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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美二郎闹丧打松勇贤使女殉节愧文卿

第六十五回美二郎闹丧打松勇贤使女殉节愧文卿

话说钦天监报时辰已到,旗伞仪仗,由堂下直排至大门外,两边分列。阶前两面金锣,一齐响动,皂隶叱喝,鼓乐齐鸣。又是九个大炮,请宝珠起身,八名仆妇服侍入棺,两位夫人以下,一个个哭得死去还魂。文卿、松筠两个,爬在棺上,痛哭流涕,松勇、墨卿等哭着扯着,将他们抱住。许夫人倒在地下,头发披在一边,满面流血。玉钗、喜红,领着几个丫鬟,搀扶宝珠的生母,暨宝林、银屏,都哭得人事不知。
有人将棺中收拾好了,又放了多少奇珍异宝,凡他平日所爱的玩器,一概与他带去。九炮升盖,八名家人才抬上来,松筠上去,一把抱定,大叫道:“你们盖起来,我就见不着我姐姐了!谁敢来盖,我就要他的脑袋!”文卿也是不许。家人何敢违拗?又当不起松筠的神力,只好丢下了来。松勇、墨卿来劝,那里肯依,二人倒又伏到棺边上来。松筠喊道:“我二姐姐不曾死,你们搁他在这个里做什么?我接他回去。”说着,就要来抱宝珠。松勇着忙,就一把拉住,抱了过来。那边文卿也说道:“当真没有死吗?我扶他起来。”又庵也拉住。
松勇按住松筠道:“二爷不要糊闹,这不是当耍的。”回头向众人道:“快盖上。”家人答应,将盖抬上去盖好。松筠大怒,跳起身来,心头火起,眼角流血,大骂道:“大胆的奴才,忘恩负义,你不亏我二姐姐,你这狗官从那里来?你今天不还我二姐姐,我把性命结识你罢!”话音未了,一张头号紫檀椅子在松勇头上飞来,松勇一手接住,松筠已到面前,飞起右脚,就是一腿。松勇身子一偏,早已让过,喊道:“爷别动手,有话同松勇慢讲。今天让人进来祭奠。”
松筠不听,一拳又打来,松勇又避开去,还亏空林出来喝住。松筠直急了,向棺上就是一头,道:“我来伺候姐姐了!”松勇忙上去扯,还是来得快,已碰得鲜血直流,不然,真个要脑分八瓣,银屏忙着人扶他进房。文卿已死了过去,又庵同几个家人抱他入内,救了好一会才醒。
外边家人放下帷幔,设了香案,扶出文卿,立在幔外,紫云跪在幔里,叩谢众人,先是百官进来祭奠,然后是同年门生,营官旗员,以及亲戚朋友,一起一起的行礼,许、李两公,立在堂前谢客,直到天晚,还未吊毕,又轰进一起人来,都是神机营的营员哨官,领军队长,都是随征受过恩的,倒有好几千人,尽皆挂孝,将府里塞得满满的,装不下去,由孝堂直排到门外,许多职员,大的立在前面,其余都挤在后边。
这些粗人,那里知道礼节?一齐爬倒了叩头,连门外都是跪的人,一个个伏在地下,放声大哭,这片哭声,惊天动地。哭了好一会,他们也不要人接待,站起身来,有职衔的在厅上坐了,余外就散了去。又有些兵丁,抬了无数的银锭纸锞,将府门外烧得火焰山似的,大家一轰而散。松筠弟兄就请松夫人回去,许夫人也不好强留。夫人、宝林抚棺大恸,许夫人忍泪解劝,母女止了哭,叫了紫云过来,吩咐一番。
紫云满眼垂泪,对夫人叩了个头道:“太太回去了,紫云就此谢谢太太罢。”又对宝林磕头说道:“大小姐放心,小姐都有紫云伺候,太太、大小姐保重要紧。”宝林道:“瞧你这光景,莫非有别的想头?小姐吩咐的话,你不可忘了。”夫人道:“痴丫头,你有孕在身,都要保重,别胡思乱想的辜负小姐的心。”紫云道:“太太说得是,紫云知道。但紫云也没投奔了。”
夫人道:“孩子,你尽管放心,小姐虽死,我照常接待,候你小姐满了七,我还叫你回去住几天呢。”紫云道:“太太,我还要去干什么?除非紫云同了小姐回去瞧太太。”夫人道:“孩子,你尽讲呆话,你小姐能回去倒好了。”紫云道:“太太不必虑,紫云自能寻他回来。”夫人道:“你少要混说,你伤心糊涂了。”
夫人、宝林,姨娘,翠凤告辞,文卿忙来叩谢,许夫人也跪下来,夫人连忙还礼。许夫人又对宝林等拜谢,宝林一把拖住道:“太亲母快别如此,不折坏我了吗?”文卿与宝林等对拜了。夫人、宝林上轿,姨娘、翠凤上车,夫人、文卿、红鸾、银屏、金铃,玉钗直送出来,松筠、松蕃上马跟随。夫人回去就病了。许夫人送客回来,李夫人同众女客都辞去,许夫人一一相送。金铃、银屏就住下了。
许夫人歇了一歇,又哭起来,红鸾、银屏等死命劝住,劝他进点饮食,仍是不吃。文卿亲手供过晚膳,不觉又哭一场,就派了四名仆妇,在幔中守灵。夫人等也乏极了,回房躺在床上歇息,流了一回泪,不觉昏昏的睡去。上下人等俱皆辛苦,七横八竖,总睡熟了。
文卿在房中孤孤零零,踱了几步,又凄凄惨惨立了一回。走进内间,绿云、红玉早已归房,只有紫云坐在妆台上饮泣。旁边立着两个丫鬟。文卿道:“你还不睡么?”紫云拭泪道:“我睡不着,你请自便。”文卿道:“你有孕在身,珍重为是。”紫云叹道:“丫头罢了,何足为奇。此刻姑老爷也过于小心了。”文卿垂泪道:“你也不必怨我,这都是气数使然。”紫云冷笑道:“怨不怨,已经如此了。”
文卿呆呆的坐了一坐,就倒在紫云床上。紫云又哭了一回。吩咐小鬟退去,自己上床一看,见文卿鼻息如雷,听听里间套房,绿云等都无动静。此时紫云气哭交加,思念倍切,想起宝珠好处,又想想从前的日子,再想想未来的日子,心里十分难受。主意已定,提起笔来,写了两首绝命词:
杜鹃啼彻画房空,一点残灯惨淡红。
不耐断肠明月夜,梧桐庭院又秋风。
一腔心事总难言,洒尽斑斑血泪痕。
早向瑶台觅知己,青山何处吊芳魂?
紫云走入正房,见漆几银缸,半明半暗,各处看了一遍,叹了几声,衣柜书架排列依然,真个物在人亡,转增伤感!紫云芳心欲碎,珠泪不干,顾影自怜,回肠几断!又走进玻璃屏,流连感慨,止有空床寂寂,绣幔沉沉,对此凄凉景况,熬不过痛苦伤心。衣架上顺手取了一条绿汗巾,赶到堂前,莲步轻移,柳眉微竖,看灵前一盏琉璃灯,闪闪灼灼,窗外一轮明月,四壁寒虫,秋风吹来,夜凉如水,庭前梧叶萧瑟有声。
紫云掀开帏幔,跨进里边,听见那里有些鼻息,紫云伏在柩上,嘤嘤啼哭,说道:“小姐,你我十余年相处,如同骨肉,赛过夫妻,我二人又何忍相离!小姐谅你也去得不远,你等我一等,紫云仍来伺候你了。”
抬头一看,看见一根挂灯的绳索,紫云点头道:“很知趣,这就是我见小姐的个介绍。”却好柩边有张方桌,就轻轻拖了过来,又取一张方凳子站上去,还是够不着,仍爬下来,寻了个小凳子垫脚,将汗巾打个活结,做成圈儿,就把那头在灯钩上扣紧,转身叹了口气,恨了一声,伸头套进圈里,身子一侧,两脚悬空,挂将起来。正是:
轻盈可比赵飞燕,侠烈还同虞美人。
再说那边有四个仆妇伴灵,听见哭声隐隐,有一个惊醒,暗道:“不好了,大少奶奶回来了!”低声唤那三个,都已睡熟。他见叫唤不醒别个,心里害怕,蒙头而卧,却怕得睡不着。停了半晌,只听得拍通一声,如悬空物坠地,又象几凳倒了下来,这一响,把四个都惊醒了,齐问道:“什么地方响?我们起来瞧瞧。”四人一齐起身,大着胆,点灯各处照了一遍。
到了帏幔处,先走的一个绊了一跤,将个烛台摔了多远,忙爬起来,后边人上前用灯一照,见紫云白沫涎痰,睡倒在地,梁间颈上残绠俨然。四个人舌头都吓硬了,大喊道:“了……了不得了!紫云姑娘吊死了!”也不顾规矩,一直喊了进房。文卿、绿云、红玉同许多丫鬟都惊起来,听见这个话,吃惊不小,绿云、红玉早哭出声。大家奔出房一看,试了试已无声息。
文卿顿了两脚道:“罢了罢了,我行到什么坏运了!”不觉放声大哭。绿云就要抱他进房,解去绳索,幸得红玉有些见识,忙立住道:“身手还没有凉,我才试心口里还跳呢,不解绳子,或者还有救。且别动他,快请太太来商议。”这一阵哭闹,后边早已听见,红鸾着人来问,知道这事,同又庵忙赶出来,二人连称可惜,不觉流下泪来。绿云就教巫云、湘云进去禀明夫人。
两个一进去敲开门,奔到上房,湘云喊道:“不好了!太太,又是一条命,请太太呢!”夫人正在心疼头痛,倚在床上,喜红在旁捶腿,听见湘云这一声,魂飞天外,竟吓呆了。喜红骂道:“糊涂东西,什么话快讲明了,别大惊小怪的。”巫云道:“紫云姐姐吊死了!”
夫人心里一酸,眼睛一绰,几乎闷倒。喜红忙在背上拍了两下,夫人俯身,喜红送上漱盂,夫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涎痰来,哭道:“紫云孩子,你也来要我的性命,你这一着,催得我好狠!你主仆两个人,好忍心呀!”
说着,跳下床就走。喜红道:“穿件衣服,外边凉呢。”夫人道:“我死定了,不如快点子,还怕凉吗?”喜红顺手取了件棉背心,披在夫人身上,夫人道:“我火都冒几十丈了。”吩咐巫云等提灯引路,扶着喜红走进副宅。银屏姊妹俱皆赶上来。
夫人看看紫云,顿足捶胸,呼天抢地,只叫这日子一刻不能过了,竟顷刻逼死我才罢!绿云道:“红玉说心头还跳,可以救呢。”夫人道:“何不早说,许顺家的呢?”许顺家答应走过来,细细一看,摸了一摸,对夫人道:“太太别哭,不妨事。”就坐在地下,抱起紫云,又拣了两个精细仆妇过来帮助,将紫云堵住窍门,扶了坐起来,口对口度气,慢慢解开汗巾,紫云肚里骨碌碌响了一阵,许顺家道:“好了。”又取姜汤灌了几口,紫云醒转,长叹一声道:“走得我好辛苦呀,小姐到底那里去了?”
夫人见紫云舒醒,拭去泪痕,忙走上前道:“紫云孩子,你那里这么呆?你吓死太太了!你一个就是两个呢。”紫云也不开口,只是哭泣。夫人吩咐抱他进房,在他床上躺下,夫人执着他的手劝道:“孩子,你小姐是个仙女,上天去了,你我凡人,就死也赶他不上。小姐吩咐的话,你忘了吗?他的遗言,我是句句依的,你指日生个男孩子,我还有好处给你。我作了主,谁敢不依?你若闹出乱子来,教我怎样对得住死的呢?”
紫云哭道:“太太恩典,紫云杀身难报。但紫云心上,只知道有个小姐,任什么事都不在紫云心上。况且富贵风光,小姐在日,带挚紫云,也享受够了。”银屏道:“紫云姐,你这就不是了,你也不可辜负太太的心。就是你小姐,又怎样吩咐你呢?他在天上也不安。今天就是他显灵,不然这么粗的汗巾,也会断吗?”
红鸾、金铃也在旁苦劝,紫云只是流泪不言。文卿垂泪道:“你也可怜见我,你再死,教我更无生趣了!我亦复想死,不如同你和点子毒药,我们一齐吃,一搭儿去寻你小姐。”紫云冷笑一声。
文卿叹道:“你主仆两个,真是狠心。我和你相处也将一年,难道一点子情谊没有?你只知道有小姐,不知道有丈夫了。你小姐虽死,你尽管放心,我还能象从前吗?经了这番苦处,我做梦都害怕的,你人还不要紧?”夫人道:“听见没有?你也该放心了。”
紫云听了这番话,格外气苦,怒道:“姑老爷快别如此!紫云难道为自己计么?如果这样,不要说姑老爷对不住小姐,就连紫云也对不住小姐了!”文卿哭道:“我原对不住你小姐,但我也追悔不及。我早知道他这点子寿命,他就给我气受,我也愿意,还敢逆他一分吗?我现在抱恨的了不得。你再这光景,教我不要顷刻死么?惟我最有一件终身忘不了他。”不知是件什么事,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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