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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妒缘

疗妒缘

疗妒缘  (清)不题撰人著

  第一回吃寡醋姑嫂谈心奉严旨鸳鸯分别
  第二回救书生姻缘巧就遇强徒妻妾相逢
  第三回用巧计杀贼逃生悔前非感恩结义
  第四回割股肉天神感格携登程妻妾同心
  第五回买美婢妒心改变见主母众仆猜疑
  第六回消夏日丫鬟练武喜秋风桂子临盆
  第七回索鸳鸯仍装醋态跪房门始解疑心
  第八回让荣封虚悬冠帔双诰命共沐皇恩
  第一回吃寡醋姑嫂谈心奉严旨鸳鸯分别
  诗曰?
  闺中和气产芝兰,狮吼宁如琴瑟弹。
  账木兴歌绥福复,螽斯衍庆合家欢。
  于今总是拈酸妇,惜哉曾无疗妒丹。
  诟谇时间无乐趣,不如形只影孤单。

  这首诗,说人家娶了个贤慧妻子,则琴瑟相调,倡随和乐,从此千祥骈集,戾气尽消。若是娶着一个妒妇,时刻提防丈夫,凡行动举止,都着猜疑,还要诟谇之声,彻于户外,使做丈夫的一刻不能安稳,不如无妻的人,反得逍遥自在。无如古来妇人,百病可医,惟妒难治。若犯了一个“妒”宇,便病人膏肓,随你苏张之舌,也说化他不转。即至威势相加,刀剑恐吓,彼宁甘就死,断乎不肯通融。所以有妒妇的人家,往往至于斩宗绝嗣。我想起来,妇人之妒,惟恐自己丈夫被婢妾分去了欢娱。
  殊不知管束得紧,使丈夫畏首畏尾,枕席之间,反无一毫情趣。
  且丈夫被妻子约束,不知外边美色有多少趣味,日夜想念,决无真心向内。无奈妇人痴愚,总迷而不悟,十分之中,贤德者不上一二分,反有八九分嫉妒成性。惜无疗妒奇方,为天下男子少伸须眉之气也。吾尝见世间妇人,有始贤而终变为妒者矣,从未有始之妒而忽翻为贤者。有之,自于越秦氏淑贞始,然亦从死生患难中,受恩深处,方才悔悟回心。且听在下慢慢敷陈出来,以为妒妇之鉴。
  话说浙江绍兴府有两个大乡宦,一个姓朱名忠,曾做过礼部尚书,夫妻俱已去世,只有一子,名唤朱纶。一个姓秦名孝,官拜兵部尚书,夫妻亦都去世,所生一子一女,长子名秦仲,已娶尤丞相之女为媳,忝中两榜,选过部属,因丁外艰,在家守制。女儿名淑贞,年已十四,自幼许字朱纶,生来心性酷妒,小时就吃醋拈酸,见丫鬟有一二分姿色的,便不要他近身,只拣一个奇丑极蠢的小丫鬟,六十岁外的老仆妇在房服役。又谁知嫂嫂尤氏生性各别,出嫁时,赠嫁有四个绝色丫头,到秦家见丫头甚多,又拣四个美貌的在房服役,又外边讨四个。见两个系旧家之女,貌又端庄,就劝丈夫收他为妾。余十个,就请戏师教成一班女戏子。每逢花朝月夕,一家欢饮,就叫这些丫头,或清唱,或串戏,或分立两旁行令劝酒,极尽快乐。
  只有淑贞小姐心中十分不悦,哥嫂请他,不但不肯赴酌,还时时苦劝嫂嫂道:“一夫一妻,人伦之当,小老婆岂是好有的?且这些油头粉脸,妖妖娆娆的丫头,最要引诱家主,坏人心术,离人骨肉。嫂嫂但知一时取乐,竟不想后来日子!你便真心待他,他却假意奉你,一有不合,必至夫妻反目,妻妾争风。这还是小事。更兼小老婆生出儿女来,家产分了去,一心偏向着生他的娘,谁来顾着你嫡母?我是一派忠言,嫂嫂请自思之,莫到后来追悔,想我的话,就晚了。”尤氏道:“姑娘所说,自是不差,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来说牡丹虽好,绿叶扶持。我等幸生富贵之家,岂可不自知机,自图快乐,反要去寻烦恼?你说美妾俊婢,恐引坏了男子的心肠;我说美妾俊婢,正是固结丈夫的恩爱。那男子汉是天边之鸟,生于富贵,更不比得贫贱之家,终日看着妻子过日。或上京赴选,或远任他邦,就家中也有宾朋宴会,也有亲戚往还。家中若拘管得紧,不容女子见面,到外边去,莫说见了美貌女子,视如性命,就见了稍有姿色的,也觉得奇货,势必瞒着家中,或娶为外宅,或包妓宿娼。我又不能随他,何由知道?即或闻知,他在远方,一时不得见面,要与寻闹,也不能够。若告诉外人,外人反道我不贤,这个闷气,可不要活活气死!就在近处,晚上回来,与他嚷闹。他若懦弱的,外边受我约束,肚内恨我如仇,夫妻之情安在?倘遇强横的,老羞变怒,两相吵闹,必至夫妻分开,他便在外寻花问柳,我却在家独守孤灯,这苦对谁分诉?不若多娶婢妾,朝欢暮乐,外边就有美色,也只看得平常,决不贪恋他了。至说怕他生子,更是过虑。我若无子,巴不得他多生几个,我便可免生产之苦,安享嫡母之称。我若有子,长俊的,高官显爵,何在祖上这点家产;若不长俊的,虽独得了万贯家财,原要败去。不若兄弟多些,彼此相帮,多多益善。不见郭子仪七子八婿,满床牙笏,谁不羡其满门荣贵!这些儿女,也是姬妾所生者多,难道夫人一个人生的么?姑娘劝我不要后边追悔,想你的说话,我倒决不追悔,姑娘后来方信找说话哩!”
  小姐听说,冷笑一声,道:“我也不与嫂嫂辩,且到后来,看你想我的话好,还是我想你的话好!”自后姑嫂两个,话不投机,也不再说。只小姐见了这许多婢妾,犹如仇敌一般。
  不觉过了两年,小姐年十六,朱纶年十七,央媒来说,迎娶过门。妆奁极其丰盛,哥嫂要拨四个丫鬟赠嫁,小姐不肯要,哥嫂没奈何,只得另外折丫鬟银二百两,随身就是那极蠢的小丫头,极老的一个仆妇。
  且说朱纶,见妆奁之盛,妻子又美,甚是欢悦,却又心中疑惑,道:“闻秦家美婢甚多,怎不将几个看得的赠嫁,却将这一老一小两个怪物来?若说哥嫂不颐妹子,怎的妆奁却又甚好,且折丫鬟银二白两,并不象薄待妹子的?”心上踌蹰不决。
  那里晓得倒不是舅爷之故,倒是新夫人之故,全在这里上做工夫。不但赠嫁丫鬟不要,一嫁过门,见朱家俊婢也不少,想公婆去世后,丈夫与这些丫头日夜同处,岂能无染?三朝就要发作,亏得送娘与老仆妇再三相阻,方忍耐往了。到小满月后,再忍不住,就与丈夫吵闹,立逼将一众丫鬟尽行卖去。朱纶见妻子美貌,又是新婚,正当恩爱之际,只得听妻子作主卖去。
  秦氏见丈夫言听计从,一发骄横,稍有不如意处,便要寻闹,日夜不休。朱纶起初爱他,每事顺从,后来因爱生畏。秦氏又日凶一日,处得丈夫服头服脚,记得嫂嫂之言,一应宾朋宴会,亲戚往还,都不许他去。哥嫂来请他回门,不好回得,还预先要老仆妇回去说,要嫂嫂吩咐众丫鬓,不许到外边张探。当日回去,外边男客,内里女客。小姐一面吃酒,心上心对着外边,如坐针毡,还叫小丫头出去巡察,未有一刻宽心。未到晚,就叫轿同丈夫辞了哥嫂回家。直至哥哥补了礼部员外,带了家眷进京,只得到家一送,还不许丈夫来送。
  谁知妇人犯了醋病,老天偏要与他作对,朱纶做亲数年,秦氏总不怀孕。一日,偶有一个老亲来看朱纶,晓得他未曾生子,因说道:“你已做亲几年,没有生产,想你娘子不受胎。
  你父母只你一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不娶一妾,早生儿子,接续箕裘要紧。”秦氏适走出来听见,朱纶还未答应,里边先已大闹起来,吓得那老亲飞跑而去。秦氏足足闹了三日三夜,说道:“男子聚在一处,再无好话说。”自后不但不许丈夫见女人之面,连男子也不许他见,拘禁房中,一步不容稍离,连乡试都不肯放他去。亏老家人夫妇再三相劝,说:“省中去此不远,功名大事,岂可错过?且相公素守小姐法度,决不有犯。来往不过二十余天,在场中倒有十几日,也无暇去寻花问柳。”秦氏听了方肯应允。又嘱托老家人跟随,寸步不可相离,容相公在外闲走。
  朱纶见妻应允,方敢收拾行李笔砚,择日起身。到省寻寓静坐,果然足迹不敢移步。未几,三场考毕,急急回家。奏氏还再三盘问,好是丈夫被人分去了一般,虚闹了几日方祝过了十余日,只听得一片锣声打将进来,高高贴起报单,朱纶中第三名经元。秦氏也甚欢喜,只是又要到省中去见座师,拜房官,会同年,又费一番疑虑诀察。总是老仆晦气,原交在他身上看守,回来亦不免几日访察、盘问,话不细表。
  且说过了两月,各举子都要上京会试,秦氏想嫂嫂曾说?
  上京赴选,远任他邦,那里防闲得许多?听凭他,又断然不可,左思右想,道:“会试不比乡试,路途又远,日子又长。男子心肠最活,倘一放纵,要收他转来,就难了。况今已中举人,拼得多守几年,少不得原有官做,必要中进士何用?况进士未必拿得定,算来功名事小,情义为重。”决意不肯放他去会试。
  老家人夫妇劝也不听。朱纶见妻子之意甚决,也安心不去会试了。
  谁知富贵逼人,那里由得人作主。且说北直乡试卷发礼部磨勘,内有一卷,文理不通,别字甚多,礼部与主试有隙,就将此卷进呈御览。皇上大怒,立刻唤那举子来面试,果是一字不通,就将那举子革职问罪。又想北直系辇毂之下,尚有此弊,各省弊病必多,即发一道严旨?着各省新中举人,立刻到京复试。如有一名不到者,即同关节,革去举人,发刑部严讯治罪。
  此旨一下,莫说有关节的,几乎急死,也只得勉强进京;还有那年老不想会试的,家贫没有盘缠的,有病不能远出的,父母年老不忍暂离的,闻了此旨,也只得连夜起身。
  此信传到朱家,朱纶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文理甚好,不怕复试,旦趁此可以会试,进士可望;怕的是仍恐妻子不容,连举子多要送去,还要发刑部审讯,只得将此话与妻子说知。秦氏起初还道丈夫要去会试,假造此话来骗他,后来晓得是真,却又不肯就放他去,直至府县官都来催促,晓得势不能阻,算来只有同去。朱纶道:“娘子同去甚好。只是同了家眷,必须水路去。自下正当河干水浅,还愁冰冻难行,不但复试赶不及,连会试也赶不到。圣旨严紧,必须旱路,连夜赶去方好。娘子同行,仍恐不便。”秦氏见丈夫不要他同行,大怒道:“如此说,宁可革去举人,断不许去!”朱纶吓得又不敢开口。倒亏得老家人在旁,看见主母如此,只得上前禀劝道?
  “圣旨严急,不到的不但革去举人,原还要押解刑部严讯,此去终不能免。小姐同行,却非水路不可,水路直来不及。若从旱路去,一路风霜劳苦,早起晚宿,男人尚且苦楚,何况小姐深闺娇养,足迹未曾出户,如何受得此苦!相公所言,实是一片真心,并非不要小姐同去。若虑相公有甚差错,交与老奴身上,包管兢兢守法。小姐若要进京,慢慢叫船到来,岂不两便!
  ”
  小姐想来,料阻不住,只得三令五申,严戒丈夫一番。又再三嘱咐老仆:“到京寓所,断要寻僧道庵观,有妇女人家断不可寓。倘中了进土,琼林宴上,有妓女劝酒,最要坏人心术。
  我家大爷处,更不可往来,家中这些丫头,个个妖妖娆娆,相公若去,断要引诱坏了。你须一一听我吩咐,时时鉴察,处处留心,不要听了相公,与他一路,欺瞒着我。我若访知,连你也不得轻恕!”老仆唯唯受命。起身时,秦氏又将向来最爱的一个玉鸳鸯,分开却是两只,合来却成一个,是他父亲海外封王得来付与他的,今分一个付与丈夫带去,吩咐道:“此物是海外之宝,中国所无,一雌一雄,犹如夫妇一般,分开再无别对的。今分一只与你,带在身边见此鸳鸯,就如见我;一起他念,看此即便收心。倘有所犯,断不与你干休!”
  朱纶亦唯唯受命,随拜别妻子,同了老家人急急上路。不数日,过了镇江,渡过江去,直到王家营,雇了牲口,要连夜赶进京中。不想到山东路上一座高山脚下,主仆正向前行走,只听得一支响箭飞来,射中老仆马脚,跌入山窝之内。朱纶回头一看,见老仆跌入山窝,远远望见后面有强人飞马追来,吓得心慌,也不能顾行李、老仆,将马连加几鞭,飞跑逃命。幸强人赶到,见了老仆的马匹、行李,急急送上山中,纠集群盗,一齐来赶朱纶。正是?出门才躲雷霆令,路途重逢霹雳声。不知朱纶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救书生姻缘巧就遇强徒妻妾相逢
  话说朱纶见强人追赶,飞马逃命,约已跑去十余里,终是强盗马快,看看将要赶到。朱纶正当危急,见山凹之中有一个小小庄子,也不管是甚么人家,急急下马,往内就跑。跑到里边,只见一男一女,正在中堂闲讲,见朱纶跑进来,一把扯住,问道:“你是何人?怎么望我内里乱走?”朱纶吓得话也说不出道:“小生朱纶,上京会试的,在此经过。遇了强盗,后边迫来,望二位救我一救!”那人道:“原来如此。你且避到里面去,待我打发”言之未已,强盗已到,赶进门来要人。
  那一男一女齐道:“你们是何人,几时把人交我?却来问我取讨!”强人道:“方才我路上追来一头行货到此,忽然不见,马匹现在你门首,怎么白赖?想是你活得不耐烦,敢来虎口中夺食么?”恼得那两人道:“你这班强盗,我不寻你,便是你的造化了,你敢上门来欺人么!”一面说,一面就各提棍棒相迎。战至十数合,强盗见手段高强,卖个空,跑回山上去了。
  那两人见他逃去,也不去追赶。
  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姓许名雄,女人就是他妻子何氏。
  他丈人何武,自幼少林出身,十八般武艺皆精,江湖出名的响马,做起一个小小家业。只生一女,妻子去世,也未续娶,守此女儿长大,招赘许雄为婿,便将一身本事尽传与女儿女婿,后来年老身亡。许雄执掌家业,也生一女,名唤巧珠,爱如珍宝。见家中颇颇过得,虽学了丈人的本事,却不肯学丈人所为,安分守己,绝无外务。因有本事,却也不怕人,故在山凹之中造几间小屋居住,钱银另藏一小洞之中。久欲招一女婿,因未有中意的,且山凹中谁肯招来,故巧珠年已十六,尚未受聘。
  那夜忽得一梦,梦见一人将一粒明珠送来,他便给女儿收藏。
  忽又见一青龙从天而降,到他女儿房中,取出此珠,升天而去。
  女儿正要去抢,忽又见一女子天上降下,同了女儿从龙上天去了。觉来大以为奇,说与妻子。那知妻子所梦,也是一般。正在奇异,不想朱纶跑进,也无暇想及。
  直至杀退强盗走进,只见女儿在内慌慌张张走出来告诉父母。你道为何?原来朱纶惊慌逃避,一直跑进巧珠房中,望巧珠床上就躲,适值巧珠睡着,床被他跨上,梦中惊醒,吃了一吓,见一少年郎君,急急推他下来。朱纶情极,愈觉躲进。巧珠无奈,只得自己爬起身来,到外边向着爹娘告诉。二人忽然称奇道:“莫非夜来所梦,就应在此人身上?方才这强盗的相貌,与梦中送珠的一般般,此生是他追赶而来,却又姓朱,岂不与那送珠相合?梦中送与女儿收藏,他又却好跑到女儿房中,莫非与女儿有姻缘之分?”何氏道:“只是后来被青龙取去,女儿追去,又有一女子来,一同相随上天,不知是如何解说。”
  许雄道:“他方才说过上京会试的,看他小小年纪,相貌又好,已经中过乡榜,将来富贵可必。青龙取去,或者就应在他身上。
  只那一个女子,来引我女儿同去,此却不知何兆。我和你且去唤他出来,细细问他一番,再作计较。
  夫妻二人便同到女儿房中。只见那生还在女儿床上打颤,见有人进来,他本虚心之人,愈觉望内乱躲,口中还连连叫“救命!”许雄见了,反觉好笑,道:“强盗已去了,不要惊慌,好好下来讲话。”朱纶听说,方走下床来,还战战兢兢,连忙跪下,口叫恩人不绝。许雄即忙扶起道:“强盗赶去,何足为恩,不须跪谢。只是你却不该跑到我女儿房里来,躲在床上,这却如何说法?”朱纶道:“实是一时吓昏,那里晓得令爱的房。失误有罪,还望恩人原谅。”许雄道:“你且安了性,将家乡籍贯细细说与我知道,再作商量。”朱纶道:“小生家住浙江绍兴府,父亲曾作礼部尚书,母亲受过皇封浩命,不幸相继去世,只有小生一人,名唤朱纶,幸中新科三名经元。今带一老仆进京会试,不想行至前途高山之下,忽被一箭将老仆射倒,跌下山窝之中,不知死活存亡。小生飞马逃来,已被追着,若非恩人相救,此时性命难保。此恩此德,不知何日得报!”
  许雄道:“我那里望你的报。只我女儿尚是闺女,被你非亲非戚之人跑入房中,藏在床上,在你虽系情急,出于无心,外人知道,叫我女儿如何为人?我今有算计,你若顺从,彼此无亏;若不依从,叫我怎得甘休!”朱纶道:“小生性命亦系恩人所救,倘有吩咐,焉敢不从!”许雄道:“不瞒官人说,咱家虽居荒山之中,祖上原是旧家,只生一女,年已二八,尚未适人。
  今日官人不期遇合,必系天缘,愿即将小女奉侍箕帚,以免今日嫌疑。”朱纶道:“蒙恩人救了性命,又欲将令爱许配,此真天高地厚之恩,感之不荆但恨小生命薄,家中已娶过妻子,不敢有负令爱,望恩人相谅。”
  许雄听了,半晌不言,心中想起梦中所见女子同女儿上天,分明应在他家中妻子身上,此是天定姻缘了,随对朱纶道:“你家中既有妻子,富贵的人,三妻四妾,亦是常事,我女儿就与你做个次室也罢了。”朱纶明知妻子妒心凶恶,断不能容,我今受他大恩,又误他女儿,岂不恩将仇报了?然又不好明说,只得再三推辞。此实朱纶一片真心不肯负人处,谁知许雄不知,反大怒道:“罢,罢,罢!我看你也不中抬举,走你娘的路罢!
  咱有了女儿,怕抬不出一个女婿么?只看你行李盘费俱无,如何去得?前面还有强盗,谁人再来救你!”朱纶见他大怒,又所言一些不差,此事他来逼我,不是我去骗他,且权时允从,到京再作去处,因对许雄道:“恩人且息怒,非是小生推托,只恐有负令爱,心实不安。既蒙不弃,情愿奉命,一到京会试后,定当遣媒行聘,择日迎娶便了。”许雄道:“你既允从,便是至亲,何必行此世俗恶套?从来山中无历日,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今日不期遇合,逢凶化吉,便是大利之日了。妈妈,快与女儿梳妆拜堂,早完花烛。过了三朝,好待官人上京应试去。”
  何氏与女儿便一面梳妆,一面就去收拾合欢酒席。朱纶起初只道许允了,慢慢成亲,还可挽回,不想即日就要拜堂,欲再推托,又恐许雄着恼,只得听从。不一时,堂前点起花烛,何氏就扶出女儿,与朱纶同拜天地祖先,然后夫妻对拜,送进洞房。摆下合欢筵宴,夫妻对坐。且说朱纶起先虽见过巧珠,彼时正在惊慌要命之时,何暇去看他相貌。今已心定神安,偷眼将巧珠一看,见是一个绝色女于,比妻子更胜几分。况兼秦氏妒忌为心,凶毒成性,虽有夫妇之情,终被畏威阻兴。今巧珠本有十分姿色,朱纶见了,竟如天仙下降。饮罢合欢,彼此宽衣解带,一夜恩爱,自不待言。
  且说许雄,明日就问了女婿老仆的相貌,一路寻到高山之下。原来那老仆马上跌下,跌到山窝之中。那山窝有万丈之深,人若跌下,一万个也不能一个活的。谁知老仆命不该死,却好跌在一棵树上,树枝勾住衣服,不曾跌下,要上来却也不能。
  老仆心上也打点饿了几日,终归于死。不想许雄寻来,听得山窝内有人叫喊,急急望下一看,知道必是老仆,便将绳索放下。
  老仆大喜,结在身上。许雄力大,一扯便起,老仆起来,连忙跪拜。许雄扯起,同到家中,唤出女婿一认,果是老仆,悲喜交集。
  倏忽又是三朝,许雄备酒请新婿,又当送行。朱纶到此,正在新婚得意之时,反有留恋难舍之意。且知妻子十分妒忌,不知后会还可有日,虽系生离,其实死别,欲要不去,又因旨意严急,不敢有违。那一夜恩情,正是千般欢喜,万种忧愁。
  到次日起来,看巧珠难舍难分。倒是巧珠,虽是女子,终是英雄之种,对着丈夫道:“郎君此去,功名为重,莫以妾为念。
  不过数月间隔,后边相叙之日正长。只数日前妾月经正净,恐已得孕,望郎君留一信物,庶不负此三宵恩爱。”朱纶道:“行李都被强盗劫去,身边并无一物,奈何?”巧珠举眼一看,见丈夫身上结着一个玉鸳鸯,便来解去,道:“即此可为信物矣。”朱纶因是妻子所付,本不敢与他,但此时正在情深分手之际,也忘妻子的利害,只得听他解去。
  外边饭已停妥,朱纶虽吃不下,只得同众人吃了一碗。许雄取出铺程行李,叫老仆收拾好了,又将银五十两赠为盘费。
  又见他主仆二人,一老一幼,甚是懦弱,此去尚有几日山路,恐还有响马出没,放心不下,对妻子道:“此去路还险,倘复遇响马,他二人如何抵敌得来?不若留女儿看家,我和你同送入官塘大路,便可放心前去。”何氏道:“官人说得有理。”
  便吩咐了女儿一番,四人一同上路不题。
  且说那前人追赶朱纶的强盗,姓章名俊杰,还有一个胞兄,各俊英,兄弟二人在山东路上打家劫舍,已经数年,叙集喽罗也有数百人。那日章俊杰追赶朱纶,被许雄杀败,逃归山上,告诉哥哥,要领全山人马下来复仇。只因俊英三日前劫了一个客商,倒被他射了一箭,箭疮未愈,过了三日,方得平复,便同兄弟带领喽罗,来到许雄庄前,打进门去。正值许雄夫妇送朱纶去了,只巧珠一人在家,虽有些本事,却不防备,被俊杰赶进,一索捆翻。见他家中并无财物,又不见这一男一女,便道:“且将那女子带来山上,他若不来取讨便罢,若来取讨,不怕不来送死。”随一片锣声,带了女子上山,见他生得十分美貌,便要他做押寨夫人。只兄弟二人,皆未有妻,俊英说?
  “是兄弟的来头,理应归于兄弟。”俊杰又说:“哥哥尚未有嫂,兄弟怎好先娶?”正在你推我让,忽见喽罗报上山来,说?
  “南边路上一乘轿子,随着数人,飞奔前来。小的特来报知。”
  俊英大喜道:“我欲仁,斯仁至矣。这轿内必是个女子。且将此女锁闭内房,我与兄弟快去取来!”俊杰随将巧珠锁闭后房,着两个喽罗门外看守,自同哥哥下山迎去。果见一乘轿子抬来,轿夫望见,留下轿子,飞跑逃去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吓倒在地。俊杰赶上,一齐杀死。俊英便将轿帘扯去,见轿中果是一个少年美貌女子,喜自不胜,就向轿中扯出,背上山去。
  你道此女是何人?我且先将此女的来头叙明再表。原来此女不是别人,就是朱纶的秦氏正夫人。你道他安居在家,因何到此?原来他为了圣旨,勉强放丈夫进京,心上却又存着许多疑忌,似乎丈夫瞒着他在路上嫖妓,又似乎瞒着他娶妾,又似乎到了京中,在哥哥衙门吃酒,众丫鬓弹唱劝酒。心上想着,就如看见真的一般,菜饭也无心去吃,睡梦也不得安宁。正是他的妒心极诚,也就惊动了睡魔神,将朱纶在山东的事,竟见之秦氏的梦中。就是朱纶与巧珠做亲一夜,秦氏忽梦见丈夫,同一美貌女子拜堂饮酒,上床同睡,又见丈夫将他的玉鸳鸯赠与那女子,心中又气又恼,忽然跳起大骂:“负心的贼,瞒我做得好事!快快还我鸳鸯来!”醒来却是一梦。又想:“既有此梦,必然有此事。”连忙唤起小丫头、老仆妇,细细与他说了,还气得暴跳如雷,立刻要赶到京去,与他吵闹。仆妇劝道?
  “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梦怎么好作得准?况相公出门未久,何来有女子亲近?就有此事,我丈夫必然阻挡。小姐不必多疑。
  ”秦氏道:“无此事,那有此梦?你丈夫与相公终是主仆,他既丧了良心,何能阻挡!快与我唤起家人,速速叫船,我就要起身赶去,不必多言!”一面就收拾行李,将房门封锁,交与老仆妇在家看守。外边之事,原各有家人经营,吩咐开明帐目,回来查算。即日早晨同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下船起身。又因水路迟缓,过了扬州,便叫了轿子、牲口,连夜要赶,不想赶到山东,即遇俊英兄弟,杀了家人、丫鬟,抢了秦氏上山。
  俊英大喜道:“天送两个美人来,与你我做押寨夫人,岂不是姻缘注定!快备香烛,今晚一同做亲。”俊杰也甚欢喜。
  正打点要做亲,忽又有伏路喽罗来报:“有一起上任的官员,带领家小前来。小的正要来报,不想他闻了二位大王之名,转到山后小路去了。看他行李甚重,不可错过。”俊英道:“既如此,将这女子也锁闭后房。我与兄弟再去取了来,一同做庆喜筵席!”
  不表那二人领了喽罗下山赶去,且说秦氏送到后房,只管啼哭,欲寻自荆巧珠见了,反来解劝道:“女娘,既到此地,哭也无益,须要从长算计。”秦氏道:“有甚算计,惟死而已!
  ”巧珠道:“事到危急,自然拼得一死。幸得强人不在,或可商量,何必遽尔轻生。”秦氏方住了哭,抬头一看,反吃了一惊,道:“此女分明与我梦中所见的一般,待我且问他是谁。”
  因向巧珠道:“多蒙相劝。但不知你是何人,因何也关锁在此?
  ”巧珠道:“奴家就在山北居住,爹娘有十分本事,连奴也略晓一二,谅这两个强盗,何足道哉!只因事起仓促,被他捉来,锁住在此。他要想我顺从,正是梦中说梦哩!”秦氏道:“你爹娘既有这般本事,因何被他捉来,又何不来取讨相救?”巧珠道:“有个缘故?又因前日有个上京会试的举人,在此经过,被强盗追赶,赶至我家求救。我爹娘杀退强盗,救了那生。因那生惊慌,躲人我房中,爹娘把奴许配与他。成亲三日,即便起身上京。爹娘又恐路上有阻,亲送出山,留奴一人看家。不料此盗带领多人赶到我家,未及防备,为彼所获。”秦氏闻说,正合梦中所见,便急问道:“那举人是何处人?可曾有甚留记么?”巧珠道:“是浙江人,有玉鸳鸯留记。”秦氏听说,一发是了,又急问道:“玉鸳鸯可在此么?”巧珠就向身边取出道;“现在此间。”秦氏接来一看,果是自己之物,身边取出一对,却是一双,不觉失声道:“果是我家的!”心中大怒,竟要发作出来,一想身在贼巢,孤身无助,且闻巧珠说有多少本事,正思商量脱难,只得将一番怒气忍耐住了,以待有了出头之日,再与算帐。
  且说巧珠见他身边也取出一个鸳鸯来,却是一对,又闻说是他家的,便急忙立起身来道:“你莫非就是我朱郎的秦氏大娘么?”秦氏见他直说了出来,便道:“奴家正是。”巧珠连忙跪下道:“原来就是我大娘,不知因何至此,被盗所劫?”
  秦氏急急扶起,瞒过了吃醋赶来之事,只说:“哥哥在京为官,寄来信接我同官人一齐进京一会。因官人要紧先行,奴家随后赶来。不想夫妇俱逢盗劫,丈夫幸遇你家相救,奴家不知可能脱难否?”巧珠道:“大娘放心。奴自有脱难之法,必然与大娘一同出去。倘或不幸,奴与大娘便同一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目下不到危急,切勿轻生。”秦氏道:“如此果好。只是强盗那能容我逃脱?”巧珠道:“大娘且安心守着,看我随机应变,或者邀天之幸逃得脱,也未可知。”
  言之未已,强盗早已上山,掳得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又抢得两个闺女,是那官府的女儿,只是生得奇丑不堪。俊英道?
  “这两个女子,只好叫他服侍那两个美人。”随即开进后门,就要与秦氏、巧珠成亲。吓得秦氏号陶大哭,又死又活,倒是巧珠止住,对强盗道:“我两人被掳到此,料想不能飞去。在奴原是生长在山,既蒙不弃,情愿顺从。他却是宦家之女,宦家之妇,岂肯甘心顺从?我方才再三相劝,已略有允意,但须缓缓再劝,在我身上,包管顺从。今日若要逼他成亲,必然伤命,岂不可惜!”俊英道:“小娘子言之有理。贤弟今日且先做亲,愚兄就迟几天也罢了。”俊杰道:“哥哥既迟几天,兄弟怎好先做!”俊英笑道:“不妨,愚兄现有两个应急的在此。
  方才两个丑女,到是千金闺秀,贤弟权让,难道两个当不得一个么?”说得大家大笑。俊杰就要巧珠出去拜堂,巧珠道:“慢着,我还有话,要讲明方好拜堂。”你道巧珠说甚么话?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计相生。要知巧珠如何讲明,且看下文回分解。
  第三回用巧计杀贼逃生悔前非感恩结义
  话说俊杰要巧珠出去拜堂,巧珠虽满口应允,送进衣裳首饰,竟欢然领受,梳妆打扮,绝不露一些勉强不悦之色。见秦氏愁苦哭泣,还私自嘱咐:“断不可轻生,我定来相救!”秦氏见他如此光景,又如此说,不知他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又见他妆饰毕,还叫请大王来议明,方与拜堂。你道有何议明?
  原来要安了他心,便好从中取事。俊杰那里知道,连忙来到,说:“夫人,有何话说?”巧珠道:“大王既要我相从,我的终身,就靠着你。我看兄弟两个,倒像个英雄豪杰,只所作所为,俱非王道,但思杀人之命,奸人之女,劫人之财。忍心害理,天岂能佑!一旦官兵到来,死无葬身之地,必至连累奴家。
  要成大业,必须力行仁义,固结人心,虽不望一统山河,也要想鼎足三分,方见英雄气象。第一不可妄杀,第二不可奸淫,第三男女不可混杂。依得我时,我便相从,并接我爹娘到来,助你成其大事。此女亦在我劝他从你哥哥,俾得大家都有收成结果。若不然,宁拼一死,决难从命!”俊杰还未回言,俊英闻知,急急走来,道:“弟妇所言,句句有理。我兄弟二人,原有此志,只一勇之夫,率性直行,并未思前算后。今闻弟妇之言,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我兄弟断然从命!且请出堂行礼。
  ”巧珠随同出堂行礼,送进洞房。俊英将后,锁好房门,强拉二丑女进房不题。
  且说巧珠进房坐定,见喽罗托进酒筵,就立起身,对俊杰道:“既进此房,便是我的房了。如何容喽罗进来,这不是男女混杂么?”俊杰就急忙叫喽罗出去,吩咐不许进来,“要酒我自来取也。”巧珠道:“既还要酒,何不就去取了来?闭上房门,大家好开怀畅饮。”俊杰道:“夫人之言有理,待我取了就来。”谁知山中老鼠最多,许雄合了上好鼠药药鼠,说人吃了也要昏迷,巧珠适藏在身边,骗俊杰转身,便将药和入酒内,见俊杰取酒进来,闭上房门,就将取来的酒满斟一杯,送与巧珠道:“夫人请酒。”巧珠急取一大杯,将药酒斟满回敬。
  俊杰本是大量,一口便干。巧珠也就吃干,将药酒又斟满一杯,奉过去说:“大王,请成个双杯。”俊杰也斟一杯,回敬道?
  “夫人也请双杯。”巧珠饮干,见俊杰也干,便又斟一杯道?
  “吃个三杯和万事。”俊杰道:“夫人也要对饮。”巧珠也对饮干。看俊杰时,三杯落肚,渐渐昏迷,巧珠便立起,向他背上一拍道:“大王,再请一杯。”俊杰自己软瘫,开口不得。
  巧珠轻轻将他抱到床上睡好,连叫数声不应,见房中挂着腰刀,急急取出,向他一刀。可怜俊杰做了一世强人,早已身首两处。
  巧珠看外边人声已静,点了灯笼,下了帐子,将门轻轻开出闭上。来到后房,将锁扭去,开进一看,秦氏还坐着啼哭,巧珠道:“大娘,且兔愁苦,强盗已被我杀死,快快同我逃命!
  ”秦氏道:“果然么?”巧珠道:“奴家怎敢骗大娘!”扯着秦氏走出。道山前必有看守,山后未必有人,到后边去寻出路。
  不想来到山后,将灯一照,吃了一惊,道:“原来后边是一绝地,如何是好?”又向两进一照,见东首有一棵大树靠在山上,大喜道:“好了!树上可以下去。待我先去看看出路,再来接引大娘。”一面说,早已从树上下去。少顷,重复上来,说?
  “下边荆棘虽多,幸有一条小路可出。只大娘如何下去好?”
  秦氏道:“奴家平地尚不能行,况此高山峻壁,如何得下?你既树上可下,可急急逃生,奴家万无生理,不要为我反误了你。
  ”巧珠道:“大娘说那里话!你若不能逃脱,奴家岂敢独自偷生!宁可一同死在此罢。”又向四边一望,见马坊中一只大箩,许多绳索,道声:“有了!”遂取出绳索,结好一头,聚在树上,叫:“大娘,坐到箩内,待我将绳放下去。”秦氏到此,原是拼命的了,依他坐在箩内,悬空挂下,然后巧珠仍从树上下去,在箩内扶出大娘。
  谁知秦氏娇养身子,虽坐箩中,心上惊怕,早已头昏眼花,扶出箩来,寸步难行。巧珠无奈,只得背着他走。灯内蜡烛已完,幸喜微有月光,只拣有路处走去。走出二里余,方到大路,莫说秦氏难行,连巧珠背着秦氏,也走得筋疲力荆又恐强盗知道追来,只得又背着走。走不上一二里,天色已明,再走不动,略坐休息。忽听得后面锣声大响,远远追来,叫声道:“今番性命休矣!”欲要躲避,又无处可躲;欲要独行,又撇不下秦氏。正在万分危急,只见前边两人骑马而来。巧珠一看,原来是他爹娘,连忙叫道:“后面强盗追来,爹爹,母亲,快去杀退,救孩儿性命要紧!”许雄夫妇听说,也不及叙话,即将马加上一鞭迎上。
  原来追来的正是俊英。他与两个丑女缠了一夜,因忆着后房之女,绝早起来,就到后房一看。见门上锁已扭去,便道?
  “不好了!”急急赶进一望,人已不知何往。连忙来问兄弟,见房门尚闭,连叫几声不应,将门一推,是开的,赶进一喊,又不应,只得到床上一看,吓得魂魄俱无,说:“奇了,奇了!
  如何兄弟杀死在床,两个女子都不见?”急忙唤起喽罗,山前查看,栅门封锁未动,问喽罗,都说:“不知。”又想此山并无别路可去,难道都会飞么?又合山寻觅,寻到山后,见一条绳索挂在树上,扯起一看,见是一只空箩,方知他从树上挂下。
  想下面俱是荆棘,女子也难行走,“快快从山前赶去,不怕不拿他转来,斩尸万段,替兄弟报仇!”
  谁知这边追去,却遇许雄夫妇,送了女婿,转来家中,不见了女儿,知是强盗劫去,连夜赶来,正遇女儿被追情急,故飞马迎上,大杀一阵。俊英那里是许雄对手,不上数合,杀得飞逃上山去了。许雄因记念女儿,无心追赶,拨转马头,回到旧路。见女儿还在地上,有气无力,旁边睡一女子,不知是谁,连忙扶起女儿一问。巧珠一闻,便细细告诉说明。许雄便让马与女儿骑了,自己背着秦氏,一同到家,将秦氏背到女儿床上睡了,巧珠就睡倒侧边春凳上。
  许雄便叫妻子烧起汤来,取出两丸定心丹来化了,将一丸与女儿吃了,一丸与秦氏吃。见他昏迷未醒,叫妻子将他扶起,把药灌下,过了一时方醒。见一男一女立在床前,拿粥汤俟候与他吃,又不知是甚么所在,连忙坐起,问道:“你二人是谁?
  ”巧珠见问,急起来到床头应道:“此是我爹娘。方才同大娘逃下山,又被强盗追赶,几乎两命不保,幸遇爹娘赶来,杀退强盗,救得回家。如今是安居无事,但请放心,善自保重,待身子强健,或到京中,或回家内,找三人一同送去便了。”秦氏闻言,大喜道:“原来如此!你们都是我救命恩人了,待我起来拜谢!”何氏急急止住道:“大娘何出此言!我女儿既随官人,便是一家了。女儿终身,还全仗大娘照拂,些些微劳,何敢言谢!大娘身子困乏,不要劳动,且请先吃碗粥汤,不知可要用饭么?”秦氏道:“粥也吃不下,饭那里要吃。”巧珠道:“既如此,将粥来勉强吃碗罢。”何氏急去取了粥来,秦氏只吃得半碗,便吃不下。巧珠道:“大娘且请安睡罢。”便扶他睡好,方同爹娘到外边吃饭。许雄便对妻子道:“我看大娘面貌,好像那里见过一般。”何氏道:“便是我,也看来面善得紧,想来倒像梦中所见,天上降下同女儿上天的女子一般。
  ”许雄道:“是,是,是,果然一些不差。如此看来,竟是天定的缘法。今日之遇,非偶然也。”巧珠见说,待秦氏更加诚敬。
  到得晚间,吃罢夜饭,就取了一壶热茶,带到房中煨好,到床上一看,见大娘睡熟,不敢惊动,将灯火添了些油,藏在坛内,自己就在春凳上和衣睡了。且说秦氏醒来,口中甚渴,见夜已将半,想来决无有茶,也不便开口。不见巧珠来睡,揭开帐子一看,见他衣服未脱,睡在旁边,心中不安,叫道:“妹子,如何不到床上来睡?”巧珠听见,急忙起来道:“这边睡总是一般的。大娘可要茶吃么?”这一句,正合着秦氏的心,便道:“茶是要吃,只是半夜三更,何处得有,且到天明吃罢。
  ”巧珠道:“奴家恐大娘要吃,煨着一壶在此。”先将火移出,剔得雪亮,便将茶倒了一碗,拿到床上。秦氏接来,见还是热的,正是一滴琼浆时候,心中大喜,道:“贤妹,真我之知心也。此思此德,不知何日得报!”巧珠道:“大娘何出此言,奴家理当服侍的。”秦氏道:“贤妹,你也辛苦了,床上甚宽,快脱衣同睡。若和衣睡在旁边,使我一发不安了。”言之再三,巧珠只得到床上睡了。
  秦氏见巧珠如此待他,忽然想起昔日哥嫂所说之言,不觉追悔道:“我当初曾劝嫂嫂,说小老婆是断不好的,我就真心待他,他必假意骗我。如今看来,句句都是相反到底的。我若不亏巧珠,一百个性命也送了。巧珠若不因官人面上,与我水米无交,怎肯实心救我?若说他是假意,我身陷盗穴,万无生理,他有本事逃出,官人可不是他独占去了,何苦担着血海的干系,在万死之际,拼自己性命,救我下山?到得山下,我又寸步难行,那时死在山脚之下,难道好怨他么?他又从荆棘中拼命背我出来,到得外边,连他气力全无。后边追兵又到,那时就是我的父母、丈夫、兄弟、儿女,也要各顾性命,舍我而去,他还不肯相抛,必竟死守一处,幸遇他爹娘到来相救。就是他爹娘,若有私心的,恨不得我死了,等他女儿好独做一个正夫人,怎么又肯救我?就是到了此地,我正昏迷不醒,他若不管我,也就死了,怕要他抵命么?他又将定心丸将奴灌醒,粥汤调理,又知心着意,煨茶相候,一片真诚,何尝有半点假意!我那年还说?娶妾生子,家产便为他有,似乎与我无涉。
  如今看他,莫说巧珠待我竟如父母一般,就是他的爹娘,待我亦如嫡亲骨肉。难道他与我官人生出来的儿子,倒不认我做嫡母么?想来嫂嫂说话,句句都是正理;我的心肠,却是痴愚偏见。况且嫂嫂是相门之女,他若要任性,哥哥未必不顺从,他却偏偏看得破,一嫁到我家,就替哥哥讨了两妾,又将十数个美貌丫头教成一班女乐,朝朝吹唱,夜夜欢娱,本是富贵之女,造到神仙之乐。我家所处境界,也未必不如他,偏我妒忌成性,多少好丫头,回的回,卖的卖,不留一个服役,好好的一个丈夫,偏又管得他畏首畏尾,外边虽则承顺,肚内必然仇恨,做亲数年,愁眉相对,何曾有一日夫妻真乐。抑且早晚提防,未尝有片刻心肠宽放,我又徒然自苦。后来进京会试,也是个喜事,偏我日夜多疑,把虚空的妄想,当了实在的过犯。就是做了一个梦,也不该如此性急,连夜赶来,必要寻见丈夫并那女子,致之死地,方得干休。不想赶到此地,丈夫不曾见,先送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的性命。及至到山上,遇见了梦中之女,恨不得一时吞他在肚。幸亏我孤身,又陷于虎穴,若那时不是盗穴,又有护从,必然将一个有情有义的巧妹弄做冤家仇敌。谁知我的性命,倒亏他救出!想起种种所为,都是暴戾之性,死有余辜。如今虽居活地,心虚胆怯,不时昏晕,还不知性命若何。”又想身阻异地,亲人一个不见,倘然一死,骸骨还不知可得还乡?越思越悔,越悔越苦,不觉心痛神迷,泪如雨下。
  早被巧珠听见,急急坐起道:“大娘,为何心中不快?要甚东西,可对我说,不要苦坏了身子。”秦氏道:“不要甚么,只心上疼痛,甚是难过。”一头说,一头又昏晕去了。吓得巧珠一把托住,连连叫唤。许雄夫妇听见,也赶进房来,何氏将他身上一摸,火一般的热,心上甚是惊慌。许雄道:“不妨。
  他是娇养的身子,从不曾受过惊吓劳苦,昨日一夜,又受了些风寒,所以如此。可再将定心丹同太乙丹化服,慢慢调养,待我再去请太医来,看脉调治,自然就好的。”何氏就去烧汤化药进来,巧珠扶着,微微灌下。一面叫唤,渐渐醒来,见他母女二人殷勤服侍,心中好生不安。
  怎奈受伤甚深,服药不能见效,反觉日重一日。三日后,请一医生来,看了脉走出。许雄急急问他,他道:“大体还不妨,只心上忧闷,似不能宽怀。药只能治病,不能治心,倒甚费手。只要心境一开,此病不日可愈。”随即开了药方,存药数帖去了。巧珠即刻将药煎好,送到床前,扶起大娘吃了,扶他睡好。谁知秦氏病愈重,心上愈急,药怎能见效!过了二十余日,仍然如故,巧珠日夜眼侍,毫无倦心。倒是秦氏吃药无效,见巧珠一家为他费钱费钞,忙乱服侍,心上不安,想病到这般光景,料无好日,要等亲人见面,又决不能,不如早死,倒还干净,何必再吃这苦水,延捱性命,徒自累人!”到此甚是伤心,悲泪不已。
  巧珠又来宽慰,秦氏便执住手道:“贤妹,承你恩情,我起初还指望有好日,可以报答。如今看来,病入膏肓,决无好日,只求早死为幸。可为我致谢爹娘,只好来生补报了。但一还有一句不知分量的话,恳求贤妹,若能始终周旋,我虽死到阴司,做鬼也不敢有忘大德。”巧珠道:“说那里话!吉人天相,不日自然就愈的。但不知有何吩咐,奴家决不敢有违。”
  秦氏道:“并无别话,只我死之后,若能弄得我骸骨还乡,等我哥嫂、丈夫回来,隔棺一见,死亦瞑目矣。至于后半段事,全仗贤妹主持,早生儿女,接续香烟,须要宽洪大度,善事官人,不要学我这薄命之人乖戾之性。官人回来,可对他说,不要忆念我,也不要仇恨我,我在阴中,自当保佑他。我前日匆匆出门,将房门封锁,交与老仆妇看管。钥匙在此,贤妹可收好。房中所有金银首饰、衣服物件,都有细帐,在房中橱内,一到家就要查明收拾。外边帐目,各有家人经管,亦须不时查察。官人回来,自然明白。还有玉鸳鸯一对,是我夫妻分别时分开的,今日鸳鸯倒成对,人却不能够了,妹于也可收拾好了。
  奴家诸事已毕,只有早早打点我的去路。妹子也不必再管我了。
  ”巧珠见说,也泪如泉涌道:“大娘,休说这伤心的话。太医曾说,大体是再不妨的。只要保养身子,服药调理,自然就好。
  ”秦氏道:“药是再不要吃的了,你再不要费心。”
  巧珠见吃药无效,也不敢再来强他,惟有早晚当心服侍,不时茶汤问候,得暇便焚香祈祷,愿减寿以益大娘,早早全愈。
  不知秦氏病体可能得愈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割股肉天神感格携登程妻妾同心
  话说巧珠见大娘病势沉重,日夜祈祷,几及一月,不见轻可,反觉日重。一日。忽然一念道:“尝闻割股治病,可以感天心,再无不愈。我看大娘病势如此沉重,药又不肯再吃,祈祷又不灵验,除此再无别法了。”等至夜静,瞒了爹娘,服侍大娘睡好,点起香烛,对天又祷告了一番,拿起小刀,在手臂上割下一块肉来,将布包好了手,然后将肉煎起汤来。候大娘醒来,拿到床上与他吃。大娘也不知道。巧珠候他吃完,方能去睡。
  你道巧珠割去了手上的肉,岂不疼痛,还是这般安闲自在么?原来至诚感神,况他原是一位一品夫人,鬼神自来扶助,所以不觉疼痛。那知已惊动了过往鉴察之神,急急奏闻上帝。
  上帝道:“秦氏本是个一品夫人,应受丈夫、儿子封诰,夫妻偕老。只因妒心太重,凌虐丈夫,已经减寿绝嗣,不得善终。
  今亏许氏感化,已知悔过自新。但恐其心不坚,当命伊阴魂梦中提醒,复还本原便了。至于许氏,本来也是一品夫人,但只能为妾,不能为妻,当受儿子荣封,不应有丈夫封诰。今彼一片诚心,祈神割股,全无一些妒忌之念,女子中实为难得。可即使秦氏扶助他一付丈夫封诰,永相和好,以明诚心感格之极,与天下妇人做个榜样便了。”
  且说秦氏吃了汤,竟齁齁睡熟,忽见母亲到来,对他说道?
  “我儿,上天为你妒心太重,凌虐丈夫,减你纪寿,绝你子嗣。
  幸今悔过自新,又亏义妹祈祷心诚,割股医治,病体不日痊愈。
  须要小心静养,日后夫荣子贵,妻妾团圆,毋忘义妹恩德。我自去也。”秦氏见说,上前一把扯住道:“母亲一向在那里,今日回来,又要那里去?”只见母亲将袖子洒脱道:“我死已久,你难道不知么?你的性命,全亏许家一门相救,便如你重生父母一般,不必系恋着我。”秦氏还要赶上去扯,被母亲一推惊醒,却是一梦。思想母亲死已十数年,如何今日忽来托梦与我,使我毛骨悚然?说我的性命全亏许家一门相救,便如重生父母一般,这也罢了。又说全亏义妹祈祷心诚,割股医治,病体就好。我想义妹定是巧珠妹子了,但他为我诚心祈祷,也就感他不尽了。若说割股,此是古来大孝子感格天庭之举,他却只有我受他的恩,他却并未受我一些好处,怎肯学大孝子,做起割股之事?想来决无此事。又一想,道:“是了。在万死一生之地,拼身舍命救我出来,性命尚然不顾,割股竟或有之。
  问他决不肯说,且看病若果能就愈,慢慢细访。真有此事,不是什么义妹,真正是我再生父母了,定当让他作正,拜他爹娘为父母,侍奉终身,方能报其万一。又说夫荣子贵,妻妾团圆,不知果有此日否?”心上不觉欢喜,把一天愁闷,撇到东洋大海去了。此虽一梦之功,却是割股之力,感格天心,方有此梦。
  病势日渐轻可,秦氏知梦有灵,固甚欢喜;巧珠见割股有效,也甚喜悦,服侍倍加殷勤。又过半月,竟能起床,饮食渐进。许雄又竭力买物调理。巧珠从山上逃回,还未宽衣解带。
  那一日,秦氏劝他脱衣同睡,并有心要验梦中割股之言。巧珠无心,把衣裳脱去。秦氏偷眼一看,见他手臂上果包扎了一块,便一把扯住,问道:“你手上为何包了这一块?”巧珠道:“因生了一个疮,所以包的。”秦氏道:“贤妹,休得瞒我!我半月前已知道,只想世间那有这般深情重义的奇人,所以将信犹疑。如今看来是真了,如何还瞒着我?”巧珠道:“奴家并未做什么事,不知大娘晓得甚么来?”秦氏道:“我那夜在睡梦中,见我母亲来,对我说,我已寿死,亏得贤妹诚心拜祷,割股医治,感格天心,病可全愈。后日还有夫荣子贵,妻妾团圆。醒来原晓得妹子待我情深,诚心拜祷,定然必有之事。但想割股疗病,系千古以来大圣大贤的孝子孝妇所为,贤妹虽则情深义重,岂肯为着我受此痛苦,谁知果有此事!”便一把挽住巧珠,痛哭道:“我的恩妹,你要我病好,自己痛苦不顾,叫我怎生报答得尽!自后我也不敢叫你妹子,你也不必叫我大娘,我的性命终始赖你保全,情愿让你作正,我便终身服侍你,也是甘心的。至于你的爹娘,都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明日请他进来,就拜他做个爹娘。你可对他说,只当多生一个女儿,断断不可推却。”巧珠也含泪道:“大娘言重,可不折了我的寿,叫我怎生当得起!”二人痛哭一会,方才安睡。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了,就请进许雄夫妇,将两张椅子摆在上面,要他坐了,拜为父母。许雄止住道:“大娘说甚么话!
  你是个相府千金小姐,我们是个山野匹夫,方才大娘这一句话,已折了我夫妇的寿纪;若还受拜,可不折杀我!快请自重。”
  说完就要走出。秦氏道:“爹娘不须推托。古来高贤逸土,隐居山林者颇多,较之朝臣显官,反胜几倍。况奴虽生宦室,前日被盗所掳,若非令爱拼身相救,已作故人久矣。就是日今患病,若非令爱割股祈祷,一片诚心感格,爹娘极意调护,参苓相救,焉望还有好的日子!则奴家向日之身,如作已死之身;今日之身,实同再造之身矣。爹娘若必不肯认我为女,是欲独为君子,不屑要我拜认,我有何颜旋归故里?甘作负心之人,不如寻个自尽罢?”许雄见他执意要拜,势难挽回,只得在旁答拜了。
  秦氏又扯巧珠在上拜谢,巧珠再三推祝许雄道:“大娘一发过谦了。我女儿正要靠着大娘照拂,理应服侍的,怎说拜谢起来!”秦氏道:“我受他如此大恩,杀身尚难图报。昨晚已与说明,让他作正,奴家愿居侧室,自后断不可再叫我大娘。
  今日一拜,理之当然。”何氏道:“大娘差矣。莫说名分所关,不可紊乱;已承你谦虚,姊妹相称,也要序齿。怎说让他作正,拜谢起来?”秦氏道:“既爹娘如此说,就拜姊妹,奴家齿长,只得僭了。但妹子以后只可叫姊姊,不可再叫大娘了。”那时二人只得平拜了四拜。自后秦氏叫巧珠妹子,称许雄夫妇为爹娘,巧珠改称秦氏为姊姊,一家和乐,更觉亲热。
  倏忽又过了十余日,秦氏身体复旧,与巧珠商议,不如弃了此地,迎请爹娘一同回家,以便早晚侍奉。巧珠与爹娘说知,许雄夫妇亦甚欢喜。随即雇了一乘骡轿,打发秦氏与女儿坐了,又雇了几个牲口,装了行李,然后将庄子放火焚烧,夫妻上马同行。
  一路直到瓜州渡江,至镇江口雇了一只船,四人一齐下在船中,说说笑笑。过了常州,又到无锡。正当春光明媚,游人甚多。秦氏原向知惠山秦园之景,甚堪游玩,对许雄说了。许雄随吩咐船家傍泊,留何氏看船,自同秦氏,巧珠上岸,一路寻芳玩景,来到惠山秦园。只见许多宦家内眷,仆妇俊婢侍从搀扶,家人在前引路;又有许多小家妇女、无人随从,弄出多少丑态。你道为何?原来游玩之处,必有一班浮浪子弟、无籍棍徒,成群逐队观看妇女。见了随从多的,便道:“这是乡宦人家,不可造次。”不过远远观望。见没有随从的,便说:“他定是小家。”故意拥上,团团围住,使他进退无路,不看到满意不祝弄得这些妇女,脸涨通红,恨不得哭将出来,众人还拍手大笑。秦氏回顾自己,只有巧珠二人,欲进又退。谁知那些恶少,早已看见他二人生得十分标致,随从只一个男人,视为可欺,一拥前来,也要截其去路。秦氏已经吓慌,幸亏许雄本事好,向前推开道:“有堂客来,怎不让些,反来阻住了?
  ”众人听他说话是异乡人,更为可欺,且见他只一人,就是有本事,也寡不敌众,趁他来推,齐齐上前,要与他厮打。还有那班浮浪子弟,不善厮打的,就想去调戏二女。那知他父女二人一齐动手,光棍恶少都打得七跌八倒,飞逃而去,还恐许雄追赶,怪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秦氏幸未受辱,然亦无心游玩,随即一同下船,心中气闷,说:“今日游山扫兴,还亏爹爹、妹子本事好,未至辱身。不然几乎要出丑了。我想这班恶少虽然可恶,见这些有丫鬟护从的,便道是宦家,原不敢惹他,只欺了这些没护从的。可见牡丹虽好,断要绿叶扶持。想我娘家好丫头甚多,出嫁时,哥嫂要拨几个赠嫁,我都回了。到夫家,好丫头也不少,又尽行卖去了。只留一个小丫头,又被强盗杀了。想起彼时情性,十分乖戾,如今悔已无及。意欲回去多讨几个标致的,大改前非,妹子以为何如?”巧珠道:“如此甚好。只闻美色出在苏州、扬州二处,如今前去,就是苏州,何不就在彼处讨了带回?”
  秦氏道:“此固甚好,只可惜没有银子在此。”巧珠道:“姊姊若果然要讨,只要看有中意的,爹爹现有银子在此,将来讨了再处。”秦氏道:“如此极妙的了。”便与许雄一说,也道甚好。
  未几,已到苏州,将船停泊阊门,叫船家上去,寻惯做中保的媒婆,“叫两个来,我要讨几个丫鬓哩。”船家上去了一会,同了两个媒婆下来,一个叫矮脚丁婆,一个叫快嘴张婆,与秦氏等见了礼。秦氏对他说要讨几个丫头,二人领命出去,少刻各领一个下来,秦氏一看,一个只好十来岁,两管黄浓鼻涕,挂在嘴上,说要八两银子。一个年纪倒有十五六岁,生得甚矮,且一头瘌痢,说要十两银子。秦氏道:“我要讨几个上好美貌的丫头,婆婆怎领这样的来我看?”媒婆道:“这个价钱相巧,好的价钱重,恐大娘说不来。”秦氏道:“我只要好的,价钱倒不论,有甚说不来?”媒婆道:“这等有两个绝好的在那里,我们就去领来,不知可都来要看?”秦氏道:“只要好,十几个也要。”媒婆随即上去,即刻领了两个下来,也只中等姿色,要五十两一个。秦氏道:“这两个也平常,怎要这许多银子?你可领去罢。”一面说,一面取出两个赏封,每人一个,送他做劳步钱。二媒婆一头下船,两人私议道:“看他也不像用得起丫头的,还要说这些大话来骗人。”一个道?
  “若说骗人,怎又拿这两个封筒来,难道自骗自么?”一个道?
  “莫非门户人家讨粉头么?”一个道:“看他行动,又不像门户人家。如今只有去试他一试,就明白了。”丁婆道:“怎样试他?”张婆道:“前日邹太太对我们说?‘要将十六个女子并行头,急切一齐要卖。’这却都是绝色,难道还叫不好?对他说,看他怎么样。”丁婆道:“这要三四千金,他就转一万世,也买不成哩!我也没有这闲力气,我自去了。”张婆道?
  “我也明知他讨不起,只是可恶他说大话,要去耍耍他。”
  随即独自一人重到船上,说:“大娘,你果然要讨标致的,我倒有十五六个绝色的在那里,还有一付行头。他家要一总卖,价银倒肯让些。只不知大娘可要这许多?”秦氏道:“你且说那家为何要一总卖?”媒婆道:“就是阊门内邹御史老爷家。
  前年御史老爷在京寄信回来,要教一班女戏子,带进京中送甚么王爷。太太便连夜相中了十六个绝色的丫头,费千余金讨了,又请几个名师,教成一班女乐。上年又费了数干金,置买了一付行头。正要送进京去,不料御史老爹因夫人无子,想要娶妾,夫人妒忌不容,日夜吵闹,夫妻忽然一齐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太太闻知,悲痛几绝。又兼他族中见他无子,人人等继,想他家产。老太爷一气成病,甚是沉重。老太太见这光景,要这女优何用?故前日唤我去,说急于要出脱。又道这班女子,教成音乐,搬演戏文,足足费了三四千金,老太爷为他,费尽心力,若一折卖可不前功枉费了,连行头一齐卖,情愿明让些。
  不知大娘可要否?”秦氏听了大喜,私对巧珠道:“这个倒甚好。我嫂嫂向年教成一班女戏子,费了多少气力。他今现现成成的,岂不便宜!只身边无分文,爹爹所带,也决无这些,不知可能等得家中取来否?”巧珠道:“家中既有银子,这有何难?只须与他讲定价钱,立了文契,先将爹爹的银子押了契,叫他打发一个管家,同妈妈押了丫鬟、行头,跟到家中兑还银子。路又甚近,来往不过数天,谅无不肯。”秦氏道:“妹子之言有理。”随将此言说与张婆。张婆道:“数千金交易,说得这般容易,莫说邹太太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敢去说。请问宅上住在那里,家内作何生理,要讨这些女子何用?”秦氏道“这也问的极是。”巧珠连忙接应道:“妈妈,你去对太太说,尽可放心。我大娘姓朱,住在绍兴府城中,公公是礼部尚书,官人是上年新中的举人,现往京中会试。娘家姓秦,父亲是兵部尚书,他哥哥现任吏部员外。我大娘只因上京路上遇盗,把从人杀死,所以要讨几个丫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怕骗了去没有银子么!”媒婆听说,吓得连忙跪下磕头道;“原来是一位夫人!老婢有眼不识,多多有罪!老婢即刻去说,想邹太太一定允的,就来复命便了。”秦氏急急扶起。
  媒婆随即到邹家,将秦氏之言一一说知。邹太太闻说绍兴兵部尚书的女儿,又是礼部朱尚书的媳妇,要买他的丫鬓与行头,又说哥哥吏部员外,丈夫是上年一榜,便道:“如此说,他与我家有两重年谊了。他哥哥员外老爷,与我家老爷是会场同年,前年进京,又来看过老太爷的。若说朱尚书,只是我家老爷乡试的座师。既是他要,极妙的了,价钱一发不好计论。
  就是银子没有在此,闻他家甚富,就打发人同妈妈去取也不妨。
  你可去回复他,并替我候候他。他若果要,就着人上来,瞧看过估价目便了。”
  媒婆随即到船,将太太的话回复秦氏。秦氏道:“如此,妈妈也替我候候太太。”即请许雄同媒婆上去,“若有中,还要请太太的价。”随到邹家。太太唤出十六个丫鬟,并送出行头细帐。许雄先将众女子一看,个个都是绝色,然后将行头照帐查看,见色色俱全,又都艳丽异常,新奇夺目,真值三四千金。随即下船,对秦氏一一说知。托媒婆请价,太太说:“若论我家所费,有四千余金。原说一总出脱,情愿让些,况系年家,更不比别人,悉听夫人便了。”秦氏道:“竟是三千金了。
  ”媒婆听说大喜,就请许雄同去成契。媒婆串通邹仆,在太太处只说二千六百两,于中分享了四百金。当即先交五百金押契,太太就打发丫髦与戏箱起身。许雄又另外叫了两只船。正要下船,谁知矮脚丁婆知了风声,连忙赶到船口,向秦氏磕头道?
  “老媳妇有眼不识,多多得罪夫人。邹太太处丫头与行头,原是老媳妇说起,望夫人作成一中保。”秦氏道:“押契已交,契已送来,妈妈来迟了。”丁婆道:“夫人讲定多少价钱?”
  秦氏道:“三千两,太太已经说妥了。”丁婆随即(接?原文尚有“到了趁其时”,当系衍文)赶到邹家,对着太太磕头道?
  “朱夫人处讨些姐姐,是老媳妇先说起,张婆竟搬去了我,望太太作成,带一中保,多寡分些中费,犹如太太赏赐一般。”
  太太道:“既是你先说,为何不早来?如今人契都发去了,你怎能作中?”丁婆道:“太太一总得他多少价钱?”太太道?
  “因为年家,不好计论,只得二千六百两。”丁婆听说,知后手到有四百两,急急赶去寻见张婆,要分他中费。张婆说:“我费神费力做现成了,你又不曾开口,走一步路,怎又分起中费来?”两人相争相嚷,竟要相打。丁婆倒走开道:“我也不与你相争。我想邹太太既卖,岂不愿多价?我如今偏要比你的价多二百金,怕不听我!朱夫人要买,岂不愿价少,我如今偏要比你的价让他二百金,怕他不欢喜我!总拼得一个一个赚,还要弄得你两头要打,看你中费赚得成赚不成!”邹仆听了,明知他已晓得四百两后手,急急从中调和,叫张婆赔他的话,许他五十金。丁婆不肯,直许到百金,写一欠票与他方去。邹仆与张婆也才放心下船随去。
  且说秦氏见讨成了,好不欢喜,叫一只船装了丫头,命媒婆相同,一只船装了戏箱,请许雄在船照管。不数日到家,叫船家上去报知。家人等闻知,立刻到船候见。秦氏吩咐备轿马上船。正是?既上高山顶,方知反舍欢。要知秦氏到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买美婢妒心改变见主母众仆猜疑
  话说秦氏讨了一班女乐,同了巧珠到家,家人等到船候见,吩咐备轿三乘,马一匹,同许雄夫妇与巧珠一齐到家,开了正门,抬至内厅下轿。秦氏见了家中,不觉泪下,对许雄夫妇道?
  “孩儿今生不料还有归家之日,今能到此,皆爹母妹子所赐也。
  ”巧珠道:“姊姊贵人,应有大福。妹子等不过稍效微劳,今蒙携归,大有荣施。”秦氏就叫开了花厅后内书房,端正许雄夫妇做房,然后同巧珠到自己房中,道:“妹子,本应另收拾房与你居住,但我与你情深义重,时刻不忍暂离。如今且同床居住,以免寂寥,且待官人回来再处。”巧珠道:“如此极妙的了,只恐有污了姊姊。”秦氏道:“我与你自后便如一体,怎说这话,就该罚了。”随即取出碎银一包,付与巧珠道:“妹子,可称五钱一包,称十二封,二钱头称八九封。”又取出元龟绢十八匹、宝蓝布十二匹,付与巧珠说:“少停家人小厮们磕了头,妹子可拿去赏与他们。”巧珠道:“奴怎好要他们磕头?又怎好拿姊姊的东西做赏赐?”秦氏道:“你也是主母,家人们怎敢不磕头?至于东西,我与你总是一般的,方才说过,自后要视同一体,怎么又说这话?”
  正说间,老仆妇送进茶来,说:“夫人,京中几时起身?
  起身时想已发过榜了,老爷几时回来?”指着巧珠道:“这位巧珠”秦氏道“我也不曾到京,何曾晓得发榜、相公可曾得中?”仆妇大惊道:“如此夫人一向在那里?夫人起身未及一月,就报来说?老爷复试取中第一。前日又报说老爷中了会元,报录的昨日方去。难道夫人不知?”秦氏道:“我到山东就遇了强盗,从人俱被杀死,性命几乎不保。幸亏这位夫人相救,又病了两月,方得全愈。这夫人是老爷上京时,也在山东遇盗,蒙许太爷相救,许嫁成婚的。今与我结为姊妹,他的父母,我亦拜为爹娘。以后总与我一般服侍,不可轻慢。你可去传谕各家人仆妇小厮等齐集厅堂俟候。”
  随同巧珠到后边,请了许雄夫妇,一同出厅。见家人等已都立两班,秦氏指着许雄夫妇,吩咐家人等道:“这许太爷是老爷的丈人,许太太是老爷的丈母,又是我的结拜恩父思母,你们快过来叩见。自后须要小心服侍,倘有使令,不许违拗!”
  众家人等见主母如此吩咐,齐齐上前磕头。许雄连连来扶道?
  “不消,不消。”早已磕了起来。秦氏又指着巧珠道:“这位夫人,是老爷上京时山东娶的,又是我的结义妹子,总是一般主母,快过来磕头!以后总称夫人便了。”家人等也上前磕头,巧珠急叫:“不消!”已都磕完。秦氏对老仆妇道:“新夫人赏赐他们的东西,可去取来。”老仆妇取出。每房家人绢一匹、布一匹,银五钱,小厮绢一匹、银二钱,各各领赏叩谢而去。
  只见苏州媒婆同了十六个美貌女子进来,先是媒婆叩见了,便叫这些丫头过来叩见主母。秦氏就扯巧珠一同受礼,又命叩见许雄夫妇。拨四个在许雄房中服侍,其余十二个在自己房中服侍。吩咐备饭与张婆、邹管家吃了。媒婆又说:“邹管家要进来叩见夫人。”秦氏回了,就取出银子,请许雄与来人交代明白,又在外赏媒婆、来人各银四两,各人叩谢而去。秦氏又取五百两还了许雄,在外又补还医费用二百两。许雄再三不肯受,秦氏道:“父女总是一般的,爹娘要用,我原要送来;我若要用,原好来取,何须托却?”许雄道:“既如此,我权收在此,夫人要用,来取便了。”外边送来夜饭,四人一同吃了,各各闭门安寝不题。
  且说众家人等看见夫人这番情景,比前大不相同,个个怀疑,人人称异。到里边关门后,大家叙在一处,纷纷议论不一。
  有的说:“夫人向来十分吃醋,要算第一个妒妇。自嫁妒妇过门,不及数朝,就将家中丫鬟尽行卖去,诚恐引诱坏了家主。
  后来听得‘娶妾’二字,足足闹了三日三夜。今日何同一个美貌女子到家,说是老爷上京时山东娶的夫人?他不妒忌也罢,怎么反拜他爹娘做父母,与他结为姊妹,一同带回,又命我们小心服侍,说是一般主母,并称夫人。世间那有这样贤德夫人?
  且是出奇妒妇人所为,可不是奇事么!”又一个道:“就是说老爷上京时娶的这句,更可疑。老爷出门未久,夫人随即就赶了去,要娶也娶不及。况夫人做了一个梦,还等不及到天明,即刻就叫船赶去,恨不得寻见梦中之人与他拼命。若真有此事,被他知道,不知怎样吵闹,怎肯反与他拜起姊妹来?”又一个道:“我倒估着了。莫非此女果是老爷到山东娶的夫人,访着欲与吵闹,因身在异地,见他有父母相依,恐一时弄他不过,反输一帖,故假贤慧,结姊妹,拜父母,他不疑惑,骗到家中,慢慢致死他的意思。”众人听了,齐声道:“一些不差,被你估着了。”又一年老的道:“不相干。夫人是性如烈火的人,未必有这般缓智。在路上或者怕他,忍耐住了;今到了家,还如何忍耐得定?叫我们去磕他的头,并将东西与他赏赐我们,两人又亲亲热热,同床居住,一毫不像假意。况待他三人是假意,如何又费二三千金,买这许多美女回来,难道也是假意么?
  ”又一个道:“便是。如此看来,我更疑心,莫不连夫人都是假的么?”那老年的道:“休得胡说!夫人怎么是假?”
  那人道:“我前日看一本小说,据他说得有凭有据,我看来却奇奇怪怪。若此事果是真,则今日之事就不可知了。有个秀才,姓王名成,父亲早丧,母亲陈氏尚在,母子二人,家中颇富。已聘冯姓之女为妻,一因年纪尚轻,二因王成恃着才高,似乎状元已荷包内,要等中了,钦赐完姻,故尚未成婚。家中有四房家人,名王福、王禄、王寿、王文。那年大比之年,留王文、王寿在家,带了王福、王禄,拜别母亲,上京应试。一日在山村中经过,忽见两个野狐在棵古树上,拿了一本书指手画脚的看。那秀才就取出弹弓,向他一弹,弹中了执书的手,跌下树来,将书抛下飞跑去了。那一个就急急的下树,要来拾书,被王成又放一弹,弹中那狐左眼,也负痛逃去。王成拾起书一看,见是一本天书,喜出望外,将来藏在胸前,当做至宝。
  谁知那两个野狐,是多年修养通神变化的狐精,见王成弹了他,又拿了他天书去,恨如切骨。且舍不得此书,两狐就商议,将身一变,也变了一个应试的秀才,主仆二人赶上王成,一路同行同往,假意殷勤,随成至契,希图骗他的天书。那知王成虽与相好,将天书当做秘宝,紧紧藏好,如何骗得动!狐精无奈,更觉怀恨,随骗他说?‘长兄大才,必然高发;弟才疏学浅,恐不能附尾。难得一路相同,亦是缘法,欲与兄结为兄弟,将两字籍贯住居,各写一纸,彼此互执,日后相逢,庶不致视如陌路也。’王成不知其计,果将家乡籍贯写出,两人对天结拜,甚是亲热,直至京中分手。
  “谁知精魔骗了王成笔迹,就假写了一封家书,竟说一到京中,就有王府见他才貌好,强招为婿,荐之于朝,就做了大官。又蒙皇上赐一宅第,甚是快活,接母亲立时到京,同享荣华。家中聘定妻子,不能两全,外写休书一纸,令他别嫁。又说京中富贵已极,家中田屋有限,又无人经营,不如减价卖去。
  所有什物,并存留卖不去的田地,可送与族中贫穷孤苦的人,托他代为照管祖先坟墓可也。写完,两狐又将身一变,一个变做王福,那坏眼的就变了随从的,身上穿得十分齐整。来到家中,见了陈氏,口称太太,将书呈上。陈氏看了,好不喜欢。
  又细问王福,王福又说得天花乱坠。陈氏见得儿子的笔迹,又是自己的家人送回,如何不信!即刻开出屋单、田单,央人货卖。却好他间壁有个富宦闻知,连夜成契,又听得他儿子兴头,恐要取赎,必要写杜绝方成。陈氏又因儿子这盘兴头,也不想再赎,乐得多增些价银,竟杜绝去了。只存得零星田数亩,捐在坟上,以作祭扫之费。所有什物家伙,一时无处出脱,又不好带去,都分散与族中亲戚取去。又着人到冯家,请了亲翁并原媒来,将儿子的书与他看了,深致多少不安,取出休书奉上。
  冯老一看,气得发昏,欲要发作,想王成已赘王府,料难挽回,忍着气,接了休书,自同媒人去了。假王福又对陈氏说?‘京中一应家人仆妇、小厮丫鬟,个个都穿绸着绢,身上总无一寸布棉,头上带的都是金珠珍宝,老爷吩咐卖了银子,须多置些衣服首饰,穿带齐整。恐一到京,王爷打发人来迎接,不好被他笑。要银子到京就有,不足为重。’陈氏听了,果然发数百金置买绸缎金珠,一家大小满身做了,丫鬟仆妇都打着饰,家人各买鞋帽。色色停妥,便吩咐叫船。假王福连忙去叫了一只顶号大船,料理各人下船后,便禀知陈氏说?‘先从陆路进京报知。’骗脱身去了。
  “带来一个假跟随打听了他家备细,随即先去,又变了一个王文,头带孝中,身穿白衣,八月初七晚赶到王成寓所,哭拜于地。王成正开着枕箱,在那里收拾进场物件,见了王文这般光景,吃了一惊,急急叫起一问,假王文诉道?‘老娘娘自从相公进京后,日夜忆念,一病身亡。家中无主,丫鬓小厮终日鬼吵,小人急急赶来,来请相公早早回去。’王成听说,大哭晕倒,吓得王福、王禄扶住叫唤。假王文趁热开箱倒笼,寻见天书。原来王成因进场难带,正解下放在枕箱内,被狐精寻出,藏在身边。见王成哭醒,便道?‘相公且免悲伤,快些收拾回家。小人先赶回,候主人便了。’王成道?‘家内无人,你正先行,我也即刻叫船起身了。’狐精取了天书,骗脱身大喜而去。
  “王成心忙意乱,也无暇去查,急急叫船连夜起身。来到半路,王禄在船头上,望见对面一只顶号大座船来,船头上坐着两个人,远望好像王文、王寿模样,就对王成说知,王成走出船头一看,座船已近,果是王文、王寿,吃了一惊,连忙叫唤。那边王文等也看见小船内船头后立着叫唤,正是家主与王福、王禄,都是白衣孝中,更是骇异,一面叫住船,一面禀知陈氏。陈氏也吓慌了,伸出头来一望,齐头与儿子照面。王成见母亲尚在,急忙脱下白衣孝巾,过船扯住道?‘王文该死!’举手就打。陈氏止住道?‘他并无过犯,为何打他?’王成道?
  ‘母亲现在,他如何到京骗我母死,使我悲痛几绝,场也未进,连夜赶回,是何道理?’陈氏道?‘这也奇了!我何曾有病?
  王文日日在家,何曾出门?我倒要问你,你前日着王福送书回来,说赘在王府,已做了大官,皇上赐你宅第,接我进京,同享荣华。你怎么倒听了谁人的话,赶将回来?又冤是王文来说,可不奇事么!’王成道?‘王文来不来,且再细问。母亲说王福送书回来,说甚赘王府,又说做官赐第,这些话,孩儿一些不懂。’陈氏道?‘王福现在,可叫来问。’王成就叫王福与王文对证。王福将王文一看,道?‘你前日左眼瞎了,相公问你,说马上跌下来跌瞎的,今日眼睛怎么好得这样快?’王文道?‘我何曾进京,何曾坏眼,怎么咒我瞎眼?我且问你,你前日送书回来,见你左手挡着,问你说是骑马跌折了右手,怎反说我跌坏?’王福道?‘这一发奇了!我何曾回家,何曾跌坏手?我总同着相公,一日不曾离。相公正打点进场,被你来一骗,急急赶回,场也未进,官从何来?’陈氏母子听说,吓得惊慌无措。王成道?‘场期已过,不必说了,且回到家中再处。’陈氏就将卖田卖屋,什物散去,无家可归了。王成又埋怨母亲不该轻信弃产,陈氏又怨儿子?‘如何写字骗我!现有你亲笔书来,如何不信?’急急取出原书一看,却是一张白纸。
  “王成方想起当初进京时,路上所弹野狐一个弹坏手,一个弹坏眼,如今王文、王福,一个坏手,一个坏眼,明明是这两个孽畜变来报仇的了。只何以晓得我家之事,又何能假我笔迹?’王福听了,说?‘如此看来,相公所估,一些不差。这孽畜不但如今变我二人,想起进京时,一路同行主仆二人,一定也是他变的。’王成道?‘何以见得?他彼时并未来骗我什么,要变他怎的?’王福道?‘相公难道忘了?他彼时必要与相公结义,又必要各写籍贯住居,岂不是骗相公的住址笔迹么?
  况他一人坏手,一人坏眼,不是他变的是谁!’王成一想果然,急开枕箱取他所写籍贯一看,更觉怪异,也是一张白纸,寻天书时,也不见了。众人尽都吓呆,速命拨转船头回家,另赁小房居祝陈氏又说起休书之事,王成愈加惊慌,带了王福,急到冯家说明。谁知冯老听说王成在外,就一头大哭跑出来,扭住王成就打。王福相劝,也被乱打,就要申说,也无从申说。
  原来冯老见了王成休了,要逼女儿另嫁,女儿守节,自缢身亡。
  冯老要告王成,因他赘居王府,现在京中,料有官司他也不碍,只得忍耐住了,心中却甚怀恨。今闻他到,故赶出就打。亏得亲邻劝住,王成方得说明,冯老又说?‘你寄回家信,我也看见,还有你亲笔休书现在,还要将这鬼话来骗我!’即忙进去,查出休书一看,却也是一张白纸,方才明白此怪事。但女儿已死,不得再生。王成知道,也一路哭回,说与陈氏知道,母子又痛哭一常自后坐吃山空,连衣裳首饰家人丫鬓尽都卖了吃完,母子郁闷而亡。你道此事奇么!我想狐精变化如此,所以疑心夫人也是假的。”那年老的道:“不要多说,就有此事,我们无从捉破他。莫被夫人知道,反要淘气哩。夜深了,且各安睡,且看明日夫人起来如何举动,就明白了。”正是?改妒为贤,人情难测。要知次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消夏日丫鬟练武喜秋风桂子临盆
  话说众家人晓得主母向来吃醋拈酸,算天下第一个妒妇。
  出嫁时哥嫂要拨丫头赠嫁,他必意不要,只拣一个小丫头,一房老家人夫妇。过门来见家中有一二分姿色的丫鬟,尚容留不得一个,等不到满月就押丈夫一并卖去。后来听得“娶妾”二字,足足闹了三日三夜,连乡试会场都不容他去。就是丈夫出门后,偶然做了一个梦,天明都等不及,连夜叫船赶去,恨不得与丈夫拼命。出去不过数月,忽同了一个美貌女子回来,述说是丈夫山东娶的夫人,不但不妒,还与结为姊妹,并拜他爹娘做父母,一同带回,在外又讨了十五、六个美女为婢。那一件不是与前相反到底,故一家疑疑惑惑,私议了半夜,终不明白,还要看他次日举动。那知他被巧珠感化之功,竟变了一个极贤之妇,次日起来,就吩咐叫裁缝、银匠,取出绸缎、金珠,与巧珠打造首饰,做衣裳,必要与自己一般。又吩咐叫厨子备酒四席,朝下两席,东西各一席。请出许雄夫妇,送他上坐,许雄逊谢,夫人连叫爹娘不绝,亲自送酒安席,强他坐下。又要送巧珠坐上首一席,巧珠止住道:“既蒙姊姊抬举,说视同一体,怎反以客礼待起妹子来?”秦氏道:“既如此,只得僭妄了。”两人便对席坐定,吩咐女优唱戏。妆末的就将戏目呈上,许雄夫妇推与夫人点,夫人又推,只得大家商议点了一本《金雀记》。开场做到潘夫人“乔醋”一出,夫人笑道:“这个吃醋才吃得有趣,想起真吃醋的,头脑皆疼。”只未几戏完,各各归房安寝。家人等见夫人待他三人如此诚敬,且一团和气,全不像一些假意,虽还未知如何故,却只得遵令,小心服侍,冷眼再观。
  不数日,京中报到,十分热闹,鼓乐放炮,绝非寻常报录一般,比报会元还兴头些。众家人上前一看,见大红缎金字报条报朱纶中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急急进去报知夫人。夫人与巧珠都各大喜,吩咐备酒待报人,赏赐花红银两,一一打发妥当。才过数日,又报说皇上选入东宫,教训太子,加升侍读。
  夫人更觉欢喜,说:“相公既入东宫侍读,不愁寓中冷静。将来天气正热,路上难行,不如过了夏进京罢。”许雄等俱说?
  “夫人之言有理。”
  许雄又道:“目今暑天无事,何不将这班丫头待愚夫妇教他些拳棒武艺,并飞舞腾躲之法,一来夫人上京路上好做护卫,二来做戏的时节,跌打枪棒更加烂熟,不知夫人意下若何?”
  这夫人道:“极妙的了!只恐他们力气少,又脚小,冷丁学习不上哩。”许雄道:“不妨,我有大力丸,吃之可有千斤之力;又有飞舞法,练熟可使空中飞舞,何愁力气不足。”夫人道?
  “如此一发妙了。”随即吩咐将后面花亭上收拾干净,铺下戏单,命众丫头磕了许雄的头,在花亭上传习武艺,许雄随将大力丸分散与众女子,叫他每日清晨化服一丸。那些女子虽会做戏,却都是娇性身子,何能用武?许雄夫妇先教他些不用力的武艺,到半月后,一来身子练熟,二来吃了大力丸,力气日增一日,然后教他棍棒枪刀,盘刀戮叉,空中跳跃。起初总用行头中的军器,渐渐练熟,便用真枪真刀、真叉铜棍,掇石举鼎,无一不能。练至数月,十分烂熟,竟成了一班女将,夫人看了大喜。
  不觉夏尽秋来,因巧珠怀孕身重,难以出门,候至中秋后,产下一个孩子。夫人一看,见他眉清目秀,顶平额阔,俨然与丈夫相貌一色,更加大喜,立刻雇乳母来领了,还自己时常怀抱,爱逾己出。一月之内,叫巧珠总不要劳动,参苓汤药,粥饭调事,必要亲自监点,弄得巧珠倒甚是不安。光阴易过,倏忽满月。秦氏吩咐设席做戏庆贺,诸亲无一不到,足足闹了一余日。
  到十月初,方收拾叫船,水路上京,带了众丫头戏箱,并请许雄夫妇一同起身。下船见船头有一个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丑丫头,看他行动竟是个十不全模样,问船家婆,说是他女儿,年纪二十岁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且说秦氏此番上京,比前大相悬绝。前番因做了梦,一片妒心,恨不得一时赶去吵闹,路上相随虽有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肚中怒气又难对他说,心上千百个不足。后来山东回来,心上已平,又有巧珠一家相同,情深义重,一路说说笑笑,游山玩景,比出门时已不同了。但因在小船内,又无从人服侍,巧珠等虽极意承顺,终不能舒畅,还是美中不足。如今丈夫已极显贵,巧珠又生儿子,船是大座船,侍从数十余人,船中原有知心着意的巧珠相同,到苏州,无锡一路游玩,说说笑笑,没有一事不如意。
  倏忽将已到京,秦氏忽生一计,对巧珠道:“我想相公几次书回,总未提起妹子的事,问来人,又说未曾有字寄到山东,我所以有信去也不曾说明,要等他先说。谁知至今不曾提起,难道竟忘了不成?如今到京见了,看他如何说法!我意欲先悄悄到京,如此这般,学潘夫人做一出乔醋的戏文,试他一试,妹子以为何如?”巧珠笑道:“这是极有趣的事,有何不可。”
  便唤老仆妇来,也对他说了,又教了他许多说话如此这般的说法。又对船家婆说,要他的女儿穿着好了一同上去,许重重赏他。船家婆大喜,候船将到,替女儿先梳洗穿戴侍候。你想那十不全的丑丫头,庶几蓬头赤脚破衣衲袄,还不觉他恶状,一打扮起来,更像妖怪一般,夫人、巧珠看了,暗暗大笑。未几船到,秦氏吩咐备大轿一乘,小轿二乘,自与老仆妇并船上丑丫头先下船,留巧珠等在船收拾行李,停一会同爹娘与众丫鬓叫轿上来。众家人一个不带,也吩咐少停随许氏夫人下船。吩咐毕,上轿而去。
  且说朱纶亏许雄夫妇送上官塘,一路平安进京,心中甚是忆着巧珠,只是惧怕妻子,千思万算,恐难两全,食不下咽,夜不安寝。遵妻子之命,寻寓关帝庙中。不数日,皇上示期复试。他同众举子进试,未几发案,取作第一。至会场进试,又高高中了会元,殿试又点了状元。皇上见他才貌都好,就选入东宫,侍读太子,相待甚厚。早晨进宫,晚上出来,甚是快活。
  只心上忆着两位夫人,终朝愁闷。要打发老仆回去迎接,又因夫人吩咐老仆不许暂离,打发回去,恐夫人疑忌,只得差一长班去迎接夫人。得一回字来说,要秋凉进京,也不曾说巧珠之事。长班终是外人,一到就回,家中之事,夫人吩咐不要说起,他也无从知道。后来虽又有几次书信往来,彼此不说,也无从晓得。
  倒是老仆常常禀说:“回去的人,必从山东经过,老爷也该寄一封书去许老爹,报与二夫人知道。”朱纶道:“你岂不知家中夫人的性子,可是能容的?叫我写书去何用!”老仆道?
  “呵呀!难道老爷竟不想接二夫人了么?”朱纶道:“不是我不想去接,想接来也不得安静的,倒不如弃之,还省得害了他。
  ”老仆大骇道:“老爷说那里话!莫说老爷受他活命之恩,招你做个女婿,做亲三日,恩情无数,起身又送铺陈,赠盘费,还虑路上难行,夫妻相送一番情意,岂可相忘?就是在彼时,老奴在山窝之内,若非许公相救,此时已骨化形销,焉能随老爷?受此快乐,终夜思之,尚恐报答不尽,老爷竟说‘弃之’两字,老奴也不忍入之于耳,亏老爷怎忍出之于口!”朱纶道?
  “我岂不知!忍心相弃,只出于无奈。唯有多送些金银去,学韩信千金之报便了。”老仆道:“老爷不晓得,那韩信不过受漂母一饭之恩,千金之报,还算过分;老爷受许老爹活命大恩,又二夫人已成亲三日,或者已经受孕,亦未可知,难道好叫他去另嫁不成?且看他一门轻财重义,老爷若有情,就没有银钱送他,他也不怪;老爷若无情,莫说千金,只怕万金,他也不喜。”朱纶道:“这却没奈何了。”老仆道:“老爷寄书夫人,也该微露其意,看夫人之意若何。”朱纶道:“你这话差了。
  夫人性如烈火,可是好与他说的?他若知道,必然即刻赶来吵闹。这还犹可,若竟到山东许家去闹,他父母岂肯相容?从来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不是自速其祸了!”老仆道:“老爷今已做官,将来正要治民,也不该还照秀才时这般软弱的。”
  朱纶道:“你那里知道,做官的人,更不比秀才。秀才住在家中,既使相争相嚷,家庭之事,谁来管你闲事?一做了官,便有官守。况居辇毂之下,言官虎视眈眈,声名为重,官体要存,家中若一吵闹,官体固失,还要被言官参劾。况且百姓可以治得,难道浩命夫人也好治得么?”老仆道:“如此说,还有一计可行。”朱纶道:“有什么计?”老仆道?”何不与舅老爷商议,从中周旋,或可两全。”朱纶道:“你这话一发差了。
  夫人因舅老爷娶了妾,还去劝阻舅夫人,因此姑嫂总不投机。
  若舅老爷来周旋,是火上添油了。”老仆道:“如此说,只得用调虎离山计了。”朱纶道:“怎么样一个调虎离山计?”老仆道:“如今趁夫人未到,老奴连夜赶到山东,先接了二夫人同许老爹来,另寻一寓,与他三人居祝夫人到来,老爷只说东宫不时留宿内庭侍读,就好两边居住了。此计何如?”朱纶道:“此计倒还好,只恐夫人知道,却了不得。”老仆道:“瞒着夫人,也未必知道。大义所在,也怕不得许多。”朱纶道?
  “既如此,我就写起书来,你速速前去便好。”老仆道:“老爷快写书,老奴即刻就去便了。”
  朱纶随即写了书,打发盘缠起身。不数日来到山东,寻至庄前,庄前庄后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一块白地,不但人不见,连屋也不见了,好像被火烧去的一般。要寻人访问,荒山之中,人迹不见,无从访问,只得有兴而来,败兴而返。回到京中,禀知家主,交还原书。朱纶听了,想念巧珠,悲泪一番,又想无处寻觅,倒可免得“薄幸”两字,虽则心中忆念,从此也就撇开。
  不觉秋去冬来,到得十一月初一日,清晨起来梳洗了,吃了些点心。上朝回来,刚进早膳,正拿在手中要吃,忽见长班进来,禀道:“夫人到了。”朱纶吃了一惊,手中的碗落下,跌得粉碎。老仆急忙收拾。朱纶道:“是谁人来报的?”长班道:“不曾有人来报,方才一乘大轿,二乘小轿抬到门前,据轿夫说,是夫人到了,并无人跟随。”朱纶一发疑虑,只得同了老仆出厅,急急开了中门,迎接进来。下轿果是夫人与老仆妇,同着一个十不全的怪女子,又不是家中的小丫头,夫人搀了他手,十分亲热,竟不像是丫头看待,。此时也无暇问及,就与夫人行礼道:“夫人到来,怎不着人通报?使卑人失于迎接。”夫人道:“你在京中,自然瞒我做些不法的事。若先通报,可不被你藏过了,好与我抵赖。”朱纶道:“卑人在此,并未做甚么事,夫人不要多疑。”夫人道:“即使京中不曾做亏心事,上京时路上,难道也没有?”朱纶道:“夫人一发多疑了。路上不过几十天;还急于进京复试,恐赶不及,何暇还做别事?夫人问老仆便知。”夫人道:“老仆是你串通的,问他那有真话说?有没有我慢慢打听,自然知道。今日初到,也不与你性急。我且问你,起身时付你一个玉鸳鸯,原说与夫妻一般。如今两人叙会了,可将鸳鸯也来聚在一处。”朱纶听说“鸳鸯”二字吓得一字也说不出,还满身发起颤来,说:“那,那,那鸳鸯我珍,珍、珍藏好了,明,明,明日取来,送,送,送还夫人、夫人罢。”夫人道:“此鸳鸯是奴佩带在身,寸步不离的至宝。付你时曾对你说?佩带在身,见此如见我一般。
  怎么将来藏在别处?足见你一出门,就把奴撇在脑后了。”朱纶道:“卑人怎,怎,怎敢?实,实,实是珍,珍,珍,珍藏好,好,好的。”夫人道:“就是珍藏,也不过在此寓中,取来就是,何必如此惊慌?一定拿我的送与心上人了,断不与你开交,快快取来便罢!”朱纶情知瞒不到底,只得道:“那鸳鸯是夫人所付,怎敢送人?其实到山东路上遇了强盗,飞马逃命,一时遗失。想是避盗情急,遗失路途。夫人问起,为此惊慌,并无他故。”夫人道:“这话哄谁?你既遇盗,人且无恙,身上系牢的物件,怎得遗失?想是遇盗,有人救了,你将鸳鸯赠他了么?”这句话,明明要丈夫直说,便好说明,去迎接巧珠上岸。谁知朱纶见夫人盛怒之下,愈不敢说,还道:“实是遗失途中,飞马脱逃,保全性命。”夫人见他一些不认,便在袖中取出鸳鸯道:“你说遗失,这是什么东西?拿去看!”朱纶接来一看,是夫人存在家中一只,复道:“这是夫人存留的一只。可惜卑人丢去了那一只,待我唤名玉工,做一只配上,赔还夫人罢。”夫人道:“我曾对你说,这是外国得来珍宝,中国所无,玉工怎么做得出?必是原物,方配得上。”朱纶道?
  “一时失去,何处还有原物?”夫人又向袖中取出一只道:“还说遗失,这是甚么东西?”朱纶接来一看,却是巧珠解去的一只,吓得惊慌无措,只得勉强答应道:“想是神物,终当自合。卑人失去,或者原飞到夫人处,来配成一对的。”夫人假怒道:“好胡说!鸳鸯又非活的,如何会飞到我手里?快快实说赠与何人,或者原情还可轻耍”朱纶道:“夫人所付,岂敢将来赠与他人?实是遗失,并无欺诳。”夫人道:“还说不欺诳么?足见你的说话,句句虚词,夫妻情分何在?难道你中了状元,我便怕你不成?且不与你心焦,慢慢与你算帐!”假做大怒,拽了那怪丫头进房去了。
  朱纶满肚疑惑,想这鸳鸯,明明巧珠取去,怎又到夫人处,又不敢穷究其故。只见老仆妇同了夫人进去,随即走出到外边去了,想他必然知道,便随了出去问他。正是?上年做了亏心事,今日相逢不敢言。要知仆妇如何说,且将下面看分明。
  第七回索鸳鸯仍装醋态跪房门始解疑心
  话说朱纶随老仆妇出外,正要问他鸳鸯之故,走到老仆妇门首,只听得他夫妻二人正在房内议论这桩事。朱纶听见,倒立住一想道:“我若问他,或者夫人叫他瞒我,倒未必说实话。
  今他夫妻私议,断是真情,不如在此私听,定知明白。”故立在门外。只听得老仆道:“此鸳鸯是老爷带出来的,如何在夫人处?”仆妇道:“我正要问你,这鸳鸯在老爷处,为何到夫人手里,难道鸳鸯真个会飞的么?你且先说老爷送与何人,细细说与我知道,我也将家中之事,与你说知。”老仆便将山东遇盗始未,一一说完,又道:“说便与你说了,夫人处却不要多嘴。”仆妇已窥见主人在外窃听,便对丈夫道:“你休要这样假小心,我倒决不多嘴,只怕你倒不能无事哩。”老仆道?
  “为何?”仆妇道:“你方才所说老爷在山东这些事,叫我不要多嘴,那知夫人倒久已晓得了。你想夫人若不知此事,这鸳鸯从何而来?据你说主人受他大恩,说起夫人所为,竟是恩将仇报了。”老仆道:“怎么恩将仇报?”仆妇道:“四月尽,那许家夫妇带了女儿,来到我家,说此女是老爷山东路上娶的,现有身孕,闻老爷中了,特特送回的。问他有何凭据,他就将此玉鸳鸯呈上,说是老爷的聘物。夫人听了大怒,就要拿下重处,谁知他二人都有勇力,反大闹起来,吓得夫人急急躲避。
  众家人与他抵敌,都被他打得头破血零,立刻报县报营,说大盗白昼劫杀。县官同了守备,立刻带领营兵拿获。谁知营兵都不是他的对手,也被伤了几个,终于寡不敌众,被营兵拿祝县官带到堂上,三拷六问,只得招成盗案,送人监里。那时族中人知道,纠集了几个长亲,同来劝夫人说?老爹做亲多年,夫人并不生育。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理应娶妾生子。
  况已娶之妾,现有身孕,且系救命恩人,远远来投,怎好不收,反陷为盗?故特来相劝,要夫人出一禀单,用老爷一个名帖,众人情愿动呈保出。”老仆道:“如此甚好,夫人可依么?”
  仆妇道:“夫人不但不依,更起毒心,就私叫禁子来,付银十两,即刻将那女子讨了气绝。你道可怜不可怜!”老仆听说,怒气直冲道:“岂有此理!老爷受彼活命大恩,他又将女儿许与老爷为妾,又赠盘费,夫妻亲送出山,何等恩义!怎么反害他一门死于非命?莫说天理难容,只怕这些怨鬼,也不肯干休哩!”仆妇道:“你方才叫我不要多嘴,你倒高声说些这话。
  夫人正恼你与老爷串通一路,要处你,倘出来听见,可不自速其祸了!”老仆道:“是我的性命,也是他救的,听了这番不平的话,怎的不气恼!”仆妇道:“这是已往之事,老爷也无奈何,何用你干吃力?如今还有更可笑的奇事哩。”老仆道?
  “还有甚奇事?”仆妇道:“夫人因这些亲族说无子理应娶妾,恐将来再不生子,难免旁人说长话短,忽然发一道恩旨,吩咐媒婆,要替老爷娶妾。你道奇不奇?”老仆道:“这是正理,倒不为奇。只可惜一个有恩有义的许氏,倒活活致之死地,反花钱费钞去另娶,也算奇事了。只可曾娶得成么?”仆妇道?
  “怎么不成?媒婆日日领些女子来看,夫人选来选去,总不中意。直到后来选中一个十全的女子,用价讨成,就与他结为姊妹,十分和好,带进京来,说今日就送与老爷成亲哩。”老仆道:“如此也罢了。那女子今在何处?”仆妇道:“这女子,夫人比亲姊妹还好,岂肯寸步相离,方才搀着手同进去的就是哩。”老仆听说,就叫起屈来道:“我正疑心,要问你这怪物何来。你说夫人选中一个十全女子,怎说就是他?”仆妇道?
  “怎不是十全?他眼是白的,嘴是歪的,颈是缩的,背是曲的,手是盘的,肚是凹的,腿是折的,脚是大的,力是有的,降丈夫是会的,岂不是十全!”老仆道:“这样鬼怪,一世没有老婆,也不敢近他。况老爷是少年状元,怎肯近他么?”仆妇道?
  “夫人与他又商议得好,说骗老爷进了他房,将房门关上。老爷若安心与他成亲便罢,倘然不纳,叫他拿出手段,打一个下马威,不怕老爷不从。夫人之意,不过要他做个帮手,便好止住娶妾的话,又不怕夺了他的恩爱,真是计出万全,岂不好笑!
  ”
  且不说老仆闻之叹惜不已,再说朱纶在外听了,早已气得发昏,赶到里边。夫人见了,又问道:“玉鸳鸯明明送与别人,如何还要瞒我?”朱纶闻仆妇之言,知夫人已晓得山东之事,只得将遇盗追赶,蒙许雄相救,要将女儿与他为妾,“再三力辞,因无盘费,路有强徒,要救性命,只得强从他。又必要信物留记,不得已将鸳鸯取去,并非贪恋此女,故到京以后,即置之度外的了,望夫人悬情相谅。”夫人道:“这也罢了。你不过为无子,要想娶妾。我如今已替你娶一个在此,并与他结为姊妹,今晚就好成亲了。”朱纶道:“卑人并不请娶妾。况且夫人年纪甚轻,自然生养儿子,何须虑得。这个不必提起。”
  夫人道:“妾已娶来,这怎说不要?你若不要,难道好回他去不成?”朱纶道:“竟回他去,卑人是断断不要的。”正说间,老仆禀说:“东宫宣召,请老爷即刻就行。”朱纶只得别了夫人,急急入宫去了。
  夫人又命老仆随了老爷去,候老爷出宫同回。老仆奉命随去。然后吩咐速备轿马数十乘,下船迎接许雄等到来,一一料理房户安寓。又厚赏了船上丑女去了。便将先登岸索鸳鸯假装醋意捉弄丈夫并他的急状,一一告诉巧珠与许雄等,众人听了齐齐大笑。又大家串通,候丈夫回来时,尽行躲过,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再捉弄他取笑一常未几天晚,知朱纶将回,众人果遵命避过。朱纶因夫人要强他与怪物成亲,在东宫侍膳,多吃了几杯酒,到家又假做大醉的形状,叫老仆搀扶而回。夫人一见,便道:“相公回来了,怎么吃得这般大醉?新人房中,还要吃合欢酒,快送你进房去罢。”朱纶道:“卑人已对夫人说过,断然不要。我与夫人去睡罢。”夫人道:“休得胡说!新人现在房中相等,你若不进去,叫他何以为情,难道果然回他去不成?”朱纶道:“自然该回他去。”夫人道:“你决意不要,还想山东的心上人么?
  这个也与他差不多。”朱纶道:“就是极好的,我也不要。”
  夫人道:“倘然就是山东的许氏,你可要么?”朱纶闻仆妇之言,情知巧珠已死,便道:“就是山东许氏,我也不要了。”
  夫人道:“你说他家是你救命恩人,且已成亲三日,怎么也说不要?足见你的情分,一些没有。今实对你说了罢,他寻到我家,说起你山东遇盗,亏他相救,与你结亲,送你出山一段情义,且已有孕将产。我感他恩德,留住在家,与他结为姊妹。
  八月中幸生一子,故特同他到来,一同完叙。今在内房的,就是他,还不快快进房相会!”朱纶晓得夫人向来妒忌,一二分姿色的丫头尚不肯留,决不能变到这般贤慧;二来听见仆妇说夫人设计要骗他进去,关在房中,叫怪丫头强逼成婚,不然还要与他一个下马威。此定实话,夫人之言,无非设局诓骗。不可上他的当,便拿定主意,也说断然不要。夫人道:“不要把话说杀了,难道果然回他去?”朱纶道:“一定该回他去。”
  夫人道:“你今天错过,明日反悔就迟了。”朱纶道:“决不反悔,竟回无疑。”夫人道:“你既如此薄情,我也不好相强。
  但我与他结义一番,今日一晚,不可使他冷落。相公可在外房安睡,奴家却要去陪他。”朱纶道:“久别相逢,夫人自当欢聚,管他□□。”夫人道:“你便负义,我却不肯忘情。况明日就打发他,今日一夜,□□□□□。”说完,就向内房去了。
  撇下朱纶一人,闷坐在房,想起巧珠,又下泪一番,独自一个悲悲戚戚。
  正想上床去睡,忽听得耳中一派歌唱欢弹之音,甚是奇怪。
  走出门外一听,却是内房吹唱,想内房是夫人与那怪物在内,何来歌唱之人,难道外边唤进去的优人不成?又一想道:“决无此理,优人怎好唤到内房去?”细细一听,甚是入耳,忍耐不住,只得悄悄进去一看。见房门闭着,房内灯烛辉煌,歌声轻巧,像是人声口。向房门边一望,又望不见,只得转到天井中,将窗上纸轻轻揭去一块,将眼一望。不望尤可,望了大吃一惊,只见十五六个美人,侍立两旁,也有吹萧吹笛的,也有弹琴弹瑟的,也有云锣点鼓的,也有按板歌唱的,也有执壶斟酒的。中间一席酒,两个美人对坐,上手一个是夫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一头喜笑。对席的明明就是巧珠,仆妇说他已被夫人弄死狱中,如何尚在,又与夫人这般亲热,难道是相像的不成?就是相像的,夫人十分妒忌,向来粗蠢丫头尚不肯留一个,怎肯倒娶这美人回来?况且还有这许多美女,又是何来?
  仆妇又说娶一个怪物与我,先头果有一个十不全的怪丫头相随,如今怎反不见,莫非那怪物是孙行者一般会变化的么?这些美女,一定也是他毫毛变的了。又一想道:“岂有此理,断无此事!莫不是我见了鬼么?又莫不是在此做梦么?”又一看道?
  “并不是鬼,也不是梦,不免还去问仆妇。”连忙走出,四处一寻,总不见。
  又复走转一望,见吹唱已完,众女子都在旁斟酒服侍。夫人与巧珠都晓得丈夫在外觑看,有意捉弄他,只听得夫人道?
  “妹子,我想那薄情郎受你家大恩,所以同你进京,与你结为姊妹,指望三人同谐到老。谁知他忘恩负义,不肯要你,定叫我回你家去,再三相劝不从。我心上倒是不忍,奈何?”只听得巧珠道:“他既如此薄情,我亦岂肯从他?明日只得拜别姊姊回去,慢慢再图后会。这薄情郎,断不要他见面的了。”夫人道:“你生的儿子,是他亲骨肉,想来也不肯认,还是妹子带去,还是留在此好?”巧珠道:“他既薄情,自然薄情到底,留在此反被轻贱,不如带了去罢。”夫人道:“我倒舍他不得。
  ”巧珠道:“薄情郎虽无父子之情,姊姊却有嫡母之义。孩儿长大,倘能争义,有个好日,断来拜见姊姊的。”朱纶在外听了两位夫人一问一答,心中懊侮道:“原来夫人倒是真情,我却听了仆妇一番鬼话,把话说得尽绝,倒做一个负心薄幸之人。
  况且此人与我情深义重,夫人相待甚好,一同进京,难道眼睁睁忍心看他去了不成!夫人说不要把话说杀了,明日反悔。我想话便说杀,却还未到明白,不如赶进房去,说一个明白留住,共成好事,岂不快活!”随走到门口,又畏惧起来,忍了一会,又忍不住,只得把门轻轻一叩。
  夫人听见,见做不知,吩咐丫头们再弹唱《金雀》上“乔醋”一出。朱纶听了,晓得以前看恼,分明学潘夫人的乔醋,见我认真,故有心唱这出来说明,笑我不识人。我如今竟大着胆叩门进去,拼得再被他两个抢白一常从来一刻不识羞,终身受快乐。竟重重的将门叩了几下,只称:“夫人,快开门,我要进来!”夫人道:“我方才再三强你进来,你断断不肯,怎么忽然又要进来?”朱纶道:“方才夫人在外边,所以不进来,如今夫人在此,所以要进来。”夫人道:“这房中许氏夫人在此,不便进来。快些出去,宁可我就出来。”朱纶道:“我正要见许夫人,有甚不便!”夫人道:“你方才说断断不要他,明日打发他回去,怎又好见他?”朱纶还未答应,巧珠道?
  “你这忘恩负义的薄情人,还要见我则甚?你当初遇盗相救,原不想你的报答,只我爹娘没志气,要仰攀你,把奴相配。我原明知山鸡配不得你凤凰,谁知你进京联登科甲,果将奴撇下,数月来并未见你片纸只字到我。我不合与你成亲,有了身孕,生下孩儿,因是你的骨血,不忍抛弃,只得送还夫人,我先修行念佛,祈求来世生于富贵之家,庶不受人遗弃。谁知蒙夫人一见如故,一分抬举,结为姊妹,带我同来。只说终身有靠,再不料你反要回我家去,自然儿子也不肯认。负心至此,还要见我则甚!”朱纶道:“你不要错怪了人。自从别后,那一日不想念,只为家中夫人未知,原要等夫人来京说明,着人迎接的。今同夫人到来,我又未知,误听人言,多多开罪。望开了门,负荆请罪,望夫人见谅。”夫人道:“怎说未知?明明对你直说了,你还说不要,决断要回他去。如今反说未知,难道我瞒你的么?”朱纶道:“总是卑人不是,卑人只得跪在此请罪,悉听二位发付罢。”二位夫人闻知暗笑,众丫头俱掩口而笑。
  老仆妇躲在暗中,看见老爷这般情急,急急赶出,与老仆一一说明。老仆心中昏闷,已经睡了,听了此言,不觉狂喜跳起,连忙赶到许雄处跪下,足足磕了十几个头,口叫“恩爷”不绝。许雄急急扶起。老仆道:“老爷被夫人捉弄得够了,望太爷、太太去说明,做一个和事老人。”许雄道:“是是,我们就去。”老仆即刻点灯,照了许雄夫妻,同到内房。见朱纶端正端正跪在房门口,见有人来,方才立起。许雄大笑道:“贤婿,为何这般情极?夫人、女儿,你二人也捉弄得他够了,看我老夫妻面上,开了他罢。”二位夫人见许雄到来,就开出房,笑道:“你说开了门负荆请罪,如今好负荆了。”许雄笑道:“不曾开门时已负荆过了,免了罢。”夫人道:“若不是爹爹、母亲来,只怕跪到天明,还未必开哩。”朱纶道:“也够了。”众人大笑。夫人道:“爹爹、母亲,请安置罢。”老仆掌灯送出去。
  夫人道:“如今讲明了,进房去罢。”巧珠道:“相公可同姊姊房中去睡。”夫人道:“自然在妹子处睡,不必再推了。
  ”两人你推我让,朱纶扯着巧珠手道:“自然到夫人房中去,你也该送一送夫人。”夫人再三推住,朱纶道:“我就在这边住,我们要送夫人到房再来。”于是三人同到夫人房中。朱纶急把房门关上,夫人还要推他,被朱纶两边勾住,一同上床,三人同睡,一夜风光,话不细表。正是?和气人家无大小,何妨三个一床眠。要知次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让荣封虚悬冠帔双诰命共沐皇恩
  话说朱纶被两位夫人捉弄,直到跪房门,幸许雄夫妇进来说情,方能开出门来,把别后事情细细说明,大家欢笑。先命老仆掌灯送许雄夫妇到外边房中去了,然后两位夫人你推我让,弄得朱纶没了主意,骗说同送夫人进房,便三人同床而睡。次日,一齐起来,彼此相对大笑。
  未几,三人梳洗已毕,朱纶取出凤冠霞帔,请夫人穿戴谢恩。夫人道:“有几付么?”朱纶道:“一付,那有几付!”
  夫人道:“既只一付,与那个穿戴?”朱纶道:“自然夫人穿戴。”夫人道:“你又说负心话了。你不记得山东遇盗,若非妹子一门相救,性命尚然不保,官从何来,封诰命又从何来?
  你今日的功名富贵,还是妹子成全的,怎说封诰倒我独受起来?
  ”巧珠道:“姊姊差矣。封诰是朝廷名器,姊姊要推也推不去,奴家要受也不敢受。”夫人道:“既如此,宁可虚悬在此,等待有了两付同受罢。”朱纶与巧珠再三苦劝,夫人决意不肯。
  朱纶吩咐备酒,一面到东宫去了。下午回来,请出许雄夫妇,坐了上席,自与两位夫人旁坐。副未呈上戏目,许雄推逊了一会,便道:“今日我们一门团圆喜庆,就做《永团圆》罢。
  ”副未私禀道:“有江纳赖婿一段,恐不便做。”许雄道:“这个何妨,我不学他这般势利。”夫人道:“爹爹倒不比江纳,竟像高云天哩。”大家大笑。随即开场,做到一更天团圆,朱纶道:“太子闻我家有女戏子,明日要来看戏。今日早些安睡,不必再做了。”随即席散归房。夫人对巧珠道:“蔡文英两位夫人是姊妹,也与我们一般。”巧珠道:“他是嫡亲姊妹,我是蒙姊姊抬举结义的姊妹,比着他却亏了姊姊些。”夫人道?
  “他妹子先做亲,阿姊在后,比着他还亏了妹子些哩。”两人说笑了一会,方才就寝。
  次日绝早,朱纶叫厨子备上用酒二席,又上席四席。管侍太子随从侍卫。又唤男戏子一班在外厅,烦岳父许雄陪,自己内厅陪太子。料理妥当,便自入东宫敦请。早饭后,太子就到,朱纶同二位夫人出厅朝见。太子见两夫人俱无风冠霞帔,便问朱纶道:“两位师母,那位是正?因何都不戴凤冠?”朱纶就将两人逊让虚悬未受之故奏知。太子道:“人家妻妾,还要争夺;两位义让,实是难得。其中必有缘故,可说与孤家知道。”
  朱纶就将山东遇盗,许雄相救,招赘为婿一一说知。秦氏就接下将自己上京,亦在山东遇盗,巧珠相救并病倒祈神割股,感天病愈,结拜姊妹一一奏闻。太子道:“原来两人如此恩深义重,更是难得。但许雄何等之人,有甚技勇,两次杀退大盗?”
  朱纶道:“他是隐逸山人,一十八般武艺皆精,妻何氏一般武艺。”太子道:“既有如此武艺,自下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何不荐之于朝?”朱纶道:“他是草野山人,怎敢荐之九重,诚恐有辱朝廷耳。”太子道:“武职那里论得出身?如今许雄何在?”朱纶道:“现在臣寓中。”太子道:“既在此,可宣来见孤家。”朱纶立去宣许雄,到厅朝见太子。太子见他身材雄壮,语言响亮,心中大喜道:“真英雄汉仗。”又问他武艺,许雄一一对答如流。太子道:“真大将才也。孤家明日当一一奏知父王,定当重用。”许雄谢恩退出。作乐定席,太子上坐,朱纶侧陪。呈上戏目,太子道:“不必点戏,不如做杂出,叫他们各尽所长便了。”随即开场,做一出文戏,做一出武戏,极尽巧妙,而武艺更是出众。太子看了,大赞道:“音律之妙,固耳所未闻,然还不足为奇。至于搬弄枪刀棍棒,跌打跃跳,盘刀截叉,俱极神奇,莫说男优之中没有这般手段、就求之武将中,要如此手段者也少。亏他小小女子。怎能做到这般田地!
  ”朱纶道:“此皆臣岳父母许雄夫妇传授。”太子道:“如此看来,许雄武艺可知矣。”至晚戏完,太子谢别,起身回宫。
  明早果将朱纶、许雄等事奏闻,皇上立刻就宣许雄见驾。
  山呼已毕,皇上看他汉仗伟武,实像英雄气概,又试以武艺,在朝武将无有出其右者,心中大喜,说:“东宫奏卿武艺高强,人才出众,朕还未信。今看卿汉仗武艺,果如东宫所奏。目下山东一路贼寇横行,今命卿为山东游击将军,赐金牌二面,提调钱粮兵马,便宜行事,光用招抚不服者,即加剿灭。有功之日,再行升赏。”许雄谢恩退出。又赐浩命,秦氏封贤德夫人,许氏封义勇夫人,何氏封恭人,各赐凤寇霞帔。
  两夫人并何氏一同受封谢恩,重做庆喜筵席,又替许雄送行,并请秦仲、尤氏会亲。未几多到,秦氏同许氏接进。尤氏先与姑嫂见了礼,然后许氏走过道:“夫人请上,受奴拜见。”
  尤氏道:“说那里话!夫人与奴姑娘姊妹,与奴也是姑嫂了,论理也不好僭。”两人见过,却好何氏进来,也与尤氏见礼。
  推尤氏上首,尤氏道:“大家都是至亲,夫人是姑娘的母亲,便是尊长,怎么过谦?”彼此总不肯僭。秦氏道:“若论宾主,母亲同居在此,嫂嫂该僭了;若论亲戚,自然母亲该僭。”何氏只得僭了。见完礼,秦氏留到房中吃茶。尤氏笑向道:“姑娘,方才这位令妹,还是同宗,还是中表?”秦氏道:“是我相公另娶的夫人,嫂嫂难道不知?”尤氏道:“我倒知道的,只是姑娘自己出的令,为何自己犯令?”秦氏明知嫂嫂笑他,又不肯自己认错,强对道:“我何曾犯什么令?请问嫂嫂,哥哥封妻,有几付封诰?”尤氏道:“这话奇了,封诰只有一付,那有几付?”秦氏道:“哥哥现有两妾,难道没有封诰么?”
  尤氏道:“只有封妻,那有封妾的礼?我问姑娘的话,难于对答,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秦氏道:“我方才的话,正是对答了,怎说难于对答?”尤氏道:“我记得姑娘说?小老婆是不好有的。所以说你自己犯令。你没得说,倒问什么封诰一付几付,可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么!”秦氏也笑道?
  “这等说,倒是姑娘不明白。我问你封诰有几付,岂不知只有封妻没有封妾的哩!我家这个妹子,现有封诰,封义勇夫人,何存有小老婆来!”尤氏笑道:“这是你没得说,强词夺理了。
  我还有一句请问,只怕就不能强辩了。”秦氏笑道:“一发请教。若果没得说,情愿甘拜下风。”尤氏笑道:“姑娘又说?
  家中这些丫头,油头粉脸,留在家中,要引诱坏人心术的。这句话,可曾有么?”秦氏道:“有的。”尤氏又笑道:“这等,姑娘处这些油头粉脸的,想都是男扮女妆的么?如今却没得说了,可该甘拜下风么!”秦氏笑道:“怎没得辩?我这些丫头,虽油头粉脸,不是男扮女妆,却一个个都有英雄本事,大将之才,怎好单以外貌论之?”尤氏笑道:“我倒不知,原来都是朝廷封的大将,不知叫他那处征战,何地厮杀?”秦氏又笑道?
  “虽无大将之职,却有大将之才,少停做出便见。”尤氏道?”
  原来戏场中的大将。这等我这些丫头,也常做大将厮杀哩。”
  秦氏笑道:“虽是戏场中,也要实有本事。这些假英雄大将,怎好算数?”尤氏笑道:“我也强辩你不过,且看做出什么真本事来。”
  二人正笑谈,外边来请上席。厅上两席,是许雄、秦仲各一席,朱纶陪。帘内两席,是何氏、尤氏各一席,秦氏、巧珠陪。点了一本《满床笏》,做到龚节度跪房门,秦仲笑对朱纶道:“妹丈,从来说教出来材气,学出来秀气,一些不差。其余的戏,别人还做得出,独这出,除了尊班,再不能做得这般入情了。”朱纶明知说笑他,强对道:“只怕尊班学得更入情哩。”秦仲笑道:“小婢从不曾到府,何从学起?”说得大家大笑。未几正本已完,来点饶戏。许雄说一些不知,推与秦仲点。秦仲取戏目一看,说:“索性做学出来的罢。”就点了《狮吼》一回。又将戏目送入帘内,尤氏就点了《万事足》掷棋盘、《疗妒羹》上团圆。随就做《狮吼》上梳妆跪地三怕,秦仲笑道:“土地公公尚然如此怕老婆,妹丈竟不为奇了。”朱纶道:“老舅不怕,定是城隍菩萨了。只怕城隍奶奶也不见得善哩。”大家又笑了一会。后一出是《疗妒羹》上团圆,做到褚大娘见了小青就打,韩泰斗见了大怒,拢出剑来就杀,吓得褚大娘跪下哀求方祝秦氏道:“天下那有这样蛮人?朋友的妻子,拢剑就杀,断无此事!”尤氏道:“有,有,这种人现在山东。若不是这一杀,那妒根怎么就去?”秦氏也笑了一会。
  不觉戏完席散,尤氏扯着秦氏私语道:“方才这郭子仪,就算英雄大将了么?”秦氏道:“这是戏文中的假英雄大将,怎好算得。奈今日不曾点着真本事的戏,何从献出手段来?”尤氏道:“既如此明日你哥哥要请许爷、许夫人送行,并请姑夫与二位姑娘一叙,可好带了尊班,来请教几出真本事的戏何如?”
  秦氏道:“这个倒无不可。只怕嫂嫂处未必有这些武艺行头哩。
  ”尤氏道:“又说遁词了。我家就无这些行头,原可着人来取了去的,有甚难处。”秦氏道:“如此甚好,竟遵命便了。”
  当即谢别。
  不觉又是明朝,秦氏道:“今日早些端正。”适秦家先着几个人来,一面请人,一面要借武艺的行头。秦氏叫取出付彼,却是二三十斤一个之脚香炉,一把四十余斤的铁关刀,又一把铁马叉,又八把风快的尖刀,又六根熟铜棍。来人看见,都吃一惊道:“这是征战用的军器,做戏要他何用?况且都是重的,我们也拿不动,这些小小女子,怎能动他一动?”又不好问得,只得做几次扛了回去。尤氏看见道:“这些东西,要他做甚么,难道这些丫头能拿得动么?若是拿得动,这嘴就要被他说了。”
  你道这些东西,小丫头如何能拿?原来都吃了大力丸,又许雄夫妇教了他练气法并提拿躲闪之法,便数十斤刀杖,拿在手中就不觉重了。
  早饭后,许雄、朱纶夫妇一齐都到,茶罢就坐席。尤氏道?
  “姑娘拿这些家伙来,不是做戏,真是大将临阵了。不知有几出?’秦氏道:“只拿五出行头来的。”尤氏道:“五出多极了。还是先做,还是后做?”秦氏道:“不如做两出间一出好,这戏点了火,就不能做了。”尤氏就叫人出去说知,也不点戏,只拣所长的做两出,便让他做一出。那时就开场,做两出后,就做《翻千金》上虞姬举鼎。只见扮出许多执事行天妃会,扛出一个大香炉,放在场中。随后扮出许多执事等,扮一个霸王,扮一个虞姬,又一个龙嘴,率领家丁都来看会。先是龙嘴将香炉摇了几摇,掇了几掇,掇到齐腰放下,人人喝彩。
  霸王道:“须举到顶上,轻轻放下,面不改色,方算豪杰。”
  龙嘴就要他举。霸王便将两手掇了香炉,渐渐举到顶上,然后又慢慢放下,果然面不改色,个个称奇。旁边走过虞姬说:“也不为奇,须一手举起,周围一转,便好称奇。”众人见得一个小小女子,都笑他不知分量,徒开大口。虞姬见人笑他,便不慌不忙卷起两袖,先将炉也掇一掇,便一手叉了腰,一手拿了一只炉腿,慢慢举起,直举到头顶上,绕围一转,方才轻轻放在原处,面色也一些不改。众人尽皆惊骇,霸王亦甚敬服,便与结为兄妹落常看戏的人也吓得吐舌道:“莫说虞姬之勇,就是这个女子,也为奇了。”又两出后是《朱太祖打棍》,六个人各执铜棍,如灯草一般左旋右舞,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方完。
  又两出后是《王道士斩妖》,请出关帝。先是周仓拿关刀舞了一会,关帝方出场,周仓将刀望上一掷,关帝一手从空接住,也舞了一会。便扮出狐精与关帝相杀,被关帝把刀望下一扫,那狐精就跳起立在刀口上,关帝把刀舞动,狐精就随着刀从空飞舞。其实身不着刀,旁人看了,竟像立在刀上,关帝擎着飞舞,更觉称奇不绝。又两出后便做《周王庙戮叉》。小鬼把一柄大真叉盘旋乱戳,那妇人左避右躲,到后仰面一交,小鬼将叉望后一戳,刚刚对着妇人的喉咙,将两手接住,叉头动也不动,真个做到神奇,把看的人都吓了一惊。后又做一出翻刀,把八把真尖刀插在一张台上,将刀头向上,扮出八个人来,都是大红裤,大红抹胸,束腰短软甲。先耍一会拳,又舞一会双刀,然后向尖刀头上盘旋跳跃,八个人你往我来,如同儿戏,虽古之空空儿谅不过此,看的人皆目眩神迷。尤氏看了,也吃惊道:“姑娘,这不是戏,恐真正大将也没有这般手段哩!如今愚嫂甘拜下风矣。只太险了些,倘一失误,性命相关。”秦氏道:“若有失误,不算英雄大将了。”彼此又笑了一会,起身回去。自后姑嫂投机,不时往来。
  且说许雄领了凭,就辞别了女儿女婿起身。夫人又另讨几个丫鬓相赠,并劝许雄收一个为妾,后来生一子,中武状元,此是后话。当时一到山东,就奉旨招抚。诸寇其中降者固多,不服者亦不少,许雄先抚后剿,无不从服。俊英尚在,闻领兵的是许雄,不但不服,还要代弟报仇。你想俊英原不是许雄的对手,况有夫妇二人领许多兵将,如何敌得过,不数合,被许雄斩于马下。自后连建奇功,不时报捷,直升到浙江提督,见儿子中了武状元,方才相继去世。
  且说朱纶侍读东宫三年,就升了大理寺正卿,不一年就转了尚书,又遇东宫即位,便拜为首相。夫人也生一子,巧珠又生一女。夫人的儿子与巧珠的女儿都与秦仲结了姑舅交门亲。
  巧珠长子东宫举荐招了驸马,后来次子与女婿都到了词林。夫妻三人俱封一品,寿至八十余岁,同谐到老。至今绍兴朱、秦、许三姓极盛,皆诚心感格之功。正是?
  困心衡虑悔前非,翻妒为贤动紫微。
  妻妾相和膺福履,皇封均受古来希

  这部书全劝妇人当明大义,不可任一己之性。盖言“妒”之一字,古今来十个女子九个皆然,即此便是任性,不明大义处。试观秦氏生为富贵之女,嫁于富贵之家,又遇丈夫才貌双全,知情识趣,岂不是天下第一等快活人!就因犯了“妒”字,把许多好丫头回的回,卖的卖,弄得一个也没有服侍,与贫贱人家何异?
  又把一个丈夫管得畏首畏尾,虽然事事承顺,夫妻情意必少。更欲阻其乡会两试,与一个村俗的丈夫又何异?就是哥嫂请回门吃酒,正是至亲欢会之事,他偏一心提防丈夫,弄得食不下咽,席不安坐,与贫穷妇人愁柴愁米所愁虽则不同,心境却是一般。
  后来做了一梦,也只平常,他就天明等不及,连夜叫船赶去。谁知到山东遇盗,先送去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自己性命几乎不保。若非巧珠相救,死于彼处,这些富贵可不都与别人受用,要妒亦何从再妒?此非任性,不明大义的坏处么!
  至于后半世的快乐,也全亏巧珠一片诚心,感动了他的良心,忽明大义,深悔前非,方有后来许多富贵收成。即如巧珠,若有妒心,必然不救秦氏,思量就好做正夫人。秦氏死于盗穴,又非他谋害,难道好怪他么?
  即不然后来病到临危,将钥匙付他,将丈夫家事嘱托他,他果能遵他的命,将他棺木送回,主持家政,便算情义兼到的了,谁人还肯去割股祈神,做出这大圣大贤的事来?必要感动天庭,更也病愈方住,旁人看了,必然笑他痴,还要道他没福做夫人,殊不知此正是他明大义处。
  倘听其死于盗穴,随即赶进京报知丈夫,朱纶虽信,还未必不疑心就死于他父母之手。疑心必生暗鬼,或偶然梦见妻子,或遇旁人私议,必然渐渐生心,甚而另娶续弦,把他当妾,焉能有秦氏之和好,后日之荣封乎!
  就是秦氏病死,依他扶他的棺木回去,说明秦氏遗命,家人们外边即使奉命,肚内必定多疑,岂能心悦诚服?连许雄夫妇没有夫人这般尊敬,他何能见得太子,受得皇恩,又何来有妾生子?足见一世为人原自为,皇天岂负善心人。奉劝世间妇女看此书者,当以秦氏、许氏为鉴,切勿任性不明大义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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