这才又回到烟榻上去。把那五彩花瓶放在烟盘子旁边,玩赏了一回,心里觉得好笑。他用烟签子挑起一朵烟膏,向烟灯上一烧,一阵香气冲入他的鼻子,他觉得很舒服,打了一个呵欠。这时候,窗外头有人说话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二爹,还没有歇吗?”

  方二楼怔了一怔,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朝窗看了一看。问道:

  “是哪一个?”

  “我是邢二虎。二爹。”

  “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墙进来的。”方二楼就觉着事情有点离奇。可是他镇定着说:

  “那么,你进来坐罢。”

  这个邢二虎也是方镇人,耍得一手好花鎗,也会玩铁尺,现时在县里充当步役班头。方二楼和他见过几回面,因为二虎是官面上的人,所以方二楼很少和他接触。这个时候,夤夜之间,忽然翻墙来访,方二楼很觉着诧异。邢二虎掀开布帘子走进来。他头戴瓜皮小帽,顶上有个红帽结,身穿黑布长夹袍,不扣钮扣,用黑布束着腰,高高的个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方二楼欠身起来,让他面对面在烟榻上躺下来。方二楼一边烧着烟,先发话道:

  “邢班头,一向少会。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来给二爹打听一个人。有个孙海,二爹认得吗?”邢二虎客客气气地开始了他的访问。

  “孙海这个人,我倒是会过他,可没有交情。”方二楼老老实实地告诉二虎。

  “二爹跟前,用不着我绕弯子讲话。这个孙海,现在落案了。你们贵本家居易堂方大太爷那边五十个元宝,就是他做的。他已经承认了,可是交不出赃物来。后来三推六问,他赖不掉,才供了,说是东西藏在二爹家里。县里太爷就把事情交给我办。我想着二爹半世的英名,不值得坏在这种小事情上,所以特地来给二爹送个信。要是愿意私了的话,县里太爷那边由我来负责,没有说不通的。”

  方二楼听了二虎的话,倒是吃了一惊。无奈他是刚强成性的人,又仗着自己根本没有这回事,就不愿意讲关节。三十年来,他咬紧牙关,不开这个例。就怕的是例子一开,教官面上拿住了把柄,不但不能再称英堆,连做人也不容易了。他装好了雅片烟,让邢二虎抽了一筒,再挑了一朵烟膏烧着。说道:

  “班头,这是你关照我,把我当朋友看待。我谢谢你。可是孙海说的那事情,根本连影子也没有。他什么时候送五十个元宝到我这里来了?简直是说梦话!我和他,根本没有这个交情。他说这话,莫不是别有用意?”

  “照他的口供,他说他是二爹的门徒,他给你老人家磕过头。是不是你老人家徒弟收多了,一时记不起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不错,班头。给我磕头的人多,有时候我不能都记得,这确是有的。不过孙海这个人的事情,我是忘不了的。他是有名的『飞毛腿』,『一夜来回四百里,一步八道山芋沟』,他是个无人不知的江洋大盗。他的名气,老实说,不知道比我大多少!就论本事,我也万万及不上他!不错,他是曾经找人带着到我这里来过,递了帖子,要给我磕头。可是我没有收他,我门下不敢要他这种大名气的人。我是个小神灵,经不起大香火。我当时一定要把帖退给他,说什么也不收,大约他年轻人觉得有点不够面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上门。他这一次无故攀掣我,莫不是报复那回的事情?”

  方二楼缓缓地说到这里,抬起眼来看看对面的邢二虎,笑了一笑。说道:

  “要真是那么着,这小子也太小量了!”

  “照二爹这么说,我怎么回复县里太爷呢?”

  “班头,你用不着为难,祇管公事公办就是。”

  “二爹,事情可不是好玩的。这么着罢,你再细细想。我到明天这时候,再来听二爹的回话。你看可好?”邢二虎倒是愿意给方二楼一个犹豫的时间。

  “班头,你放心,我不用再想了。”方二楼抽过一筒烟,漠不关心似的,笑笑说,“这种小事情,我经得多了。尽着想他干什么!”

  邢二虎立即体味得这句话的意思,从烟榻上坐起来,冷笑了一声。说道:

  “那么,二爹,明天中午,我们在东岳庙前面的空场上见个面罢。”

  “好,班头,我一定来。”

  “不要忘了带着你的单刀,也让晚辈开开眼界。”

  “好罢,想来你一定是带着花鎗了。”

  “那是自然。──二爹,再见。”邢二虎掀开布帘,轻快地走了出去。

  “我不送你,班头。”

  “不敢劳动,谢谢二爹。”

  “可要给你开大门?”

  不再听见外边答话,大约人已经走了。

  方二楼再抽了几口烟,冷笑了一回,吹了烟灯,就在烟榻上如衣歇下。这时候,月亮已经落了。第二天起来,方二楼自己不说,家里也就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中午时分,他一个人空着手儿慢踱到东岳庙去。远远看见邢二虎一个人提着花鎗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太阳还热,静悄悄更没有别的人。方二楼慢慢走上去。

  “二爹,你来了。”

  “是的。班头,你早。”

  “你没有带单刀?”

  “我没有带。──班头,既是你带着花鎗,你就来罢,不要客气!”

  邢二虎不再答话,也真的不再客气,托起花鎗来就照方二楼的腹部扎去。方二楼用左手把二虎的花鎗向外一拍,右手伸过去抓住鎗杆,飞起右脚来正踢在邢二虎的右手腕上,邢二虎的花鎗就到了方二楼的手中了。方二楼却不耽搁,照准了邢二虎的左腿,用鎗扎去。大约刚够二寸深,就把鎗收回来,向旁边一扔。却抱起拳来,向邢二虎连连打躬。说道:

  “班头,你不要见怪。我要不还手,我就挂彩了。今天的事,没有人看见,我死也不对人说,你祇管放心!”

  “二爹,多谢你手下留情!”邢二虎捡起花鎗来,瘸着腿,匆匆走了。

  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样子,邢二虎又在一个深夜里拜会方二楼。方二楼那时照例在抽睡前的雅片烟,听得院子里叫了一声“二爹”,他问明是邢二虎之后,就招呼他说:

  “快请进来坐!”

  “又打扰二爹。”外边这样应着,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很乱,不像是一个人的样子。那时候的人,都穿布底蛙,原没有什么声音。可是这时候正值夜深人静,方二楼又是练过工夫的人,加上来者是邢二虎,引起他特别注意,所以能听得出来。方二楼心里一动,做本能的一般,把烟灯吹了,借着灵便的手脚,跳起来隐身在房门后边。他有一把单刀经常挂在这里,他抽出来,握在手里。

  外边似乎也觉出了里边的异样,邢二虎伸手一掀门帘,黑漆,就煞住脚,向后退了一步。问道:

  “二爹,你怎么吹了灯?”

  “班头,我问你:你是一个人来,还是带着朋友?”

  “我带着两个朋友。”

  “连你是三个人?”

  “正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来看看二爹。我总想着上次二爹没有宰我,我是感恩不忘。”

  “你这两个朋友是什么人?”

  “是我的两个下手。”

  “好,那么你请进来罢。”

  “二爹,烦你老人家点了灯,我好进来。”

  方二楼谅着这么三个人,就算是来意不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邢二虎是自己手下败将,也未必敢有招惹是非的意思。他就放下刀,把烟灯点起,翻身过来,面对门帘,咳了一声。说道:

  “请进罢”祇见门帘起处,并排三个人,端平了三支驳壳鎗,瞄准了他。方二楼猛一惊,右手刚要一扬,邢二虎立刻就开了一鎗,正打中他的右手心。于是三个人服侍他一个,把方二楼上了五花大绑。这时候,大门已经开了,进来了二十多个步班,全是年轻力壮的彪形大汉,单刀铁尺驳壳鎗,阵容甚是整齐。

  方二楼娘子被惊醒了,想出来看看,不料她的门上已经站了人,不准她行动。邢二虎开始翻箱倒柜的给来了一个澈底的搜查,却祇搜到了一部分散碎金银,并不见一个元宝。拷问方二楼夫妇两个,都不承认有元宝,尤其不承认有孙海送来的元宝。

  闹到天亮,做饭吃了,起解方二楼到县里去。动身之先,邢二虎给方二楼说道:

  “二爹,我知道你的本领。可是你要明白我们这办的是公事,并没有私仇私恨。这到县里,也是四五十里路,有半天好走。你路上好好跟我们走,不要找麻烦才好。”

  “班头,”方二楼坦然说,“你不知道我方二楼一辈子不做那连累朋友的专。你是怕我跑了,你们没有法交代。这个你祇管放心!莫说我跑不了,就是跑得了我也不跑。一来不能连累你们众位,二来我犯什么罪来?但凭孙海一句话,无凭无据,就好定罪吗?我到了县里,见了太爷,把事情折辩明白,我就回来了,包管没有事儿。我跑什么!”

  “话是说的很漂亮,”邢二虎摇摇头说,“祇是人心隔肚皮,谁敢相信?你这勾结江洋大盗,坐地分赃,也不是个小案子。二爹,你莫怪我。我们实在担不了这个干系。”

  邢二虎说了,从从人的背袋里摸出两把明晃晃的小刀,连柄也不过半尺长。卷起方二楼的裤管,在他每一个腿肚上,向下斜扎进一把去。这才动身。那小刀扎在腿肚里,走一步,摇一摇,痛彻心腑,血顺着往下流。方二楼咬着牙,一直走到县里,不曾说一句告饶的话,不曾嚷一声痛,直像那无事人一样。

  过了三个多月,阴历年前不几天,方二楼回到方镇来了,但回来的不是他原来那个活人,却是被砍下来的一个脑袋。和他一同来的是孙海的脑袋。这两个脑袋被挂在方镇大街中心的一座牌坊上,底下还贴着一张告示,说是为了抢劫居易堂方家五十个元宝,大盗两名,斩首示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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