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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屋里那盏灯,无端端,灯火儿忽然窜起了半尺多高。灵前,两支白蜡烛一阵风吹过去了似的,一忽儿明,一忽儿灭,满屋子,摇闪出没声没息的黑影子。供在桌上的那碗白米饭,两根竹筷子,斜斜挥着,半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兆儿在房里睡得安沉,八岁大的孩子,就不怕黑。她把针线凑到了灯头上,一心给他缝一件合身的小白褂,拣个好日子,送到坟前一把香火烧化了,也好了结心事。秋后一个吉日出了这个门,带去的只是一个身,一口箱笼。

  “你莫怨咒我。”

  外面一条巷子黑沉沉,家家,早已上紧了门户,巷尾野地里那声声狼叫只管跟着风,嚎进巷心,噪得人心头不安。对门油铺那个,没冤,没仇,这黑天半夜又开门出来,抖起满身肉堆子在檐口下站住了,朝这边门里,指指点点,放起刁来骂街,一口一声:“不要脸!羞,羞,羞哟!”她把窗户关紧了,独个儿坐在一屋影影闪闪里,守着一碗白米饭,一盏油灯,手里缝着,心里一边等着。油铺的骂完了街,端出一盆洗脚水来,叫喇喇,泼出了巷心上,这才让她男人拉回屋里。满镇都没了人声。她手裹一根针挑挑刺刺,两只眼皮,却越睁越沉,不知甚么时候就放下了针线,整个人,歪在灯前打起盹来。屋子外面,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叮儿当,叮儿当,风里,只管响个不停。她心头陡然一惊,睁开眼来,神籠上给观音菩萨点的那盏长明灯,烧了一夜,只剩得黄晕晕一颗灯豆儿。看看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影,天约莫过了四更。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了人声。

  这当口,强睁着眼皮坐在自己门口一张竹凳上,就着巷心的天光,一面做着针线,一面想起了自己的心思。日头白花花的一团,高高地,当天吊着。初伏天时,这一条阴湿的后街深巷,大清早,便焗出了满巷馊臊,一到中午腥腥粘粘的只管蒸散了开来。今早天大亮,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自己才回房间合了合眼,一觉,热醒过来,心口像扣着一口蒸锅,背脊上,沁出了一片凉汗。屋里悄没人声,只听得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中午,有一声,没一声,咯咯的打着晌盹儿。朝天井开起一口窗,一片绿萝,爬得密密层层,他死后,又新抽了一些枝芽。外面小小的一口石板天井,中午日头,亮得扎人眼睛。黑里摸索着擦亮了一根洋火,把床头灯点亮了,掌到梳妆镜前,呆了一呆,听见门外又来了一伙街上的泼皮,唉唉,叹叹的,唱那甚么五更调。“一更里,风儿刮,刮得檐前铁马,叮当响!二更里,梆锣敲,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这当口,手裹拈着一根红丝线坐在门槛前,那几个泼皮,阴魂不散,蹲的,站的,纠聚在油铺门口。抱着针线开了门出来时,跟一个个光棍,打了个照面。十二三岁,一个豆糟脸小鬼头,满身还透着他娘的奶酸,就跟上一群泼皮跑来了巷里,把汗蒙蒙的一只眼睛,凑到人家门板缝上,舒着头,朝门里不知张望着甚么。看见她拉开了门来,登登的,往后,退了两步,乜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半天。

  油铺那个午觉醒了,打呵欠,操出了一根扫箒把门口蹲着的泼皮,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望着天,一连翻了几个白眼,又骂起了街来。铺里,那个小男人从早到晚坐在长柜后面,瞇起两只细眉眼,一声不吭,自顾自摇着头拨着算盘。那年从北菜市街搬进了这巷里,没冤没仇,不知那一点,犯上了油铺这个妇人,瞧着她,偏不顺心。每回出屋来,自己坐在门槛前绣花,油铺那个便在对门拿白眼看住了她,才几天,一片声,“不要脸,不要脸哟”,骂遍了整条巷子。只怕她没听见哩,逢人上门买油,一把拉到门口,指指点点,说:“你看她,守着她家里那个痨壳子,只生过一胎,那双--胀发得就像两个刚出蒸笼的馒头,她这个男人的血髓,早晚叫她吸干了,滋养出一朶妖妖白白的鲜花,好去兜揽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轻泼皮!”

  这油铺的早晚门外骂街,他屋里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大白天,抱着被窝只管干咳。她端着药碗,站在房门口望着他那两个眼塘子,天天坑陷了下去。

  十九岁,就死过一个男人,守完了百天便叫换下身上热孝,媒婆老谢,领着,随身一口衣服箱笼两床红绸被褥,给打发回了鱼窝头娘家。

  人说,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地,背朝天,命中注定,要死在娘家。她娘家妈听了冷笑两声,心里,只是不信,每天打发她坐在门口绣花。镇上几个死去了女人的,听说,鱼窝头遣回了个年纪轻轻的好寡妇,一时都争托媒人上门,串了半年,不知听了谁说的甚么闲话,一个,走告一个,从此说亲的绝了迹。在娘家绣了半年花,有一天,老谢撑着那把红洋花伞,日头底下,兴匆匆上门来说,镇上小学有个老师姓秦的刚从外面回来,想寻一门亲事。“这秦老师也是鱼窝头人,小时跟你,还是邻里呢,后来去了外面读书,去年,才回乡来,昨天走过河沟看见你坐在门口绣花,心里中了意——”过了三天,他穿了满身新,一张脸皮刮得白亮亮,叫两个小男学生提着四套外面带回的洋花布衣料,红印印,两副新鲜猪蹄。自己走在前面上门来求亲。“人家是读过新书的,头脑新式,可不在意你是克过男人的寡妇,只要人品端庄,身子好,甚么命带重煞,他只当是乡下愚夫愚妇的迷信!”

  今早四更天守在灵前,恍恍惚惚,又做起那个梦来。他穿着一身漂白的衫裤,手里摇着个草帽,白灿灿的一团日头下站在河沟对面,瞅着她,只顾眉开眼笑。河里的圈子,映着天光眨亮,眨亮,一圈漾开了一圈。

  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晌午,忽然一阵噪闹起来,怕不是,天井裹进了蛇。放下针线听了听,大白天,却听不出有不寻常的声息。心里呆了一呆,望望天色还不到四点钟。隔着一条巷子,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碾油石屋,光突突的。巷里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这条面朝西的巷弄,艳阳天,一天,也难得两个时辰时日头。每天晌午趁着兆儿上了学,抱着针线,自己坐出了门口来,贪图的也只是巷心上的一点天光,初伏天,一点阴凉。

  那几个街上的泼皮在对门油铺门口,纠聚了这半天,想是乏趣了,这当口,一个,攀扯着一个,勾肩搭背的往巷口走了出去,一路上,只管哼唧着甚么五更调。“三更裹,人相骂——”这些泼皮,没冤没仇只管阴魂一般缠定了她,早来门口唱唱,晚来门口唱唱,他死,没一年,唱得满镇的人,谁不知道,这巷里有一朶白绒花。早晚一天只要看见她,光天化日底下一身精赤捆着条红绸大被,两扇门板,抬出了屋来。那两个开道的敲着铜锣,一路报起,好夫--的姓名:“--!秦张葆葵,奸夫!李四张三,”一声晃当,一声吆喝,游行出油坊巷口,转进了闹哄哄的南北两条菜市街。镇上那些害了火眼的男人,这几天,看见她走在街上,眼睛里那个不吐着两蓬火。恨不得剥去她这一身黑孝,把她娘家妈生给她的一身白,眼上,眼下,白花花好一片天光里,打量个通透,狠狠地,刨上一刨。

  “可笑那豆腐老王猪油蒙了心,还以为平白拣了个现成的便宜,过了夏天,讨回家一个白荷小寡妇,抱一抱,凉快凉快哩。”

  油铺那个说。

  “这群浪光棍,天天吃饱了撑着!”挑货担老吴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端着一只碗正皱着眉头,哄小儿子吃饭,眼角瞅见泼皮们慢吞吞踱出了巷口,自己,冷笑了两声。“没事跑来巷“撩拨良家妇女,唱得一巷的人,耳根不得清静!”

  油铺那个在对门听了,扠起手来,望着天,嘿嘿冷笑了两声。这两个胖女人,对头冤家,今天大清早两下里才亲热得像一双好姐昧,站在巷心上,凑着嘴皮,这会儿不知怎的又变过了脸,隔着窄窄的一条巷道,眼来眼去的,互相翻起了白眼。她坐在自己门口低头绣着花,耳边听着,心里只怕,大热天,两个妇人一时冷笑得性起,又冲着她当街斗起口来,那时还会有甚么话骂不出嘴的。

  “你这个小王八,老娘喂你饭吃,你倒张起爪子来,抠老娘的心窝!”老吴的女人掴了儿子一个嘴巴。“将来把你养大了,好去当泼皮呀,天天吃饱了饭跑去油铺门口蹲着,跟卖油婆调一回嘴,向对门寡妇,唱一段五更调——”

  “我说小愣头哟!”油铺那个把两只巴掌一拍。“你娘的话句句金玉良言,要牢牢记在心,长大了,当个泼皮,学你那个好五舅孙四房的榜样,迎观音菩萨那晚发酒疯,跑进万福巷,没冤没仇,刨死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媳妇!”

  “那晚万福巷里迎观音娘娘,你家里那个,细眉细眼,逢人就笑的,不也缩着头躲在窑子门口看迎神?只要心里平平安安哟!”老吴的女人把儿子往地上放,慢慢站起身来,檐口下站住了。

  油铺的,把身子一抖,两步踏出了巷心上,指着这边门里:“那晚万福巷裹看迎神的男人可多着哩,对门这个,吐血死了的秦老师,不也是一个?人家还是个读书人哟。”

  这两个隔着一条巷道斗起嘴来,她手裹一根绣花针,在白绫缎子上挑挑刺刺,心里,可又想起,今早四更天做的那个梦。

  她顶记得那天六月十九,天大热。巷里人家,有的中午便在门前摆下了香案,妇人们抱出香炉,顶着白花花一个日头,诚诚敬敬拈过了一束香。对门油铺那个也难得净了一天的口,晌午,两点钟,跟男人抬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酒,自己在门口,烧了半天香,到晚没再听见骂过半句街。

  他这天也下了床来,合着眼,堂屋里坐着,静静养了一天神。

  日落时,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些人家烧起了迎神的鞭炮。天还没全黑,一条大街从镇口到镇尾,鞭炮,一路点起。他戴上一顶黑呢小帽,把帽沿低低的压住了眉心,背着她,拖着一个病身子,悄悄出了门。这整天,她在旁冷眼看住他,早就知道他心里想去万福巷看迎神。他前脚才踏出了门槛,她带着兆儿,母子两个一路跟到了万福巷口。

  整条万福巷火烧着了一般,人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噪得人耳朵轰轰乱响。娘儿俩,挨挤在巷口看热闹的妇人堆里。

  “世道真是变了,龟公老鴇带着姑娘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一条巷子,都烧起香来!”一个麻子脸瘦长大娘,摇着头说。

  “迎菩萨,那里不好,偏要在这条巷里!”旁边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嬷嬷,接口说。

  “你老人家今年七十了吧,几时看见过,一镇的男人吃过了晚饭,忙忙的,朝这万福巷里钻?”那麻脸大娘往地上唾了一口:“跟娼妇们,挨挨,擦擦,说是看观音娘娘呢。”

  她抱着兆儿,支起脚来,从黑鸦鸦一片妇人头上望进去,巷子裹,早已纠聚了一羣男人,老的少的,娼家矮檐下,密密层层的站着。这当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喝醉了酒似的,朝着巷心,一片声,不知吆喝着甚么。

  “你老人家瞧瞧这些男人,闹起迎神来,一个个给鬼迷了心窍!”那麻脸大娘舒着头看了一回,啐道。

  兆儿骑上了娘的肩膊,探着脖子,往满巷人头堆里,寻找父亲。两只眼睛给烟熏得泪汪汪,只管眨着,呛着。

  “娘,你看,在玩血呢。”

  “这位谁家的嫂子,你好不省事,带着你小儿子来看这个勾当!”麻脸大娘把兆儿抱下地来,回头,对老嬷嬷说:“这个郁老道跳了大半辈子的神,子孙也满堂了,每年这个日子,还搽起一张大白花脸,抹着胭脂,疯疯癫癫耍着那口七屋剑,一剑,一剑,往自己肚腩上锉!你老人家,看他那一身血糊糊。”

  “鬼附了身了,不知谁家又有冤屈!一早起来听人说,河西,芦塘村,温家的二媳妇前晚跳了井——”

  麻脸大娘呆了呆,正要说甚么,油坊巷裹那个年轻的二玉嫂,捏着--,哺着怀裹的孩子笑嘻嘻从前面挤了过来,把嘴凑到老嬷嬷耳边。

  “今天好日子!刘老实,放他老婆出门来了。”

  巷口那些妇人听了,一个个朝巷里支起脚,舒起头来。

  “棺材店门开了。”

  “长笙跟她婆婆,跪在门口烧香。”

  “拜送子白衣观音!”

  “这几年,婆媳两个到处求神问佛。”

  “吃了几斤香灰哟。”

  “肚皮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些心眼不正的男人!”麻脸大娘一泡口水唾到了地上。“看见长笙出来烧香,个个挨近她门口,斜起眼睛,眼上眼下,打量她!”

  那老嬷嬷觑着眼呆呆地不知想着甚么,半天才慢吞吞的说:

  “这长笙身世也凄凉。”

  “有时看见她,走在街上。”二玉嫂说。“手里老是挽着菜篮子,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南菜市街的日头底下——”

  万福巷里,迎了这大半个时辰的菩萨,天也全黑了,檐口吊着的那一排娼家的红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下没下,晃荡着。

  整条万福巷早已闹翻了天,蒸蒸,腾腾,像一口大蒸锅,揭开了锅盖。家家门前,用竹竿挑起的一长条红鞭炮,已经烧了大半。满巷烟烟蒙蒙,六座神轿抬着菩萨的亮金身,黑黝黝,一条大蛇似的,在巷道上蹿动。那四十八个轿夫打着赤膊,把腰佝成了一张弓,蹎一下,跳一下,嘴里只管哼着嘿着。鞭炮四下裹撒过来,在轿夫们乌鳅鳅汗油油的肩膊上,爆开了一朶朶炮花。

  她抱着兆儿,踮起脚尖站在巷口看了这半个时辰,脖子也酸了,满巷影影幢幢的人头,也寻不见他。妇人堆里一窝汗腥气熏得人头眼昏花,只好先带着兆儿,回家去,等他看完了迎神自己回来。母子俩往后才挤出了两步,耳边便听见那老嬷嬷咒出了一声:“造孽哟!”回头一看,老人家那一个枯瘪的小身子,像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打了两个冷颤。“这作死的孙四房——”那麻脸大娘只骂得了一声,张着嘴,一句话也没有了。巷口看迎神的妇人一个一个中了蛊一般,只管愣瞪起眼睛,舒着头,静静地朝万福巷裹张望。母子俩挤出了人堆,回头看得见六座神轿顶上一盏盏琉璃灯,碧绿绿,鬼火儿似的,在满巷飞迸的炮花里不住的窜动,悚闪,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前,一忽儿后。

  抱着兆儿,一路慢慢走回油坊巷里。才把儿子哄合了眼皮,自己瞅着床头灯,想事,他手里抓着那顶黑呢帽,踉踉跄跄的也回到了家。隔天大早,天,蒙蒙亮,油铺那个便站出了巷心上,一片声,噪起来说,长笙四更天里上吊死了。“对门这位秦老师,读书人哟,昨晚,不也偷偷跑到万福巷看迎神?怎么那张教书训人吃饭的嘴巴也给鬼封住了呢?白痴!只会张着嘴巴,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热闹!”这油铺的妇人手指着天,呸一口,骂一句,把身子堵在铺门前诅咒了一个上午。他一整天窝蜷在床上,抱着一床被头,听得真切,一声没吭出一声。她悄悄站在房门口,望着他,大白天,瞪着两只眼窝,怔怔地瞅住床头那一盏黄晕晕的油灯。

  绣着想着,心思就像针盘里的绣花针,蓝的红的,金的紫的,横七竖八只管纠结成一把。门口竹凳上坐了这一个晌午,低着头,挑挑刺刺,甚么时候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绣出了好一片满天飘洒纷纷绯绯的花朵。还不到二十天,看看,就要绣成了四幅天女。曹家的一个太太定了六幅,合成一面绣屏,一幅绣一个散花的仙家姑娘,争妍斗艳的,各有各的娇,各有各的神气。这一个,还戴着凤冠哩,满脸淘气的在肘子上挽着个花篮子,笑吟吟,飞上了天。

  后院那十来只母鸡,今天,不知怎的,三头两回扑打起了翅膀来。她放下了绣活,听了听,莫不是天井里真的进了蛇。心里呆了一呆,一回头瞅见门槛后点着两支白蜡烛,黯沉沉的堂屋里,只管摇曳着。定了定心神,捡起那一根水蓝针线,往鬓角挑了挑,抬头看见兆儿的二叔提着一篮东西,低着头,急急走进巷口,带来他父亲的话说.“只要老王好好看待兆儿,就让他跟着他娘嫁过去吧。母子分开了,心也苦。这屋子,就让它供着兆儿爹的神主,早晚叫兆儿,端来一碗白饭,供养他亲生爹,也好叫他爹一个孤魂,晚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叔嫂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一回话,对面,油铺水檐下,不知甚么时候阴魂不散的又蹲着了两个街上泼皮,嘴里哼哼,唉唉,那唱不完的五更调,甚么:“四更裹,明月照纱窗,勾引起,无影相思!五更里,鸡叫天明了,无奈何,叠起那红绫被——”两旁邻里的妇人家,这晌晚时分一个个也坐出了门槛上,懒洋洋地摇着蒲扇子,做着杂活。她把二叔悄悄的打发回了家。油铺门口一盆水泼出了巷心上,妇人,望着天,骂起了街来。“这个小叔子,不学好,天天跑来巷里串他亲嫂子!”门前那一条长板凳上,挨坐着四个纳凉的年轻街坊妇人,听见这一声开骂,转过了头来,一边笑着,一边叫铺里拨算盘的男人把她劝回屋去。这油铺的,正骂得性起,趁势站出了檐口下,对那几个妇人说.“昨晚这白骨精烧了一夜的灯,招风揽火,你们看她那两只--,绷在一身黑孝裹,自从她男人吐血死后,没缘没故,就一天天胀发起来,像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谁知她肚里有没有!”

  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今天中午睡醒过来,觉得心口燥热,自己坐到梳妆镜前解开了底衣,把两只--悄悄摊在手心,灯下瞧着。一回手,绞下了一缕头发来,狠狠地,缠到了小指头上,发了一回呆。这油铺的,不知那一世结下的冤仇。从北菜市街搬到油坊巷里,四年了,每天一早,看见这妇人守在油铺门口,一心等着对面门里闹出事情。那天清早,五更天时分,天,蒙蒙亮,他拱在被窝里牛喘了一整夜,一口血痰堵住了喉咙,咽了气。这边屋里她才带着兆儿哭出了一声,外面油铺的便噪了开来,一家家打着门,满巷报讯说:“死了,这回真的死了,这秦老师,果然叫他家那个白骨精,吸干了血髓了。我在门口,看了四年,心里早就知道,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何况这秦老师,前些天晚晚还听见他,半夜三更,见了鬼。好好一个男人,还是老师哩。”

  自从那天清早,刘家媳妇上了吊,这油铺的,天天一不顺心便站出巷心来,指着天:“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师表哟!”他在房里一声声听得明白,半句话却也没有。那两只眼窝这些夜裹熬成了两个血丝窟窿,洞亮亮,两撮鬼火似的,白天黑夜只管瞅着窗口。

  那天晌晚,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来探望他,一进门,看见他,搂着一床大被,坐在窗口那张靠椅里,一声,没吭得一声。老人家疑心他得了失心疯,走上前去,把窗户,关了,吩咐她到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口去请何姑子。这一天七月三十,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辰,黄昏时,镇上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插香,摆一碗清水。满镇,静悄悄,只听见天上那一窝一窝乱飞鸦赶着晌晚的日头,刳刳的,噪个不住。从油坊巷一路走到北菜市街,屋屋,点点,都是香火。看见她,何姑子把眼一睁,点点头,放下手里箜箜箜敲着的木鱼,收拾起一个小包袱,驮上了背脊,跟着她,走出了大街上。迎面一团红日头,吊在镇口,待沉不沉的。老少两个妇人,一个前,一个后,踩着满镇缭缭绕绕的清烟,静静走到了南菜市街,油坊巷口。一条大街空落落的不见有人走动,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打开包袱,摸出了两刀金纸,两张黄表。一把火,当街烧化了起来。红通通的火舌,闪亮着那一张皱成一团的老脸,嘴裹念一回,唱一回,凄凄苦苦,都是些请神送鬼的倒头经。念着唱着,又从包袱裹拿出只米碗,托在掌心,伸到火头上,一圈,一圈,只管绕着碗口。巷里家家门前插起了三支长香,供一碗清水,妇人们抱着孩子,站出了水檐下,静静地瞅着巷道上何姑子弓着腰,耸起满头花白,一面绕着手里的米碗,一面慢吞吞,退着走。念念唱唱,从巷口路退走进病家门里。他坐在窗口合起了眼皮,正打着盹儿,一睁眼,看见灯下何姑子那一张老脸凑到了鼻头上,机伶伶,打出了两个寒噤来。老人家嘴里念着经咒,端起米碗,往他脸上,绕了三个圈子,咄的挑开了碗口那块黑纱布,看一眼,点点头,把米泼出了窗外。“秦老师!回来哟。”何姑子唤出了一声,把他腰上的衣服,剥净了,回头叫她问隔壁借来了半碗米酒,自己从包袱裹拿出一叠黄表纸,挑了一张,放在酒裹点火烧起来。碗口吐着碧阴阴的火舌,老人家抖索索探出一只手,鸡爪一般,把碗抄到了掌心上,一声不吭,往他心窝扣去。他睁着眼睛吃人似的瞅住了她,抽抽,搐搐,只管喘着气。“秦老师!回来哟!”何姑子一边召唤,一边抄起碗来,把碗口烧着的一蓬绿火,红红地,在他心窝背脊扣出了十二块血印子。她把何姑子送出了门,看着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烧了两刀金纸,唱了一段倒头经,驮起包袱,满镇氤氤氲氲香火清烟里,走去了。回来时,看见他侧起了身子躺在床上,骨坳坳的一张胸膛紫一块,青一块。她娘家妈妈看着流了泪,倒来半碗酱油,蘸在布上,喃喃念念的在他心口抹了一夜。五更天,鸡声四起,天井裹一点天光透进窗口,她挑亮了灯,看见他身上起了水泡,整个人上了火,一张脸焗得通红,便把宫保巷齐医师给请了来。以后几天,他,只管合起眼皮弓着上身坐在窗前靠椅里,一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养神。。她在门口坐着绣花,悄悄望着,眼见他心口背脊一天天烂出了脓来,痰血,也咳得多了。

  快周年了,到底还记挂着。昨晚半夜三更灵前给他点着的那一盏油灯,没声没息的,灯火儿连着几回窜了起来,一忽儿明,一忽儿减。夜黑风高,这屋里留下了一盏灯,一碗饭,他在外飘荡,晚来也有个回家的地方。

  灯前守了一夜,那件小白褂也缝好了,鸡啼大五更,巷口,南菜市大街上有了人声。她收拾起针线,吹熄了灯,撑着一身困倦悄悄打开了前门,顶头一截天,黑青青的。巷里早起的人家,东一咿啊,西一咿啊,零零落落把门打开,泼出了一盆一盆隔夜的洗脚水。初伏天时日头才露了露脸,这一条后巷,焖了一夜,大清早就蒸出了股股陈年尿骚来。

  又是个热天。

  她把门合上了,回来坐在满屋影影沉沉里,一面等着兆儿睡醒,一面盘算着,在他周年忌日把小白褂带到他坟上,一把火烧化了。外头天刚亮,油铺那个也开了铺门,只听见她泼着水一路打起连天响的呵欠,出屋来,站在巷心上,跟对门老吴的女人,喊了声早。两个胖女人咭咭呱呱凑起了嘴皮来,亲热得一双姐妹似的。这一闹天大亮了,巷心的天光,一点一点,筛进了门板缝里来。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了,回头给佛前点着的长明灯添了半盏油,这才回得了房来,合一合眼。如今在门口坐了一个晌午了,两只眼皮又酸,又困。甚么时候巷心里的天光一转眼沉黯了下来,对面曹家油坊,屋顶上,烧起了好一片晚红。黄昏,吹起了燥风,把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刮得叮儿当,叮儿当,招魂铃似的只管响个不停。媒婆老谢一身红撑着那把旧洋花伞,兴冲冲,走进了巷口,腋窝下挟着一匹大红布,脸上喝得红红的,想是甚么地方送了亲回来。远远看见她坐在门口,一脸皱皮,先就笑开了。这个老媒婆,也不管油铺的在对门翻着白眼,满巷街坊妇人,暗地瞅着,自己往门槛上一坐,凑过了嘴皮,悄悄传过豆腐老王的话,说:“日子就定在立秋后吧。过几天,你先带着小兆安安心心回鱼窝头娘家,住上两个月,喜日那天,把你娘儿俩一块接过了门去。你好放心!老王不会亏待小兆,过了门,早晚会叫他端来一碗白米饭,供养他亲生的爹——”老谢只管絮聒着,她收拾起了针线,抬起头来望了望巷口南菜市大街,兆儿这时,也该放学了。这晌晚时分,满街天光,一把火烧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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