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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第四十五回

齐韵叟摆台面抚慰 吴雪香点蜡烛催生
尹痴鸳带领众人步出东兴里,一行人联袂接踵,参差不齐,或左或右,或前或后,谈谈讲讲,说说笑笑,转瞬间到了西公和里。姚文君打头,跑进覃丽娟家,三脚两步,一溜烟儿蹦上楼去。痴鸳后到,却不进去,站在门口凝望。韵叟带领众人簇拥而来,痴鸳在门口迎候。韵叟说:“你是不是算本家?”痴鸳笑而不答,跟随进门。到了客堂,一个外场呈上一张请帖给云甫。云甫接过来一看,塞进怀里。众人并不理会。
丽娟等在屏门里面,要搀扶韵叟。韵叟作色说:“你以为我走不动?我不过老了点儿,比小伙子也不差劲儿呢!”说着,撩起下摆,登登登地上楼去了。后随众人,也一哄而上。老妈子打起帘子,让进房里。韵叟四面打量,夸赞了两句。丽娟随口说:“见笑得很,大人请坐!”
韵叟略让了让小云,各自坐下。大家陆续进房,随意散坐,恰好坐了满满一屋子。文君满面汗光,解开一角衣襟,只顾扇扇子。亚白就说:“你怕热么,刚才干吗跑得这么快呀?”文君说:“我不是要跑,只怕被癞头鼋的那些流氓们看见,紧走几步。”
韵叟见房内人多闷热,就说:“咱们再去认认秀英的房间吧。”大家说“好”,秀英赶紧起立专候:“那么一起请过去呀!”小云不再客气,先走一步,跟韵叟同进对面秀英的房间。众人也有相陪过去的,也有趁机走开的,云甫躺下抽烟,只剩下玉甫、浣芳没精打采地坐着不动。
云甫叫老妈子去传命外场摆台面,又到对面去应酬了一会儿,抓个空,仍回房来问玉甫:“秀姐跟你讲些什么?”玉甫说:“讲的是浣芳的事情。”云甫说:“讲浣芳的事情,哭什么?”玉甫低头不语。
云甫这才婉转地相劝说:“你别只顾自己哭,什么事情都不管。今天那么多人跑来干什么?说么说是祭漱芳,说到底,还是为了你。怕你一个人去,想到了漱芳,又要大哭一场,有那么多人在一起,也好让你散散心,想开点儿。这会儿你就是想不开,也应该讲讲笑笑,装出点儿高兴的样子来,总算在大家面前领个情。你自己想想,我的话对不对。”
玉甫依然不说话。正好老妈子来说:“台面摆好了。”云甫想去问一下韵叟,是否可以起手巾了。蔼人插嘴说:“问什么呀,喊外场拧上来就是了。”云甫就替小云开了一张局票,交给老妈子带下去。
等到外场拧上手巾把儿来,两个房间里的客人、倌人一齐聚到中间客堂,分桌入席,公议韵叟首席,亚白居次,小云第三。其余诸位早就自己坐定了。小云相机凑趣,极力逢迎。大家随意攀谈,颇为款洽。玉甫听了哥哥的话,有时候也勉强搭讪两句。
不久金巧珍出局到来,众人叫她坐在小云肩下。巧珍本是个圆通的人,又见席上的同侪们全都端杯举筷,饮食自如,自己也就随和入席。韵叟赏识她的圆通,赞许了两句。巧珍更加卖弄,诙谐百出,妙趣横生,满座生风,为此席间倒也不觉寂寞。
韵叟忽然想起,问亚白说:“你做的祭文里,说起漱芳的病源,有那么多曲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亚白见问,就把漱芳身属北里①,难居正室,以至抑郁成病的经过,详细说明。韵叟失声长叹,连称:“可惜,可惜!要是早跟我商量,我倒有个道理。”亚白问是什么道理,韵叟说:“容易得很:叫漱芳认我做干爹,她算是我的女儿,还有谁会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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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里──唐代长安的妓院在城北的平康里,也称“北里”,因此用为妓院的代称。
大家听了,都默默点头。玉甫也觉得此计绝妙,回想漱芳病中如果有此妙计,也许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如今只是一句空话而已。越想越觉得伤心,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急忙抽身溜进丽娟的房中去了。“
亚白说。“这回是我不好,只顾讲得起劲,忘了玉甫了。”文君接口说:“漱芳这个人也太好了,做了倌人有什么关系?干吗就不许做大老婆?这不是瞎说么?我要是漱芳,先给说闲话的人两个大耳刮子!”说得在座的人都笑了。
韵叟连忙禁阻说:“别再说这事儿了。随便说点儿什么吧。”亚白矍然说:“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当即离席,到秀英房间里拿来一本破烂的春宫画册,递给韵叟。韵叟揭开细细地看了,说:“笔意挺好,可惜不全。”随即把画册递给众人传阅。亚白说:“好像是玉壶山人的手迹,不过找不出根据。”韵叟说:“名家的这种笔墨,怎么肯落图章款识?只要有个题跋就可以了。”痴鸳说:“题个跋不如做篇记。就拿这七幅来分出次序,照叙事体的做法,点缀点缀,干脆算它是全璧,不是比题跋好?”亚白说:“那只有请你老兄去做了。”痴鸳说:“你请我老旗昌开厅,我就做给你看!”亚白说:“我就请你开厅。要是你做出来有一字一句不典雅,要罚你开厅十台!”痴鸳拍案大叫:“一言为定,咱们台面上见分晓!”
这一拍,惊动了玉甫,还以为外面有了口舌争执,赶紧擦干了眼泪,出房归席。却见众人或仰着脸,或连连摇头,都说这篇文章难做。亚白说:“他既然敢于大言不惭,当然有本事有把握。管他难不难呢!”韵叟说:“我可急于拜读,明天你就请请他,让他快做吧。”痴鸳说:“我节上没工夫,十七日一定做好,十八日到老旗昌交卷。该不该罚,大家公评。”亚白说:“那咱们就说定了:十八日在老旗昌取齐;在席诸位就此面订,恕不另邀了。”众人都说:“理当奉陪。”玉甫悄悄儿问小云做什么文章,小云取过春册,说明缘由。玉甫无心细看,略翻一翻,随手撩下。
韵叟见玉甫强作欢颜,毫无兴致,又见天色隐晦,恐怕要下雨,就让大家早些散席。巧珍见出局的都不散,未便先走,小云暗地里催她,这才走了。
散席以后,云甫要进城回家料理杂务;蔼人因为汤啸庵出门,没个帮手,节上更忙,俩人一齐向韵叟告罪失陪。韵叟要请小云到园子里去玩儿,小云推说有事儿。韵叟说:“那么中秋节务必屈驾光临。”小云还没有回答,云甫已经代他答应了。韵叟转问痴鸳:“你回去么?”痴鸳说:“你先请,我就来。”
韵叟就和亚白、淑人、玉甫各率相好,拱手作别,仍坐原车归园。丽娟和秀英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回来。蔼人告辞,翠芬跟姐姐素芬坐轿一起走了。小云这才向云甫打听中秋节一笠园大会情形。
云甫说:“什么大会呀!说么说白天赏桂花,夜里赏月,其实还不是叫局吃酒!”小云问:“听说吃了酒还要做诗,可有这回事儿?”云甫摇手说:“没这么回事儿。谁愿意做诗啊?要是你高兴做就做好了。又没有他们做得好,徒然去献丑!”小云问:“我第一次去,要不要写个拜帖?”云甫
摇手说:“不用。他请了你,就会交代园门口,簿子上添了你陈小云的名字。你只要便衣到园门口说明白了,自有管家来接你进去。见了韵叟,大家作个揖,千万别装斯文。你是做生意的,还是生意人本色的好。”
小云还想再问,正好痴鸳从秀英房间里过来辞行,说要回园子里去。云甫赶着问:“你要做的这篇记,我想想,一个字也做不出。你打算怎么做法,能不能先说给我听听?”痴鸳说:“这会儿我也说不出怎么做法,只是觉着并不难做而已。等我做好了看吧。”云甫只得作罢。
痴鸳离去不久,小云也就起身,要去东合兴里。云甫问:“是不是葛仲英请你?我和你一起去。稍微应酬一会儿,我就要进城了。”小云答应等他,云甫匆匆穿好熟罗单衫、夹纱马褂,俩人一起走了。覃丽娟并不相送,只说了一声“就来叫”。
云甫随小云下楼,各自叫车轿去东合兴里伺候,俩人联步出门,穿过马路,一同到吴雪香家。一进房间,就见大床前梳妆台上明晃晃点着一对大蜡烛。问有什么好事,葛仲英微笑不答。雪香敬过瓜子,回答说:“没事儿。”
不久,罗子富、王莲生、洪善卿三位先后来到。仲英说:“蔼人、啸庵都不来,就咱们六个人。请坐吧。”小妹姐检点局票,问:“怎么没有王老爷的局票哇?”仲英问莲生叫谁,莲生自去写了个黄金凤。然后互相揖让入席。
善卿趁小妹姐给他装烟的时候,轻轻地问她为什么点大蜡烛。小妹姐悄悄儿地说:“我们先生有喜了,供着个催生娘娘。”善卿就向仲英、雪香道喜。席间众人听见了,一迭连声地嚷:“恭喜,恭喜!”“借酒公贺三杯!”仲英只是笑,雪香却嗔着说:“喜什么呀!小妹姐在瞎说呢!”众人误会了她的意思,都说:“这是正经的喜事,有什么难为情的?”雪香“嗨”了一声说:“不是难为情。人家儿子养得老大老大又坏了的有多少?我这刚刚有了两个月,也不知道成人不成人,就要道喜,不是也太着急点儿了么?”
众人听她这么说,反而不好意思开玩笑了。子富见翠凤、金凤来到,就要摆庄。正好覃丽娟进来对云甫说:“下雨了,你别进城吧!”云甫说有紧要事情非早走不可,转向子富通融,要让他先摆十杯。子富答应,于是众人争先出手来打云甫的庄。
翠凤趁这机会问子富:“今天你怎么没来呀?”子富说:“我怕你妈又要多嘴。”翠凤说:“我妈没事儿了;赎身的事情也说定了,身价还是一千。”子富大为惊奇,问:“既然还是一千,怎么起先不肯,如今倒肯了?”翠凤冷笑着说:“等会儿跟你说:”子富心中纳闷儿,却又不便于紧着问。云甫和小云同到雪香家,一进房间,就见大床前梳妆台上点着一对大蜡烛。
云甫的庄一满,就急着要回家,和覃丽娟俩告辞走了。子富意不在酒,虽然接着摆了一庄,也是随便应景而已;等出局的一散,就约了莲生要一起去打茶围。小云和善卿乖觉,覆杯请饭。仲英也不强劝,于是草草终席。
子富和莲生在客堂上轿,放下轿帘,顶着斜风急雨抬出东合兴里,一直到尚仁里黄翠凤家客堂停轿。
子富让莲生前行。到了楼上,翠凤迎进房里,请莲生榻床上坐,叫赵妈先点烟灯,后去沏茶。金凤在对面房间里听见,赶紧过来叫姐夫,又招呼莲生:“王老爷,请对面去用烟。”莲生说:“就在这里抽一样嘛。”金凤说:“我那里有许多烟泡呢。”翠凤说:“烟泡么,你去拿过来好了。”
金凤果然过去取回七八根烟签子来,签头上都有一个做好的烟泡。金凤娇小聪明,莲生本来就挺喜欢她,今天见她特别巴结,心里更加高兴。说了声“难为你”,顺手就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金凤半坐半趴着看莲生抽鸦片。珠凤扭扭捏捏地给子富装水烟,子富推开不吸,却紧着问赎身的事情。翠凤笑着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妈到底还是个好人。别听她嘴上说得厉害,心里其实不过如此。你看她,三天来气得饭也吃不下,昨天你走了以后,她一个人跑到我房间里来跟我大闹了一场。今天赵妈下去,我妈就跟她说了许多我怎么不好的话。还说:‘她的衣裳、头面就值万把块洋钱,她要是乖点儿,赎身的时候我本打算多给她一些的。现在当然是一点儿也不给她了。’我在楼上,正好听见,真是又生气又好笑,就跑下楼去跟她说:‘衣裳、头面,都是我挣来的。我在这里,我的东西谁也不许动;我赎身走了,这些东西能带走么?还不是全要交给妈妈你呀?即便妈妈要给我一些,不是我客气,谢谢妈妈,我一点儿也不要。别说是衣裳、头面了,就是头上的红头绳,脚上的鞋带儿,我全身上下统统脱换下来交给妈妈你,我才走出这个门口。妈妈尽管放心,我一点儿东西也不会要你的。’谁知道妈妈倒是真心想分点儿东西给我,她本以为我赎了身子,一定还要她多少东西。听说我一点儿也不要,她可高兴死了。赶紧说:我要赎身就赎身,身价一千就一千。还给我选了个好日子:十六日写文书,十七日掉头,样样事情都说好了。你说快不快?就是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呢。”
子富听了,也为翠凤高兴。莲生更是佩服,称赞翠凤有志气,又说:“有一句古话,叫做‘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说的就是你呀!”
翠凤说:“做了倌人,总得自己有点儿算计,那么才能争一口气。要是我赎身出去,先欠上五六千的债,且不说生意好不好,我就是想争气,也没法儿争了。如今我是打好了稿子做的事情,有几户客人不在上海的不算,在上海的客人不过就两户。单是这两户客人照应照应我,就不要紧了。五六千债倒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也犯不着要她的衣裳、头面。王老爷说得好:‘嫁时衣’还是亲爹娘给女儿的东西,女儿的日子过得去还不穿呢,难道我还去要老鸨子的东西?就是要来,顶到头了不过千把块钱的东西,犯得着吗?”
子富虽然想到她赎身之后有许多开销,也打算帮助她一些,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沉吟了一下,问:“怎么会有五六千的债?”
翠凤说:“怎么没有五六千?你算吧:身价么一千;衣裳、头面我开了一篇账在这里,最最俭省,也要三千;三间房间铺一铺,要不要千把?再加上零零星星的花消,是不是要五六千?现在我就让带过去的赵妈和一个打杂的先去借两千,付清了身价,再买点儿要紧的东西,掉过头去再说。”子富问起掉头的事情怎么办理,翠凤说了个大概:已经看定了兆富里的三间楼面,楼下是文君玉租用;除了带过去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之外,还要添用账房、厨子、大姐儿、打杂的各一人;红木家具暂且租用。又说:“十六日写文书,我要收拾东西当面交代清楚,没有空。你就月半来吃台酒吧。”子富当即就约了莲生,又写了请帖,要请葛、洪、陈三位,叫高升立刻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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