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珏生产的日子近了。这件事情引起了陈姨太、四太太、五太太、和几个女佣的焦虑,起初她们还背着人暗暗地议论。后来有一天陈姨太就带着严肃的表情对克明几弟兄正式讲起“血光之灾”来:长辈的灵柩停在家里,家里有人生产,那么产妇的血光就会冲犯到死者身上,死者的身上会冒出很多的血。唯一的免灾方法就是把产妇迁出公馆去。迁出公馆还不行,产妇的血光还可以回到公馆来,所以应该迁到城外。出了城还不行,城门也关不住产妇的血光,必须使产妇过桥。而且这样办也不见得就安全,同时还应该在家里用砖筑一个假坟来保护棺木,这样才可以避免“血光之灾”。
五太太沈氏第一个赞成这个办法,四太太王氏和克定在旁边附和。克安起初似乎不以为然,但是听了王氏几句解释的话也就完全同意了。克明和大太太周氏也终于同意了。长一辈的人中间只有三太太张氏一句话也不说。总之大家决定照着陈姨太的意见去做。他们要觉新马上照办,他们说祖父的利益超过一切。
这些话对觉新虽然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他和平地接受了。他没有说一句反抗的话。他一生就没有对谁说过一句反抗的话。无论他受到怎样不公道的待遇,他宁可哭在心里,气在心里,苦在心里,在人前他绝不反抗。他忍受一切。他甚至不去考虑这样的忍受是否会损害别人的幸福。
觉新回到房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瑞珏,瑞珏也不说一句抱怨的话。她只是哭。她的哭声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但是这也没有用,因为她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觉新也没有力量保护她。她只好让人摆布。
“你晓得我决不相信,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觉新绝望地摊开手悲声说。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瑞珏抽泣地说。“我妈又不在省城。你怎么担得起不孝的恶名?便是你肯担承,我也决不让你担承。”
“珏,原谅我,我太懦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能够保护。我们相处了这几年……我的苦衷你该可以谅解。”
“你不要……这样说,”瑞珏用手帕揩着眼泪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已经……苦够了。你待我……那样好,……我只有感激。”
“感激?你不是在骂我?你为我不晓得受了多少气!你现在怀胎快足月了,身体又不太好。我倒把你送到城外冷静的地方去,什么都不方便,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儿。这是我对不起你。你说,别人家的媳妇会受到这种待遇吗?你还要说感激!”觉新说到这里就捧着头哭起来。
瑞珏却止了泪,静悄悄地立起来,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她牵着海臣走回来,何嫂跟在她的后面。
觉新还在房里揩眼泪。瑞珏把海臣送到他的面前,要海臣叫他“爹爹”,要海臣把他的手拉下来,叫他抱着海臣玩。
觉新抱起海臣来,爱怜地看了几眼,又在海臣的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把海臣放下去,交给瑞珏。他又用苦涩的声音说:“我已经是没有希望的了。你还是好好地教养海儿罢,希望他将来不要做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说完就往外面走,一只手还在揉眼睛。
“你到哪儿去?”瑞珏关心地问道。
“我到城外去找房子。”他回过头去看她,泪水又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努力说出了这句话,就往外面走了。
这天觉新回来得很迟。找房子并不是容易的事,不过他第二天就办妥了。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排三间房屋,矮小的纸窗户,没有地板的土地,阳光很少的房间,潮湿颇重的墙壁。他再也找不到更适当的房子了。这里倒符合“要出城”,“要过桥”的两个主要条件。
房子租定了。在瑞珏迁去以前,陈姨太还亲自带了钱嫂去看过一次。王氏和沈氏也同去看了的。大家对房子没有意见了。觉新便开始筹备妻子的迁出。瑞珏本来要自己收拾行李,但是觉新阻止了她。觉新坚持说他会给她料理一切,不使她操一点心。他叫她坐在椅子上不要动,只是看他做种种事情。她不忍拂他的意,终于答应了。他找出每一件他以为她用得着的东西,又拿了它走到她的面前问道:“把这个也带去,好吗?”她笑着点了点头,他便把它拿去放在提箱或者网篮里面。差不多对每一次他同样的问话,她都带笑地点头同意,或者亲切地接连说着:“好!”即使那件东西是她用不着的,她也不肯说不要的话。后来他看见行李快收拾好了,便含笑地对她说:“你看,我做得这样好。我简直把你的心猜透了。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她也带笑答道:“你真把我的心猜透了。我要用什么东西,你完全晓得。你很会收拾。下回我要出远门,仍旧要请你给我收拾行李。”最后的一句话是信口说出来的。
“下回?下回你到哪儿去,我当然跟你一路去,我决不让你一个人走!”他带笑地说。
“我想到我妈那儿去,不过要去我们一路去,我下回决不离开你,”她含笑地回答。
觉新的脸色突然一变,他连忙低下头去。但是接着他又抬起头,勉强笑道:“是,我们一路去。”
他们两个人都在互相欺骗,都不肯把自己的真心显露。他们在心里明明想哭,在表面上却竭力做出笑容,但是笑容依旧掩饰不住他们的悲痛。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的心,她也知道他的心。然而他们故意把自己的心隐藏起来,隐藏在笑容里,隐藏在愉快的谈话里。他们宁愿自己同时在脸上笑,在心里哭,却不愿意在这时候看见所爱的人流一滴眼泪。
淑华同淑英来了,她们只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外表上的一切。接着觉民和觉慧进来了,也只看见这两个人的外表上的一切。
然而觉民和觉慧是不能够沉默的。觉慧第一个发问道:
“大哥,你当真要把嫂嫂送出去?”他虽然听见人说过这件事情,但是他还不相信,他以为这不过是说着玩的。可是刚才他从外面回来,在二门口碰到了袁成。这个中年仆人亲切地唤了一声:“三少爷。”他站住跟袁成讲了两句话。
“三少爷,你看少奶奶搬到城外头去好不好?”袁成的瘦脸本来有点黑,现在显得更黑了。他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觉慧吃惊地看了袁成一眼,答道:“我不赞成。我看不见得当真搬出去。”
“三少爷,你还不晓得。大少爷已经吩咐下来了,要我跟张嫂两个去服侍少奶奶。三少爷,依我们看,少奶奶这样搬出去不大好。不是喊泥水匠来修假坟吗?就说要搬也要找个好地方。偏偏有钱人家规矩这样多。大少爷为什么不争一下?我们底下人不懂事,依我们看,总是人要紧啊。三少爷,你可不可以去劝劝大少爷,劝劝太太?”袁成包了一眼眶的泪水,他激动地往下说:“少奶奶要紧啊。公馆里头哪一个不望少奶奶好!万一少奶奶有……”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好,我去说,我马上就去找大少爷。你放心,少奶奶不会出事,”觉慧感动地、兴奋地而且用坚决的声音答道。
“三少爷,谢谢你。不过请你千万不要提到袁成的名字,”
袁成低声说,他转过身走向门房去了。
觉慧立刻到觉新的房里去。房里的情形完全证实了袁成的话。
觉新皱着眉头看了觉慧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疯了?”觉慧惊讶地说,“你难道相信那些鬼话?”
“我相信那些鬼话?”觉新烦躁地说,“我不相信又有什么用处?他们都是那样主张!”他绝望地扭自己的手。
“我说你应该反抗,”觉慧愤怒地说。他并不看觉新,却望着窗外的景物。
“大哥,三弟的话很对,”觉民接着说,“我劝你不要就把嫂嫂搬出去,你先去向他们详细解说一番,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也是懂道理的人。”
“道理?”觉新依旧用烦躁的声音说,“连三爸读了多年的书,还到日本学过法律,都只好点头,我的解说还会有用吗?我担不起那个不孝的罪名,我只好听大家的话。不过苦了你嫂嫂。……”
“我有什么苦呢?搬到外头去倒清静得多。……况且有人照料,又有人陪伴。我想一定很舒服,”瑞珏装出笑容插嘴解释道。
“大哥,你又屈服!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总是屈服?你应该记得你已经付过了多大的代价!你要记住这是嫂嫂啊!嫂嫂要紧啊!公馆里头哪个不望嫂嫂好!”觉慧想起了袁成的话,气愤不堪地说。“譬如二哥,他几乎因为你的屈服就做了牺牲品,断送他自己,同时还断送另一个人。还是亏得他自己起来反抗,才有今天的胜利。”
觉民听见说到他的事情,不觉现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觉得果然如觉慧所说,是他自己把幸福争回来的。
“三弟,你不要讲了,这不是你大哥的意思,这是我的意思,”瑞珏连忙替觉新解释道。
“不,嫂嫂,这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大哥的意思,这是他们的意思,”觉慧挣红脸大声说。他马上向着觉新恳切地劝道:“大哥,你要奋斗啊!”
“奋斗,胜利,”觉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说。“不错,你们胜利了。你们反抗一切,你们轻视一切,你们胜利了。就因为你们胜利了,我才失败了。他们把他们对你们的怨恨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得罪了他们,他们只向我一个人报仇。他们恨我,挖苦我,背地骂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爷’。……你们可以说反抗,可以脱离家庭,可以跑到外面去。……我呢,你想我能够做什么?我能够一个人逃走吗?……许多事情你们都不晓得。为二弟的亲事,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气!还有三弟,你在外面办刊物,跟那般新朋友往来,我为你也受过好多气!我都忍在心头。我的苦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们都可以向我说什么反抗,说什么奋斗。我又向哪个去说这些漂亮话?”觉新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他忍了这许久的眼泪终于淌出来了。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哭,更不愿意引起别人哭。……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够支持了。他连忙走到床前,倒下去。
到了这时,瑞珏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她收拾起假的笑容,伏在桌上低声哭起来。淑英和淑华便用带哭的声音劝她。觉民的眼睛也被泪水打湿了。他后悔不该只替自己打算,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觉得他对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应该那样对待哥哥。他想找些话安慰觉新。
然而觉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觉慧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在旁边观察觉新的举动。觉新的那些话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觉得他不能够对觉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里憎恨太多了,比爱还多。一片湖水现在他的眼里,一具棺材横在他的面前,还有……现在……将来。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够忘记的。他每想起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绞痛。他本来跟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也会从他们的慈爱的母亲那里接受了爱的感情。母亲在一小部分人中间留下爱的纪念死去以后,他也曾做过母亲教他们做的事:爱人,帮助人,尊敬长辈,厚待下人,他全做过。可是如今所谓长辈的人在他的眼前现出来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同时他看见在这个家里摧残爱的黑暗势力又如何地在生长。他还亲眼看见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怎样地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这些生命对于他是太亲爱了,他不能够失掉她们,然而她们终于跟他永别了。他也不能挽救她们。不但不能挽救她们,他还被逼着来看另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走上灭亡的路。同情,他现在不能够给人以同情了,不管这个人就是他的哥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见何嫂牵着海臣的手走进房来。海臣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三爸”,他答应着,心里非常难过。
回到自己的房里,觉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孤寂,他的眼睛渐渐地湿了。他看人间好像是一个演悲剧的场所,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痛苦!许多的人生下来只是为着造就自己的灭亡,或者造就别人的灭亡。除了这个,他们就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挣扎,结果仍然不免灭亡,而且甚至于连累了别人:他的大哥的命运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大哥一个人的命运,许多许多的人都走着这同样的路。“人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这样想着,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头来了。
“为什么连袁成都懂得,大哥却不懂呢?”他怀疑地问自己。
“无论如何,我不跟他们一样,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于踏着他们的尸首,我也要向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围着,几乎找不到一条出路、后来才拿了这样的话来鼓舞自己。于是他动身到利群阅报处,会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觉新也暂时止住了悲哀,陪着瑞珏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华两姊妹。觉新还带了一个女佣和一个仆人,就是张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珏。后来觉民和琴也去了。
瑞珏并不喜欢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后,就没有跟觉新分离过。现在她不得不一个人在外面居住,他们这次分居,时间至少是在一个月以上。这是第一次,却有这样长的期限,她又搬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这样想着,她纵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应该忍住自己的悲哀。虽然在别人忙着安置家具的时候,她闲着也曾背人弹了泪,但是到了别人闲着来跟她谈话时,她又是有说有笑的了。这倒也使那些关怀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别的时候,大家都要告辞进城去了。
“为什么一说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点走不好吗?”瑞珏不胜依恋地挽留道。
“晏了,城门就要关了。这儿离城门又远,我明天再来看你罢,”琴笑着回答。
“城门,”瑞珏接连地说了两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实际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跟他中间不仅隔着远的道路,而且还隔着几道城门。城门把她跟他隔断了,从今天傍晚到明天破晓之间,纵然她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知道,而且也不能够来看她。她的眼泪经不住她一急,就流出来了。“这儿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觉地顺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嫂嫂,不要紧,我明天搬来陪你住,”淑华安慰她道。
“我去跟妈商量,我也来陪你,”淑英感动地接口说。
“珏,你忍耐一点,过两天你就会住惯了。这儿还有两个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不着害怕。明天二妹她们当真搬过来陪你。我每天只要能抽空就会来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下,一个多月很快地就过去了。”觉新勉强装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实他只想抱着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几句话。众人接着说了几句便走了。瑞珏把他们送别门口,倚在门前看他们一个一个地上了轿。
觉新已经上轿了,忽然又走出来,回去问瑞珏,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瑞珏不要什么,她说,需要的东西已经完全带来了。她还说:“你明天给我把海儿带来吧,我很想他。”又说:“你要当心照料海儿。”又说:“我妈那儿你千万不要去信,她得到这个消息会担心的。”
“我前两天就已经写信去了。我瞒着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让我写,”觉新柔声解释道。
“其实你不该去信。我妈要是晓得我现在……”她只说了半句,就连忙咽住了。她害怕她的话会伤害他。
“然而无论如何应该告诉她,要是她赶到省城来看你,也多一个人照料,”觉新低声分辩道。他不敢去想她咽住的那半句话。
两个人对望着,好像没有话说了,其实心里正有着千言万语。
“我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会儿,”觉新带笑说,他站了几分钟,也只得走了。他上轿前还屡屡回头看她。
“你明天要早些来,”瑞珏说着,还倚在门口望他、一面不住地向他招手。等到他的轿子转了弯不见了时,她才捧着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走进房去。
她想从网篮里取出几件东西。但是她觉得四肢没有力气,精神也有点恍惚,她几乎站不住了,便勉强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来。她忽然觉得胎儿在肚里动,又仿佛听见胎儿的声音。她这时真是悲愤交集,她气恼地接连用她的无力的手打肚皮,一面说:“你把我害了!”她低声哭着,一直到张嫂听见声音,跑来劝她的时候。
第二天觉新果然来得很早,而且带了海臣同来。淑华如约搬来了。淑英也来了,不过她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不能够搬到城外来住。后来琴也来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又有了短时间的欢乐,有了笑声,还有别的。
然而在欢笑中光阴过得比平常更快,分别的时刻终于又到了。临行时海臣忽然哭起来不肯回去,说是要跟着妈妈留在这儿。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珏说了许多话安慰他,骗他,才使他转啼为笑,答应好好地跟着爹爹回家。
瑞珏依然把觉新送到门口。“你明天还是早点来吧,”她说着,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来。他们喊了泥水匠来给爷爷修假坟,要我监工,”他忧郁地说。但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泪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说:“我明天会想法来看你,我一定来。珏,你怎么这样容易伤心?你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你再有什么病痛,你叫我……”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住了。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缘故这样容易伤心,”瑞珏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抱歉似地说,眼睛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只手还在摩抚海臣的脸颊。“每天你回去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见面一样。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害怕。”她说了又用手去揉眼睛。
“有什么害怕呢?我们隔得这么近,我每天都可以来看你,现在又有三妹在这儿陪你,”觉新勉强装出笑容来安慰瑞珏。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庙吗?”她忽然指着右边不远处突出的屋顶问道,“听说梅表妹的灵柩就停在那儿。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
觉新随着瑞珏的手指看去,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连忙掉开头,一个可怕的思想开始咬他的脑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只温软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这时候有人要把她夺去一般。“珏,你不要去!”他重复地说了两遍,用的是那样的一种声音,使得瑞珏许久都不能够忘记,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坚持地不要她到那里去。
他不再等她说什么,猝然放开她的手,再说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唤了两声“妈妈”,然后大步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放在肩上。海臣还在轿里唤“妈妈”,他却默默地吞眼泪。
觉新回到家里,还不曾走进灵堂,就看见陈姨太从那里出来。
“大少爷,少奶奶还好吗?”她带笑地问。
“还好,难为你问,”觉新勉强装出笑脸来回答。
“快生产了吧?”
“恐怕还有几天。”
“那么,还不要紧。不过大少爷,请你记住,你不能进月房啰,"陈姨太忽然收起笑容正经地对觉新说,说完就带着她平日常有的那股香气走开了。
这样的话觉新已经听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这种情形里听到她用这种声音说了它出来,他气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呆呆地望着陈姨太的背影。他手里牵着的海臣在旁边仰起头唤“爹爹”,他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